一
中午放學回家,看到我大姨了。
我大姨在哭。
我看到我大姨倒在我媽懷里哭。我媽也在哭,一邊哭,一邊安慰大姨:“莫難過,莫要難過了?!贝笠炭薜酶鼌柡α?,聲音里帶著低低的嗚咽。“好了,姐,姐姐,哭出來就好了?!蔽覌審暮竺鏀n著我大姨頭發(fā),話語里也帶著哭腔。
我嚇了一大跳。我大姨多么了不起的一個女人呀,她有什么難過的事呢,她怎么會哭呢,而且是倒在我媽懷里哭。還有,我從來沒聽到過我媽喊我大姨姐姐的。她和我外婆提起我大姨總是賈大喬怎么怎么的,而和我大姨說話呢,總要喚作:我們家賈縣長。可剛才我明明聽到她喊我大姨姐姐。
我大姨發(fā)生了什么事呢?我放學的時候看到我外公外婆一前一后在桃園橋上走著,外公手里還拎著一袋大饃。他們都好好的。上午在學校也沒聽到我胭脂姐和淼淼哥有啥事,他倆都念高一,出操的時候我還見過他們身影。
是誰讓我大姨哭得這樣傷心呢?我大姨父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男人,他和我大姨都沒有紅過臉的——這話是我外婆說的。那一次我媽和我爸吵架。我媽拉著我跑到我外婆跟前去哭。那時候我已經四年級了,很不喜歡被我媽拉著跑來跑去的。我外婆很煩躁地對我媽說:“小喬啊,你就不能讓我省省心?你看看大喬,她和小甄這么多年,臉都沒紅過。他們事業(yè)有事業(yè),家庭有家庭。兩個伢都帶得好?!闭f到“兩個伢”的時候眼睛掃了我一下,我知道自己不是我外婆說的那種“好伢”,趕緊將頭低了下去?!澳南衲銉蓚€,成天吵得要死。小馬這種爛泥糊不上墻的坯子,他長著眼睛怎么不曉得看看小甄是怎么做人的?不是你死活要跟么?不是你愿吃狗屎鮮甜么?當初你人做么事去了?現(xiàn)在跑來哭……”我外婆以前是當廠長的,管著幾百號人。她和我媽說話的架勢比我們校長在臺上發(fā)言威風多了。我媽沒等她話說完,就拉著我氣呼呼地回家了。我外婆是當過領導的人,眼光看人自然錯不了的。我爸和我大姨父確實是沒得比。我大姨父這樣的人自然不會讓我大姨難過的。
實在是搞不懂我大姨為什么要那樣傷心地哭了。
我不敢驚動她們,悄悄退了出來。
二
亮白白的陽光,照在院子里。那株臘梅謝得一朵都沒有了,枝子枯黑,滲出了隱隱的綠芽。即便這個樣子,這臘梅在院里也是好看的,枯著的樣子也有型有款的。我跑著跳著拍著球的時候,都會小心地不碰到它。我的作文里,只有寫這株臘梅是我自己滿意的。我用了如“疏影橫斜、暗香浮動”之類的成語。我還引用了一首詩:“晨起開門雪滿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凍,一種清孤不等閑”——其實這首詩是刻在花缽上的。我寫我怎么侍弄它。每天讓我媽給洗米水留著,要濃一點兒的頭遍的。傍晚時候,我一點兒一點兒地澆水。還有,我爸以前養(yǎng)的八哥,現(xiàn)在也老停在這株臘梅上,它一定也跟我一樣喜歡這花……可教我們語文的老查,那個查大胖子,一個成天喜歡用詩詞來說事兒的老家伙,他居然認為我是從哪抄的。我曉得他那天不懷好意。他笑瞇瞇地喊我到辦公室:“馬得一啊,你這次作文寫得不錯??!”邊說話邊拿出作文本問我:“‘晨起開門雪滿山’是誰寫的詩啊?”我曉得是清代的鄭燮,可那個“燮”難寫,我生怕他讓我寫出來,于是我便說是鄭板橋。查大胖子仍是笑瞇瞇地:“誰指導你寫的???是賈胭脂吧?有點像她的風格呢?!彪僦闶抢喜樽畹靡獾膶W生,他腆著肚子到我大姨家做家訪的時候,我是見過的。
我那天也很驚訝,他怎么曉得有胭脂姐的風格呢,這都能看得出來?可我胭脂姐并沒有時間指導我,她只是讓我進她的QQ空間看了幾篇小文章,她的QQ空間是不輕易讓人進的。我也的確沒有抄襲,只是看了后就有點明白該怎么寫了。所以我就準備跟老查翻臉了。這個查大胖子,一個會那么多詩詞的人,卻那么胖,是不是學問里的油水太多了?滿腦子地溝油的查大胖子,我好不容易寫一篇得意之作,他居然懷疑我!我是多么歡喜這株臘梅,所以有寫它的機會我是認真對待的。后來老查就信了,還拿這篇作文到班上念,又推薦上學校的《萌芽》報,這還是我頭一回因為作文取得的榮譽。
三
臘梅是大姨送給我家的,造型很雅致。雅致這兩個字也是我大姨說的,我媽頂多說好看。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我媽接了我大姨的電話后,很不高興地嘟囔:“是么子精怪花呢,還要我親自去搬,還要我一定好好養(yǎng),還不準送人。不就是盆花么?這么大雪,還要我自己跑一趟,凍死了?!苯又吐牭轿覌尯案舯谛l(wèi)叔叔的三輪車跑一趟,說是拉盆花過來。我大姨家在我們縣城里一個叫做華貴莊園的小區(qū)。離老城區(qū)有不少路。我爸說那里住家最不方便,醫(yī)院學校都離得遠,還經常被小偷光顧。我也覺得不方便。胭脂姐開學后就難得來我家一次。我最喜歡胭脂姐了,可現(xiàn)在只有學校出操時候才看得見她。
那天的雪真是大,我數(shù)學作業(yè)做完了,衛(wèi)叔叔的車才回來。我們數(shù)學老師總會布置好多作業(yè),我只要做完數(shù)學作業(yè)就輕松了。聽到聲響我飛奔著出來開門,我媽和衛(wèi)叔叔正合力搬那盆花?;ɡ徍艽蠛芷?,里面的土淺了一大截下去。不像張小衛(wèi)家的花,土在花缽里堆得滿滿的,糊著他爸倒的餿豆渣,看著就倒胃口。這花缽干干凈凈的。滿樹的花都開著,淡黃色,我趴在樹枝上聞,倒是不覺得香,可站在院子里,卻到處都散發(fā)著幽香。以前一直覺得只有女孩子才喜歡花,我們男子漢不屑那些花花草草的東西。可我看到這缽梅花就拼命地喜歡上它了。衛(wèi)叔叔那天也圍著梅花左看右看,不時回過頭來對我媽說話:“這花怕也是人家送的吧,品種好,樹型好。你那姐姐,是人尖子啊,當那么大的官,性情還那樣好,還送了兩盒瓜蔞子給我吶……人好,房子也好,那日子過得,嘖嘖,你們姐妹倆真不大像呢……”我媽當時拿圍裙抽打著身上的雪,硬生生地切斷了衛(wèi)叔叔的話頭:“多謝你了啊,這雪下得大呢?!?/p>
四
后來胭脂姐告訴我,這花叫素心臘梅,確實是人送的。那天送了兩缽,還有一缽叫馨口臘梅,開花的時候,花心的顏色是紅的。胭脂姐就是這樣,什么都懂。她細聲細氣地對我說:“素心臘梅是梅中的精品。唐代詩人李商隱有‘知訪寒梅過野塘’的句子。梅是后長葉子先開花的,花與葉兩不相見?;ㄩ_的時候,花心是潔白的,枝干是枯瘦的。而且,越是大雪紛飛,花開得越是孤傲……”
胭脂姐說話的時候安安靜靜的,說不出來的好看。她站在梅花旁邊就是一幅畫。她和這梅花一樣說不上耀眼,但清清淡淡地定人的眼神兒。
因為這缽花,我大姨來過好幾次,開花的時候她來看花。她叮囑我千萬不要給缽打破了,這缽不能換的,別的缽配不上這花。還有,叫我爸千萬不要送人——不過跟我爸一起玩的那些叔叔們只喜歡酒,有時也拿點茶葉去,花他們是絕不會要的。吃不得喝不得的東西他們都不感興趣。因為這花,我學會了掃院子,我覺得只有到處干干凈凈的才對得起這株素心臘梅。不要像張小衛(wèi)家那樣,花開得倒是肥美,可他媽天天將襪子掛在花枝上曬,有時把破抹布也晾在上面,還有一株花居然擱在破痰盂里養(yǎng)著。那些花兒的顏色也雜,大紅大紫居多,不如我家這株梅花看了讓人心靜。
五
大姨好像哭得很厲害,我媽也跟著抽抽搭搭的。
我爸哼著小曲從外面回來了,我大姨從房里出來,眼睛紅腫著,身上的風衣有點皺。我媽跟在她身后,眼睛也有點紅。我迎上去喊了一聲“大姨”,大姨輕輕摸了摸我的頭,走出了門。我爸在院門口大聲地問我大姨:“姐,你怎么來了啊,不吃過飯再走么?”我爸耳朵有點聾,說話聲音總是很大,生怕別人也聽不見似的。張小衛(wèi)的媽探著頭在門口看,手里還拿著鍋鏟。我用力地將院子門關上,想問問我媽大姨怎么哭了。我媽不理我,只一個勁地催我爸:“馬小樂,給那幾棵白菜洗洗,快點,搞麻利點。”我爸趕緊矮著身子趴在水池邊洗菜。我在等我爸問我媽關于大姨哭的事,可他倆像約好了一樣,死活不說。只是我媽不停地叫我爸:“馬小樂,菜洗了再把蔥洗了,我來煮兩條魚?!币话阄覌尪际呛拔野帧榜R兒——馬兒”,可今天她喊“馬小樂”,語調里似乎暗含著歡欣。我爸很配合地洗菜洗蔥,兩個人像各自懷揣著一個大秘密,心照不宣地瞞著我,一定是等我去學?;蛘咚?,他們才好好拿出來分享。我憤憤不平地上樓,心里還牽掛著我大姨那哭得紅腫的眼睛。
六
此后幾天,我特別留意我媽和我爸的動靜。他們倆似乎比以前正常了不少——我爸和我媽是世界上最不正常的父母。我一直盼著他倆離婚。他們要是都不要我的話,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我大姨的孩子,住在那個叫做華貴莊園的小區(qū)。我們這個叫做幸福縣的縣城,最幸福的人就是住在華貴莊園的人。我希望自己是一個幸福的孩子,像胭脂姐和淼淼哥一樣。
可是我爸和我媽每次都騙人,他倆三天兩頭吵架。我媽總是聲嘶力竭地喊:“馬兒,你今天給這話說出來了,總有一天會后悔。”
或者是惡狠狠地:“馬兒,我賈小喬離了你會過得更好,你給我瞧好了!”
還有一次說:“馬兒,我今天才算真的認識你了,看清你了?!闭婧眯Γ疫@么大了,我媽才算認識我爸,什么跟什么呀。
總算我爸和我媽都有了同樣的意思,兩個人都很認真地說:“我倆今天誰不去民政局誰就是孫子,誰不簽字誰他媽就是孫子。”
我高興壞了。他倆一離,大姨就會接我走的。一定會的。我大姨是世上最善良的女人,她曾用自己的工資幫助一個得了白血病的小女孩。何況我是她妹妹的兒子,爸媽都不要我了,她能不管我嗎?我到了大姨家,就會住到二樓的大房間里,然后我就會應有盡有——我實在不能細致地想像那一樁樁的好,總之是掉進了蜜罐里的好生活。過年的時候,很多人去給我大姨拜年,他們說著:“賈縣長,新年好!”客氣話過后,就放下禮品盒子,然后遞給我紅包——胭脂姐總是有人的時候就躲到樓上去,但淼淼哥不會,他總是會收到很多的紅包,然后請我去玩游戲。如果我住在大姨家,他們順便也會給我紅包的,這是肯定的。
可是我爸我媽這兩個騙子。他倆在當了不知多少回“孫子”后,民政局辦離婚的地點都從雪湖村搬到了四牌樓行政服務中心,可他們的婚還沒離成。最可氣的是每一次去離婚,不是我媽的身份證沒帶,就是我爸的沒帶。要不就是臨時單位有要緊的事。還有一回真可笑,他倆一致說碰到同學,又回來了,說難為情。那一次回來,他倆還好得不得了。我爸很愉快地坐在院子里摳腳丫子,我媽在廚房里哼著歌炒菜。他倆臉上都蕩著笑,像撿到了錢包一樣。我爸摳完腳后草草地洗了下手就去撩我媽額前的頭發(fā)。我媽吃吃地笑著躲,又假裝著躲不開的樣子,任我爸作弄。
七
后來我對他們倆離婚的事徹底失望了。再也不信他們會離婚了??蛇€是隔幾天會吵一架,搞得家里乒里乓啷。
我們家一有動靜,張小衛(wèi)媽就會急猴猴地跑到我家:“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哦?小喬,小樂,好好的吵么事哦?”
張小衛(wèi)的媽一喊,豆腐坊的陳三子馬上就會過來,帶著一身泡發(fā)開了的黃豆腥氣:“小樂,有話好好說,不要喊,喊么事哦?”陳三子嘴里也散發(fā)著濃烈的黃豆腥氣,我煩得要命。
其實我爸并沒有喊多大聲,我爸只是耳朵不好,平時說話就是那么大聲大氣的。可他們一來,我爸嗓門就更大了:“賈小喬,你不要自以為是,我要不是為了你,我現(xiàn)在哪里你曉得么?我在天安門上帶我兒子看日出?!蔽野忠欢ㄒ彩菤饣枇?,傍黑了有日出可看么?再說,我也不喜歡看日出,看日出要起早,我最不喜歡起早了。
我媽輕蔑地“嘁”了一聲:“馬兒,你算個么東西,你有么本事?你還不是一樣都沒混到手?你馬兒到現(xiàn)在住的還不是我的房子。”我媽說著也凌亂了,這房子是我大姨的,怎么是我媽的呢。
陳三子嘴里的豆腥氣又冒出來了:“都少說一句……”張小衛(wèi)的媽也跟著上前拉住我爸的衣服:“不能動手,小樂,可不能動手啊!”
我爸又沒有要打我媽的意思。他倆沒人的時候也喜歡在家推推搡搡的,有時還伴著鬼鬼祟祟的眼神和莫名其妙的笑。但人家都認為他是要動手了,我爸可能覺得不動一下對不起勸架的人。于是就踢了一腳垃圾桶。垃圾不是太多,滾到了兩瓶酒的邊上——我爸總是喜歡給酒放在地上。我媽上前補了一腳,兩瓶酒倒了,并沒有破。我媽就又加重了一腳,踢到了院子里,酒瓶破了,一股濃烈的酒香滿院子里飄。陳三子快步跑到院子里拾起那破損的酒瓶,里面還有一小半沒有流出來……張小衛(wèi)的媽也迅速地吸了吸鼻子。要是衛(wèi)叔叔在的話會好一些,他會給我爸拉走。可大白天衛(wèi)叔叔一般都在路上載客。
吵架的第二天,我爸一準提一袋鹵菜,要是秋天的時候興許還有幾只螃蟹,在院子里對著他的八哥哼著快樂的歌兒。我媽像依人的小鳥一樣,系著印有華清池楊貴妃洗澡的藍花圍裙在廚房里忙忙碌碌。然后兩個人會喝點酒。我爸會整兩杯白的,我媽則一小杯紅酒,一點一點地抿。
八
在失望了很多次之后,我終于曉得,我這輩子命中注定是不可能成為大姨家的孩子了。于是,我就想努力成為大姨父那樣的男人。
我大姨父簡直就是我爸的反義詞。大姨父是多么好的一個男人啊。逢年過節(jié),他都在酒店里安排好飯菜。開著車去接我外公外婆,到了酒店門口,慢慢地給車停下來,叫外公外婆坐著。自己先下來,打開車門,手放在車門頂部擋著。小心地扶著我外公外婆慢慢下車,嘴里還要說著:“爸,媽,小心點,飯店里的地板滑?!钡搅司频臧浚_椅子,讓他們坐好,問空調的溫度合適不合適。從服務員手里接過茶杯,放在我外公外婆的面前。每上一道菜,都會向我外公外婆介紹菜的名字和原料還有做法,然后說他倆可以吃,健腦的,活血的。也有的菜叫他倆不要吃,說影響睡眠,或者對腸胃不好。我大姨父就是這樣。對我也非常好。我的MP5就是他送的,我家的筆記本電腦也是他送來的,還有我這輛賽車也是他送的。
要想成為我大姨父那樣的人,前提就是要好好讀書。
我小學的時候還不懂得讀書的好,一放學就跑到門口棋牌室里看人打麻將。我家住在老城區(qū)的風光巷。風光巷曉得么?那我說麻將街你就一定曉得了。這一排的房子在很久以前是我大姨單位的宿舍。那時候她還不是縣長,而這里現(xiàn)在的鄰居都不是我大姨的同事了,房子早就轉了幾手的。前排的店面房開了好幾家麻將室。生意一直都好。小時候一放學就趕著做完作業(yè),吃過飯后,我爸我媽有說有笑地進了麻將室。我也跟著鉆進了麻將室,站在桌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對打麻將并沒有興趣,我是對嘩嘩啦啦的洗牌聲懷疑,懷疑那桌子里藏著一個小人,大人麻將打到數(shù)錢了,小人就自動給牌分好等著。小人要分那么多的麻將牌多累啊。小人有多小呢?那時我真是幼稚,連麻將機的原理都不懂。后來懂了,也看懂了麻將,過年的時候,我甚至能陪著我的外公外婆打幾圈,我贏他們的錢。我外婆有時小氣,輸了不肯出錢,她不給我就不陪她玩。
九
可我到初中的時候才懂得那些都是不良惡習。我爸就是因為天天打麻將打壞了腦子。他是水利水電的工程師,有一回到山區(qū)去搞工程規(guī)劃設計的時候,喝得醉醺醺的,圖畫得東倒西歪。有天回來不知他們領導說了什么話,反正他在家里發(fā)牢騷:“我請他千萬不要看賈縣長的面子,他媽的什么人哪,腰上別只死老鼠冒充打獵的?!焙髞硭洲D過矛頭對我媽:“我說賈小喬你聽好了,叫你家賈縣長賈大喬同志不用關照我,不需要,我好歹也是正經八百的工程師,我一個堂堂正正的本科生,用得著她來關照嗎?”我媽這種人一點原則都沒有,居然跟著我爸起哄,說我大姨多管閑事。這種時候她是不是該和我爸吵一架呢。可他們倆搞得像患難聯(lián)盟一樣,一個吹笛子一個按眼,一致說我大姨的不是。
我爸和我媽就是這樣,他們一面享受著我大姨的好處,一面又表示出很憤慨的樣子。虛偽!
我大姨那天為什么在我媽懷里哭呢?
好幾天了,我還想著這事。我們幸福縣電視臺里,我大姨這個星期出來了兩次,兩次都是說修建“和諧公園”的事。我大姨還是平常的樣子,穿著灰色的職業(yè)裝,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材。脖子上扎了一條草綠色的絲巾,微微地笑著坐在主席臺上講話,不時用眼神與大家交流。我大姨的眼睛很好看的,沒笑也像含著笑的樣子。她和我媽長得又像又不像。她們都是那樣的眼睛。可我媽一看人就像把所有的家當都露出來了,沒心沒肺的憨樣子。我大姨比我媽大兩歲,外表看起來比我媽年輕。我媽一點兒也不像我大姨的妹。我的外婆每當看到我媽和我大姨在一起的時候,總會嘆息:唉,一娘生九子,九子不像娘。
我從記得事起,我的記憶里就有很多是關于我大姨的。風光巷的鄰居都說,要不是我大姨,我爸和我媽的工作早丟了。有一次我爸和巷口教數(shù)學的費老師下棋吵了嘴,費老師罵我爸:你要不是那個姨姐,你這樣的人,吃屎還摻沙。我爸那天把費老師的假發(fā)給扯下來了,我頭一回看到,費老師的頭上只有后腦勺一圈毛,其余地方都是光的。
我媽以前在我們縣里的礦業(yè)公司搞出納,幸福縣的人說礦業(yè)公司是我們縣最有錢的一個單位。我媽經常帶一大包錢回來??晌野钟幸换匕涯切╁X都當成自己的,和幾個叔叔在縣里的幸福大酒店包了個房間賭錢。聽人說錢不數(shù)而是用尺量的,不是我們風光巷的麻將室里那樣的散票子。我爸頭兩場贏了七八萬。我還記得那一回,我爸紅光滿面的回來。我媽氣呼呼不理他。我爸就從包里一沓一沓往外拿錢。
我媽喜上眉梢。嘴里卻不停地罵我爸。可我爸后來不知為什么手氣不好了,贏的錢很快就輸了。我媽偷偷地拿在單位收的現(xiàn)金給我爸去扳本,可我爸的手氣硬是臭,聽人說輸了二十多萬。我爸回家煩躁地叫我媽再給他拿錢,可我媽說會計月底要對賬。這樣兩個人又吵起來了。一吵鄰居們全知道我爸輸了錢,很快我們風光巷的人也都議論我爸的臭手氣。我媽哭著去找我大姨。錢好像是我大姨借著還上了。不過后來我媽不再收錢了,連班都很少上,但工資還是照拿著。倒是我爸,一直說自己要有本的話肯定不會輸?shù)摹?/p>
想到我家欠大姨那么多錢,我都害怕。到初中后,我認真多了,我們班里的李小濤好幾次喊我去打游戲我都不去。我得好好念書,考上我們縣的幸福一中,然后考一個好一本,才能找好工作,過好生活。不像我淼淼哥,他說高中就要去國外了,中國這樣的教育他不喜歡,人的創(chuàng)造力全被消滅掉了。他喜歡動漫,不喜歡讀書。他說要是在國外他就能成為一個人才。李小濤也和我不一樣,幸??h的房子他三輩子也住不完,他爸的公司開發(fā)了好幾個樓盤。電視里說幸??h是國家級貧困縣,真是騙人。我們幸??h怎么會貧困呢?要是貧困,李小濤他爸的房子會那么快賣完?還有那些打麻將豪賭的錢哪來的呢?還有,我們幸??h的大酒店里人成天滿滿的,一桌飯都是上千塊呢。怎么會是貧困縣呢?一定是搞錯了。
十
我今天看到我們政治老師得了紅眼病戴著墨鏡上課,就想起大姨那天在我家哭得紅腫的眼睛。我決定問李小濤。因為他和我說過他媽也經??蕖?/p>
我寫了個條子:一個女人哭會為什么?
李小濤很快在條子后寫:多大年紀的女人?
四十多歲的。
李小濤很快回了:不用說遇上小三了。
我看著條子氣死了。這個李小濤,你以為所有的人都是你爸,有幾個臭錢就摟著女人在街上招搖?他爸是暴發(fā)戶,是草包。我大姨父那樣的人,怎么會呢?
我懶得理李小濤。政治老師講的東西我一點兒也聽不進去。我大姨父不光不會做包小三這樣不要臉的事,他連青蛙都不吃的。夏天的時候,我們幸福縣的人最喜歡吃青蛙肉,大飯店小排檔都有??擅看挝掖笠谈刚埼覀円黄鸪燥?,都會叮囑服務員,不要上青蛙這類的菜,太殘忍了。我大姨父吃飯的時候悄無聲息,溫文爾雅。他恭敬地先敬我外公酒,然后再是我外婆,小口地抿一下再恰當?shù)嘏浜弦粋€顯得有一點點痛苦的表情,酒杯放下后馬上用白色的餐巾小心地擦嘴。哪像我爸,潑潑灑灑地倒?jié)M一大杯,咋咋乎乎地喊著我外公外婆:爸媽,我喝干了,不多說啊。話音剛落酒杯一倒,“咕嘟”一下倒進喉嚨里去了,接著很舒暢地呼出一口氣,迫不及待地轉桌子夾菜,吧唧吧唧地吃著,有時包著一嘴的菜含糊不清地講話。我外婆總是皺著眉頭不耐煩地對我爸說,好好好,小馬你喝慢點,好不好?然后換了一個慈祥的面容與我大姨父說話:小甄啊,棋盤山水庫工程開工三年了,這是國家級的重點工程,再有一年就結束了,到時你就能大動一下了。大姨父給桌子轉盤轉了一下,為我的外婆舀了一勺南瓜羹,說,這個老人吃點不錯。然后又為我外公舀了一勺,似乎不在意我外婆說的那什么大動一下子。我大姨父嘆了一口氣說,唉,國家那么大的工程,六個億呢,累,還有一年就好了。我大姨笑著也對我外婆說:這個工程可真是,讓小甄累得瘦掉十幾斤。瘦掉好,那還省得減肥,我媽沒心沒肺地笑著說,是吧,姐夫。唉,我媽這樣的人,她天天打麻將,哪曉得我大姨父工作累呢。
十一
只是我大姨那天為什么要哭呢?
這個問題讓我真是頭疼。此后的一天,也是亮白白的陽光。我放學回來,在巷口的時候就見到我家院子前又圍著一圈人,不用說,我爸媽又在吵架,我煩死了。我家院子門口全被堵死了,人群里很嘈雜,卻沒有聽到我爸的大嗓門。
“東西到了省檢察院了,要是在縣里都沒事……”一個公鴨嗓男人在說。
“現(xiàn)在的小女伢子,哪能惹,纏上了,不讓你脫掉一層皮,對這些當官的,也有治他們的法子……”一個長臉女人尖細的聲音,緊接著一個慢條斯理的燙著大波浪頭發(fā)的女人一字一句地回應:“賈縣長肯離婚么,她不要政治前途啊,這些人也有苦衷,還比不得我們尋常百姓呢……”
“唉,人在江湖,由不得自己,六個億的工程,放在哪個手里,都沒得法子,由不得自己啊,就看縣里保不保吧……”這是費老師在說話,他還戴著那頂被我爸抓扯下來過的假發(fā)。
……
我撥開人群,進了院子。我家的素心臘梅讓弄折了,花缽被砸破了,幾個警察在土里翻翻撿撿,太過分了。我一頭撞倒了一個蹲著的胖子警察,他手上拿著一個從土里刨出來的小盒子。光天化日之下,警察弄壞了我家的花,我媽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邊上不阻止,而我爸,也像個癡呆一樣。
我打電話給我大姨,我大姨是縣長呢,警察算什么?您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我又撥,無法接通……大姨父呢,我打我大姨父的電話,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怎么會呢,我大姨父的電話號碼,138……9888,我記得清清楚楚。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