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發(fā)詩歌
游九華山至牯牛降一線
街頭怒漢
兩種謬誤
駁詹姆斯·賴特有關(guān)輪回的偏見
京郊嶗山記
夜間的一切
麻雀金黃
蘋果
養(yǎng)鶴問題
自嘲帖
菠菜帖
石頭記
再讀《資本論》札記
張德明評論
陳先發(fā)與桐城
作者簡介
陳先發(fā),1967年10月出生,安徽桐城人。1989年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著有詩集《春天的死亡之書》(1994年,安徽文藝出版社)、《前世》(2005年,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寫碑之心》(2011年,長江文藝出版集團(tuán))長篇小說《拉魂腔》(2006年,花城出版社)等。曾提出詩歌主張:“本土性在當(dāng)代”與“詩哲學(xué)”。2005年曾組建若缺詩社。
曾獲“十月詩歌獎”、“十月文學(xué)獎”、“1986年—2006年中國十大新銳詩人”、“2008年中國年度詩人”、“1998年至2008年中國十大影響力詩人”、“首屆中國海南詩歌雙年獎”、《作品》中國長詩獎等數(shù)十種獎項。作品被譯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臘等多種文字傳播,并被選入國內(nèi)外多所大學(xué)的文學(xué)教材。
代表性作品有短詩《丹青見》、《前世》、《難咽的粽子》、《街頭怒漢》,長詩《口腔醫(yī)院》、《白頭與過往》、《姚鼐》、《寫碑之心》等,長篇哲學(xué)隨筆《黑池壩筆記》等。
游九華山至牯牛降①一線
油菜花為何如此讓人目眩?
按說
在一個已經(jīng)喪父的詩人筆下
它應(yīng)該是小片的、
分裂的,
甚至小到一個農(nóng)婦有點(diǎn)臟的衣襟上。
從那里
從臨近積水而斷頭的田埂
從她哺育的曲線上,吹過一陣接一陣令人崩潰的花粉
鄉(xiāng)親說,除了出獄者
祖輩們就埋在這地里。
名字只有一個,
生活僅存一種:
稀粥對稀粥的延續(xù)。
而尸骨上的油菜花為何如此讓我們目眩?
細(xì)雨中
喧鬧的旅游者魚貫而入,
遠(yuǎn)處有黑色的載重貨車駛過。
我呆立三小時,只為了看
一個偏執(zhí)的僧侶在樹下刺血寫經(jīng)
為了種種假托,我們沉疴在身。
此刻這假托僅限于
被春雨偶爾擊落又
能被我們的語言所描述的花瓣——
哪怕只是一小瓣,它為何如此讓人目眩?
而自九華山到牯牛降,
這假托只有一種:
在它玄學(xué)的油菜花下沒埋過
一個出獄的人。
沒埋過一個以出獄為榮耀的人。
甚至沒埋過
一個對著鐵窗外的白色浮云想像過監(jiān)獄的人。
注:①牯牛降為自然遺產(chǎn)保護(hù)區(qū),位于安徽省祁門縣和石臺縣交界處。
街頭怒漢
我不會愛上一個被過濾的世界
譬如雪花壓著的扇子
或在你舌尖上
快速溶去的鹽
小時候,我對著玻璃杯中旋轉(zhuǎn)的蛋黃發(fā)呆
如今這一切
漸漸遠(yuǎn)了
我愛的是舌尖而非鹽
我愛的是胸膛上刺著靛青之龍的
街頭怒漢的舌尖
誰來買下三孝口①的油炸食品?
這些狗雜種的食品。
印著地獄條形碼的
金黃色、根莖狀的食品——
在短而悶熱的
傍晚,
緘默的四月快過完了。
他們把油鍋架在林蔭道上
他們把油鍋架在
十步殺一人的記憶里
他們把油鍋架在女兒幾分錢的絨線玩具上
他們把油鍋架在十字架邊:
當(dāng)十字架像偶至的細(xì)雨讓人灰心
我愛著這個冥思盡失的世界如
遮蔽眾人頭頂?shù)臐馐a已經(jīng)形成
但一首詩的神秘
并不會窮盡于此。
街燈照著
我筆下不可預(yù)知的句式,和他們
不斷從油鍋抽出的筷子,
他們漸漸遠(yuǎn)去的舌尖。
是啊,
細(xì)雨中
緘默的四月快過完了。
注:①合肥市地名
兩種謬誤
停電了。我在黑暗中摸索晚餐剩下的
半個橘子
我需要她的酸味,
喚醒埋在體內(nèi)的另一口深井。
這笨拙的情形,類似
我曾親手繪制的一幅畫:
一個盲人在草叢撲蝶
盲人們堅信蝴蝶的存在,
而詩人寧可相信它是虛無的。
我無法在這樣的分歧中
完成一幅畫。
停電正如上帝的天賦已從我的身上撤走
枯干的橘子
在不知名的某處,正裂成兩半
在黑暗的房間我們繼續(xù)相愛,喘息,老去。
另一個我們在草叢撲蝶。
盲人一會兒抓到
枯葉
一會兒抓到姑娘渙散的裙子。
這并非蝶舞翩翩的問題
而是酸味盡失的答案。
難道這也是全部的答案么?
假設(shè)我們真的占有一口深井像
一幅畫的謬誤
在那里高高掛著。
我知道在此刻,即便電燈亮起,房間美如白晝
那失蹤的半個橘子也永不再回來。
駁詹姆斯·賴特①有關(guān)輪回的偏見
我們剛洗了澡,
坐在防波堤的長椅上。
一會兒談?wù)務(wù)軐W(xué),
一會兒無聊地朝海里扔著葡萄。
我們學(xué)習(xí)哲學(xué)又栽下滿山的葡萄樹,
顯然,
是為末日作了驚心動魄的準(zhǔn)備
說實話我經(jīng)常失眠。
這些年也有過擺脫欲望的種種努力。
現(xiàn)在卻講不清我是
這輛七十噸的載重卡車,還是
吊著它的那根棉線
雨后,
被棄去的葡萄千變?nèi)f化。
你在人群中麻木地催促我們
向前跨出一步?!澳憧绯鲶w外,
就能開出一朵花”②。
你總不至認(rèn)為輪回即是找替身吧,
東方的障眼法向來拒絕第二次觀看。
我們剛在甜蜜的葡萄中洗了澡,
在這根棉線斷掉之前。
世界仍在大口喘著氣,
蚯蚓仍將是青色的。
心存孤膽的
海浪仍在一小步一小步涌著來舔礁石。
我寫給諸位的信被塞進(jìn)新的信封
注:①詹姆斯·賴特James Wright(1927—1980),美國詩人,曾深受中唐詩人王維的影響。
②引自詹姆斯·賴特的《幸?!芬辉姟?/p>
京郊嶗山記
連猛虎也迷戀著社交網(wǎng)絡(luò)
更遑論這些山里的孩子
愛幻想讓他們鼻涕清亮
整個下午,奪我們手機(jī)去玩僵尸游戲
滂沱的鼻涕能搭起好幾座天堂
而老人們嘲笑我們這支尋虎的團(tuán)隊。
他們從青檀中榨出染料
令我們畫虎
畫溪上的鳥兒,揣了滿口袋的卵石而飛得緩慢。
畫村頭的孕婦,邋遢又無憂
畫那些柿子樹。當(dāng)
復(fù)雜的腦部運(yùn)動創(chuàng)造出這群山、小院和顏色。
面赤、無須的柿子像老道士前來問候
“你好嗎”——
山里太冷了。我無以作答。廢玉米刮痛我們的神經(jīng)
我能忍受,早年收獲的那些
有少數(shù)的一部分仍在綻放
一口大鍋中,浮出衰老的羊頭。
孩子們可等不及了。
而“我們吃掉的每一口中,都焊接著虛無”
在臆想的語法中姑且稱這里為嶗山。
飯后的月亮越來越大
我們四肢著地,看鼻涕的群山沸騰
孩子們一直嘲笑直至
暮色剝?nèi)ノ覀兊娜诵?/p>
夜間的一切
我時常覺得自己枯竭了。正如此刻
一家人圍著桌子分食的菠蘿——
菠蘿轉(zhuǎn)眼就消失了。
而我們的嘴唇仍在半空中,吮吸著
母親就坐在桌子那邊。父親死后她幾近失明
在夜里,常點(diǎn)燃灰白的頭撞著墻壁
我們從不同的世界伸出舌頭。但我永不知道
菠蘿在她牙齒上裂出什么樣的味道
就像幼時的游戲中我們永不知她藏身何處。
在柜子里找她
在鐘擺上找她
在淅淅瀝瀝滴著雨的葵葉的背面找她
事實上,她藏在一支舊鋼筆中等著我們前去擰開。沒人知道,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夜間的一切盡可刪除
包括白熾燈下這場對飲
我們像菠蘿一樣被切開,離去
像杯子一樣深深地碰上
嗅著對方,又被走廊盡頭什么東西撞著墻壁的
“咚、咚、咚”的聲音永恒地隔開
麻雀金黃
——給藍(lán)角、李三林
我嘴中含著一個即將爆破的國度。
誰的輕風(fēng)?在吹著
這城市的偏街小巷
早晨的人們,沖掉馬桶就來圍著這一爐大火
又是誰的神秘配方
扒開胸膛后將一群群麻雀投入油鍋
油鍋果然是一首最古老的詩
沒有什么能在它的酸液中復(fù)活
除了麻雀。它在沸騰的鍋中將目睹一個新世界
在那里
官吏是金黃的,制度是金黃的,赤腳是金黃的。
老雀們被撒上鹽仍忘不了說聲謝謝
柳堤是金黃的
曠野是金黃的
小時候,我縱身躍上穿堂而過的電線
跟麻雀們呆呆地蹲在一起。
暴雨來了也不知躲閃。
我們默默數(shù)著油鍋中噼噼啪啪的未來的詞句
那些看不起病的麻雀。
煤氣燈下通宵扎著鞋底的麻雀。
為了女兒上學(xué),夜里去鎮(zhèn)上賣血的麻雀。
被打斷了腿在公園兜售氣球的麻雀。
烤山芋的麻雀。
青筋凸起的養(yǎng)老金的麻雀。
每晚給不懂事的弟弟寫信的妓女的麻雀。
霓虹燈下旋轉(zhuǎn)的麻雀。
現(xiàn)在是一個國家的早晨了。
在油鍋中仍緊緊捂著這封信的麻雀。
誰的輕風(fēng)?吹著這一切。誰的靜脈?①
郵差是金黃的。忘不了的一聲謝謝是金黃的。早餐是金黃的
注①:斯洛文尼亞詩人阿萊西·希德戈的句子。
蘋 果
今夜,大地的萬有引力歡聚在
這一只孤單的蘋果上。
它渺茫的味道
曾過度讓位于我的修辭,我的牙齒。
它渾圓的體格曾讓我心安。
此刻,它再次屈服于這個要將它剖開的人:
當(dāng)盤子卷起桌面壓上我的舌尖,
四壁也靜靜地持刀只等我說出
一個詞。
是啊,“蘋果”,
把它還給世界的那棵樹已遠(yuǎn)行至天邊
而蘋果中自有懲罰。
它又酸又甜包含著對我們的敵意。
我對況味的貪婪
慢慢改變了我的寫作。
牛頓之后,它將砸中誰?
多年來
我對詞語的忠誠正消耗殆盡
而蘋果仍將從明年的枝頭涌出
為什么每晚吃掉一只還非一堆?
生活中的孤證形成百善。
我父親臨死前唯一想嘗一嘗的東西,
甚至他只想舔一舔
這皮上的紅暈。
我知道這有多難,
鮮艷的事物一直在阻止我們玄思的卷入。
我的胃口是如此不同:
我愛吃那些完全干枯的食物。
當(dāng)一個詞干枯它背后神圣的通道會立刻顯現(xiàn):
那里,白花正熾
泥沙夾著哭聲的建筑撲上我的臉
養(yǎng)鶴問題
在山中,我見過柱狀的鶴。
液態(tài)的、或氣體的鶴。
在肅穆的杜鵑花根部蜷成一團(tuán)春泥的鶴。
都緩緩地斂起翅膀。
我見過這唯一為虛構(gòu)而生的飛禽
因她的白色飽含了拒絕,而在
這末世,長出了更合理的形體
養(yǎng)鶴是垂死者才能玩下去的游戲。
同為少數(shù)人的宗教,寫詩
卻是另一碼事:
這結(jié)句里的“鶴”完全可以被代替。
永不要問,代它到這世上一哭的是些什么事物。
當(dāng)它哭著東,也哭著西。
哭著密室政治,也哭著街頭政治。
就像今夜,在浴室排風(fēng)機(jī)的轟鳴里
我久久地坐著
仿佛永不會離開這里一步。
我是個不曾養(yǎng)鶴也不曾殺鶴的俗人。
我知道時代賦予我的痛苦已結(jié)束了。
我披著純白的浴衣,
從一個批判者正大踏步地趕至旁觀者的位置上。
自嘲帖
淤泥在夜間直立起來,而
上面鐫刻的名字我們并不認(rèn)識
這是否證明每一個活著的人,都是他與死者的
合體,而這發(fā)現(xiàn)將是一種新的倫理?
哦傍晚。五十個男人叼著煙散步,我聽見
死掉的人混跡其中
他們嘴里塞著落葉。舌下埋著不一樣的氧氣。
夸張的新衣服創(chuàng)造了夸張的身體
這是否證明我們需要更多氧氣,或者
我根本沒有能力將這首詩寫完?
這真叫人沮喪
自古狀物都叫人沮喪
空中浮著回憶的碎木屑
我的嗓子卡在不可知里
像錯覺的湖面把這張中年的臉切成兩半
對稱將傷害第三者
這是否證明每一首詩都不能偏離裂變的哲學(xué),而
我卻叫不出另一半?
惟有這一個擁有刀片般的自嘲
是同時照亮兩張臉的灼熱燈芯
菠菜帖
母親從鄉(xiāng)下捎來菠菜一捆
根上帶著泥土
這泥土,被我視作禮物的一部分。
也是將要剔除的一部分:
——在鄉(xiāng)村,泥土有
更多的用途
可用于自殺,也可用來堵住滾燙的喉嚨
甚至可以用來猜謎。
南方丘陵常見的紅壤,雨水
從中間剝離出砂粒
母親仍喜歡在那上面勞作。
它又將長出什么?
我猜得中的終將消失。
我猜不到的,將統(tǒng)治這個亂糟糟的世界
是誰說過“事物之外、別無思想”?
一首詩的荒謬正在于
它變幻不定的容器
藏不住這一捆不能言說的菠菜。
它的青色幾乎是
一種抵制——
母親知道我對世界有著太久的怒氣
我轉(zhuǎn)身打電話對母親說:
“太好吃了?!?/p>
“有一種剛出獄的澀味?!?/p>
我能看見她在晚餐中的
獨(dú)飲
菠菜在小酒杯中又將成熟
而這個傍晚將依賴更深的泥土燃盡。
我對匱乏的渴求勝于被填飽的渴求
石頭記
小時候我們埋伏在
榛樹叢里
用石塊襲擊騎車的老人
那時的摩天輪歸他們所有。湖水歸他們所有。
而他們在十字架上,裝聾作啞
如今我騎在車上。輪到你們了
胸口刺青的壞小子們
短裙下露出剪刀的姑娘們
輪到你們了
請用Hysteria①的石塊擊翻我。
請大把大把地,揮霍我剩下的惡名
剪刀埋伏久了
終會生出銹來
還有生著銹的教室柵欄之內(nèi)
女教師在黑板上
解釋著進(jìn)化論,和
人生百年一醉的無用。
我看見你們無心聽課
蜂擁著埋在各個街道兩旁的
樹叢里——
那么,好吧,請用石頭瓦解這個
想脫胎換骨的人。
他快老了
拇指經(jīng)常發(fā)抖
勒住這輛失控的自行車已有些吃力。
黑白相間的亂發(fā)像一座舊花園。
來吧,攻擊這座邏輯的
舊花園
成長的野史蠱惑著每個人
布滿世界的
石頭和它泛著苦味的軌跡
我聽見我細(xì)雨中的扶棺之手這樣
哀求著沸騰的石塊
來吧
來吧,擊碎我。
注:①Hysteria常譯作“歇斯底里”。
再讀《資本論》①札記
奢談一件舊衣服,
不如去談被榨干的身體。
他說,凡講暴力的著作常以深嵌的囈語為封面。
第一次枕著它,
是小時候陪父親溪頭垂釣。
老黨員搓著手,
把骯臟的誘餌撒向池塘。
我在獨(dú)木舟上,在大片崩潰的油菜花地里
睡到心跳停止。
日冕之下,偶爾復(fù)活過來
記得書中一大堆怒氣沖沖的單詞
對家族,這是份難以啟齒的遺產(chǎn)。
祖母信佛,
而父親寧愿一把火燒掉十九個州縣。
這個莽撞的拖拉機(jī)手相信,
灰燼能鑄成一張嶄新的臉。
他們爭吵,
相互乞求,搏斗,
又在深夜的走廊上抱頭大哭。
祖母用白手帕將寺廟和諸神包起來,
藏在日日遠(yuǎn)去的床底下,
她最終餓死以完成菩薩們泥塑的假托。
而父親如今也長眠山中,
在那里,
“剝削”仍是一個詞。
“均貧富”仍是一個夢想。
墳頭雜木被反諷的雨水灌得年年常青
為一本舊書死去,
正是我們應(yīng)有的方式。
多年以來,我有持鏡頭寫史的怪癖。
只是我不能確知冤魂項上的絞索,
如何溶入
那淅淅瀝瀝的空山新雨。
因為以旗為餌的城堡早已不復(fù)存在。
理當(dāng)不受驚擾的骨灰,
終不能免于我的再讀。
初識時,
那三、兩下醒悟的鳥鳴仍在。
像池塘在積攢泡沫只求最終一別。
而危險的尺度正趨于審美的末端
注:① 1867年,卡爾·馬克思(Karl Marx)《資本論》第一卷出版。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