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廣龍,1963年生,甘肅平?jīng)鋈?。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參加《詩刊》第九屆“青春詩會”。出版五部詩集,六部散文集。
回民的鍋盔
我說的鍋盔,是大鍋盔。多大?鍋蓋那么大,草帽那么大。不但大,而且厚,有四指厚,有磚頭厚。這么大這么厚的鍋盔,一個七斤重,買上一個,得兩個手抱著,才能抱回去。要是吃,飯量再大的人,即使放到過去,也沒有本事一頓吃完一個。
這種鍋盔,出自平?jīng)?,都是回民做的。只有回民能做出這樣的鍋盔,只有回民做這樣的鍋盔買賣。這不奇怪,把小麥加工成吃食,這說起來容易,但叫人都買賬,都接受,并且長期認同,回民有天賦,有能力。就說干糧,油炸的麻花、馓子、油餅;烙出來的圓的干餅、長的酥饃;蒸下的饅頭、花卷,都是回民的味道好。吃的東西,說好,就是好,怎么個好,又無法描述。不好了,馬上感受到,好了,是慢慢體會出來的,只是,一時都找不下合適的語言,說怎么不好,怎么好?;孛袂诳欤缘昧舜罂?,涇河灘拉沙子,用架子車拉。車槽加高了,加的部分,高度比車槽還高,沙子小山一樣高。前頭毛驢,套長韁繩,使勁出力;后頭人,扶車轅,肩膀上套短韁繩,也使勁出力?;孛窠?jīng)營生意,也在行,皮子的生意,茶葉的生意,回民經(jīng)營,都繁榮。餐館一家挨一家,回民開的吃客多。在平?jīng)?,一個鍋盔,一個鹵牛肉,一個釀皮子(又叫涼皮),是回民的專營。人們只認回民的。
似乎沒有專門的店面,街道上支起推車,一個鍋盔立起來,讓人看,知道是賣鍋盔的,其他的平躺著,就等著買主來了。鍋盔一個也賣,半個也賣,這樣的時候少;多數(shù)是刀子劃開,劃成三角的小塊,一塊一塊拿秤秤著賣。盤旋路有一家軍工廠,早上上班那陣子,工人都是買五毛錢鍋盔,邊走邊吃。這很讓人羨慕,說,看人家,到底是大單位的,大清早就吃好的。
加工鍋盔,真得費些力氣。和面要和到家,手上沒勁的人,干不了;團成這么大的面積,還要能定型,不松散,也考驗功夫。還得用杠子擠,壓,敲,捶,反復無數(shù)次,才讓面團聽話,隨人的意圖。烤制鍋盔,是平底的鐵鍋,上頭懸吊著可以移動的鐵盤,也是平的,鐵盤上頭,堆一堆熊熊炭火,鍋盔進了鍋,鐵盤蓋上去,鐵鍋下頭,也是一堆熊熊炭火,兩堆火,都是爐火純青的那種火,有穿透力,力道持久,面餅被上下兩頭的炭火烘烤,水分失去,身子收緊,團結了,瓷實了,終于,兩面都如同盔甲,刺繡般是一圈一圈的焦黃。鍋盔就可以出鍋了。
我后來見過其他鍋盔,像六盤山西邊的靜寧,出的是油鍋盔,個頭小一些,清油炸過,是另一種味道;還見過關中一帶、陜南一帶出的鍋盔,更大更厚,夾雜了椒葉末甚至辣椒面,也是一種味道。像平?jīng)龌孛襁@樣的鍋盔,我在別處沒見過。這樣的鍋盔,里頭沒有放鹽,沒有放別的調料。就是純粹的小麥粉,本地的小麥磨出來的,似乎天生可以用來做鍋盔,被回民發(fā)現(xiàn)了,這樣做了,似乎這樣合乎了天意一般。人們吃鍋盔,要的,也是這種純粹的味道,糧食的自身的味道。平?jīng)鋈顺藻伩?,都是專門吃,跟前不要菜,鍋盔上不抹油潑辣子。一只手捧著,另一只手護著,一口,一口,把鍋盔吃下去。吃鍋盔掉渣,護著的手接住,接一陣,也送進嘴里。吃鍋盔不能猛吃,得細嚼慢咽,一小口一小口吃,不然,堵住喉嚨,呼吸都受影響。我就經(jīng)常見到有的人不停捶胸脯——吃鍋盔給噎住了。吃鍋盔,跟前,得有一碗涼開水。
為啥?吃鍋盔常常被噎住得用水沖沖。鍋盔硬,干,吃鍋盔,吃著過癮,噎住了也難受。不過,那也是舒服的難受。的確,鍋盔穿過腸肚的感覺,是刺激的,滿足的,也是難得的。有一句話,說有牙時沒鍋盔,有鍋盔了又沒牙。自然,年輕時不是想吃就有,人老了,吃鍋盔容易,卻咬不動了。說話漏氣的老漢懷念鍋盔的滋味,實在忍不住了,嘴里擱進去一小塊,慢慢磨,中和半天,才敢咽下去。
這種鍋盔,放得時間長,放不壞。夏天也放不壞。出門遠行,如果在山里走,背一個這樣的鍋盔,頂一個禮拜,人不會挨餓,也不用吃發(fā)霉的食物。我小時候吃不上鍋盔,就在鍋盔攤子跟前站著看,戴白帽子的回民,沒人過來時低頭坐著,有人過來時趕緊起身,熱情詢問,這么看著,也是一種滿足。后來,我外出工作,一年回去一次,假期結束,折返單位前一天,我都要買一個兩個鍋盔。帶回去,切成四塊五快,給人送,也自己吃。這樣持續(xù)了幾十年,一直這樣,只要回去,一定帶鍋盔回來。在平?jīng)?,鍋盔攤子還和以前一樣,鍋盔的味道,還和以前一樣。吃鍋盔就吃回民的鍋盔,沒有能代替的。
蔥花面
我許久都沒有吃過蔥花面了,但是,只要想起來,那濃郁的香味,就浮動在我的鼻尖,伴隨著的,還有一絲絲惆悵,一絲絲憂傷。
想起蔥花面,我想起了家鄉(xiāng),想起了母親,想起了我那既明亮,又黯淡的童年。
就像西北長大的許多人一樣,我也愛吃面,但在困苦的歲月里,一碗面,不是想吃就有的。有粗糧吃,能把肚子吃飽,已經(jīng)是難得的福分。假如哪天吃面,一家人的重視程度如同一個儀式。在農(nóng)村,爭強日子,不愿被小看,有的人家,偶爾吃一會面,要站在自家門前的糞堆上,把面挑得高高的,讓別人看,我吃面呢。吃面本是家常,卻成了稀奇,以至于有人病倒了,不愿吃藥,只是說,有這錢,美美吃一頓面,就好了!
在我們家,蔥花面,就是病人吃的,老人吃的。有個頭疼腦熱,不算病,不影響說話和走路。睡在炕上起不來,吃別的,吃不下去,就能吃上蔥花面了。家里人口多,煮飯的鍋是大鐵鍋,水燒開了,下面,下一個人吃的面。最好是掛面,是那種細細的掛面。蔥花是清油熗的,先切出一撮碎碎的蔥花,準備下,然后熗油,不在大鐵鍋里熗,那樣費油,是在舀湯的鐵勺里熗。拳頭大的鐵勺頭,倒進去一點油,手端著,從灶火眼里試探進去,懸在火頭上,油煎了,倒退出來,迅速把蔥花丟進鐵勺,嘩啦一陣響,還出現(xiàn)一些涌動的泡沫,跟著,蔥花就熟了。面撈出來,添進去專門燒好的酸湯,添進去蔥花,這時候,看到的是彎曲在一起的面,是清亮的湯,湯上面,油花點點,還漂著蔥花,這時候,蔥花面就做好了。真香啊,就是在大門外,就是過路的人,也能聞到蔥花面的香,家鄉(xiāng)人形容這香,有一個特別的字:竄。說蔥花面香,就說,竄香竄香的。
印象里,我媽總是為吃的發(fā)愁。一家人要吃要喝,我媽從不抱怨辛苦,在伙房里勞作一天,我媽也高興。只要吃飯時,不論干的稀的,一家人愛吃,我媽在圍裙上擦著手,最后一個端碗,也是滿意的。最怕的是沒有糧食了,沒有菜了,吃了上頓,缺著下頓,我媽慌張著,給我爸說,也覺得自己有責任。記得我們家最難過的那一年,紅薯干當飯,白菜幫子當飯,我媽的嘆息聲,那么輕,又那么無奈。
畢竟,餓肚子的日子,在我們家,不多。畢竟,我爸有木工的手藝,天天熬夜,做出的木活,能換來錢,換來玉米和麥子。比起其它人家,雖然談不上寬裕,但總歸沒有出現(xiàn)過一鍋清湯的情景?;叵肫饋?,我的饑餓感,更多的,是對于好吃的那種奢望,比如吃一碗蔥花面。
我自然也吃過我媽做的蔥花面。躺在炕上,懶懶的,一碗面端來了,只是我一個人的,感到了被重視,被關心。似乎這也是一種特殊。如今的獨生子女,似乎不會有這樣的感受的,像我有兄弟姊妹五個,在母親眼里,都是她的心頭肉,但誰病了,得到照顧,似乎也獲得了額外的母愛,那種幸福的體驗,大大抵消了得病帶來的痛苦。稀溜稀溜吃著面,面條滑溜溜的,吃進嘴里,自己就順著喉嚨滑下去了。湯熱熱的,里頭的蔥花,有那么一片兩片,還帶著焦黑,這更讓香氣變得濃烈。喝一小口,再喝一小口,一定要讓舌頭感受到燙,感受到燙的刺激,似乎只有這樣,蔥花面的香,才體會深刻,才能傳遞給身體的各個感官。這時,我媽在一旁會叮嚀,慢慢吃,沒人跟你爭,吃了,發(fā)些汗,身子就輕省了。
過去的人,都是在嘴上挖抓。吃的誘惑,總是最大的。有時,即使沒有病,我也盼著得一場病,好吃上我媽做的蔥花面??墒?,越想得病,病越是不來,讓我很失望。那時,我多傻啊,就為了一碗蔥花面,竟然這樣動心思。
現(xiàn)在,我想吃面就吃面,各種各樣的做法,甚至過去沒有吃過的,也會嘗試。有時在外頭吃飯,擺一桌子好吃的,我也愿意吃面,先要一碗面吃,吃飽了,吃不動別的了,也不覺得遺憾??墒?,這些年,我沒有吃過蔥花面,一次也沒有。曾經(jīng)那么向往的蔥花面,我不再想吃了。吃的東西,也會吃傷人。有的人不吃肉,就是小時候難得吃一次,有機會放開吃了,拼命吃,結果以后見了肉,心理上排斥,再也不吃了。還有一種情況,就是這種吃的,記憶太深,卻又容易引起難受,也不愿意再吃。我不吃蔥花面,就屬于后者。
都快七年了,給我做蔥花面的母親,過世都快七年了。
清湯羊肉
回到慶陽,一安頓下來,就想吃一碗清湯羊肉。離開隴東快十年了,這塊地界留下了我太多的記憶,我生命的一些成分,一些骨血,是這面胸膛一般的黃土高坡給予的,這注定了我此生都會懷念,都會牽掛這里的溝溝坎坎。正是下午,太陽還沒有落山,我一個人,從縣城喧鬧的北街,往冷清的東街走去。
慶陽發(fā)生了太大的變化,原來空曠的田家城,已經(jīng)建設成了開發(fā)區(qū),街道兩邊矗立著樣式相似的樓房,店鋪的招牌也亮晃晃刺眼。往城里走,要經(jīng)過一座石橋,石橋兩邊,一邊填平,堆砌出了一間一間的商場,這是我離開慶陽后才出現(xiàn)的,另一邊還是裸露的河床,早先就斷了水流,是一片片菜地,我在慶陽生活時如此,如今竟然還是老樣子。那些年,我常常在晚飯后從橋頭邊的土坡下去,沿著菜地的地壟閑走,在五月的黃昏,隨意散落的洋槐樹開著繁茂的花,空氣里含有淡雅而持久的香味。我就想起,再過十多天,洋槐花就該開了,還會有有心人從飛舞著蜜蜂的樹下走過嗎?當年在慶陽時,我曾經(jīng)在一棵洋槐樹的樹身上,刻下了幾個字,是一個人的名字,我估計現(xiàn)在已經(jīng)辨認不出來了。
從北街走到東街,十來分鐘就走到了。慶陽是個小縣城,又局限在山塬夾峙的一塊洼地間,向外擴展,也受到許多限制,這也使得這個縣城的風格內斂而質樸,輕易不會有顛覆性的改觀。在十字路口,我下意識地向左拐,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十年前的羊肉館,還在老地方,連招牌也還是那種木頭的正方形,本色的木紋上,毛筆寫著的“東街羊肉館”字樣,和我以前看到的沒有區(qū)別。進去,還是三道隔間,靠外一間,坐著兩個吃客,正抱著碗,咕嚕咕嚕喝湯。還是有些變化,外墻貼滿了竹板大的瓷片,白花花的,桌凳也換成了新時的樣式。墻上一張紙,寫著飯單,我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依次是:清湯羊肉,大6元,小5元;座鍋,大12元,小11元;雙盒,大12元;雜碎,大6元,小3元;刀燉燴肉,大8元,小7元;餅子,一個0.5元;羊湯,0.5元;熟肉,35元。以上便是這家羊肉館供應的全部吃食。座鍋是帶骨頭的羊肉湯,骨頭上肉多,吃完,桌子上骨頭堆一堆,吃座鍋,不用要餅子,一份座鍋就吃飽了。雙盒就是比清湯羊肉的羊肉多加一份羊肉,一份清湯羊肉一兩羊肉,雙盒是二兩,饞極了就要雙盒。雜碎是羊下水肉、羊頭肉。刀燉復雜些,就是給羊血里摻上麥面粉,攪勻稱了,用勺子一下一下掠成面片薄厚大小,浸到盛了清水的盆子里,誰要便和羊肉一起燉,燉熟了吃。座鍋和刀燉為什么這么叫,我至今沒有弄明白,但既然叫座鍋和刀燉而不叫別的,那就一定有其道理。我自然還是要清湯羊肉,我以前每次來,都是要一碗清湯羊肉。原來一碗一元,我離開慶陽時,漲到了3元。羊肉漲價,清湯羊肉也漲價,水漲了船就高,人們還是離不開這一口。既然叫羊肉館,便只有羊肉,沒有別的,慶陽的羊肉館都是如此。慶陽人愛吃羊肉,最鐘情一口羊湯,街上最多的館子,是羊肉館,家家羊肉館子都有清湯羊肉。慶陽人是啥時候開始吃清湯羊肉的?我沒有考證過,但我可以肯定,當?shù)谝恢谎虮粦c陽的青草飼養(yǎng),就把清湯羊肉的吃法創(chuàng)造出來了。貧瘠的土地上,日月艱難,半農(nóng)耕半放牧的生存方式,基本上靠天吃飯,饑寒的腸胃,享受不上大口吃肉的富足,多喝些營養(yǎng)的湯水,身子也一樣被滋養(yǎng)而能夠迎送冷熱。實際上,許多可口的美食,都是缺少油鹽的百姓,在煙熏火燎的灶火里創(chuàng)造的。人要是經(jīng)常餓肚子,好不容易有一頓吃的,一定會費些腦筋,讓自己的口腹舒服。我多次在鄉(xiāng)下趕集,山窩窩里的人,都會騎著毛驢,翻山越溝,出來走動走動。鎮(zhèn)子上,會搭起一座座臨時的帳篷,一口鍋,一只羊,生意便開張了,里頭擠滿了吃得一頭大汗的人。這一天,肚子里裝著一碗清湯羊肉回去,回到土坡上開鑿的窯洞里,身子骨受活著,晚上睡覺都會睡的晚些,都會想著再干個啥。
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等著一碗屬于我的清湯羊肉。我一下子簡單了心思,全部的寄托,就是一碗清湯羊肉。這個時候,只有我和一碗清湯羊肉的關系,才是最重要的,不可取代的。羊肉館里忙碌著三個人,兩個男的,一個女的。女的不言語,攏著雙手在圍裙前,有人進來探頭看看,又收回身子,在灶間一下一下收拾碗筷。還有一個娃娃,八九歲,跑出跑進添亂。大人說一句,安靜了,找一張桌子坐下,拿本子寫作業(yè)。我看兩個男的,一大一小,模樣一樣,明顯是兩兄弟。他倆我眼熟,卻不認識我。他倆的父親,我認識。我十年前到這里吃清湯羊肉,就是他倆的父親,把冒著熱氣的大碗給端上來。就問老人是不是歇下了,說已經(jīng)過世了,想起老人當年的神情,一陣悵然,總覺得什么留了下來,被繼續(xù)傳承著,似乎不光是這個羊肉館。
清湯羊肉的做法,實際上很簡單:把宰殺好的羊,干凈了身子,拿利刃分割成小塊,夜里在大鍋里煮,調料有數(shù)十種,主要是生姜和鹽,細鹽最好,量適宜,適宜到嘗不出咸味,為的是突出羊湯的鮮美。三四個鐘頭,肉可以出鍋了,煮了肉的湯,淺下去了一截,須加足水,燒開了,讓一直滾燙著,就成了這一天給清湯羊肉加的原湯。撈出來的羊肉,會分離出幾部分,大件的肉,切成整齊的肉片,做清湯羊肉。放一些在碗底,也會略放些雜碎,用大鍋里的羊肉湯,一遍遍澆潷,直到肉里也進去了溫度,再把湯加滿,調上油潑辣子,撒上蔥花、香菜末,一碗清湯羊肉就做成了。說起來也真是容易,沒有繁復的工序和花樣,可是,吃客總能區(qū)分出哪一家的清湯羊肉味道正,喝出湯的好,吃出肉的好。怎么個好呢?不好具體描述,就是舌頭的感覺,喉嚨的感覺,腸胃的感覺。感覺是最真實的。于是,有幾家羊肉館,從早上開了門,到晚上關上門前,吃客就一直不斷。我曾分析,優(yōu)劣主要在羊肉,山羊中的壯公羊,當?shù)厝私恤珊友?,身板結實,高大,長犄角,好斗狠,多生黑毛,經(jīng)過現(xiàn)宰現(xiàn)煮,保證羊肉的新鮮,而煮肉這個環(huán)節(jié),主要依靠經(jīng)驗,用手、眼睛、鼻子、耳朵,來把握調料的不同用量,調整火候的強弱。羊肉熟透了沒有,用耳朵聽,聽鍋里的響聲,也聽得出來。經(jīng)驗是積累下來的,能傳授,但不是寫在紙上,主要靠揣摩和體會,悟性強的,可能一年就能上路,差的,十年還摸不著門道。通常,家族的沿襲最能保真,又被用名聲加以鞏固,包括為人是否厚道,發(fā)生過哪些傳奇,甚至從羊肉館連接到祖籍地,打通上輩子、上上輩子的故事。我來的這家,就有好名聲,名聲不是自己造出來的,是吃客的嘴,你一嘴我一嘴,一嘴一嘴吃出來的,是嘴里的話,你一句我一句,一句一句說出來的,比石頭上刻下的字還要牢實,還要經(jīng)久。
一碗清湯羊肉,讓我知道,人的胃,是有感情的,這份感情,不摻假。人的胃,似乎生有眼睛,能認出相識的食物。我剛抿了一口熱湯,我的胃,便蘇醒了。碗里升騰的熱氣,在我的臉上彌漫,我依稀看見了十年前的我,也是端著一碗清湯羊肉,成全著卑微的口福,而把人生的榮枯看淡。過去的我,現(xiàn)在的我,都是如此,對坐在羊肉館里的真實,對于吃飯,懷有最大的敬重。我一邊吃著,一邊擦頭上的汗水,我明白,此時發(fā)熱著的,不光是我的身體。配合清湯羊肉的餅子,是熟面餅,泡進湯里,迅速吸足了湯汁,依附了辣子油,雖說不用怎么咀嚼,滋味悠長在口腔里,胃里卻有擴張感,十分的受用。吃高興了,我還不走,想再看看,走進第二個隔間,這是操作間,我撩開苫在托盤上的布子,羊肉已經(jīng)不多了,早上到現(xiàn)在,一天的光景該結束了。慶陽人一天吃兩頓飯,早上九點一頓,下午四點一頓,農(nóng)村的人,縣城的人,都是這個習慣,學校也按這個鐘點上學放學。現(xiàn)在,還是這樣作息著。所以,我來的這個時候,吃飯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第三個隔間里,放置了幾個大盆,兩個大盆里浸泡著做好的刀燉,另一個大盆里,是切成大小塊的羊肉,有四個羊頭,剝去了頭皮,眼睛鼓突,像是在看我,我的目光趕緊躲開。這些都是夜里要下鍋的,是給第二天預備的。就這家羊肉館,一天要宰殺四只羊,差不多能做五六百碗清湯羊肉。我今天吃了一碗,給我?guī)砹硕啻蟮臐M足!
從羊肉館出來,天色還亮著,我走在走過無數(shù)次的大街小巷,辨認著一堵墻,一棵樹,我能夠從一片墻皮,一根枝杈上看到過往。百貨大樓的臺階,我坐過,政府大院旁的石柱,我摸過……我就像一個閑人,散漫地走著。不遠處的蓋帽山,簇擁著大片杏樹、梨樹,杏花已謝,梨花開得正熱,一團團如蒸汽一般浮起。一陣輕輕揚起的塵土,也讓我感到親切。我的耳朵,聽著方言,是我也會說的方言,身邊傳來的一聲咳嗽,也讓我想起什么。我看到的身影,似乎都是熟悉的,似乎喚上一聲,就會有人轉過身,朝我走來。就連娃娃臉蛋上的兩團健康的紅暈,這高原上風吹的記號,也讓我喜悅。我在郵局旁邊,看幾個老漢下象棋,他們幾乎天天在這里下象棋,天黑了才回家。十年前,就天天在這里牽車走馬,如今還在這里越楚界,過漢河。他們還是十年前的那幾個老漢嗎?我看就是,只是胡子更白了,腰更彎了。東門口,賣麻子的老漢,還是那個十年前的老漢,還是那輛架子車。當?shù)厝讼矚g嗑麻子,一把麻子扔進嘴里,麻子殼就不斷跑出來,堆在下嘴唇上,嗑麻子的間隙,噗地吹一下,麻子殼就飛走了。嗑麻子,是當?shù)厝说淖焐辖^活。十年前,就傳說賣麻子的老漢靠賣麻子賣成了萬元戶,我看老漢還穿著黑棉襖,嘴里叼一根旱煙棒,不知老漢有錢還是沒錢。但老漢的神態(tài)是安詳?shù)?,甚至是超然的。車站拐角的電線桿子上的喇叭,正播放著慶陽新聞,播音員的醋熘普通話,在我聽來是那么好聽。如今,許多縣城都把街道上的喇叭拆掉了,慶陽的喇叭還在,慶陽人的日子里,依然有喇叭的聲音。慶陽有許多改變,也有許多不變。依我看,變還是不變,全在人的心思,要變,也是人的心思先變。變了的咋能都朝好變呢?人的心思還是平坦些好,平坦的心思,不愛變,自在,有分寸,不起勁做后悔的事情。
我不是慶陽人,但我在慶陽生活了二十年,慶陽是我的第二個出生地。我人生的重要年華,都是在慶陽過來的。我在慶陽掙到了第一份工資,我在慶陽成家,有了可愛的女兒……慶陽牽連著我太多的情感,有苦悶和失落,也有希望和快樂。這次我在離開慶陽十年后,遇見了一個機會,又一路心跳著回來,雖說時間匆匆,但一碗清湯羊肉,給了我安慰,我不難受了,覺得踏實了。我知道,一碗清湯羊肉,不是我生活的全部。但是,吃得東西,總讓人踏實,對于我,更是如此。一個地方和吃的聯(lián)系起來,這種聯(lián)系,一定是緊密和牢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