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讀完了利季婭的《臨終》,關(guān)于茨維塔耶娃生命的最后側(cè)影。
讀后非常震撼,心里翻騰難過,唏噓不已,差點掉下眼淚。
在我以前閱讀茨維塔耶娃的詩歌,了解她的身世的時候,“那是孤苦的、艱難的、悲慘的一生。那是高傲的、充實的、永恒的一聲?!?/p>
我并沒有覺得像今天閱讀到利季婭《臨終》中所呈現(xiàn)的撕裂人心的殘酷來,雖然已經(jīng)足夠殘酷。
比如,大多數(shù)介紹茨維塔耶娃,多說她是二十世紀(jì)俄羅斯最偉大的詩人之一。雖然也提到她家沒能逃過大清洗,丈夫被槍斃(在她自殺后一個半月),女兒被流放(在勞改營和流放生活中度過了17年,直到1956年才重獲自由),詩人自己被疏散時甚至被拒絕做一名洗碗工,最后在極端孤獨、絕望的痛苦中自縊身亡。她最掛念的兒子,在母親自殺3年后的1944年,在衛(wèi)國戰(zhàn)爭白俄羅斯前線犧牲,時年19歲。
女詩人的朋友愛倫堡在回憶錄《人歲月生活中》,用《鐘情而堅貞的女詩人茨維塔耶娃》勾勒了茨維塔耶娃的側(cè)影,但愛倫堡也只是語焉不詳?shù)卣劦搅舜木S塔耶娃最后的命運:
“埃夫龍(茨維塔耶娃的丈夫)死了。阿麗婭(女詩人的女兒)在遠(yuǎn)方。馬琳娜(女詩人本人)就是在莫斯科也是孤獨的……茨維塔耶娃在撤退到葉拉布加市以后便自殺了?!?/p>
套用利季婭的責(zé)難,就是要問,為何死的,是平常死還是意外死,還是被槍斃?何時死的?女兒為何在遠(yuǎn)方……
愛倫堡在結(jié)尾時心情沉重地寫道:
“每當(dāng)我重讀茨維塔耶娃的詩作的時候,我都會突然忘記詩歌而陷入回憶,想起我的許多友人的命運,想起我的命運——人,歲月,生活……”
我相信愛倫堡寫這段話時定然心潮難平,定然想起了許多熟悉不熟悉的朋友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消失的秘密,自己躲過去了,對友人思念以及個人情感止的煎熬。
但這種模糊的語焉不詳,正是利季婭在《捍衛(wèi)記憶》中強烈反對的。利季婭憤怒地指出,在蘇聯(lián)的百科全書和蘇聯(lián)的許多著作中,介紹到大清洗中的受難者,都是如此的含混模糊:他死于某某年;她死于某某事故;她因絕望自殺……而其實每一個死亡背后都有非常的命運,殘酷的命運。
有關(guān)這一點,我有限的蘇俄歷史知識在愛倫堡的回憶錄也得到了某些印證。就像茨維塔耶娃。
在利季婭記錄的與茨維塔耶娃相遇的短短時間內(nèi),所呈現(xiàn)給我們的那些細(xì)節(jié)所產(chǎn)生的震撼,是那些抽象的概念化的殘酷命運所難以起到的。
利季婭這樣記錄了茨維塔耶娃最后的命運。
1941年茨維塔耶娃(她早已是俄羅斯最有名的詩人之一)被疏散到奇斯托波爾,蘇維埃社會主義韃靼共和國的一座小城,其時詩人身上只有200盧布,口袋里裝了些毛線圈準(zhǔn)備換錢(帕斯捷爾納克的夫人聽說后要買了),但當(dāng)?shù)刈鲄f(xié)不給詩人上戶口,而是要繼續(xù)遣送她到葉拉布加去,因為她的丈夫和女兒被捕。
經(jīng)過多方努力,最終茨維塔耶娃得以在奇斯托波爾上了戶口,但整個過程艱辛荒誕,而且充滿羞辱。
利季婭在談到當(dāng)時自己唯一熟悉的詩人的詩《里程》時,憤怒地感嘆:
“難道親手寫出受難者如此痛心的祈禱,如此嚴(yán)厲的責(zé)難,如此向上帝呼吁的人竟不能上戶口?”
“難道哭訴出這樣詩篇的詩人,不永遠(yuǎn)登記在偉大的俄國文學(xué)史的戶口簿上,即在俄羅斯大地任何地點都能報上戶口?”
茨維塔耶娃向作協(xié)申請到即將開辦的作家食堂當(dāng)洗碗工,但作協(xié)說,申請的人很多,可位置只有一個,但愿她走運。
“我對即將開辦的食堂和茨維塔耶娃爭取洗碗工的位置都一無所知。噢,當(dāng)然,當(dāng)然,任何勞動都是光榮的。愿上帝保佑她!難道竟沒有人感到羞恥:比如我坐在飯桌前大口喝湯,大嚼胡蘿卜餅,我走后洗碟子、勺子和叉子的不是別人,竟是瑪麗娜茨維塔耶娃?如果讓茨維塔耶娃當(dāng)洗碗工,阿赫瑪托娃為什么不能當(dāng)呢?而如果亞歷山大勃洛克沒死,可以讓他在食堂燒鍋爐嘛。這才是真正的作家食堂。”
調(diào)侃中充滿了無以言表的憤怒和絕望。
利季婭詳細(xì)記錄了與茨維塔耶娃一起,在奇斯托波爾一位熱心的朋友家里,應(yīng)那位熱愛詩人的女主人的要求,茨維塔耶娃朗誦了自己的一首詩,《思念祖國》,但她沒有肯朗誦完,她只朗誦到了這一段便結(jié)束了:
“我不再迷戀親切的母語,
我不再傾聽母乳的呼喚,
我不在乎——陌生路人
聽不懂我的語言!”
利季婭寫道:“她朗誦到這里沉默了。‘我不在乎——陌生路人聽不懂我的語言!’是用極其輕蔑的語調(diào)念出來的。是挑釁。妄自尊大。詩戛然而止,仿佛扔掉沒吸完的煙頭?!?/p>
“50年代我才聽到《思念祖國》的最后一節(jié),那時才明白,為什么在絕望中,在奇斯伯托爾,她不愿意朗讀最后四句。因為在所有決然‘否定’之后,在所有‘不’之后,在最后四行中出現(xiàn)了‘是’,出現(xiàn)了肯定,傾訴了自己的愛:
‘所有房子對我都陌生,所有教堂都已空蕩,
對我都一樣,我都不在乎。
但萬一道路上出現(xiàn)灌木叢,
尤其是忽然出現(xiàn)——花楸樹……”。
利季婭說,茨維塔耶娃朗誦這首詩時的神情腔調(diào),“像一頭被捕獲的威武的猛獸,豎起身上的毛,蔑視鐵籠和觀看的人。”這神情也讓利季婭想起了小時候看到的馬雅可夫斯基向自己的父親朗誦詩時的神情:
“像一頭豎起身上毛的被捕獲的野獸——在馴服的野獸當(dāng)中一頭未失去野性
的野獸?!?/p>
我讀到茨維塔耶娃的這首詩,翻譯的版本略有不同,題為《鄉(xiāng)愁》,其實與《思念祖國》也接近,它的最后是這樣翻譯的:
“一切家園我都感到陌生,一切神殿對我無足輕重,
一切我都無所謂,一切我都不在乎。
但,倘若在道路旁——出現(xiàn)樹叢,
特別是那——花楸果樹……”
我很喜歡這首詩,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博文《里爾克土豆地里的咿語、荷爾德林的故鄉(xiāng)與茨維塔耶娃的鄉(xiāng)愁》,專門抄錄了這首詩。但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在奇斯托波爾,在葉拉布加,茨維塔耶娃面臨的是這樣的環(huán)境。
多么幼稚!多么表面!
就像利季婭記下的,1940年9月5日茨維塔耶娃寫下一段話,其中有一句:“一年來(大約)我都在尋找上吊的鉤子。”
利季婭寫道:“這一年前發(fā)生了什么是呢?”1939年8月27日女兒阿里阿德娜·阿莉亞——被捕,同年10月10日丈夫謝爾蓋埃弗隆被捕。從這時起她便尋找鉤子,從兩次離別開始。帶走女兒,送進監(jiān)獄,勞改營,流放。帶走丈夫,處決?!?/p>
因為接連的死亡和意外的繼承,利季婭后來得到了半張紙片,上面用清晰有力的筆記寫道:
“文學(xué)基金委員會理事會:請分配我到文學(xué)基金會即將開辦的食堂當(dāng)刷餐女工。瑪·伊·茨維塔耶娃,1941年8月26日”
茨維塔耶娃是8月28日從奇斯托波爾返回葉拉布加的。
8月31日,茨維塔耶娃在葉拉布加上吊自殺。
“食堂9月開張。我那時已不在奇斯托波爾,至于誰得到了茨維塔耶娃爭取的洗刷餐具的位置,我就不清楚了?!?/p>
利季婭在紀(jì)念文章的結(jié)尾看似輕描淡寫的這句話背后,潛藏著多大的痛苦絕望的指控!
就如利季婭自己所言,回憶的標(biāo)題不應(yīng)是“臨終”,應(yīng)該改為“心死”。
哀莫大于心死。
但就像愛倫堡所說,茨維塔耶娃是“鐘情而堅貞的詩人”,她在《祖國》里寫道:
“你啊,我就是斷了這只手筆,——
哪怕一雙!我也要用嘴唇著墨
寫在斷頭臺上:令我肝腸寸斷的土地——哉的驕傲啊,我的祖國!”
心死了,無路可走無處可躲的詩人,只能扔下不知所蹤的丈夫女兒,扔下未成年的心愛的兒子,在“令自己肝腸寸斷的土地”的驕傲和熱愛的祖國,選擇了自縊。
這是抗議還是逃避?抑或還有其他?
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里,她的詩在她那熱愛的祖國,她詩中歌頌的那個祖國卻不允許國民讀她的詩歌她的散文,她的詩作只能通過地下出版流傳,許多人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一個國家一個政權(quán)如此豪奢地棄擲國家的文化精英,為世所罕見。
在古希臘,我知道,蘇格拉底是被這樣直接處死的。
在古中國秦朝,有焚書坑儒。
現(xiàn)代史上,影響最大的,我只知道有納粹德國、蘇聯(lián)斯大林時期和中國改革開放前。
我在給陳遠(yuǎn)的《負(fù)傷的知識人》一書寫的序言中,曾經(jīng)寫道:
“一個號稱敝帚都要自珍的國家,卻如此這般豪奢地對待自己民族的文化精英,棄自己的肱股之士如同敝屐,這又是怎樣的悲???”
這又是怎樣的悲???
這不只是當(dāng)事人當(dāng)事國的悲劇,也是人性的悲劇,人類文明的悲劇。
利季婭在《紀(jì)念弗麗達》一文中寫道:“國家失去知識分子就失去了編年史,當(dāng)局便有可能編造各種荒唐的故事冒充歷史。”
其實歷史就是這樣的。
失去了良心和靈魂的國度,永遠(yuǎn)不會珍視自己的良心和靈魂,它就會一直重蹈舊轍,徘徊迷惘,精神上原地踏步,不,甚至,倒退,跌入深淵。
蘇聯(lián)作協(xié)討論開除帕斯捷爾納克時,帕斯捷爾納克因病未出席,他給會議發(fā)了一封信,信中一句話常被引用:
“我并不期待真理將會勝利,正義將被守護?!?/p>
在我完成的一篇文章《做媒體與制陶——新京報9周年》中,我寫了這樣一句話:
“也許,我們很難在堅持中等來自己渴望的春天。
但無論如何,面對復(fù)雜多變的時代,努力與放棄,努力與沉淪,都有霄壤之別?!?/p>
另一位偉大的女詩人阿赫瑪托娃寫普希金的話意味深長:
“……他戰(zhàn)勝了時間和空間……但這已經(jīng)與文學(xué)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了,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p>
所以,無論如何,努力與放棄,努力與沉淪,還是完全不同的。
感謝利季婭捍衛(wèi)記憶的不懈努力,感謝茨維塔耶娃那些不朽的詩歌。
“我的詩覆滿灰塵擺在書肆里,
從前和現(xiàn)在都不曾有人問津!
我那像瓊漿玉液醉人的詩啊——
總有一天會交上好運。”
寫這首詩的時候,茨維塔耶娃剛剛才二十歲。
“經(jīng)歷了整整一百年啊,
我才最終迎來了你!”
1919年8月,茨維塔耶娃在《致一百年以后的你》中寫下了這句話。
120年前的秋天,1892年10月8日,茨維塔耶娃出生于俄羅斯一個書香門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