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初的一天,我糊里糊涂地做了件一時興起的事,沒想到竟會影響了此后的全部生活?,F(xiàn)在,事情似乎已過去,我卻仍然活在懷疑里,似夢似幻,悲戚起伏,永無休止。
先說說我。我三十出頭,具體是三十二歲還是三十三歲實在很難說,因為降生在除夕夜,有關于屬猴還是屬雞的問題,我的父母各執(zhí)一詞,每當提及生辰的事,他們就會爆發(fā)激烈的爭論,本著似乎尊重事實的態(tài)度拉我入伙,讓我感到很受重視的同時又覺得騎在墻上孤立無援,插不上話。有些孩子的投胎帶有一定的懸疑性。是的,我就是他倆十個月前合作的一枚定時炸彈,摧毀了他們盼望已久的佳節(jié),我的問世讓他們沒過好年,在時段的選擇上又有點兒含糊,伴隨著新春午夜凝重的鐘聲和刺耳的鞭炮聲,我的哭喊估計連護士都沒聽清,就像有些顯貴人士急匆匆參加剪彩儀式一樣,剪完了才打聽這是啥活動,很多貌似隆重的序幕卻被搞得烏煙瘴氣疑竇叢生,生活總是這樣。
現(xiàn)在好了,在達成妥協(xié)之前他們都先我而逝,農(nóng)歷慢慢變得不那么重要,一個八零后獨生子想怎么樣都行,反正也沒人再記得我的生日。眼下,我是孤身一人,靠養(yǎng)老金度日。這個養(yǎng)老金是我爸爸的,為了能讓我死去的爸爸繼續(xù)發(fā)揮余熱,我放棄了謀一份兒差事去做,同時每年聘請隔壁單元的一位神似他的大爺冒充一天,讓其生前單位的核查人員輕信他還好好地在這個世界上茍延殘喘。我很擔心有朝一日會敗露,也怕那位頗具表演天賦的大爺突然撒手人寰,這樣,我的生活將面臨動蕩。畢竟,一個職員要是被老板解雇,或許還能拿到一至三個月的工資作為安撫,而一個人要是被上帝開除,就啥都沒了??偟膩碚f,只要活著,就是一個生命的最大勝利。幾年下來,我無意中總結(jié)出一句“名言”:如果可以,讓一切都晚來一些。
我的日子日復一日。每天吃兩到四次飯,遛狗、上網(wǎng)、看書。每周到大眾浴池詳細地搓個澡,再享受一次足底按摩。差不多每月有一次赴宴活動,同學間結(jié)婚、離異、生娃、死爹之類的,我都毫不客氣地奔過去大吃大喝,最后被醉醺醺地送回,不過我只讓他們送到小區(qū)門口,從不讓任何人知道準確住所。為此,曾有一個剛離婚的女同學半夜三更來找我,發(fā)短信問住哪個樓,還說只是想找人聊聊,我都英明地拒絕了。第一,上學的時候就沒對她萌生過一丁點兒的幻想,現(xiàn)在再去培養(yǎng)感覺實在是勉為其難,頂多就是憑添幾許曖昧的惆悵;第二,上學的時候體育比賽跑接力,我只會跑第一棒。每年,偶爾在我爸爸發(fā)年節(jié)獎金的時候也會出去旅旅游,距離或遠或近,視資金數(shù)額而定,在交通工具的選擇上我相對保守,從沒坐過飛機,這不只是因為機票較為貴重、機場距離我的目的地也徒增遙遠,主要是我對交通工具能夠騰空而起感到憂慮,試想一列火車或者大巴忽然這樣做到了,后果何其慘烈。既然手頭的資金絕對有限,而我的時間似乎相對無限,如不去選擇慢悠悠的廉價旅程顯然是不明智的。時間多,節(jié)奏慢,由此產(chǎn)生過幾場艷遇,可一點兒都不刻骨銘心。
小區(qū)門口始終有個布告欄,上面張貼著一些好消息和壞消息。好消息通常是小商販的廣告,告訴這里的居民某某貨物運抵本地,質(zhì)問大家“還等什么?”壞消息則是“本人不慎”之類的根本博不到同情心的倒霉故事。當然,還有一些中性的消息,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她就正在觀看一則中性消息。
這是一個身材絕佳的女人,側(cè)面望去的第一印象就是比我大不少,初步判斷應該是在四十五六歲的光景,不過要比多數(shù)的同齡人更有風采,就像很多征婚啟事中所寫:顯年輕。
她瞥了我和元寶一眼,繼續(xù)看一張房屋租賃廣告。我不知道怎么了忽然湊合上去,假裝咳嗽一聲才問:請問,您是要租房嗎?
她轉(zhuǎn)過身,點頭,溫和地打量著我和元寶。
我趕緊說:我有房子想出租,不知道您想不想要。
她目光近了一些,想了想說:就在這個小區(qū)里嗎?能帶我先去看看嗎?
我說行啊,讓它(一指元寶)前面帶路吧。她一笑,笑的可親。
我承認就是一時沖動,這種沖動里面到底夾雜了多少其他因素自己也不清楚。一個漂亮的中年女子,按理說不至于引發(fā)什么妄念,可我竟然會沖動到想放棄幾年來一直保護得很周到的平靜生活。這件事,至今我都在感慨,當初是怎么了?就是因為她那一瞥么?還是因為她的短發(fā)、帆布夾克、牛仔褲、綴滿流蘇的短靴、咖色格子的拉桿箱、平靜的眼神、略帶凄婉的嘴角么?
后悔么?一點兒不。
2012年9月4日,星期二,多云。
“今天是她來之后的第一天。昨天她對我的房子比較滿意,三室兩廳兩衛(wèi)讓我一個人住確實有點兒浪費。我把里屋帶衛(wèi)生間的臥室分給了她,她說按天付我房租,一天一百。我覺得這個價位很不錯,相當于我老媽的養(yǎng)老金也回來了。昨天下午她出去采購,買了被褥等床上用品,看來是打算長期住下來了,這樣才好!”
剛寫到這兒,聽到她敲門。我說,請進,門沒關。她輕輕走進來,笑了一下說,你在忙啊,打擾你了。我趕緊把日記本合上,站起身說:沒事沒事!你有事么?
她捏著一張百元鈔票對我說:今天的房租??!
我尷尬地一笑:你看你,我又沒催你。
她說:讓人催就不好了,昨天也說好了嘛。
我接過鈔票,不知道該放進褲兜里還是繼續(xù)拿在手上才好,嘴里含糊著:那好那好。
她停了一下說:能不能把家門鑰匙給我?我出去配一把,以后也方便些。
我哦哦著,把鈔票放到桌子上,找鑰匙。
她問:還一直沒問你怎么稱呼?
我答:我姓韓,叫我小韓就行了,對了,我還在想呢,你干嗎一天一給房租???一般都是按月的。
她溫緩地說:我覺得這樣好計算,可能以前住旅館住習慣了,再說我也不知道哪天就走了。
我把鑰匙從鑰匙包里取下來,遞給她:不用配了,這把你先用吧,我還有備用的。對了,也忘了問你怎么稱呼?
她說,你等一下。徑自轉(zhuǎn)身出去了,片刻返回,遞給我一個身份證。我迅速掃了兩眼,就禮貌地還給了她,同時說了一句算是恭維的話:很少見到有誰身份證上是微笑的照片??!
胡安,一個平凡卻不平淡的名字,如今已經(jīng)融入進我的生命。出于對逝者的尊重,我在這里不便說出她來自的那個西南小城的名字。
2012年9月5日,星期三,多云。
“胡安昨天外出了一天,不知道干啥去了,我也不好多問。反正天黑了才回來,回來之后就關門睡覺了,想過去打個招呼都沒機會,算了,畢竟人家是交錢的房客啊!今天元寶似乎很郁悶,走到胡安的房門外哼哼了幾聲,也沒遭到接見,就溜達到沙發(fā)上睡覺去了。我猜,胡安可能不喜歡寵物。
補充:中午遛狗歸來,發(fā)現(xiàn)胡安又出去了,餐桌上放了房租,呵呵。”
現(xiàn)在想來,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實在不想浪費這段最初相識的光陰,一個靈魂接納另一個靈魂的過程總是顯得拖沓,從陌生到熟悉通常需要時間和事件的輔助,而這個通常也算是一種人類的無可奈何的習慣,這習慣總是繁文縟節(jié)的。
2012年9月6日,星期四,陰。
“昨天胡安很晚才回來,準確地說應該是十一點四十五分,這女人大半夜的去了哪兒?疑惑之中……又不便打聽。今天一早她外出買了早點回來,請我吃了,還和元寶玩了一會兒。我猜她這是想將功補過,可是她對昨晚半夜才歸未作任何客套的解釋?!?/p>
傍晚遛狗的時候,碰上了隔壁單元的大爺,他也在遛狗。他的狗名喚墨菲,和元寶一樣也是一只流浪犬。大爺剛收養(yǎng)它不久,很多養(yǎng)狗事宜都來找我咨詢。其實我也不懂,當初收留元寶就是一時興起的決定,不過我會上網(wǎng)啊,百度一搜,早晨拿到的問題中午就可以解答,是網(wǎng)絡讓我成為鄰居大爺?shù)牧紟熞嬗?。不過,今天他的問題有些曖昧,讓我懷疑這個老鰥夫的好奇心過于強烈了。
他瞇縫著眼睛問:你知道狗在什么時候發(fā)情嗎?
我一怔:應該是在春天吧?
大爺搖頭:秋天也會的!
我問:你擔心你家墨菲要鬧了?
大爺目光深遠地望著我說:墨菲目前倒是沒啥反應,你家來的那個女的是誰?
我有點兒意外,只好如實答復:我把一間屋子出租了,閑著也是閑著嘛!
大爺點頭:嗯,閑著也是閑著。
我扯住正在和墨菲糾纏的元寶打算回去,卻又聽到大爺喃喃自語,你爸那些工資還不夠你花的?鑒于他的話里有話,我當機立斷要解釋個明白,如果就這樣落荒而逃的話,他不定得猜測成什么呢。于是我丁字步站穩(wěn),正色道:我在網(wǎng)上貼了出租房屋的消息她就來租房了比我大十來歲呢一個外地來的中年婦女我能怎么著?就是收房租就完了其他的事我也不管不問!
大爺附和著我的話連連點頭,好像理解了,目光深邃且充滿笑意。
作為回敬,我說:您老是一個人過也不好啊也該考慮考慮了聽說這也叫守寡容易變態(tài)啊!
大爺目光迅速暗淡下去,幽幽地說:我沒事,我慣了,我有兒女啊。
哦?我怎么沒見過你的兒女來看過你啊?
來過,來過,墨菲——走!
2012年9月8日,星期六,小雨。
“胡安的到來,讓我的生活增加了一些內(nèi)容,但非常有限。今天下雨了,沒見大爺出來遛狗,不知道那天對他說的話是否觸及他的靈魂深處,令其情緒波動,哈哈!”
胡安沒有外出,一個人關在屋子里無聲無息。我?guī)状斡幸饨?jīng)過她的房門,釋放出一些窸窣的動靜,但終是無功而返。我慨嘆,多了這么個房客之后,除了每天增加一百元收入外,似乎又憑空增加了一扇門。
晚飯前我去菜市場轉(zhuǎn)了一圈,回來的時候手里少了一把傘多了一只燒雞,我都忘了那把傘是怎么沒的還有這只死去的雞身價幾何,以及它是怎么進入到我的手中,反正提回來就是。因為多了這只雞,我就有了搭訕的借口。
胡安在房間里說:謝謝!我一會兒就來。
晚餐一點兒也不豐盛,雞是主料,此外就是一盤蔬菜沙拉,為了看起來不那么寒酸,我搜出一包五香花生倒在碟子里,規(guī)矩地擺在餐桌上。這個時候,胡安就走了出來。她上身披著件栗色毛衣,里面是暗花的絨布襯衫,端坐在我面前后微微一笑。
我說: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本地的燒雞還算是有名的,隨便嘗嘗吧!
胡安說,看起來應該挺好吃的。說完,夾了一片蔬菜細細咀嚼。
我這才意識到燒雞的完整性令對方無從下手,就手忙腳亂地用筷子和叉子把它大卸八塊,一邊歉疚地說:不好意思啊,拆的太難看了,亂七八糟的。
胡安笑笑:就該這么吃。
我問:你不想喝一杯嗎?我這里有啤酒。
胡安咬著塊雞肉連連擺手,過了一會兒才說:改日吧,今天有點冷。
我說:那好,等哪天你有情緒了一起喝一杯。
胡安點頭:好的,我很少喝酒,不過也能來點兒白的。
我大喜,連連吃花生。
胡安又說:這雞確實味道不錯,要多少錢一只呢?是附近買的嗎?
我答:就在附近菜市場買的,我也忘了多少錢一只了,這是真的。
胡安露出姐姐般的微笑:你們男人都這樣,我估計你也不會討價還價吧?
我搖頭:我倒是還價了,可是賣雞的大嫂說了一句話把我雷翻了。
胡安揚起眉毛。
我笑:她說,俺們這些做雞的也不容易??!
胡安反應過來,差點噴了,趕緊捂嘴??粗夜笮?,她也幽默了一把,說道:那下次你去買烤鴨的時候別找男掌柜?。?/p>
我繼續(xù)說:為了買這只雞,我還把雨傘丟了,去的時候舉把傘回的時候拎只雞,所以說這只雞的身價不低??!
胡安鄭重道:依我看,這只雞就是雨傘變的。
我也嚴肅起來說:很可能,下次我穿雙雨靴過去,看看能換來什么。
我已經(jīng)好久沒這么笑過了。胡安說,她也很久沒這么開心的吃過飯了。
此刻,我獨自坐在餐桌旁,回想了這段往事。胡安生前坐的那把椅子還在,只是寂靜無聲,就像她從來沒有坐過,又像剛剛起身離開了片刻。
2012年9月11日,星期二,雨。
“秋雨連綿,持續(xù)的降雨讓我百無聊賴,縮在家里發(fā)呆,書也翻不下去了,心中涌起一股悲天憫人的感傷情懷,大姨媽都來了,更年期還會遠嗎?遙想十一年前的9·11事件,似乎也是個星期二,災難、悲劇、離別,總是充斥在人類社會生活里,隨著時間或者地域的距離漸行漸遠,但哭聲和嘆息似乎就在我耳邊盤旋,嗚呼!”
合上日記本,我長嘆一聲。元寶見我情緒低落如此,便跑來慰問,我對它說:一邊兒去!
這時候有人敲門,跑去開了,竟然是鄰居大爺立在我家門口。他頭發(fā)漆黑無比色澤凝重,顯然是剛焗過,他下巴光滑如玉像個太監(jiān),顯然是剛刮過,他一身休閑西裝壓痕清晰,顯然是剛買的,他一臉善意的笑容,讓我不得不閃身請他進來。如實說,除了每年一度的“健在核查”,他會被我力邀而至,其他時間一次都沒來過我家。
大爺主動換了拖鞋,爽朗地說:兄弟!在家貓著哪?
我哼哼著,不明來意。
他往客廳走,眼睛四處掃著,同時說:兄弟!怎么也不到我家串門了?。『群染屏牧奶炻?,畢竟都是鄰居,多走動走動才好?。?/p>
我很不適應他一口一個兄弟的叫我,不過也大約懂了他的目的。
偏巧胡安去廚房,見來了客人就招呼了一下。結(jié)果這一招呼,惹來了日后一連串的麻煩。
大爺奔過去,對胡安說:你是他表姐吧?
胡安笑笑不置可否。
大爺繼續(xù)進逼:那你可得好好管管你這兄弟了,一天到晚不務正業(yè)的,年紀輕輕天天在家吃老本怎么行?不像我,我還經(jīng)常去外面做會計顧問呢。
我有點兒惱,這不是引狼入室么,這老家伙居心叵測。
胡安問我:這位是?
我連忙說:這是我隔壁單元的大爺,大爺您怎么稱呼來著?我還一直忘了問呢。
大爺不滿道:兄弟!你瞧你這記性,我姓王你都忘了!
胡安客氣地說:王大爺,您喝杯水嗎?
老王擺手:叫大爺是他拿我開玩笑的,我哪兒那么老啊,比你大不了幾歲的??!
胡安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捧起來慢慢喝著。
老王快人快語:妹子,你做什么工作的?我看你像個舞蹈老師!
胡安睜大了眼:你猜對了一半!
老王得意地晃晃脖子,馬一樣回過上身看著我說:我年輕的時候第一個對象就是跳舞的。
我笑呵呵地說:但是人家沒跟你,對吧?
老王滿不在乎地繼續(xù)對胡安說:你為啥說我只猜對了一半?
胡安解釋:是跳過舞,但沒當老師,水平不夠。
老王點點頭:不當老師也好,現(xiàn)在叫老師都是罵人的話,你謙虛!我一聽你口音就知道你是西南地區(qū)的人,就不用我具體指明了吧?
胡安瞅了我一眼:您真是見多識廣。
老王激動地咴咴叫:哎!我以前是當會計的,注冊會計師!去過的地方也真是不少了,大半個中國吧。
胡安隨口問:您現(xiàn)在退休了?
老王不甘心道:嗯!不是因為年齡,更不是因為健康,主要是我覺得太累了,現(xiàn)在是網(wǎng)絡社會信息時代,新技術還是留給那些毛頭小伙子們?nèi)フ桑夷?,目前就是搞搞戶外休閑活動,驢友遠足啥的,人嘛,不能總讓自己繃得太緊。
我差點兒噴出來,這個王大爺太離譜了,天知道他為了今天登門造訪準備了多少臺詞,抑或是他年輕時代就挺能和異性搭訕的,只是深藏不露罷了,如今居然瞄上了胡安,這不是癩蛤蟆想吃某種肉嘛!
胡安微笑起來:您還挺時尚的呀!
老王談笑風生:時尚不敢說,反正心境還是不錯的,我其實骨子里是個傳統(tǒng)的人,但是我也不拒絕新鮮事物,人嘛,不能太落伍,既然活在這個時代,就要活在當下,不要把自己丟到另一個世界里去嘛!
胡安問:您會跳舞嗎?
老王齜牙:唉,說來慚愧,一直沒機會學,可能以前工作太忙顧不上。不過,你要是樂意教我,我肯定報名!
胡安頗為認真地說:我可以教您啊。
我不爭氣地說:王大爺,該回家吃飯了吧?
老王甩我一眼說:我就一個人,不在乎早晚!
胡安好奇地問:怎么,您就一個人生活?您的夫人呢?
老王偽裝成哀傷的模樣,咧著嘴講:走了好幾年了,一直就這么過著,也碰上條件差不多的,但是我看不上,別人還說我眼高呢,其實是沒找到那種感覺,沒感覺的感情我是不會接受的,寧缺毋濫。
我翻起白眼看天花板,有盞吊燈正在老王頭頂上方,我邪惡地想,這燈要是掉下來,我是不會心疼的。
胡安嘆息道:您一個人也挺不容易的。
老王轉(zhuǎn)移話題說:我這個人眼挺毒的,我能猜出你是跳舞的,能聽出你是哪里人,還能看出你的身高體重脾氣秉性!
胡安擺出傾聽的表情。
老王試探道:你身高165?體重100到105斤?
胡安連連點頭。
老王越發(fā)來勁:你脾氣好,是慢性子,很少得罪人,人緣好,喜歡清淡的生活,有點兒潔癖,喜歡大自然,又不排斥都市的繁華,你在感情上遭遇過坎坷,目前孤身一人,你對未來的感情沒有太多奢望,只求感覺合適相處容易就好,我說的對不對?
胡安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之后,我就更插不上嘴了,就像以前父母爭論我生辰時候的那種感覺。索性,我離開了他們,進書房上網(wǎng)去了。
2012年9月12日,星期三,陰。
“胡安讓我非常失望,她受邀去老王家做客,還真就去了,回來之后告訴我,老王學習跳舞很認真,進步很快。這話讓我愈發(fā)失望。不知道她是否看出來我的表情,但愿沒有吧!”
眼下,我翻看這些日記,覺得自己挺可笑的。胡安的聰明和博愛是那個時候我所無法想象的,她會讓很多男人迷戀上她(包括我,至今我已不得不承認),但都相敬如賓,不亂法度。她不曖昧,恪守合理的尺度,就算有人大膽地向她示愛,表白衷腸,她都能恰到好處地予以拒絕,且這種拒絕讓人不覺得尷尬和失落。她并非是個有手段的女人,她完全沒有,一切均發(fā)自內(nèi)心,簡單、明確、自然,讓一切懷有隱情和私欲的人都不得不退避三舍,從內(nèi)心深處就會發(fā)覺自己與她存在著不可逾越的距離感。老王如此,我亦如此。
若說一個女人已經(jīng)具備了諸如姣好的面容、白皙的皮膚、婀娜的身材、溫婉的聲音、健康的體魄,差不多已經(jīng)是個百里挑一的美女了,可獲得天下九成男人的傾慕。要是再加上溫柔的性情、賢淑的品格、不錯的家世、良好的教育,足以笑傲群芳,成為萬里挑一的佳麗,十個男人十個都會愛上她,這個不會錯。如果再具備天真的心靈、寬容的胸襟、堅貞的氣質(zhì)、不俗的品位,那她將是一尊孤品,天下只會有不到一成的男人會為之傾倒,但卻是最真摯的傾倒,一念此生。
胡安或許不能達到那樣的高度,但她有著全體優(yōu)秀女性共有的優(yōu)點,她亦是集大成者,我這么說一點兒沒有夸張的意思,隨著相處的日久,這種感覺不斷加強,直到今日,仍然溫暖著我的內(nèi)心。
2012年9月18日,星期二,晴。
“老王病了,估計是因為最近過度興奮外加過度載歌載舞造成的惡果,作為好鄰居本不該高興才是,可是我竟然非常高興,這算不算幸災樂禍?此外,還有一個激動人心的好消息:堅守長達三年之久的一注彩票號碼,終于不負我望被搖了出來,它就是:福彩雙色球2012第110期!可惜最后一個藍球辜負了俺的一片苦心,我選的8,它出的是9!痛哉!悲哉!嗚呼哀哉!600萬獎金就這樣與我擦肩而過,一去不復返啦!二等獎的獎金才114248元!還要交稅!怪只怪一等獎的人太少,恨只恨自己為啥偏偏要迷信這個8字?事到如今,啥都別說了,知足常樂這個詞就是為我量身定做的!以后再不買彩票了,到此為止!總的來說也還算是個驚喜,該告訴誰呢?誰能和我分享呢?”
中獎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半年了,但是想起來還是很有感覺的。后來我依然抱著僥幸心理繼續(xù)買下去,幻想問鼎頭彩,不過再也沒中過任何獎,包括小到五元的那種。直到四個多月后,胡安離開了,我才徹底放棄彩票這個不算愛好的愛好。胡安說,她總是能給別人帶來幸運和驚喜,不過幸運和驚喜又總是一種被帶來帶去的東西,該珍惜的時候就得珍惜,該失去的時候得認可失去。
從得知中獎到領取獎金的那幾天里,我魂不守舍,食之無味,夜不能寐,所有的念頭都和錢有關。我做了很多幸福的白日夢,如何平靜地接受自己獲得巨獎的事實?如何安全地藏匿彩票?如何去領獎?等等,尤其是在獎金如何分配的問題上,我絞盡腦汁,力求和自己的欲念達成一致,不斷地推翻、妥協(xié)、商量、辯論,讓我情緒波動很大,始終處于一種不該有的亢奮之下,還得抽空理性地告訴自己:你現(xiàn)在還沒中巨獎,你現(xiàn)在只是個二等獎,這份獎金不足以改變你的生活!理性完了,又立刻一頭扎入如何分配巨獎的幻夢中去。
2012年9月24日,星期一,晴。
“經(jīng)過大約一周時間的掙扎,我才從中獎的夢幻中逐漸走了出來,現(xiàn)在又無比理性了,我決定把這件事告訴胡安,甚至告訴老王。十萬元還不至于讓他們產(chǎn)生謀財害命的念頭,倒是有很大的希望獲得他們的羨慕和敬意!”
最近幾天來,我過分專注于發(fā)財夢,不免忽視了胡安的存在。我終日像個特務一樣躲在屋里不露聲息,有時候胡安外出前會和我打個招呼,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猜測她去了哪里。
后來老王告訴我,那段時間胡安每天會去他家慰問一下,待上個把小時就離開。老王也沒生什么病,只是小恙,但是他裝成很衰弱的樣子,為的就是每天看到胡安,并獲得短暫的呵護和陪伴。我認為老王這么干比較無恥,玷污了胡安對他的關心,后來一想,老王也不容易,這么一把年紀了寂寞之心昭然若揭,可以理解。我做發(fā)財夢,老王做愛情夢,這都是凡夫俗子們最基本的心理需求,再正常不過,我沒理由再去羞辱他。
2012年9月25日,星期二,多云。
“我打著慶祝老王恢復健康的旗號,在家里設宴款待他,胡安是主陪。吃飯過程中,我鄭重宣布了自己獲獎的消息,他倆都表現(xiàn)得很激動,替我高興。其實在宣布之前我又最后猶豫了一把,可在喝了一杯之后,還是吐露了出去,虛榮心使我獲得了虛榮。接下來,他倆幫我籌謀如何去領獎,我告訴他們需要去彩票中心辦,但一個人去有點兒不踏實。老王就說陪我一塊去,順便沾沾我的喜氣。胡安卻猶豫,說自己這兩天需要見個朋友。我想有老王就可以了,三個人去領二等獎有點兒興師動眾,再說胡安的回頭率一向比較高,不適宜參與這種隱蔽活動?!?/p>
記得那一天我喝醉了,半夜才爬起來。去廚房找水喝的時候,看到餐桌上有三百元錢和一張字條。胡安留言說:尊敬的房東韓先生,本人外出會友,大約三天回來,既然我的行李都在這里,所以房租理應照付,切莫推辭!順祝領獎愉快,回來請我吃大餐哦!
我一邊喝白開水,一邊淡淡地想,她到底是做什么職業(yè)的?她一個人千里迢迢來這里租房是為什么呢?她外出三天要見什么樣的朋友呢?
2012年9月30日,星期日,晴。
“今天是中秋節(jié),胡安為我和老王分別買了月餅,此刻她正在自己的房間打電話,估計應該是給家人吧。這幾天也沒顧得上寫日記,主要還是因為獎金給鬧的。老王陪我去領獎,幾乎不費吹灰之力,拿著支票出來后,兩人都覺得不夠刺激和隆重,簡直就像去辦了個商業(yè)手續(xù),小小的失望了一把。回來的路上,老王也買了幾張彩票,我認為他這是迷信,毫無意義,人不能和人比的一個巨大因素就是:運氣!”
胡安那天的電話打了很久,由于隔著房門,根本聽不清她說的什么,再加上有些方言更無法破譯。我在門外無聲地徘徊了幾分鐘,只聽到一些沉重的語氣,又像是嘆息,看來邀她下樓賞月的事要擱淺。
倒是老王比較有能量,他先是敲開了我的大門,然后直接去敲胡安的門。我本想阻攔他這么干,但是一想也好,女人嘛總是能把電話打到?jīng)]電才罷休。
胡安出來的時候,眼圈是紅的,不過她還是努力燦爛起來,笑呵呵地問我倆干啥去,是不是要賞月。老王在關鍵的時候著實讓人大為掃興,他說,月有啥可賞的?一塊大石頭吊在天上而已,我剛剛燉了一大鍋排骨,請你倆去啃!胡安望著我說,那就聽他的。
去隔壁單元只有二十步的路,她卻走得很慢,我回頭看胡安,她正仰臉望著那輪金爍的滿月,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就笑了一下,跟了上來。
我不否認那鍋排骨確實很出色,是老王精挑細選文火慢工才制造出來的,味道當然沒的說??墒沁@么一個良宵佳節(jié)就在一堆排骨中度過,怎么想都不是滋味。
后來我才知道,老王比我掌握的情況要早得多,他已經(jīng)在幾天前得知胡安的病情,為此,他放棄了繼續(xù)讓胡安教他跳舞,轉(zhuǎn)而把自己最拿手最實惠的烹飪技術奉獻出來。老王是個細膩的人。
2012年10月1日,星期一,晴。
“中秋連著國慶,佳節(jié)不斷??!不知道那些天天上班的人怎么想的,反正我是比較喜歡過節(jié),這樣顯得不那么日復一日。胡安說,生活如湖水,平靜居多。這話當然有道理,可我卻自始至終有種冥冥般的感覺,那些看似平靜的水面之下,一定蘊藏著不為人知的暗流,一旦平靜被打破,那么洶涌的波濤將會徹底淹沒以前的所有假象,告訴你什么才是真實的,而真實的往往又是可怕和不可抗拒的。就像我每月領取的養(yǎng)老金,究竟還能領多久?十年之后誰還會相信我爸爸依然好端端地健在?再不會有什么經(jīng)濟來源可為我養(yǎng)老送終,如何能夠逃避在饑寒交迫中凄慘地離開這個人世的命運?就算我及時發(fā)奮,能在青黃不接的當口尋覓到一份有保證的收入,又該怎樣安全地把我爸爸秘不發(fā)喪多年的事情通報他所在的單位得知?那必定是聳人聽聞的,因為這個,我極有可能被曝光到網(wǎng)上,成為一個迫不得已的名人。念及此處,不免心灰意懶。實在不行,只好當一輩子房東老大爺了,等動換不了的時候,變賣房產(chǎn),落草到養(yǎng)老院也罷,但愿不要碰上那些年輕力壯脾氣不好的女看護們,把我的排泄物丟進我的衣領,把難以下咽的粥倒在我的臉上,那樣的話,我也會繼續(xù)沒尊嚴地活下去,只在腦子還算清晰的某時,追憶我似水的無意義的青春時代?!?/p>
我想找人談談了。晚飯的時候我對胡安說,我想問你個問題,你覺得我們之間現(xiàn)在是種什么關系?或者說這種關系已經(jīng)到了什么程度?
她反問:你這是怎么了?
我說:我挺好沒怎么,就是想聽句實話,因為有心事想和你說說,順便也算征求下你的意見,我是實在憋的郁悶了,我都快抑郁了??!
她莞爾一笑道:原來是這樣,那好,我可以實話實說,你呀,人不錯,這是我第一眼留下的印象,否則我也不會這么膽大住進你家來啊。
我說:難道我們之間就是純粹的房東和房客的關系嗎?
胡安怔了一下說:從經(jīng)濟關系來講,是這樣,可是從感情關系來說,當然不止如此。
我擊掌:我要聽的就是這個!
她注視著我的眼睛說:我是把你當?shù)艿艿摹?/p>
我不甘心地點頭說:姐姐弟弟只是個年齡上的說法,畢竟我們沒有血緣關系,所以我還是想知道得仔細一些。
胡安并沒顯出為難,她還是充滿了笑意,溫緩地一字一句地告訴我:你是我感覺很好的朋友。
我得到認可,心情疏朗許多。
她問道:什么事情讓你郁悶了呢?我把你當朋友,如果你也這樣認為的話,不妨和我說說,或許我?guī)筒簧厦Γ敢鈨A聽。
我說:這可確實是件麻煩事,對我今后生活也是大大有影響的,我覺得你不單能傾聽,還能幫上我……
胡安聽完我的事之后,陷入了片刻的沉思,隨后,她幫我出了主意。
那一夜我們倆聊了很多,大體都是關于我如何解決養(yǎng)老金和今后生活的話題。胡安認為依靠老王這個演員不是長久辦法,多則三至五年必會敗露,到那時萬一遭到養(yǎng)老金發(fā)放單位的起訴,后果難堪,每月四千多元的養(yǎng)老金我已經(jīng)冒領了快五年,可除了手頭這差不多十萬塊的彩票收入再無其他積蓄,屆時恐怕我的房子都不能保全,所以,應在一兩年內(nèi)找到出路,而如何向我爸爸單位合理發(fā)喪,這倒不是太難的事,死亡通知書上的日期可以修改,這就不用誰來教了,作為單位一方,其實是樂得這樣的消息,我只需要宣稱我爸爸臨終前有份遺囑就夠了,交待不搞追悼會,不做遺體告別儀式,恐怕單位的同志們會更幸福一把,弘揚我爸爸的高風亮節(jié)了。
經(jīng)胡安這么一指點,我茅塞頓開,甚至有點兒為自己提前放棄養(yǎng)老金的義舉感到自豪,和不明不白的悲壯。緊接著,我又為即將到期的自由生活感到委屈和茫然。
胡安說,像你這種情況的人其實不少,有些人比你還過分,明明自己掙著一份國家工資卻還在冒領父母的養(yǎng)老金,那才是社會的蛀蟲。我只好自嘲地說,那我也算蛀蟲了,或者算是寄生蟲。胡安安慰我說,你不能這么講,你剛才把情況也都如實和我說了,你爸爸在位的時候沒有動用手里的權利幫你謀一份鐵飯碗的工作,而他又過早地退休和去世,從某種情理上說,你吃國家?guī)啄臧罪埐凰闾蓯u。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了,開玩笑說,那好,我就再理直氣壯地可恥兩年!胡安說,重要的不是怎么善后,而是怎樣新的開始,我們每個人都是對社會有義務的人,應該有所作為,撇開大道理不談,至少讓自己的人生少些遺憾吧,你說呢?我說是是是,道理我焉能不懂?可是讓我忽然就放棄這么長時間的自由生活,確實于心不忍,恐怕一時也很難適應,再者說,我對以后怎么找工作也很撓頭,第一,我學歷不高才大專,現(xiàn)在本科都滿街賣菜了,第二,我除了吃喝玩樂別無所長,天生就是塊啃老族的好料,忽然不讓啃了,肯定浪費了我的這個才能。
胡安并沒有因為我的胡攪蠻纏而失望,她說她很理解我的苦衷,任誰到了我這樣一種田地,都會萌生出類似的“混世”心態(tài)。我表面上侃侃而談,心里卻說:謝謝你了胡安。
后來,我想順勢問問她的情況,眼見著她也天天不工作,卻還能支付一張張鈔票做房租,究竟是靠啥吃飯呢?一個月來所看所感,她都不像個富婆——富婆也不會在我這兒落腳??!老王說她單身中,難道是在她離婚后獲得了一筆協(xié)議補償款?貌似都不像。正要開口呢,胡安說她累了,想去休息。只得作罷。
2012年10月6日,星期六,晴。
“老王說要過生日,晚上喊我倆過去吃飯,我該準備個什么禮物呢?自從她來了之后,我和老王也慢慢變得浪漫起來,盯住所有的節(jié)日,找出各種理由吃飯聚會。胡安女士近期也不大外出了,有時候連續(xù)幾天也不出門,最多幫我下樓遛遛元寶,其他時間則貓在房間里,不知道在鼓搗什么。如果說一個月后附近銀行的金庫被挖穿了隧道,而入口在我家,我一點兒都不會感到驚訝?!?/p>
我翻箱倒柜找出一瓶洋酒,卻是個空瓶,索性把一瓶長城干紅倒進去充數(shù)。又找出一張別人送我爸爸的賀卡,扔掉里面滿是套話的字簽,提筆伏案寫道:恭祝鄰居大爺老王先生誕辰快樂!祝您健康長壽,繼續(xù)休閑!鄰人韓某敬上。收筆一琢磨,用詞不理想,賀卡上寫祝他健康長壽這種話功利性太明顯,有繼續(xù)利用他領取養(yǎng)老金做擋箭牌的嫌疑,干脆丟到一邊去了。
我和老王把酒都滿上了,胡安才急匆匆趕來,手里拎著一盒蛋糕,腋下夾著一束百合花。老王接過鮮花的瞬間,眼睛竟然濕潤了,頗是讓我費解,暗暗贊嘆老王的演技愈發(fā)爐火純青。
老王接過鮮花的瞬間,眼睛竟然濕潤了,頗是讓我費解
這頓飯吃得很不容易,幾乎全是老王的內(nèi)心獨白和煽情段子,我悶頭吃喝充耳不聞。直到有一句話射痛了我的耳鼓。
老王說:小胡啊,能和你做鄰居這些天,是我的榮幸!如果過一陣你不方便在他那兒住了,可以搬到我這邊來,我一不要錢,二不嫌棄什么。
我直起脖子:老王!你這話什么意思?想搶人??!你還不嫌棄?你有啥可嫌棄的?
胡安連忙圓場:老王老王,你又喝暈了是吧?我沒有什么不方便的,就算等到不方便的時候,也不想給你們添麻煩,來來,切蛋糕啦!
什么不方便???我認真起來。
老王顧慮道:這件事不該由我來說,我承諾過的話得算數(shù),必須的!
胡安解釋:老王是好意,但他不會講話,他不要房租我更不好意思搬過去呢,好了好了。
不對,我第一次看到胡安撒謊了,她眼神里有局促和無奈。我喝道:要是你們合伙瞞著我什么事,那以后鄰居沒得做了,朋友也不做了!
2012年10月7日,星期日,晴。
“以前酒喝多了會斷片兒,這次卻不會了。昨天胡安的事深深地刺痛了我,卵巢癌,晚期,醫(yī)生已經(jīng)下了判決書,最多還有半年左右的生命!原來她千里迢迢跑到北方,就是想偷偷死去,哪怕讓父母以為她失蹤了。一個如此完美的女人,竟然要被一個只有女人才會得的絕癥帶走,這真讓我難過!不管怎樣,最痛苦的人本該是她,要不是老王的漏嘴,我怎么會追問到這些?怎么會相信這是真的?誰能知道她內(nèi)心的痛苦?她越樂觀越頑強,就越讓我傷心??!我怎么會嫌棄她?更不會覺得她死在我家里是什么不吉利的事,她多和我生活一天,是我的幸運。胡安昨天對我和老王講,她真的不想死在旅館里,太孤獨了,沒有一絲家的味道,她也不會耗在醫(yī)院里,死前身上被插滿管子或者開膛破肚,一點尊嚴都沒有。求生的感性和對病勢的理性,此前也讓她四處尋醫(yī)問藥,最終還是拒絕了放化療和摘除術,她說那沒用的,病在自己身上她很清楚,癌癥晚期,任何治療都不如積極生活更有意義。眼下,我能做的就是盡量去滿足她的一些心愿,拉上老王一起,讓她少些遺憾離開我們……忽然不知道繼續(xù)說些什么了,如果有一天還能翻看這篇日記的話,我知道自己還是會忍不住流淚?!?/p>
我的生活轉(zhuǎn)瞬陷入低谷,一點吃喝玩樂的情緒都沒了。中午下樓遛狗的時候,老王已經(jīng)牽著墨菲在路燈邊等我,見我垂頭喪氣的樣子,他劈頭蓋臉地說:你不該這樣!這樣做究竟是給誰看的?你是要逼走她嗎?
我知道他說得對,可是很難控制自己的心情,就瞥了他一眼朝遠處走。老王飛快跟進,嚴肅地說:假如是因為你鬧這種情緒,再不加以克制的話,我是不會原諒你的,難道你希望一個得了絕癥的女人來安慰你嗎?我知道你是個有點兒情懷的家伙,對小胡的感情也是復雜的,可你要明白,你是個爺們兒是個男人,就算我不這么看可她或許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你必須在她面前做個爺們兒當條漢子!
我悶頭繼續(xù)走:我知道了,可你也不能讓我立刻就破涕為笑吧?
老王不罷休,尾隨著我說:趕緊給老子振作起來!
我火了:你是誰老子?
老王威脅道:你是不是不想讓我再冒充你那死鬼老爹了?
我一下子癟了,趕緊說:那倒不是啊!行了行了,這是兩回事。
老王啐了一口道:混蛋才會說是兩回事!我冒充你老子那是在幫你,讓你好好活下去,我要你振作起來也是在幫你,讓你也能幫她好好活下去,哪怕多活一陣子也好。
我看老王言下黯然,于心不忍,只得妥善安撫,并信誓旦旦。
2012年10月9日,星期二,大風。
“今天是世界郵政日,理當慶祝,還沒想好怎么安排呢,老王就燉了雞送過來,他說最近開始學習上網(wǎng)了,查了一些資料,據(jù)說雞肉還是可以吃的,補充蛋白。胡安說吃啥都行,重要的是好吃。吃飯的時候我突發(fā)奇想,問胡安會不會開車,帶我和老王郊游去,胡安說會是會,可是很久沒開過了,再說也沒車可開啊。我說吃完了就去買?!?/p>
記得那天的風特大,胡安說快把她刮跑了,北方的風真是不得了。于是我和老王一左一右拉住她的手。胡安的手很小很光滑,拉起來不忍用力,倒是她使足了勁頭扯住我倆往前跑。我宅男太久缺乏運動,跑得磕磕絆絆,倒是聽見老王在另一側(cè)發(fā)出天真的笑聲。
三個人在風里奔跑,那種感覺真是好,也難忘。
汽車城很大,跑了一會兒她就累了,臉色慘白。老王問要不要回去,胡安擺手,示意休息一會兒就好。我和老王分別用自責的目光看著對方,又不知該如何才是。醫(yī)院這個詞是絕不能提的,胡安已經(jīng)多次懇求過我們。
可能是看出我倆的不安,胡安找了個話題,問兩只狗為啥一個叫元寶一個叫墨菲?老王說元寶是撿來的,所以他希望撿來的是只金元寶,比較拜金嘛!我說墨菲也是我給起的名兒,你看過電影《機械戰(zhàn)警》嗎?里面的主角就叫墨菲,頑強勇敢,死而復生。胡安哦了一下,眼神里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這一天無功而返。
2012年10月10日,星期三,晴。
“今天是辛亥革命紀念日,我特意出去買了只烤鴨,還在網(wǎng)上提前下載了電影《孫中山》,打算飯后一起觀看。卻不料,胡安外出了。桌上留了字條:有事外出兩天,世界保健日前一定回來!不得已,只好去找老王?!?/p>
老王在不當著胡安面的時候,吃相極為惡心,簡直像一只野狗啃食一只野鴨,讓我?guī)缀鯁适秤?/p>
老王邊吃邊問:她又外出了?去幾天?
我只好把世界保健日搬出來。
老王翻起白眼又說:哦,那應該是十三號周末了,你可知道她去干什么了?
我好奇反問:怎么?你清楚?
老王擦擦嘴說:當然!她去邢城了。
邢城?
老王點頭:邢城有全省最大的眼科醫(yī)院,她是辦志愿捐獻手續(xù)去了,可能還挺麻煩的,你知道,她這情況。
我站起來說:她想干嗎?要捐獻眼角膜嗎?
5ab80d36ec0efba9574d529fbb016f88你別激動!老王安撫道:我認為這是件好事,善事,有意義。
我說:我沒激動,可是我查過,癌癥病人是不在器官捐獻范圍內(nèi)的,因為癌細胞很容易滿身跑,那個專業(yè)術語叫啥來著?浸潤?
老王緩慢地說:角膜捐獻一般是不受影響的,她應該沒問題,而且沒做過化療癌細胞轉(zhuǎn)移的范圍不大。況且現(xiàn)在全省眼庫告急,每年一千多人排隊等著換角膜,而實際捐獻的不到十人,是我支持她去的。
那你怎么不去捐?
老王白了我一眼:我已經(jīng)捐了!
開玩笑!你要是捐了怎么還能這樣看著我?怎么還能準確地吃到鴨腿?
老王苦笑道:我已經(jīng)簽了無償捐獻協(xié)議,這就等于是捐了,懂不懂?
我好奇地問:這種捐獻怎么搞?是人快死的時候還是死了后?死人的眼睛還能用嗎?
老王解答:當然要等人死之后,否則活生生地摘除太不人道了啊,只要你簽了協(xié)議,在你停止呼吸后立刻就會有專業(yè)隊伍來取走你的角膜,四十八小時內(nèi)給需要的人裝上,就OK了!
我終于明白,于是昂首道:那也算我一個!你們倆真是的,這種事應該叫上我的。
老王審視著我說:你還年輕啊,不急。
我又好奇地問:你都捐了啥?
老王幸福地說:能捐的都捐了,角膜、心臟、骨髓、皮膚、血液、腎!
我肅然起敬:您連腰子都不要了!
老王頗為鄭重地說:能用的都留下,不能用的做解剖實驗,隨他們看著辦吧!否則全燒了也可惜。
我感動了:你倒是會精打細算。
老王把話題轉(zhuǎn)回到胡安身上,他說:是小胡讓我有了這個覺悟,我認為她做得對,就照做了,小胡對我說,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
我打斷道:這是馬克思說的,在本質(zhì)的現(xiàn)實性上,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
老王瞟了我一眼:你讀的書還不少么,小胡說每個人的單獨性構成了社會的復雜性,個體的付出和回報或許不成正比,可是放在整個社會來看,還是物質(zhì)守恒的,一個人總是去索取和收獲的話,他的付出自然顯得吝嗇,可最終他還是要付出的,甚至超出自己想象,就好比我們天天吃雞鴨魚肉,而養(yǎng)雞養(yǎng)鴨的人卻不舍得吃,可是我們獲得了更高的膽固醇,付出了健康和生命,假如到死再不肯把自己尸體交出的話,我們還將獲得一個難堪的局面,或許不算罵名,但至少是個評價——你活得沒意義,和蛆蟲一樣,你白活了,雖然你自己不認為白活。
我笑了:看來,我要是不去捐的話肯定是說不過去了。
老王指點著我說:你小子就這樣,明明心里清楚了嘴上還裝糊涂!不耍貧不調(diào)侃你會死???你也算是吃了幾年白飯了,再不奉獻社會,還真沒啥存在的意義了,自己想清楚吧。
我認真道:我捐行不?我現(xiàn)在就捐,您要腰子不?立馬給您捐一個!
老王擺手:我自己有,我要那么多腰子干啥?真想捐的話,你可以去聯(lián)系一個尿毒癥患者,幫他恢復健康。
我趕緊說:這個不急!讓我回去好好考慮考慮。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這個老王,真是沒救了,你自己愿意捐就捐好了,何必還拉扯別人?有勸人捐款的,還沒聽說有勸人捐器官的!我就算是捐,也要等到活膩歪了之后再說,而且要看看獲捐的對象夠不夠資格,那些像我一樣的寄生蟲,捐給他做甚?還有,為啥他和胡安有那么多秘密不告訴我?老王究竟有什么迷人之處?
2012年10月15日,星期一,小雨。
“今天是國際盲人日,胡安還是沒回來,給她打電話,關機。不就是去辦個捐獻手續(xù)干嗎用了這么多天?就算順便來個體檢,再去探望一下受捐對象,也不至于這么久??!不會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正寫著,胡安回來了。我急忙奔過去看,她氣色還好,也沒有太多疲倦的樣子,才松了一口氣。
抱歉??!她說:沒能在世界保健日趕回來,對不起啊,你們兩個怎么度過的呢?
我裝作不滿的樣子說:不止是世界保健日吧?昨天世界標準日也浪費過去了,還好,你總算趕上個盲人節(jié)。
胡安聽懂我的小抱怨,笑瞇瞇地換了拖鞋,放下包,伸出雙臂說:來,抱一個!
我任她擁抱了片刻,自己的手臂卻始終沒能抬起來,本想開句男女授受不親的玩笑,也沒成。說實話,我很久沒和誰擁抱過了,特別是被異性主動抱,記憶中似乎是五年前和媽媽。所以,一瞬間,我忽然想哭,特別想。
胡安注意到我表情上微妙的變化,拍拍我臂彎,進屋去了。
我鼓起勇氣追過去,大聲說:我知道你干啥去了!
她猛地站住,一秒鐘后回過身來說:是老王告訴你的吧?
現(xiàn)在,通過對許多支離破碎記憶的整理,我才明白,那一刻胡安是多么的緊張和意外,還好,她反應迅速,因為她意識到我所說的和她所想的應該是兩件事。整整五天,胡安當然不可能只在邢城停留,她還有更重要的使命去完成,而這個使命直到她去世后,我才知道究竟是什么。
我沒有責怪胡安隱瞞我,在那樣重大的問題上,不要說隱瞞,就算是肆意的欺騙也是必須的和可以理解的。而她并沒有欺騙我,這顯得尤為難得。
因為是盲人節(jié),而且是國際的,我和老王一致認為應該有意義地度過。經(jīng)研究決定,我們?nèi)齻€在老王家活動一天,到午夜十二點為止,任何人都要佩戴眼罩,體會當盲人的感覺,不許偷看,不許中途退出,違令者斬。
這是一次聽起來幼稚,行動起來卻不同尋常的感受。我吃飯的時候夾不到菜、上廁所的時候尿不到馬桶里面、幾次和他們迎面撞上、看電視只能聽個音、打電話按不準號碼,我甚至放棄了去遛狗,實在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像個白癡一樣瞎摸摸,而元寶也不是一只合格的導盲犬。
晚飯后我告訴他倆,決定提前去睡覺了,然后像個僵尸一樣摸索著去開大門。老王在我背后說,怎么樣啊兄弟,是否覺得做個盲人是件特別痛苦的事?我哼哼著,心里想,也罷!抽空我也捐了去算了,如果忽然成為一個盲人,肯定希望有人為我捐角膜的,哪怕只給一個。
2012年10月17日,星期三,霧。
“今天是世界消除貧困日,胡安忽然問我還想不想買車,我說想啊早就盼著成為有房有車一族呢。她告訴我,認識一個熟人是倒賣進口車的,車況都很好,也就跑過幾千公里,關鍵是很便宜。看我不大放心,她又說可以先看看,合適再說。我就心懷期待地答應了。”
買車的過程很是驚心動魄,類似諜戰(zhàn)片。胡安叫了輛出租車,讓我和老王坐在后排,一路上她不斷地發(fā)短信,并指揮司機變更著路線。大約繞了半個城市,我們才在一條僻靜的小街里停下。
我四處張望,不見一輛豪華的進口車出現(xiàn),就問胡安,在哪兒???她低聲說,別急。片刻,有個戴墨鏡的男子走了過來,幾乎同時,胡安的手機響了一下。那男子朝我們點點頭,繼續(xù)走。
我們尾隨著那名男子拐進一條胡同,又跟了幾步,那男子忽然停住,回過身露出一絲僵硬的微笑,他說:只要現(xiàn)金。
我小聲說:可我沒帶現(xiàn)金啊,我只有銀行卡。
老王也幫腔:就是嘛,還沒讓我們看到貨嘛!
男子顯然有些生氣,質(zhì)問胡安:你們到底還要不要?
胡安反倒很平靜,她稱呼那名男子為“老刀”,并把老刀帶離了我們,在遠些的地方竊竊私語。幾分鐘后,胡安回到我身邊,輕輕地征求我的意見。我信任她,一一點頭。胡安就遠遠地朝老刀點頭。
老刀匆匆走過我身邊,同時撇下四個字:只看一眼!
我獨自跟隨著老刀轉(zhuǎn)回小街,街的一端有輛破舊的集裝箱卡車。越走越近,卡車司機跳下車,迎向老刀,他們低聲地交談了幾句。這個司機面目還算和善,但是目光陰毒,讓我不敢對視。
老刀拽開集裝箱的一扇后門,我湊合過去,一看就愣了,這真是一輛嶄新的好車!我從鏡子般車的漆皮上看到了自己的臉,上面寫滿了驚喜。
老刀忽然客氣地說:兄弟,識貨吧?這么新的寶馬3才要你十萬。
我自然是識貨的,雖然一直沒車,更不會開,但是長期在汽車網(wǎng)站上溜達,也算半個車迷了,這怎么會是輛寶馬3呢,這分明是輛寶馬M3!市場售價高達百萬!
見我連連點頭,老刀很急切地說:那就利索放款吧,我們還有事。
他甚至都不給我再去找胡安說話的機會,就讓卡車司機挽著我的胳膊走了。我邊走邊想,這自然是輛黑車了,以后被警察扣住怎么辦?可這輛車實在是太值了!先不管這些,反正那十萬塊錢也是來自彩票,不義之財不可久留,大不了玩一年再轉(zhuǎn)手賣出去,盡快交接也好,萬一他們忽然發(fā)現(xiàn)這車不是寶馬3而是M3呢?豈不是要提價豈不是要泡湯?
走到小街盡頭,拐上大路,前面不遠有家銀行。他問,你的卡是銀聯(lián)的吧?我點頭。他就不再說話,只是加快了腳步。我忽然有些擔心地想,萬一我把錢轉(zhuǎn)賬之后,他們再把車拉跑了怎么辦?于是掏出手機想打給胡安,卻被他一把抓住,同時喝問我:朋友,你想干嗎?
我笑嘻嘻解釋:我確實有點兒不放心,想給我一起來的朋友打個電話,咱們也好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是嗎?
他用力把手機按進我的口袋,還算客氣地說,打電話可以,你得用我的。說著,掏出一個臟兮兮的破電話,撥通了一個號,遞給我。
電話的一頭正是胡安接的,她明白我的意思讓我放心,并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告訴我,該怎么辦手續(xù)就按照他們說的去辦就好,最后她還加了句讓我情緒大增的話:我和老王已經(jīng)坐在你的新車里啦,一會兒就去接你!
去銀行轉(zhuǎn)賬倒是很簡單,那個司機找了一臺ATM機,讓我放進銀行卡,并且主動背過身去等我輸入密碼,之后就把我支到一邊他負責操作后續(xù)。搞完了,他給我看了一眼轉(zhuǎn)賬憑據(jù),十萬整,然后迅速撕成碎片就快步走向大街,旋即消失在人流里。
事后胡安告訴我,與此同時老刀的手機響了,他收到了轉(zhuǎn)賬短信,就對她說,以后必須用現(xiàn)金,只此一次!說完,飛快地把M3開下集裝箱,然后跳上那輛卡車,疾馳而去。
直到胡安開著我的M3來到面前,我仍舊處于迷糊狀態(tài),不相信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不過還好,進了小區(qū)之后,我恢復了一些神智,告訴自己終于得到了它,這無疑是又中了一次大獎。
2012年10月18日,星期四,霧。
“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如此信任胡安,竟然會冒險買下一輛走私車,彩票中獎的事我才剛剛挺過去,現(xiàn)在又立馬投身到一場近乎非法的勾當中去——其實就是非法的!我這是怎么了?為了掩蓋罪證,買了件車衣把M3罩住,等風平浪靜之后再說吧。昨晚和老王在網(wǎng)上偷偷聊了幾句,他倒是很看得開,說胡安這樣一個命在旦夕卻肯捐獻器官的女人,怎么會去算計我這樣一個全無利害關系的朋友呢?他還有一句話說得挺睿智:做了之后就別再疑神疑鬼的了?!?/p>
我端著一杯茶佇立窗前,樓下是我的M3,不清楚是在欣賞還是在憂心忡忡,反正發(fā)傻了好幾分鐘,這種感覺就像是從畫卷中走出一名美女,要對我以身相許,鬧不清是開始男歡女愛才好,還是要搞清她的來龍去脈。
后來胡安回來了,她外出了一上午,路過我的寶馬車時,她停頓下來,抬頭看見窗子里的我就怔怔地注視了片刻,露出一種琢磨不透的笑容。
2012年10月23日,星期二,霧。
“今天是重陽節(jié),是老王的節(jié)日,啊哈!昨天經(jīng)過輪流審問,他才承認自己是過六十五歲的人,其實,要不是他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年輕,又專門喜歡往比自己年輕的人里面扎,說他七十恐怕也會有人信。老王、胡安、我,我們是老中青混世組合,老王吃自己的退休金,我吃我爸爸的養(yǎng)老金,胡安吃自己的早年積蓄,真是一幫徹頭徹尾的吃貨!這幾天,我大體上從獲得豪車的惶恐中走了出來,胡安不知道從哪里給我搞到一副可以以假亂真的牌照,還有看似制作精良的全套海關罰沒車輛手續(xù),也就是說,我的M3幾乎是一輛明媒正娶的車了,它幾乎被洗白了。胡安給我的感覺越來越神通廣大,我甚至陰暗地想,最好能讓她再多發(fā)揮點兒余熱??墒窃缟衔覇栠^她了,能否幫我把戶口調(diào)進京城,她的回答是:第一你是不需要,第二我是辦不到?!?/p>
胡安開車帶我和老王去郊游,時值深秋,天地肅殺,著實沒啥好看,不過三個人的興致還是不錯的,一路上說說笑笑感慨連連,談的都是各自的心愿。
我的心愿是先學會開車,聘請胡安當我的私人教練,房租沖抵學費。她欣然接受。第二個心愿是一年內(nèi)把M3賣掉,最好能賣個市場半價,然后買輛出租車開,這樣我就有了飯碗,再說像我這樣一個無聊的家伙,沒事拉拉客,也能找些說話的人,不至于最后成為老年癡呆。在我正要說出第三個心愿前,老王打斷了問胡安,他這個車的手續(xù)能行嗎?胡安說,原本是幫老刀聯(lián)系買主,聯(lián)系成了提成五千,但是我也不能賺自家兄弟的錢啊,于是就托老刀給搞了套手續(xù),湊合用吧。我問,那是真的了?胡安回答,還算真吧。老王說,那就還是假的,繼續(xù)說吧,說說你的第三個心愿。我說,我想給你養(yǎng)老送終啊。
路過我的寶馬車時,胡安停頓下來,抬頭看見窗子里的我就怔怔地注視了片刻,露出一種琢磨不透的笑容
老王忽然沉默下去,哽咽了一下才說:那好,我也說說自己的三個心愿吧,第一個我想見見我的孩子們,他們一個在加拿大一個在廣州,都忙啊,沒時間回家瞅他們這個沒用的爹了,就想在我還能給他們做一頓飯的時候看見他們,全家一起再吃頓飯,就夠了。
我拍拍老王的手:那下一個呢?
老王說:我想咱們?nèi)齻€一起去照個合影,不管是以后天各一方還是陰陽兩隔,都有個念想。
胡安說:這個一會兒就去實現(xiàn)。
我問:那第三個呢?
老王想了想道:我先不說了,讓小胡先說,等她說完了我再說。
胡安矜持地笑了一下:那好,我就先說,我的第一個心愿就是能再有一次機會登臺表演,不需要多少觀眾就行。
我好奇地問:登臺?你想跳舞?
胡安搖頭:跳不動了,我想的是鋼琴演奏。
你還會彈琴?
老王瞥我一眼道:小胡可是全才呢!舞蹈、樂器、唱歌、繪畫。
我還真有點兒吃驚,笑嘻嘻說:這我倒不吃驚,對了,有機會也給我畫張畫唄?
胡安繼續(xù)說:第二個心愿是不想讓我的女兒知道媽媽死了,你們懂的,我女兒跟著她爸爸過,現(xiàn)在應該是上高三了,雖然我的離婚讓她無法接受,可畢竟還是接受了,我真的不想高考前再影響到她。
老王問:你們倆一直保持著什么樣的聯(lián)系?
胡安嘆口氣:沒有任何聯(lián)系方式,她不肯接受我這個媽媽,雖然我知道她以后會懂的,但是現(xiàn)在任何解釋都是徒勞和多余的,所以唯一能稱得上聯(lián)系方式的就是,每個月我給她卡上打930塊錢,因為她是9月30號的生日。
老王思索了一下說:這個我可以幫你,如果哪天你忽然走了,那么我會繼續(xù)給她匯錢。
胡安說:那就太好了,其實只需要到她大學畢業(yè)就可以,而且這筆錢我早就準備好了,交給你老王去辦,我再放心不過。
老王淡淡地一笑:我估計再活四五年問題不大。
我插嘴說:沒事的,假如老王不在了,我還在的。
老王笑罵道:你小子真是貧嘴,等我們倆都不在了,看你還和誰去貧!
我滿不在乎說:那也沒事的,等你們倆都不在了,我對著咱們的合影去貧。說到這里,忽然心底一陣刺痛,我似乎看到了這個畫面。
胡安說:你也得幫我,我給女兒寫了封信,等她大學畢業(yè)了,你就用E-mail給她發(fā)過去,希望你到時候可別忘了。
我點頭答應。胡安說出了最后一個心愿之后,就把車停在一家照相館門前。老王首先跳下車,鉆進去和店主商量了片刻,隨后揮手招呼我們進去。
照相的時候,老王輕聲對我倆說:我的第三個心愿就是想看到你們所有的心愿都實現(xiàn),再走。
我低聲打聽:再走?走哪兒去???
老王說:來,都笑笑!
2012年11月1日,星期四,晴。
“今天是新一個月的開始,最近一周比較忙亂,也沒顧得上寫日記,總的來說一切安好。簡單做個回顧總結(jié):1. 我和胡安私下打聽到老王兒子的聯(lián)系方式,聯(lián)系了,那小子表態(tài)過一陣子會抽空回來探望,并答應同時叫上妹妹。2. 我和老王私下聯(lián)系了一家咖啡館,店主是老王以前的一個下屬,店里有鋼琴,可以在客人少的時候過去,隨時恭候。3. 胡安每天很早起床教我開車,每次一小時,我進步神速,已經(jīng)可以在小區(qū)里轉(zhuǎn)圈了。4. 我們的合影做好了,幸好胡安漂亮在中間,否則我和老王顯得太傻了,目前這個相框就掛在我的餐廳里,十分祥和!當然也有讓人義憤填膺的事,老王客廳里掛的一張合影居然是他和胡安的!竟把我剔除在外,一定是這老家伙在我們照相前和老板交代了什么!作為回敬,我在相框下插了一賀卡,就是老王過生日沒給他的那張,剛好擋住他的臉,哈哈!5. 胡安昨天外出忘記帶手機,有個電話連續(xù)打了三次,我只好替她接了,對方是等待受捐的病人家屬,說他家的小男孩病毒性角膜炎,已經(jīng)徹底失明了,非常想念胡阿姨和問候胡阿姨身體健康之類的話。這不是催命嗎?我非常不客氣地掛了電話。我才不管你是什么病毒性,如果你們覺得她的生命已經(jīng)沒有意義,只是早等早盼的話,那我真的希望胡安可以長命百歲,讓你們好好絕望一下!”
胡安知道我接了她的電話,神情顯得有些不快,聽我念叨了一堆廢話之后,她對我說:你并不了解病人之間的這種感受,我和那個小男孩幾乎天天聯(lián)系,互相鼓勵,他根本不想要我的眼睛,他更想我能活下去,他告訴我假如有一天胡阿姨真的沒有了,他會用我的眼睛為我流淚的,而只要每天能聽到我的聲音,他愿意在黑暗里為我祝福!
胡安的話搞得我很狼狽,想去找老王排解,又怕遭到第二輪的轟擊,只好領著元寶去樓下擦車。
前不久,我趕到邢城見到了那個小男孩,他已經(jīng)恢復了光明,一聽說我是胡阿姨的朋友,他的眼淚就大顆大顆往下滾落。
2012年11月11日,星期日,雪。
“今天是國產(chǎn)光棍節(jié),早上就很陰,快到中午的時候下起了雪。這個節(jié)日是必須要過的,因為我們是真正的光棍組,老王是喪偶,胡安是離異,我是獨身,所以共同商量好要在11點11分開始宴會,好,就寫到這里,出發(fā)!”
記得宴會是在小區(qū)對面的火鍋城隆重舉行的,點菜的時候我和老王一致傾向于照顧胡安的飲食需要,可她堅決不吃病號飯,甚至還要了一份辣椒。胡安說,就算嚴格按照健康食譜去吃,又能健康嗎?如果每天只讓吃白菜就能多活半年的話,我寧肯不要這半年的生命。
這話聽起來像是她很貪吃的樣子,實則不然,胡安不希望因為自己而改變了別人的喜好,成為被人照顧的對象。后來我逐漸發(fā)現(xiàn)了她所倡導的生命觀,那就是:別把死亡看得那么重要,你越是輕視它,它就越無力征服你。
這頓飯吃得很愉快,大家誰都沒有煽情,一共喝掉了一瓶白酒五瓶啤酒,最后互相攙扶著回去了。
可是快走到樓下的時候,胡安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號碼轉(zhuǎn)身就走。我問干啥去,她說是急事,讓我倆先回去。
胡安去世后,我見到了負責接收她骨灰的同事,記得非常清楚,那是一個個子不高相貌清秀的小伙子,但說起話來并不靦腆。他告訴我那天胡安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以及后面的整個過程。還是記得很清楚,我是用一種并不驚訝的表情聽完了所有內(nèi)容,就像在聽一個毫不相干的故事,甚至與胡安都沒有丁點兒的聯(lián)系。
2012年11月18日,星期日,多云。
“胡安整整消失了一星期!今天凌晨才回來,目前正在休息。如果我是她老公,也會和她離婚。等她起床,我要嚴肅地和她談談了!這一周的時間,我是在極度無聊中度過,幾乎有點兒無依無靠的感覺,這感覺讓我莫名的憤怒。老王竟然也沒過來串門,遛狗的時候一次都沒遇見他,真不知道躲在窩里干些啥。更可氣的是,剛才我給他發(fā)短信告知胡安回來了,他居然說早就知道了。我就算再笨,也能猜出他倆之間存在著比我更密切的聯(lián)系,這真讓人難堪。這種事該怎么辦?我是該去怒斥老王還是該去找胡安搖尾乞憐?”
許久之后,當我和老王共同回憶起這段往事,他的解釋令我震驚和慚愧。
老王說:從精神世界講,那時的你和胡安還不處于一個層面上,而我算是盡量理解緊隨其后,也許這與年齡有些關系,所以她更愿意和我談談自己的事情,不過,她所談甚少。人都會有好奇心,尤其是當你將自己看做她的朋友之后,免不了希望對方也把你擺放在同樣重要的位置上,這是人之常情,似乎合情合理,而如果對方疏忽了這么做,你的好奇心就會很容易轉(zhuǎn)化成自尊心,平白無故地感覺很受傷,進而去質(zhì)問對方,或者擺出一些壞脾氣,說白了,就是矯情。老實說,我對胡安也充滿了好奇心,她忽然消失幾天也會讓我坐立不安,甚至想到了很多糟糕的結(jié)果,但是我強迫自己不去猜測和追問,既然是朋友,有些信任應該是無條件的,如果你認為對方很重要,那么就別把自己的好奇心視為重要的,那真的不算什么。從另一個角度講,她沒有告訴我們的那些事情,自然是不適合讓我們知道,作為朋友,她或許比我們還尷尬,就像你冒領養(yǎng)老金的事,你會告訴我們之外的其他朋友嗎?
我用一種敬仰的表情看著侃侃而談的老王,希望他不要再喋喋不休下去。我知道他講得有道理,某些理論相當有說服力,旗幟鮮明,論據(jù)完備,但是在收聽他這一席話的過程中,我的思維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問題上,即為何老王這個人會變成這樣了?
老王以前給我的印象就是個腦部沒受過創(chuàng)傷卻存在明顯殘疾的家伙,一個喜歡和路人搭訕、講些沒意思的笑話、熱衷觀望過往的中青年婦女、酷愛和小商販討價還價、有點兒小聰明小算計的退休老會計,他怎么會變成了這樣?一廂情愿的可笑的愛情能產(chǎn)生讓人洗心革面的力量?胡安帶給他的影響究竟有多深?他們私下都聊過什么?會談論起我么?
現(xiàn)在我懂了,其實每個人都有一個內(nèi)心世界,或汪洋肆虐,或溪水潺潺,別人極難看穿,甚至自己都無法看穿。因為經(jīng)年累月地生存在一種生活模式下,變得極度收斂,盲從于現(xiàn)實,所以我們的世界里才會出現(xiàn)那么多看似雷同的人,他們說著雷同的話做著雷同的事過著雷同的生活,有些面目都雷同。老王如此,我亦如此。我們像是各式各樣的保溫瓶,外表都差不多,但心里裝的是什么絕看不出,根本經(jīng)不起劇烈的跌宕和磨難,信奉平安是福,一場小病就會讓我們悲天憫人,一個小失敗就會變得自怨自艾,生離死別對我們來說就是世界末日,知道得了癌癥會比不知道死得更快。
正是因為胡安這樣的人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里,或說生命里,我和老王才一步一步發(fā)現(xiàn)了埋藏已久的自己,老王變得紳士和哲理,我變得不那么自私和目光短淺,也許,這都是我們最想要的那個自己。
秘不發(fā)喪領錢、不停地買彩票夢想中獎(事實上,用于購買彩票的錢幾乎占據(jù)了我爸爸養(yǎng)老金的三分之二,卻羞于對任何人說起)、投資走私車,我所做的一切看似無奈和有理,實則毫無正派可言,我明明就是一個靠僥幸心理謀生的家伙嘛!
胡安是懂我的,她肯定懂,她什么都清楚。
2012年11月22日,星期四,大風。
“今天是感恩節(jié),經(jīng)過多日的運籌帷幄,我們終于迎來了老王的子女!”
一大早我和胡安就趕到省城機場,像抗議示威一樣高舉著牌子在出港口迎候。這對不孝兒女的航班還延誤了,害得我們連午飯都沒吃。老王的兒子比我年齡大一些,個頭很高,打扮很氣派,嘴里不時迸發(fā)著英文,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海歸。老王的女兒個頭也很高,長得挺難看,渾身全是香水味,一出來就嚷嚷著北方真冷,真不是人呆的地方。等他倆見了我的豪華車,都老實了,說話的態(tài)度也變得溫柔恭敬。在此,真的要感謝走私販老刀先生??!
這一天印象深刻。我們回來的時候,老王正在生悶氣,質(zhì)問我倆為啥忽然沒影了,連豐盛的午飯都不來參加。我說,感恩節(jié)可以晚上過嘛,菜涼了不怕,熱熱就行,我們不挑食。胡安認真地告訴老王,我們還帶來了兩個你想見的人。老王瞅見了自己的兒女,彈簧一樣站了起來,竟然不知道說什么。
菜重新熱過一遍,大家都餓了,老王的兒女悶頭吃喝,倒也沒忘記稱贊味道好。老王分別給孩子們夾了一個豬蹄,海歸兄顯得猶豫,說了句謝謝但還是吃了。為了不至于太沉悶,我和胡安隨便扯著玩笑,可是老王沒有笑,他吃了幾口就起身進了臥室。
胡安望著仍在繼續(xù)吃喝的兩個家伙說:我們是外人,不適合說太多的話,但是作為一個大姐,我認為你們應該多陪爸爸說說話,既然千里迢迢來了,怎么也該叫一聲爸爸。
兒子說:我們家的情況你們不懂的,從小到大一直這樣,他很少和我們說話,大家也都非常習慣了,習慣就OK啦。
女兒起身說,那我去看看他。轉(zhuǎn)了一圈,她從臥室慢慢走出,表情變化非常明顯,低聲對哥哥說:你進來看看吧。
海歸兄懶洋洋地起身跟進去,嘴里還一直嚼著。我和胡安也吃不下去了,側(cè)耳傾聽,老王的臥室里無聲無息,竟然連一句對話都沒有,好一會兒才聽見這對子女喊:爸!我們錯了!
我和胡安湊過去,看到老王呆滯地坐在床上,一雙兒女跪在面前,抱著他的膝蓋痛哭。
老王的臥室,整間屋子的墻壁上都是這雙兒女的照片,大大小小的,各個年齡的,整整齊齊的,貼得連一絲縫隙也沒有。
2012年11月29日,星期四,多云。
“今天是國際聲援巴勒斯坦人民日,老王的孩子們回去了,一家三口相處了一星期,應該是和睦快樂的。老王昨晚在網(wǎng)上給我留言,就幾個字:他們要走了,謝謝你們!”
胡安似乎不大舒服,躺了一天,中間送了一杯水進去,她還裝作沒事的樣子起身道謝。
我不知道她的病情已經(jīng)惡化到什么樣子,痛苦程度又是多少,可她既然還能從容的微笑,我就感覺好些。
傍晚前,老王探望了她一次,出來的時候眼睛濕濕的。我問他怎么了,他說沒事沒事。
假如我那時就知道胡安距離死亡還有兩個月的時間,我不會感覺好些的,我會驚慌失措。
2012年12月3日,星期一,晴。
“今天是世界殘疾人日,我將面臨嚴重考驗,一同參與考驗的人還有老王,希望我倆同仇敵愾,順利過關!”
昨天忽然接到一個電話,是我爸爸生前單位打來的,問他是否在家,明天是否方便過來看看他,順便提前拜個新年。我猛然覺醒,大腦中某個程序迅速被激活,我大聲告訴對方,歡迎啊歡迎,隨時歡迎過來。
匆匆去找老王,沒等我說呢他就先開口了:他們要來檢查了?嗯,我估摸著也該來了。
今天一早,老王就過來了,還吆喝著讓我去買早點,主子一樣在屋子里溜達著,指點我該注意搞搞衛(wèi)生了。他吃早飯,又吃午飯,其他時間都是和胡安嘻嘻哈哈地聊天,還不時命令著我端茶倒水。我像個奴才一樣東奔西跑畢恭畢敬,心中充滿了仇恨。
熬到天近黃昏,檢查人員也沒有出現(xiàn),不知道是不是忘了我爸爸還在等他們。我被老王指揮著出去買菜,打點他的晚飯。等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屋子里氣氛不對頭,探頭一瞧,差點暈過去。
以前都是派個小姑娘來檢查,根本不認識我爸爸,簡歷照片看兩眼就過來了,再加上老王會演戲,聊上幾分鐘家常再問問單位的瑣事,就能打發(fā)過去。可今天,來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小伙子,那中年人我有些面熟,可能是我爸爸過去的下屬!這樣的陣容出現(xiàn)在我家客廳里,老王和胡安顯然并不知情,正陪著東拉西扯呢。
見我發(fā)傻,老王吆喝著:你們看,我兒子買菜回來了,一會兒別走了就一塊兒吃吧!
我只得出場,伸頭探腦地表示歡迎。
檢查團倒是挺客氣,聽出老王送客的話,就急忙站起來寒暄兩句告辭。老王還讓我送送客人,一口一個“我兒子”,我的頭都大了。
送到樓下,中年男子用一種古怪的微笑瞅著我說:你爸爸身子骨真好,你得好好孝敬??!以前我們在一起工作的時候,他就總說你聰明懂事。
我是在一種巨大的屈辱感中送走了他們,有一種行將被滅絕的恐懼,卻又心存僥幸地想,也許他不記得我爸爸的長相了呢?這么想過之后,我認為自己是在掩耳盜鈴,情緒隨之衰敗到底。
回到家,老王正連連擦汗,要求我陪他喝一杯,以慶祝我又獲得了一年的自由時光。我沒好氣地說,晚飯取消了,散會吧!老王認為我是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就賴著不走。倒是胡安察覺出我的異樣,細問之下,只好一一道來。
老王聽了,臉上的笑容一掃而光,悲鳴一聲:太丟人了!
胡安卻笑了:這樣看來,倒是那個男的演技更高。
我問:我該怎么辦?
胡安安慰道:既然他沒有道破,那說明還是想給個面子,做個順水人情唄,下次他就不會再來。
老王愴然:下次我也不來了,死活都不來了!這叫什么事兒啊!
我沮喪道:看來就能自由一年了,明年這個時候還得披麻戴孝報喪去,可是我擔心到時候沒有痛苦的表情唉。
胡安笑瞇瞇地說:這是早晚的事,你應該有心理準備,沒事的,到時候你就能做到了,想想失去的自由生活,你就會潸然淚下了啊。
我點頭:雖然你有點兒幸災樂禍,可還算在理。
至今,當我回想起這一幕,常忍不住想笑,胡安瞅著我這個倒霉蛋,如果再裝作嚴肅關心的模樣,就太假了。有時候就是這樣,一個人遇到的煩心事或許當時很受打擊,可在別人眼里就是個滑稽事,好比出門摔了個大馬趴,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趕緊爬起來忍痛離開,其他的都別指望。
2012年12月20日,星期四,大風降溫。
“今天是澳門回歸紀念日,也是世界末日前的最后一天,不管瑪雅人有沒有準兒,我們都決定外出狂歡!”
這一天我們是在吃喝玩樂中度過的,胡安精神頭非常好,根本不像個背靠死神的人。她的好情緒成功地感染了我和老王,以至于忘記了晚上還有重要的節(jié)目。
夜半三更回到小區(qū)門口了,我拍了一把老王,提醒他是否想喝咖啡了。老王這才頓悟,吆喝著去咖啡館。胡安有些為難,但是看我倆情緒亢奮,不忍拒絕,只好一起殺回去。
咖啡館幸好還沒打烊,老板見我們來了,也算熱情,招呼著我們隨便坐、隨便喝、隨便玩。胡安一眼瞅見了角落里的鋼琴,就全明白了。她說先去趟洗手間,洗把臉清醒清醒。
等胡安離席之后,老板皺著眉頭說,你們的這個朋友真的沒有幾天了,她的臉水腫的這么嚴重啊!老王擺擺手說,不要提這個不要提這個,我們過來是圖開心的啊!
后來老王告訴我,胡安去洗手間其實是去打嗎啡了,沒有鎮(zhèn)痛劑的支撐她根本挺不住這樣的折磨。以前我對私下躲在廁所里注射針劑是極為厭惡的,可是自從它和胡安產(chǎn)生關聯(lián)之后,我想那也僅僅是一種藥。
胡安返回的時候,特別留意了一下我的表情,就快活地跑到鋼琴前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氣,閉目片刻,進入平靜。老板把一盞射燈打開,胡安就坐在光影里。
胡安的第一支曲子是《憂傷的天使》,她彈得真好,說是專業(yè)級一點兒不為過。在場的每個人都在凝神傾聽,琴聲打動了所有人的心。不知不覺中,這支似乎歡快的曲子,竟然讓我淚流滿面。
第二支曲子是老王點的,我聽著很熟,但是想不起叫什么名字,想問問他,扭頭一看,他緊緊閉著眼睛倚靠在沙發(fā)里,一滴淚正無聲地淌下。
前幾天,我在一張舊CD中意外地聽到了這首曲子,才知道是《夢中的婚禮》。
2012年12月22日,星期六,陰。
“世界末日順利度過,一切都云淡風輕,我和老王儲備的大批蠟燭和食物看來要慢慢消耗了。最近幾天,我的駕駛技術有了革命性的突破,可以獨自去超市了,真是不錯!雖然也感覺心驚肉跳?!?/p>
記得這天胡安去了醫(yī)院,我和老王一直跟到診室外,張望著大夫的臉色。她當然不會同意住院,讓醫(yī)生開了些藥就走了。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
胡安的腹水積壓嚴重,正常的生理機能受到了可怕的影響,美麗的容貌和身材漸漸離開了她的身體,很多時候只能佝僂著走路。老王要求搬到我的書房來住,我沒法拒絕他。
2012年12月24日,星期一,中雪。
“今天是平安夜,老王忙活了一天,采購了很多裝點節(jié)日氣氛的東西,光氣球就買了100個,吹得我腮幫子生疼。老王搬過來之后,每天都給胡安買一束鮮花,有時是菊花,有時是百合,有時是玫瑰。他還是定期理發(fā)焗油,衣服也一塵不染,他在房間里走動的時候,總是哼著歌,像個即將辦喜事的小伙子。胡安說,男人一旦愛上了,不管他多大的年齡,都會變成孩子,而老王這個孩子讓她非常心疼。”
胡安已經(jīng)不能自由活動,走路的時候時常撐一把墻壁,她拒絕我們的攙扶,總是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我行。
我們搞了一個燭光晚餐,吃到一半,胡安就挺不住了,無所顧忌地連打了四支杜冷丁,卻也不見好轉(zhuǎn)。又過了一會兒,她小便失禁了,老王把她背進臥室,仔細地為她擦洗身體,更換衣褲。
我很想幫幫他,可是老王也是用一種不容商量的口氣說:還是我來!
把她安頓好了,老王總是顯得很疲憊,會長時間的注視窗外,盡管外面什么都沒有。注視的久了,他會驚醒過來,回頭看看胡安。有些時候胡安也在看他,老王就會微笑一下。
胡安死后,老王曾在這間臥室里安靜地呆了一整天?,F(xiàn)在我回想起來,都覺得他是個了不起的男人,甚至是偉大的,他隱藏痛苦的本領讓凡人不可企及。
2012年12月31日,星期一,陰。
“今天是2012年的最后一日,老王的兒子打來越洋電話,說了足有半小時的話,不過他并沒有半點兒開心的樣子。胡安的健康每況愈下,但依舊掙扎著每天起床刷牙洗臉,受到我和老王照顧的時候,還會吃力地說出感謝的話。我以為,她已經(jīng)進入了某種軌道,隨時都會離開我們了。我已經(jīng)習慣了去等待一場離別。胡安曾經(jīng)說過,從我們降生那刻起,生命就是倒計時?!?/p>
老王在我給餐具消毒的時候找到我,開門見山地說:喂,有件事需要和你交代一下了,她快不行了,隨時都有可能,所以從現(xiàn)在開始,這個家靠你了,我的工資暫時交給你,需要怎么開支都不必和我商量,你看著辦就行,該買什么你就費心費力去買吧,我只想寸步不離守在她身邊。
我點頭。
老王又說:她走之后,我可能就搬到國外去了,先住一段時間試試,所以我那房子也暫時交給你,你是租是閑置都可以,我要是還能回來,咱們就繼續(xù)當鄰居,要是萬一回不來了,我的女兒會過來接收,到時候你再幫她出售吧。
我心里不是滋味,只能不斷點頭,示意聽懂了。
老王于是把鑰匙、工資卡都交給我,然后就走開了。
眼下,老王身在加拿大,偶爾會從網(wǎng)上給我留言,說的都是些那邊的生活瑣事,看得出來,他很是無聊。但我也明白,他是想表達已經(jīng)從悲傷中走了出來,雖然真實未必如此。
我給他的回復也是比較瑣碎,告訴他已經(jīng)把M3轉(zhuǎn)賣掉,但是我不想成為一名出租車司機了,因為開車時精神總不那么集中,怕出事故或把乘客送到違背他們心愿的地方去。我決定暫時把那筆款子儲蓄起來,等以后有了更好的決定時再用。再有,我成功地向我爸爸生前單位發(fā)了喪,很快我爸爸的養(yǎng)老金就停發(fā)了,一時還真不習慣,但我感覺比以前要坦然的多。我目前的生活費主要是來自他的房租,租他房子的是一對日本小夫妻,都在中國留學,上次他們和我嘀咕半天可能是想遲緩幾天再交房租,我義正言辭地告訴他們,釣魚島是中國的,房租是不能商量的。此外,他的墨菲也一切良好,天天和元寶打架,偶爾會進錯了單元。
我和老王始終都恪守著一種默契,誰也不提胡安這個名字。
2013年1月19日,星期六,霧霾。
“今天是臘八,我去買了臘八粥,老王喝了幾口就說難吃不吃了,真不好伺候。倒是胡安賞臉,堅持喝下兩口。她現(xiàn)在幾乎很少進食了,老王把我買來的半成品加工成流食喂給她,每見她喝一口,就表揚她真棒。他們都消瘦得很厲害,像是難民。記得以前胡安說,多數(shù)的死亡都和痛苦關聯(lián),這更讓死亡變得空前強大,尤為可怕。老王說,痛苦分為兩種,一種是肉體上的一種是精神上的,都可以讓人沉淪,好在它們往往并不一起來?!?/p>
在這段煎熬的歲月里,我終日無所事事,眼睜睜地看著胡安的生命逐漸枯萎,再也無法拿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和最初認識時相比,誠然,那個風采耀人的胡安其實已經(jīng)死了,眼前的這個胡安連微笑都是丑陋的,她更像是一個軀殼,承載著曾經(jīng)的回憶,而我于她姑且還算是朋友,卻幾乎無法交流,所以更像是一位親人,我第一次身不由己地體會到一種被需要的痛苦,又無法割舍。
2013年1月31日,星期四,霧霾。
“今天胡安忽然自己走過來看我,她動人的微笑又復活了,她說想吃草莓。老王跟過來站在她背后看著我,從他的眼神中,我想到了一個詞:回光返照。所以我必須去給她買草莓,老王叮囑我要去附近的山區(qū)買,那里溫室大棚剛采下來的才新鮮。于是我就開車出發(fā)了,也買到了非常好的草莓,只是耽誤了很多時間,天黑才到家??墒?,當我進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倆都不在了,房間里收拾的得異常干凈,胡安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我在餐桌上看到老王的字條:我們走了,對不起?!?/p>
后來老王對我說,胡安離開你家的時候真的戀戀不舍,還主動把你的床單抻平了,這是她唯一能為你做的。
胡安要老王轉(zhuǎn)告我,這五個月來,除了感謝就是感動,感謝我的收留和幫助,在她離開這個世界前再一次有了一個家,體會到了最好的友情。為了不讓我太難過,就把所有的個人物品都帶走了,免得看見會傷心。她并不想活在別人的嘴里眼里,她要活到他們心里去。還有,她感覺我是一個語言能力不錯的人,善于開玩笑也機智,平常又愛看書寫日記,可以試試當個作家,不行再去開出租。
老王最后說,希望咱們下輩子還是鄰居還是朋友,還能碰見胡安,讓元寶帶路來租你的房。
2013年2月1日,星期五,晴。
“今天趕到了邢城,可是沒能趕上和胡安的最后一面。昨天她在老王的陪伴下抵達這里的眼科醫(yī)院,才在病床上躺下不久,就悄然離開了人世。老王始終在她耳邊輕聲說著我愛你——胡安的第三個心愿終于實現(xiàn)(有人說愛她,沒有孤獨地死去)。醫(yī)生迅速地為她摘除了角膜,并給兩個患者換上,手術很成功,胡安的眼睛還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始終認為我不該參加最后的送別儀式,因為胡安說我會承受不住,別看我平常啥都不在乎的模樣?;蛟S她是對的,但在我心中卻是無法挽回的遺憾。別了,胡安!”
我在醫(yī)院附近的一家旅館里見到了胡安的同事,他是一個身材不高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談起往事,他顯得異常平靜。
在我國南部沿海某城市,始終有一個走私汽車的團伙,他們把一部分車輛運到西南地區(qū)銷贓,但是在一次圍捕過程中,辦案民警們發(fā)現(xiàn)所有汽車座椅都被刀子割開,經(jīng)過對里面殘留粉末的提取化驗,確定是毒品。毒販們以黑車為運載工具從西南出發(fā),由于全程都是高速公路,缺乏警力監(jiān)查部署,這條通往北方小城的路被稱為“淘金新干線”,每到達一輛車,就會輸送來數(shù)十公斤的海洛因,并被迅速分銷到周邊的大城市,一張完善的販毒大網(wǎng)竟然已經(jīng)運作多年。胡安是緝毒組的副組長,主動請命到北方小城調(diào)查毒品的落腳點,通過一條偶然的線索,她發(fā)現(xiàn)黑車的銷贓是由一個叫老刀的人控制。毒販們?yōu)榉€(wěn)妥起見,黑車只跑一次就甩掉,所以才會異常廉價地出手。胡安認為只有先和老刀接上關系,才能進一步摸清整個販毒網(wǎng)絡。幾次的交易之后,老刀逐漸相信胡安只是個提取黑車傭金的中介,而且還是個吸毒者,進而同意帶她去黑車窩點看車。經(jīng)過周密部署,胡安帶領緝毒小組配合當?shù)鼐焦麛喽说暨@個窩點,同時一網(wǎng)打盡了整個團伙……
年輕的警官最后說:胡姐交代過我,說在她離開之后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因為你既是她的朋友又是熱心協(xié)助警方破案的市民,所以不必再有隱瞞,還有,你買的那輛車早就不是黑車了,我們幫你辦理了合法的手續(xù),畢竟不能讓守法公民吃虧,對嗎?
我客氣地表示了感謝,一時還無法接受胡安的這個身份,卻也終于明白她那些日子為何經(jīng)常突然消失。
年輕的警官公務在身,急于返回原崗,就站起身來和我握手再見,臨出門前他抱起一只手提箱,想了想對我說:胡姐的遺體才火化不久,你需要和她最后道個別么?
我點點頭走過去,在他的幫助下打開手提箱,里面安靜地放著胡安的骨灰匣。我觸手而及,不禁感傷道:還是熱的呢。
他聽了,忽然掉下了眼淚。
2013年2月9日,星期六,晴。
“今天是除夕,街道上到處張燈結(jié)彩,很有氣氛。我走了很多的路,專門在小街巷里穿行,但總是感覺哪里都是空曠的,這感覺前所未有。胡安已經(jīng)徹徹底底地離開了我的生活,可我總有懷疑,懷疑她還在這個城市。短發(fā)、帆布夾克、牛仔褲、綴滿流蘇的短靴,拖著那只咖色格子的拉桿箱,佇立在某個小區(qū)的布告欄前尋找著一個可以棲身的出租屋。”
老王節(jié)前就飛往了國外,與家人團聚。我曾提出送他到機場,他推辭了,告訴我要“好好的”,并再次請求我接管他的房子。在清理他家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胡安唯一留給我的東西。一幅畫,畫面上是一個男子手握茶杯立在窗后,目光茫然卻清澈。這是我。
除夕之夜,窗外鞭炮轟鳴,我在臺燈下翻看了近半年來的日記。通過對日記的回顧,計算出胡安在我生活中一共存在了151天,這個數(shù)字不代表什么,也幾乎毫無意義,因為她已經(jīng)植入到我的生命里去,不用注釋,無需爭辯。
今夜該是我的生日,我已不再關心自己到底出生在哪一刻,想都不想,生命中未知的事情太多,且太多未知的事情亦是無需知道的,能知道自己死亡日期的人才是幸運的,因為可以來得及道別。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