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亮程 圖/廖新生
老根底兒
文/劉亮程 圖/廖新生
在東刮西刮的風(fēng)和明明暗暗的日月中,我們看見他們上輩人留下的茬頭,像一根斷開的長繩一頭找到了另一頭。我們握住他們從黑暗中伸過來的手,接住他們從地底下喘上來的氣,從滿院子的舊東西中,我們找到了自己的新生活。
一戶人家新搬到一個地方,誰都不清楚他們會干出些啥事。老鼠都不太敢進(jìn)新來人家的房子,螞蟻得三年后,才敢把家搬到新來人家的墻根,再過三年,才敢把洞打進(jìn)新來人家的房子里。
鳥在天空中把啥都看得清楚,院子里的雞、雞籠、狗洞、屋檐下的燕子窠、檐上的鴿子。鳥會想,能讓這么多動物和睦共居的家園,肯定也會讓一只路過的鳥安安心心地歇會兒腳。在大樹頂上,大鳥看見很多年前被另一只大鳥壓彎的樹枝,被另一只大鳥踩傷的一塊樹皮。一棵被大鳥踩彎枝頭的榆樹,最后可能長得比任何一棵樹都高大結(jié)實。
李家門前,只有不成行的幾棵白楊樹,細(xì)細(xì)的,沒幾片枝葉,連麻雀都不愿落腳。尤其是大一點的鳥,或許看都不會看他們家一眼,直端端地飛過來,落到我們家的樹上。
像鷹、喜鵲、貓頭鷹這些大鳥,大都住在村外的野灘里,有時飛到村子上頭轉(zhuǎn)幾圈,大叫幾聲,往哪棵樹上落,不往哪棵樹上落,都是看人家的。它不會隨便落到哪一棵樹上,一般都選上了年紀(jì)的老榆樹落腳。
老榆樹大都長在幾個老戶人家的院子里,邱老二家、張保福家、王多家和我們家樹上,就經(jīng)常落大鳥。李家的樹從沒有這種福氣,連鳥都知道,那幾棵小樹底下的人家是新來的,不可靠。
我們家是黃沙梁有數(shù)的幾家老戶之一,盡管我們來的時間不算長,但后父他們家在這里生活了好幾輩人,老莊子住舊了又搬到新莊子,新莊子又住舊了。在這片荒野上,人們已經(jīng)住舊了兩個莊子,住舊了的莊子像已經(jīng)被穿破的兩只鞋,一只扔在西邊的沙溝梁,一只扔在更西邊的河灣里。人們住舊了一個莊子,便往前移一兩里,重新蓋起一個新莊子。地大得很,誰都不愿在老地方再蓋新房子。房子住破時,路也走壞了,井也喝枯了,地也毀得坑坑洼洼,人也死了一大茬,總之,都可以扔掉了。往前走一兩里,對一個村莊來說,只是邁了一小步。
有些東西卻會留下來,一些留在人的記憶里,一些留在木頭、土塊、車轅、筐子、麻袋及一截皮繩子上。這些東西十分齊全地放在老戶人家的院子里。新來的人家頂多有兩把新锨和一把別人扔掉的破鋤頭,鋤刃上的豁口跟他沒一點關(guān)系,鋤背上的那個裂縫也不認(rèn)識他。用舊一樣?xùn)|西,得好幾年的時間。尤其是一個院子,它像扔一把舊鋤頭或一截破草繩一樣,扔掉好幾輩人,才能輪到人拋棄它。
老戶人家都有許多扔不掉的老東西。
老戶人家的柴垛底下,壓著幾十年前的老柴火或上百年前的一截歪榆木,全朽了,沒用了,這叫柴垛底子。有了它,新垛的柴火才不會發(fā)潮,不會朽掉。
老戶人家的糧倉里,能挖出上輩人吃剩的面和米。老戶人家有幾頭老牲口,牙豁了,腿有點兒瘸,干活慢騰騰的,卻再沒人抽它鞭子了。
老戶人家的羊圈底下都有幾米厚的一層肥土。那是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羊糞羊尿浸泡出來的,挖出來比羊糞還值錢,人們卻從不挖出來,肥肥地放著—除非萬不得已。那就叫老根底兒。
在黃沙梁,我們接著后父家的茬繼續(xù)往下生活,那是我們的老根底兒。在東刮西刮的風(fēng)和明明暗暗的日月中,我們看見他們上輩人留下的茬頭,像一根斷開的長繩一頭找到了另一頭。我們握住他們從黑暗中伸過來的手,接住他們從地底下喘上來的氣,從滿院子的舊東西中,我們找到了自己的新生活。他們握那把锨、使那架犁鏵時的感覺又漸漸地、全部回到我們手里。這些全新的舊日子,讓我們覺得生活幾乎能夠完整、沒有盡頭地過下去。
(銘紅紅摘自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遙遠(yuǎn)的村莊》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