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木木

神木的熱烈

文 _ 木木

一

上大學(xué)的時候，宿舍四個人，我是最沒見識的，其他三人都是城里的，見多識廣，能說會道。梅子和我最親，常指導(dǎo)我：“蝦子，看到?jīng)]？那誰特別有錢，衣服全是名牌，她家是神木的?！蔽耶?dāng)時遲鈍，懵懵懂懂，又害羞得不敢多問，怕被笑話。

可是，神木到底是什么？

后來，我談了個男朋友，我叫他老李。他前后鼻音不分，在一起半年多我才知道，他叫李X兵，不是李X斌。

也巧，老李就是神木人，他整天跟我念叨：“人家大柳塔煤多得跟海一樣，賣一塊地一人分好幾十萬，聽說是半夜村干部喊了開會，一家家用麻袋往回抬錢。就我們窮，地不值錢，地下什么也沒有，哼！”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理解梅子那酸溜溜的總結(jié)—她家是神木的。

原來這就是神木。

二

2010年國慶節(jié)，我第一次跟著老李去神木。

到老李家的第二天，我跟他去鎮(zhèn)上找一個朋友，約好在銀行門口見面。銀行門口人很多。一位大叔來回踱步打電話，看得人眼花。我注意到他襤褸的衣衫的口袋里，是一厚沓嶄新的百元人民幣。那沓人民幣使勁往外擠，惹得我呼吸急促，只差伸手去接。突然就想起我媽逛縣城的模樣，她總是把大鈔用手帕包了一層又一層，塞進(jìn)褲腿，再用襪子束緊褲腿，掏錢時，還得找一個廁所，偷偷摸摸地取出來。

而這里，我細(xì)看周圍，來來往往的人大都裝滿了錢，不提防人。

我感嘆：“你們鎮(zhèn)的人真有錢啊，而且，竟然沒人搶?！?/p>

老李說：“什么呀！都是跟銀行貸款的。搶錢？這又不是警匪片?！?/p>

我問：“為什么貸款啊？”

老李答：“貸款的都是想著賺大錢的，拿了錢去買別人的地，屯著，等煤礦企業(yè)來收購，倒手一賣，狠賺一筆。”

我又問：“那沒有人來買地怎么辦？銀行不要錢嗎？”

老李答：“肯定要啊。我們這兒有個哥們兒，銀行來了人就往自家陽臺一站，喊，你們別催了，再催我跳下去啊，跳下去你們什么都得不著。這樣銀行就沒辦法了。”

三

經(jīng)過一片已經(jīng)收割過的玉米地，一輛白色的寶馬車慢吞吞地從我們身旁開過，停在地頭。車門打開，走出一對年近六旬的老夫妻。他們下車后轉(zhuǎn)身到后備箱跟前拿出來兩把鋤頭。兩個老人，在晨光的照耀下，背對著寶馬，鉆進(jìn)了地頭。

“就這樣來鋤地嗎？”我笑嘻嘻地問老李?！安蝗荒?？”他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我心里出現(xiàn)的畫面是：在遙遠(yuǎn)的關(guān)中平原上，我爸爸拉著傳統(tǒng)的架子車，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奔向玉米地，架子車上是各種農(nóng)具。

四

為了讓我順利愛上神木，老李特地繞路領(lǐng)我去了縣城。還別說，這縣城比我們那邊的大好幾倍。

我盡量讓自己的眼睛追著他的手指，看到了光禿禿的只有閣樓沒有綠樹的山，再就是一條瘦瘦的河。剩下的全是樓，跟西安差不多的樣子。一時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西安，心生溫柔：“嗯，還不錯。遠(yuǎn)比我想象的要親切?！?/p>

綠色的大樹，潔凈的大道，道上奔馳而過的車輛，邊上低頭疾走的樸素路人同我家鄉(xiāng)的大叔大媽大爺大娘，有著一色的容顏。

感情這東西說來就來，粗獷也有粗獷的美。

我沿著東山路向南，抬頭望遠(yuǎn)處的閣樓、欄桿、輝煌的廟宇和高塔，向往無比，決定攀爬。有一段路十分陡峭，我連爬帶滾地被老李拎上臺階，轉(zhuǎn)身回望，入眼的是一個個如履平地的攀登者，是本地的神木男女，他們談笑風(fēng)生，根本不覺這山路的險峻。

老李說得沒錯，這地方的確有股二鍋頭的勁兒，烈。天不怕地不懼，錯和對都擱一邊，先去闖一遍，回頭再來看。失敗了，沒關(guān)系，我等，等風(fēng)來，重新振翅。

五

夜幕悄悄降臨，華燈初上。街上車輛很多，喇叭聲、剎車聲此起彼伏，遠(yuǎn)光燈晃來晃去，在兩山之間，繁華動蕩不安。漫山遍野升起絢爛的燈火，閃閃爍爍，似星辰萬千。我沒出息地驚呼：“美，不可能更美了！真舍得花錢，連山都一厘米一厘米地裝飾！”老李“呸”一聲，為我的少見多怪汗顏。

白晝的神木是保時捷、悍馬的天下，嘈雜無章；夜間的神木歸于寧靜，近山近水，格外溫馨，加之兩側(cè)炫目的燈火，要多美有多美。

六

在廣告牌上看信息，售房的最多，147平方米120萬元，全款；98平方米70萬元，全款……也有出租房屋的，兩室，124平方米，38000元/年，年付；三室，147平方米，45000元/年，年付?？吹梦业淖煸綇?jiān)酱螅罕任靼捕h(huán)內(nèi)都貴！

神木縣位于陜西省北部，歷史悠久，資源富集，人杰地靈……全縣總?cè)丝?2萬，縣域經(jīng)濟(jì)綜合競爭力居全國百強(qiáng)縣第44位。

這是來自百度百科的信息。

15年免費(fèi)教育、全民免費(fèi)醫(yī)療、孤寡老人和殘疾人免費(fèi)供養(yǎng)，這里有豐富的煤炭和石油資源，其中錦界鄉(xiāng)人均GDP3萬美元，接近香港和新加坡的水平。在神木縣城的酒店內(nèi)，幾個外地人頻頻碰杯，相互調(diào)侃：“祝你早日有個神木戶口！”

這是來自《西安晚報》的信息。

這似乎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縣城，街上隨處可見的鋪面，不是典當(dāng)行，就是貸款公司，最繁華的一條街道甚至容納了50多家銀行和其他金融機(jī)構(gòu)，其金融業(yè)的繁榮程度堪比任何一個大都市。不過，這是它之前的繁華，如今已是人去樓空，滿目蕭條。

這是人民網(wǎng)2013年7月的消息，標(biāo)題為“神木民間借貸崩盤，全民借貸成全民追債”，附的圖片是倒閉的店鋪和關(guān)了門的典當(dāng)行。

七

2013年1月，我正式嫁給老李，落腳神木。迎親的車是清一色的寶馬740，都是他哥哥和姐夫的，連攝像車都是白色的“普拉多V8”，跑在最前面，寓意白頭偕老。豪華的車隊(duì)，看得我這邊的親戚一個個眼睛都轉(zhuǎn)不動了。

2013年12月，老李的表哥，就是我們結(jié)婚時用的那輛棕色寶馬740的車主，一個1987年生的小伙子，煤礦投資失敗，欠了一屁股債，人逃得老遠(yuǎn)，把債務(wù)留給了年邁的父母。他爸媽逢人就問：“給貸點(diǎn)錢行不行？”可哪里有人敢。

這幾天，據(jù)說他表哥家所在的那個村子賣了一塊地，要把錢分給農(nóng)民。消息不脛而走，十里八鄉(xiāng)的債主全上門來討債，幾乎家家戶戶的炕頭都坐滿了來討債的人，都在等，等著那一點(diǎn)還沒有分下來的賣地錢。

昔日風(fēng)光的一些親戚漸漸風(fēng)光不再，車子被沒收，房子也賣了，自己又搬回小村子去住。各家的男主人心高氣傲，還等著突然發(fā)達(dá)，倒是女主人擔(dān)起了生活的重?fù)?dān)，出去攬工做活，在鎮(zhèn)上洗車或者做店員，每月1500塊錢。

我時常想起老李對神木的評價：二鍋頭。

就是二鍋頭—神木太烈了，但是，會慢慢溫和起來的。我相信。

在這里的一年多，我常去爬我家后面的高山，俯瞰近在咫尺的小城，老覺得自己對她還持有偏見。以前不愛，現(xiàn)在卻固執(zhí)地愛著。當(dāng)外界睜大眼睛盯緊神木的時候，神木其實(shí)并沒有動蕩。就像我的一個姐姐，富的時候穿貂皮大衣，窮的時候也還是一樣，她不發(fā)愁，倒安慰我：“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著，你怕甚，日子長著呢。”

就是，日子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