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 紅
于杰的工作室就設在北京沙灘中外首工美術館的一間屋子。透過臨街的玻璃墻,便能窺見他的工作室全貌:桌上有正在制作的琴板、圖紙、書、工具,靠桌子的墻上大大小小的工具分門別類地掛滿整個墻,展柜里是他制作完成的小提琴和他收藏的琴,其中還有一把他收藏的當代意大利制琴大師莫拉西親手制作的提琴。書架里有新版國外的制琴書,一把大提琴就靠在墻邊,屋子里回響著小提琴曲背景音樂……難怪路過此地的中外游人常常被吸引進來。
年輕帥氣、頗有藝術家氣質的于杰曾留學意大利,他是第一位擁有意大利提琴修復鑒定文憑的中國留學生。2010年,他回國建立了個人工作室,同年獲得意大利 Lago di Pisogne制琴賽小提琴銅獎。
據我所知,很多制琴師的工作室都設在郊區(qū),而于杰的工作室竟設在了鬧市。俗話說:大隱隱于市。于杰可謂是制琴界里的一位“隱士”了。不久前,于杰創(chuàng)辦了北京“梵阿玲琴會”,琴會所在地就在他的工作室。
于杰自幼學習音樂,6歲跟隨軍藝大提琴教授李大義學習大提琴演奏,1995年考入北京市金帆交響樂團。
高中畢業(yè)后,像他這樣的特長生,如果走正??紝W路,比較好的選擇是考南開大學和天津大學,因為這兩所大學當時都要成立自己的交響樂團。于杰有自己的考慮,沒打算考這兩所學校。他從中央音樂學院一位老師那里了解到中央音樂學院有個提琴制作中心,從小愛做模型的他動了心。提琴制作是一個動手能力很強的專業(yè),愛動手是于杰的優(yōu)勢。制作系的學生是要出作品的,有作品就有成就感。如果做得好,畢業(yè)后還可以去歐洲深造……想到這些,于杰決定報考中央音樂學院制琴系??墒菆罂贾醒胍魳穼W院還得學一些專業(yè)知識,比如世界音樂史、專業(yè)課、視唱練耳等等。好在于杰最大的特點是不愿湊合,一旦自己喜歡的事就會專心去做。所以考試前他相當刻苦。2001年,于杰以各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中央音樂學院提琴制作專業(yè),師從著名制琴大師鄭荃教授。之前于杰學習、拉琴從未得過第一名,這個成績也讓他特別滿足,感覺自己很適合這個專業(yè)。選擇制琴專業(yè),于杰無怨無悔。
“鄭荃教授是個一絲不茍、對學生要求極其苛刻的人。”于杰說,在專業(yè)上,第一位老師的手工技術和制琴理念對于學生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爸魄偃诵枰J真的工作態(tài)度,來不得半點馬虎,一旦做錯,無法挽回。比如看似很簡單的六面體(像麻將牌),可是真正要做好它很不容易。一個是工具的使用,一個是對木材的了解,不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樣簡單,它還需要有點悟性。”
于杰無論是在中央音樂學院還是去意大利留學,鄭荃老師給他的影響都很大,一直都像父親一樣嚴格要求他,每當他遇到問題需要幫助或做出某種選擇時,鄭荃老師總會給予意見。因此大學幾年,于杰在性格和工作態(tài)度上都得到了非常大的磨練,手工技術也很過硬。
歐洲的提琴制造業(yè)歷史悠久,意大利又是小提琴的故鄉(xiāng),因此去意大利深造成了于杰一直以來的夢想。2005年這個夢想成了現(xiàn)實,他自費去了意大利克萊蒙娜國際提琴制作學校,這是一所國際最著名的提琴制作學校,在全世界有很大影響。
一年級于杰師從Daniele Scolari學習提琴制作。二年級時,他感覺學校的主科課程已經學不夠了,像意大利語、音樂史又跟主科無關,因此他直接跳到三年級。這時為了讓自己接觸到更多的實際工作,他去了一家制琴工作室。除在學校上課外,業(yè)余時間就去工作室里實習。他說,學校和工作室的老師對學生的要求完全不一樣,對工作和審美的要求也完全不在一個高度上。學校老師面對的是眾多學生,工作室老師面對我一人。這樣邊學習邊實習,極大地加快了他的制琴速度以及對制琴的理解。
到了四年級,學校新開設了一個古琴修復鑒定專業(yè)。為了開闊眼界,盡量多接觸在國內接觸不到的東西,學業(yè)上更精進,于杰決定再學修復鑒定專業(yè)。修復專業(yè)的學習使于杰在制琴觀念上有了很大改變。他發(fā)現(xiàn)制琴其實不只有一條路能做好,包括琴的審美也不是單一的。在師傅教徒弟、父親教兒子的手工制琴年代,師傅喜歡什么琴徒弟就做什么琴。到現(xiàn)在,學校里也是老師喜歡什么風格的琴,學生就做同樣風格的琴??墒菍W了古琴修復之后,在制琴的觀念上、審美上就不再受局限了。修復者遇到的每一把琴的出產地和制琴者都不一樣,制琴者需要用多種方法來完成修復,修復后的作品要力爭接近原作,這時修復者要把自己的理念抽離掉。最后于杰悟到,制作和修復原來是一個百家爭鳴的狀況。自從學了修復鑒定專業(yè),于杰認為,自己的思想解放了,有一種繪畫的感覺。
眼界的打開要歸功于修復老師Claudio Amighetti?!八司壓茫糠旯?jié)假日他會帶我們去法國、德國參觀學習。那些幾百萬、上幾千萬的琴,雖然我們并沒看懂多少,也理解不了,但它們對于我們來說已經不再神秘。這種寓教于樂的教學方式對我的制琴理念和性格都有大的改變?!苯?年的留學生活,于杰基本上把應該在意大利學的東西都學了。
對于每位留學生來說,在異國他鄉(xiāng)都有許多艱辛的生活經歷。回想剛去意大利時,于杰說,由于語言不好,晚上跟同學出去租房子,回到旅館發(fā)現(xiàn)錢被人偷了,帶去的10張500歐元的生活費全沒了,身上僅剩下1張500歐元。當時別提多懊悔了,心想一定要把錢掙回來。那以后,他整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都變了,節(jié)衣縮食,從不喝咖啡、可樂,絞盡腦汁想法兒掙錢。怎么才能掙錢呢?當時他還沒有實力做琴去賣,即使能做琴也不可能在克雷蒙娜賣琴呀!后來他發(fā)現(xiàn),賣制琴的工具是可以掙錢的。
“記得第一年假期從北京返回意大利,在米蘭火車站,我背包里裝的全是工具,十把烙鐵,每把烙鐵4.5公斤,背包非常的沉,當時有倆小偷想偷里面的東西,愣沒把東西拽出來,這時我好有成就感??!就這樣靠賣工具基本上把生活費掙出來了。”賣工具不僅是為了掙點生活費,它讓于杰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生活自理能力。更重要的是他結交了很多業(yè)內人士,從一般制琴師到制琴大師,各個工作室他都跑遍了,最后這些人都成了他的朋友,也成了他的資源,他們給過他很大的幫助。
幾年下來,于杰的性格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他知道掙錢的不易,以前花錢大手大腳的毛病逐漸克服,對父母也有了更多的理解。
參加比賽拿名次是很自然的事,可是于杰的第一次比賽就讓他悟到很多?!坝∠笊钋矣幸馑嫉氖堑谝淮卧谝獯罄麉⒓犹崆僦谱鞅荣?。比賽是在另外一個城市舉行。由于是第一次參加比賽,為了比賽,暑假也沒回家,平時哪也不去,任何聚會都謝絕了,相當努力準備參賽作品。經過初賽、復賽、決賽,主委會評委告訴我,你的琴進決賽了,共有5人進入決賽。當時我高興壞了,覺得這幾個月的苦沒白吃,心想拿個獎第三名也行啊,可是等結果出來,我是第四名,這下我完全接受不了了,腦子一下亂了,人也處于一種混沌狀態(tài)?!庇诮芙又f:“人最可怕的是期望值特別高,沒達到期望值,失落感就會特別大。這時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我開始改變自己。與我同住一屋參加比賽的日本同學得了第十七名,他認為自己的琴做得不好,并給它取名‘蟑螂’。第二天清晨五六點鐘,他把我從床上叫起來,讓我跟他釣魚去。我們坐在湖邊釣魚,這時我就在想,同是做琴的,我得第四名愁眉不展,十七名卻非常開心,自己與別人為什么心態(tài)不一樣?開始反思自己,也把這次考試成績向鄭荃老師匯報了,交流中我們不開心也讓老師聽出來了,老師說,‘沒關系,每個評委的標準不一樣,也許換個評委你就是第一名了。制琴比賽不是數學比賽,沒有那樣精準,我對你的期望已經達到了。’這讓我很釋懷。從那以后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開始有了改變?!睆拇艘院螅诮艿墓ぷ鲬B(tài)度和生活態(tài)度發(fā)生了一些改變。他偶爾也去踢踢足球,或去教堂做做禮拜。他說,人是需要點精神寄托的。慢慢地他悟到:“比賽是要學習別人的長處,這才是比賽的意義所在。不能太注重比賽的結果,要與別人交流,找出自己不足,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精美是一種美、粗獷也是一種美,把它融到自己的作品里,這才是我在意大利學習的真正目的?!?/p>
于杰說,國內已經舉辦過兩屆國際提琴制作比賽,存在很多問題,最不好的是很多人更多關注的是比賽的名次?!懊看伪荣惽坝泄_課,一旦老師叫同學們提問,沒有學生能提出問題來。我很理解學生,也是預料之內的事。制琴比賽畢竟是一個開端,還需要經過幾代制琴師的努力才能成熟起來?!?/p>
“提琴是有魔力的藝術品,不僅有華麗的外表,還有令人癡迷的聲音,”于杰說,一個高度專業(yè)、成熟的琴會體系,是一個國家或地區(qū)提琴制作水平的最直觀體現(xiàn),也是對這個社會提琴制作工藝及品位風格的最好的詮釋:“制琴師、收藏者、演奏者三者角色高度和諧,使得琴之美達到極致。制作師給了提琴生命,演奏家注入靈魂,收藏者使其永恒。”
中國社會對于高端手工提琴制作理解的空白以及中意兩國之間的巨大文化差異,正是他促成梵阿玲琴會成立的初衷。
在意大利米蘭制琴學校前校長Luca Primon看來,提琴制作的原動力是展示制琴師的個性,而不僅僅是展現(xiàn)技巧,“從選擇木材、油漆等環(huán)節(jié)到樂器最終呈現(xiàn)的音色,都有關理念和信仰?!庇诮鼙硎?,梵阿玲琴會將致力于成為最能代表中國頂級制琴大師造詣水平,同時整合提琴制作、鑒賞、收藏于一體的組織,通過這一平臺,把最頂尖的中國審美帶到世界,展示中國在制琴和藏琴、賞琴界的水平,從而開啟與國際先進制琴文化的平等交流。
制琴大國的制琴業(yè)都由大的企業(yè)支持。像基金會、琴會、俱樂部,需要好的制琴師,請幾個米蘭獲獎的大師加入琴會,現(xiàn)在包括Luca Primon、意大利鑒定修復大師Claudio Amighetti先生在內的世界頂尖制琴師,目前都是梵阿玲琴會制琴社的成員。
于杰忘不了恩師鄭荃說的話:“提琴制作事業(yè)不是一代人能做成的事。中國制琴業(yè)離成熟的市場還差很遠……”
為人低調的于杰,將在制琴的漫漫長路上,甘于寂寞,潛心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