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零
在路上(外二題)
朱零
我還年輕的時候,就跟著表叔跑運輸。名義上是押車,其實是陪他在漫長的旅途中解個悶。你想,如果來個男劫匪,我根本不是對手,肯定派不上用場。如果來個女劫匪,在我和表叔之間,那女的肯定選擇后者,因為對她來說,我還不算男人,即使劫去也派不上用場,劫我毫無意義。
那幾年我們的旅途還算平坦。表叔翹首以盼的女劫匪出現(xiàn)的幾率已經(jīng)證明為零。偶爾到個小飯館吃飯,如果碰到稍有姿色的老板娘,表叔就會顯得莫名的興奮,拿出這幾年練就的打情罵俏的手段,或者模仿港臺劇里一些無厘頭的拙劣表演,變著法子哄老板娘開心,如果結(jié)賬時還能給他便宜幾塊錢,出門時還能給他一個職業(yè)老板娘的黃花菜般的秋波,表叔便會手舞之足蹈之,下回跑這條線時,即使多繞幾公里路,也要來這里重復(fù)往日里的那點快樂。
我雖然看不上表叔那點淺薄的快樂,但心里,還是愿意他往那幾家相熟的老板娘飯店里跑。因為每次從那幾家飯店里打著酒嗝出來,他老人家就會把車鑰匙往我懷里一扔,嘴里蹦出兩個字“給你!”我就又能過把開車的癮了。
如果碰上表叔不高興了,哪怕開著空車,哪怕眼前是一馬平川,哪怕我求求他讓我開上一小段路,他都會一瞪眼:“你還沒狗高呢,開什么車!”一句話,便把我噎了回去。那時我經(jīng)常沒狗高,我比狗高的時候,大部分是他酒足飯飽,與老板娘調(diào)情到了一定興致,并在老板娘把飯錢的零頭抹去之后。唉,看人臉色過日子真他媽痛苦啊。
在滇藏路上開車是最危險的。這危險除了來自道路本身,還有就是表叔的這輛破車。道路上的危險很多時候是可以預(yù)判的。這條路走得多了,哪兒有個坑兒,哪兒有個什么樣的彎道,哪個村的農(nóng)民最愛偷懶,喜歡把麥子曬在大馬路上讓車碾,心里都清楚,提前就采取措施了。唯獨這輛破車,用個時髦點的詞兒來形容,舉手投足間,非常具有那些沒多少文化,還動不動就擺譜的胸大無腦的戲子脾氣。說來勁就來勁,事先沒有任何征兆。有時咯吱咯吱兩聲,就趴馬路中央了,也不管前后車堵了好幾公里。典型的戲子脾氣。好不容易來了修理工,好勸歹勸,總算同意往邊上挪了兩步,讓別的車勉強能通過,可是且慢,不增加出場費,是不會再往前走一步的。這時候苦的是表叔,他一邊給路過的司機們道歉,一邊對著戲子的屁股猛踹幾腳,惡狠狠地說:“老子回去就把你賣到修理廠,給別的車當(dāng)三陪去?!?/p>
后來表叔真把這輛破車給賣了。因為它差點兒要了我們的命。那次從藏區(qū)回來,當(dāng)車子進入香格里拉境內(nèi)時,在下一個很長的大坡的途中,只聽見車底下傳來咔嚓咔嚓的悶響,感覺車廂與車頭要分離了似的。表叔趕緊靠邊停車,這一看,他都快嚇傻了。原來是傳動軸斷了。我第一次見到平日里吊兒郎當(dāng)樣的大男人在那兒傻站著。愣半天才和我說話:“算我們命大,如果我們拉那車貨的話,肯定剎不住了,現(xiàn)在連尸體都找不著了?!北硎逭f的那車貨是我們回來時,一個四川老板看我們是空車返回,便要我們給他拉一車石料到香格里拉,表叔一是嫌半路上下貨麻煩,更主要的是那個老板給的錢太少,剛夠油錢,表叔就懶得拉。這一無意間的決定,想不到救了兩個人的命。表叔定了定神,便去附近找修理工。當(dāng)?shù)氐男蘩砉じ嬖V表叔,他們沒有傳動軸,如果要的話,貨要從昆明進,要等上兩天。表叔已經(jīng)下定決心不要這輛破車了。換傳動軸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那天,表叔干了一件他生命中最漂亮的活兒。這個退伍的汽車兵提上刀,去山上砍了一棵胳膊粗的小樹,修去枝條,當(dāng)修理工得知表叔要拿這棵樹當(dāng)傳動軸時,一時還轉(zhuǎn)不過神來。那天下午,他們終于見識到了教科書上沒有的這一修理史上的神來之筆。他們竟心甘情愿地給表叔打起了下手。拆下傳動軸,花三小時裝上樹干,調(diào)整,在樹干上打眼,上螺絲,修理工傾其修理店所有,能用上的工具及零配件全部免費供應(yīng),當(dāng)他們終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大功告成之際,兩位修理工竟然還不相信這一切是出自自己之手。表叔把車再次發(fā)動,當(dāng)看到樹干,不,是傳動軸在車廂下轉(zhuǎn)動起來時,他笑了。他的開心來自于平日里的小聰明,不,這一次應(yīng)該叫做智慧了。他終于把平常調(diào)戲老板娘時用的腦筋急轉(zhuǎn)彎用到了正道上。當(dāng)表叔邀請兩個修理工一起上車,隨他一道檢驗一下成果時,兩位修理工欣然同意,愉快地接受了邀請。汽車慢慢地滑動,因為是下坡,只要勤踩剎車,控制方向就行了。當(dāng)車子終于停在了十幾里外的縣城的一個修理廠時,整個縣城的修理業(yè)都為之沸騰了。我表叔的神來之筆經(jīng)過兩個修理工添油加醋的飛速傳播,在滇藏公路的上空回蕩了好幾年。而那輛車,也被那個修理廠的老板收藏了,第二天,我和表叔第一次坐長途客車,回了家。
后來表叔買了個面包車,跑跑短途,他偶爾也帶上我,讓我過過車癮。因為以前跟他一起開的是大車,開車時老喜歡占道,現(xiàn)在開起小面包來,還是老占道,有幾次差一點就與對面的車撞上了。表叔說了我好幾回了,而我一直都改不掉。直到有一次,對面的大車速度飛快地也在占道行駛,我如果晚一秒鐘打方向的話,肯定成了一團肉醬,而表叔,將會成為另一團肉醬。當(dāng)我把車停下來,驚魂未定地看著表叔時,他說話的口氣突然一改以前的腔調(diào),變得語重心長起來:“朱零啊,表叔這些年掙點錢也不容易,咱這車在路上跑,只能靠右邊跑,因為表叔只買了右邊的養(yǎng)路費。你如果實在喜歡往左邊跑,那表叔明天就去再交一份左邊的養(yǎng)路費,好嗎?”
從那一刻開始,我開車再也沒占過左邊的道了。以前是怕給表叔增加經(jīng)濟負(fù)擔(dān),現(xiàn)在是遵守交規(guī),更重要的是,人到中年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如果哪一天真變成一團肉醬了,誰來照顧一家老少啊?
我在縣政府做過兩年秘書。去報到的第一天,不知是秘書處的人欺負(fù)我太小,還是欺負(fù)我們的劉副縣長太老,直接就把我?guī)У絼⒏笨h長的辦公室。劉副縣長那年59歲了,過了年就退休,而我剛滿19歲,滿臉的粉刺,嘴唇上的一小圈胡子正在由黃轉(zhuǎn)黑,人瘦得像根竹竿。劉副縣長挺和藹,就是一說話唾沫星子亂飛,這毛病很多人都有。但他酷愛說話,是個話癆,那個忍受他很久了的前秘書,在他退休前,也不怕得罪他了,自己通過關(guān)系,去了一個局里當(dāng)科長去了。
劉副縣長分管農(nóng)牧水利,在他還是農(nóng)村娃的時候,就是一把養(yǎng)牛的好手??h里的奶牛場,就是他拉來的項目。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出差,就是跟劉副縣長去奶牛場看奶牛。奶牛場離縣城12公里,開車十來分鐘就到。在奶牛場,我第一次領(lǐng)略到了劉副縣長愛講話的風(fēng)采。我們到奶牛場之前,場長就已組織好奶牛排成隊,每一頭奶牛的身邊,都配上一位擠奶工人。吃早餐時,劉副縣長多喝了一杯牛奶,因此我們比預(yù)定的時間晚了幾分鐘。平時,我們到達的這個點,正是擠奶的點,領(lǐng)導(dǎo)沒到,不能開始,何況,很多工作,就是做給領(lǐng)導(dǎo)看的。好不容易盼到了領(lǐng)導(dǎo),場長便帶頭鼓掌,奶牛們也瞎起哄,叫聲并不整齊,但聽著熱鬧。人都愛熱鬧,劉副縣長也是人,咧著嘴笑,然后講話,講著講著便收不住了,急得下面的奶牛嗷嗷叫,這回是真叫,真著急。因為奶脹得難受,劉副縣長沒有奶牛那么大的乳房,體會不到奶脹的感覺。眼看領(lǐng)導(dǎo)還在滔滔不絕,有幾頭奶牛實在忍不住了,奶水便自顧自地往下流,我腦子里第一次對“下流”這兩個字有了直觀的認(rèn)識。它們自己也控制不了,成習(xí)慣了,到點不擠,憋壞了,難受。別的奶牛一看,有幾個帶頭的不守規(guī)矩,那就跟著吧,何況,很多規(guī)矩是給人定的,奶牛不必非得遵守。一剎那場面便熱鬧起來,上百個乳頭嘩嘩地流著牛奶,像上百個水龍頭一起打開,沖得地上一片奶白,太陽光反射過來,還有點刺眼。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飽脹的乳房,不管是人的還是牛的,更別說摸和擠了。我學(xué)會這兩個動作要等到兩年以后開始戀愛,我的心砰砰地跳,想象著自己的手放在牛的乳房上,會有什么樣的感覺。劉副縣長手舞足蹈地分析著國內(nèi)外大好形勢,場長在一邊臉上雖然堆著笑,腳下卻早已跺下兩個大坑。作為秘書,我知道此刻我應(yīng)該提醒領(lǐng)導(dǎo),我過去,附著他的耳朵悄聲說:領(lǐng)導(dǎo),牛尿尿了。領(lǐng)導(dǎo)一看,指著我的鼻子,笑著罵道:“小子,這是奶,不是尿?!彼€真以為我連奶和尿都分不清。有時為了維護領(lǐng)導(dǎo)的面子,秘書不得不出賣自己的尊嚴(yán)。我上道還是挺快的,第一次出差,就給劉副縣長解了圍,還表示出了自己的笨拙和無知。無知比無趣重要,領(lǐng)導(dǎo)不喜歡太聰明的下屬,所以有時候裝裝傻就顯得很必要。無趣的人,不但領(lǐng)導(dǎo)不喜歡,就是同事也不會喜歡的。所以,聰明的秘書裝傻的時間一旦長了,心里就會變得扭曲,秘書出身的人大多變態(tài),就是因為在領(lǐng)導(dǎo)面前壓抑的時間長了,必須要打壓別人,心里才會多少找回點平衡。后來回來的時候劉副縣長還表揚了我,讓我覺得心里甜滋滋的。我的秘書生涯,從此翻開了篇章。
第一年過得很順,因為我多少有點小聰明,有時還有小伎倆。在酒桌上,還能給領(lǐng)導(dǎo)擋酒,還能讓領(lǐng)導(dǎo)喜歡的一些女孩子,喝得面若桃花,并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那時我悄悄喜歡上了政府辦的一個女孩,只是自慚形穢,見了面也不敢和她多說話,要是有她在酒桌上,那一頓酒,喝醉的肯定是我,劉副縣長說:“小朱,你的酒量起伏不定啊?!彼粋€老同志,哪里知道一顆19歲的騷動的心。
時間是無情的,這句話劉副縣長應(yīng)該體會最深。在他滿六十歲的那一天,一天都沒多呆,就從副縣長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吹贸鰜硭睦镞€是留戀的。他對我說,年輕人,好好干,未來是屬于你們的。這話聽起來好像很耳熟,是毛主席講的吧,劉副縣長用得很好,很是地方。
劉副縣長退休以后的一段時間,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別的秘書都有主子,我就像一只喪家犬,每天無所事事,即使有事,也是一些雜活。直到我?guī)婉R局長處理了一起棘手的事,才又重新被重視起來。
馬局長在公安局,是公安局的局長,在馬局長任公安局長的四年里,縣里沒有發(fā)生一起命案,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績,最近已經(jīng)有風(fēng)聲,說馬局長馬上要到市里去了,要高升了。馬局長的助手是我的表哥,表哥前年部隊轉(zhuǎn)業(yè)到了公安局,因此,馬局長也認(rèn)識我。一天下午,表哥給我打電話,愁眉苦臉地說,在我們縣與隔壁縣交界的一條河里,村民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馬局長正急得砸杯子,因為這個消息,對他來說是晴天霹靂,這可是一件發(fā)生在他們管轄區(qū)內(nèi)的命案。四年的功勞,看來馬上要毀于一旦。表哥問我有什么辦法沒有,我說這還不簡單,因為我有個最要好的同學(xué)就在那個村子,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現(xiàn)在正憋在家里,郁悶著呢。我跟我表哥說,你給我找個車子,不要你們的警車,也暫時不要告訴你們局長,我兩小時就回來,保證把事情辦好。表哥將信將疑,要了一輛沒有警車標(biāo)志的桑塔納,我開上就跑,油門踩到了底,恨不得把腳伸到油箱里。找到了我的那個同學(xué),恰好打電話報案的就是他父親。我心里一樂,真是天助我也。我告訴我的同學(xué),趕快叫上他父親,帶我去看看那個死人。我遠遠就看到了那個黑影,一塊草席蓋在上面,那是我同學(xué)的父親蓋的。走近了,拉開草席一看,是個中年男子,可能被水泡的,臉上發(fā)白,渾身浮腫。尸體隨著水流一起波動,像隨時要坐起來一樣。我和同學(xué)說,只要把這個人往上游抬兩百米,就是隔壁縣的地界,跟我們縣就沒有關(guān)系了。我那個同學(xué)賊機靈,一聽就明白我想干什么,都不用我再啰嗦。這么聰明的腦袋,怎么就考不上大學(xué)呢?三個人,神不知鬼不覺,把那個原來就從上游沖下來的尸體,給抬了回去,擱在一塊大石頭邊,以免再次沖下來。我們商量好了口徑,就說是我同學(xué)路過時發(fā)現(xiàn)的這具尸體,我讓他們爺倆守著尸體,我去村子里打電話報案,當(dāng)然是給鄰縣的公安局報案,順便給我表哥打個電話,告訴他沒事了,一切都沒發(fā)生過,流水真好,能掩蓋一些真相,至于鄰縣的公安局是如何處理的,就不是我要關(guān)心的事了。
馬局長非要請我喝酒,我推不過,就去了。馬局長說,你來我們公安局吧,我跟你們領(lǐng)導(dǎo)要人去。馬局長應(yīng)該是看上我了。其實去公安局也挺好的,平時少干點傷天害理的事,多干點人事,我從內(nèi)心里也愿意去。于是一邊和馬局長喝著酒,一邊夢想著開著警車、別著手槍手銬,可以橫沖直撞,過收費站不用交錢,去歌廳夜總會泡妞不用買單,還可以去追政府辦那個我看上的女孩,還可以幾個人一起去賓館免費開房,輪奸一個叫小紅的姑娘。馬局長辦事雷厲風(fēng)行,第二天就去找了我們領(lǐng)導(dǎo),哪知我們領(lǐng)導(dǎo)不放,說小朱是個好同志,有培養(yǎng)前途,我們正準(zhǔn)備重點培養(yǎng)。放他媽的屁,劉副縣長退休后,我處于半失業(yè)狀態(tài),快一年了,都無人過問,現(xiàn)在可好,只要有別的地方要你,說你是個人才,他就拖住你不放。中國的官僚都他媽扯蛋,我還真跟他們較上勁了,我跟領(lǐng)導(dǎo)說,我就要去公安局,領(lǐng)導(dǎo)說不行,人才流失的責(zé)任,我可負(fù)不起。媽的,這時把我當(dāng)人才了。我說好吧,那老子辭職,不干了。領(lǐng)導(dǎo)一愣,以為我開玩笑。后來的事好多人都知道了,我辭職后,在滇緬公路上,開了一個飯館,生意還是不錯的,開飯館的時候,我還養(yǎng)過一只孔雀,現(xiàn)在還有些開貨車的老司機,懷念我的那個飯館,以及那只通人性的孔雀。
老家在浙江臺州,一個叫白水洋的小村子。這個村子就有一件事值得一說,明末戚繼光在浙江沿海一帶抗倭,有一仗,就是在白水洋打的,結(jié)果當(dāng)然是大獲全勝,基本上全殲倭寇?,F(xiàn)在白水洋主要的街就叫繼光街,唯一的橋叫繼光橋,中心小學(xué)叫繼光小學(xué),反正歷史上就有過這么一件大事兒。只要能代表當(dāng)?shù)靥厣娜撕臀?,就全跟戚繼光扯上了關(guān)系。
我舅舅家就在繼光街上。我有五個舅舅,七八個舅媽。怎么就憑空多出了兩三個舅媽呢?因為我大舅結(jié)過兩次婚,兩個舅媽對我都挺好,二舅也結(jié)過兩次婚,但也離了兩次。后來又有了個女的,第三個女人跟他沒結(jié)婚,但住在了一起,管他結(jié)不結(jié)婚呢,反正誰跟我舅舅睡覺,我就叫她舅媽。所以,我有七到八個舅媽。
我回來了,我的舅媽們都高興。我的大舅媽尤其高興。老太太81歲了,張羅著要給我弄吃的。農(nóng)村里也沒什么好吃的,無非是煮兩個荷包蛋,下碗面條什么的。我從小愛吃老太太煮的面條。這時外面來了個客人,穿著雪白的西裝,皮鞋锃亮。我不反對擦皮鞋,可我反感穿白西裝的男人。我對他們的評價就是把西裝兩個字拆開,只用后一個字:裝。我認(rèn)識幾個穿白西裝的哥們,他們有兩個共同的能耐,第一是見了女人眼睛就放光,第二是愛顯擺。
白西裝進門后趾高氣揚的。我的大舅媽卻顯得客氣。一介紹,原來是日本人,居然能說一口半生不熟的臺州話。我的老家靠海,人勤快,交通方便,改革開放以后,有不少外商到這里開工廠。不知怎么的,日本人特別多,估計他們不了解中國的歷史,如果說中國人能在心里對小日本人偶爾有點優(yōu)越感,能在心里意淫他們一下的話,也就是戚繼光抗倭這件事了。全殲倭寇的戰(zhàn)役,發(fā)生在明朝,我的親人們早就淡忘了,我估計在日本人的腦子里,根本就沒有明朝那些事兒,所以他們來到我的老家,仍能小母牛打滾——感覺自己牛逼大了。這個日本人在白水洋開了一家做燈籠的廠,附近的老百姓全給他加工燈籠,掙點手工錢,手腳快的,一天能掙個30塊錢,像我舅媽這樣的老太太,能掙個8塊10塊的。奶奶的這壓榨得也太過分了。原來,這個和我差不多大的日本人是老板,我的大舅媽是他的工人。白西裝聽說我從北京來,有點意外,又有點興奮,似乎想要跟我聊聊北京。大舅媽留他一起吃飯,他客氣了兩句后,也就從了。
兩碗面條,我一碗,白西裝一碗。我唏哩嘩啦吃到一半時,發(fā)現(xiàn)日本人假裝比劃兩下筷子,面條基本沒動。原來我的大舅媽眼神不好,面條里不但有螞蟻,估計菜也沒洗得干凈。怪不得白西裝不吃。可你也不能對一個81歲的老太太要求太高了啊。況且,你是來掙錢的,這點委屈,就得受。我就指著白西裝說:“你的,米西米西的,螞蟻的,專門放進去的,好吃?!彼悬c無奈,看我嚴(yán)肅地盯著他,只好邊吃邊說:“好吃好吃。”
飯后,我問他,知道戚繼光嗎?他假裝糊涂,或許是真的不知道。我就盯著他的領(lǐng)子看,呵,黑漆漆的一片,一些頭皮屑落在白領(lǐng)子上,看不出來,可落在有些油膩的白領(lǐng)子上,眼神好的,老遠就能看到的。原來白西服,還兼著給頭皮屑做垃圾桶的功能。
很多東西都不能近看的。
我說:“你該洗頭了?!辈挥梅g,因為我看見他的臉,“騰”一下,紅了,估計他長這么大,除了父母,我是第一個這么訓(xùn)斥他的。白西裝想轉(zhuǎn)換話題,跟我談?wù)劚本┝甏箝啽氖聝骸N也欢切┐笫虑?,我想跟他談?wù)勅毡?。我就問,你們以前,為什么稱自己為“倭人”???因為我知道,在從《漢書》到《舊唐書》的十五部中國正史中,日本人都是自稱“倭人”的?!百痢痹跐h代,大約是“矮且歪”的意思,反正不是什么好話。比如那時一個極丑的女人,書中就叫“倭傀”。雖然劉秀我不大喜歡,但他卻干了一件讓我歡欣鼓舞的事兒,他給當(dāng)時的倭奴國國王頒了一個“漢倭奴國王”的金印,說明當(dāng)時的日本人被劉秀治得服服帖帖的。當(dāng)時倭奴國給劉秀他們的主要貢品,正史中明文記載是“生口”,也就是奴隸,大活人。這個印在日本的福岡出土后,1954年,被日本政府指定為一級國寶,珍藏在他們的博物館里。白西裝說,你們的文字太狡猾了,等我們明白過來“倭”的含義,就改叫日本了,因為我們是離太陽最近的國家。
好吧,那接著談戚繼光。我說,知道這條街叫什么街嗎?繼光街。也就是在這兒,我的祖宗戚繼光打敗了你的祖宗,你的祖宗在這里燒殺搶掠,被我的祖宗給殺了,人頭滾了一地,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事實上,是我大舅媽糊的燈籠堆了一地,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我就指著那堆燈籠,當(dāng)他祖宗的人頭了。說完以后,那件白西裝的反應(yīng)倒是不大,我自己的心卻虛了起來。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怎么突然陰暗了起來呢?以前不這樣的???猛然想起,自己開的車是日本的,家里看的電視是日本的,用的剃須刀是日本的,要是他突然問起這些,我該如何回答呢?好在白西裝裝糊涂,我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問他一些雞零狗碎的事兒,日本人也是隨便應(yīng)付了我?guī)拙?,匆匆告別。一場發(fā)生在兩個人內(nèi)心的戰(zhàn)爭,就此結(jié)束。
這是一場沒有贏家的戰(zhàn)爭。
我的大舅媽不知剛才的硝煙差點兒把她老人家糊的燈籠給點著了,一個勁地用她慈祥的老花眼愛我,從我出生,她就一直這么愛著我。不知不覺間,兩行淚水奔涌而出,我突然明白了,我剛才內(nèi)心里一直跟日本人較勁,我并不是恨他,而是我不愿意一個81歲的老太太,還在那兒顫顫巍巍地給人打工。不管我大舅媽的老板是誰,我都會恨的。我最恨的還是自己,以及我的兩個表哥,他們在外打工,一年到頭也不回家看看自己的老娘,就心疼那幾個路費。老太太不但沒人照顧,我回來后,還得反過來照顧我,這么大歲數(shù)的老人家,換了在別人家里,早就頤養(yǎng)天年了。剛才面條里的那幾只螞蟻,開始在我的心里撕咬我,一陣緊似一陣,酸楚、羞愧與苦痛,讓我漸漸地低垂下了頭。我不敢直視我舅媽的老花眼,接下來的幾天里,我變得異常沉默,我在想,今后,我還能說服自己,再回家鄉(xiāng)看看我的舅媽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