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以欣
【古代地中海文明】
居魯士的早年傳奇與口傳歷史
王以欣
波斯帝國開國君主居魯士大帝的主要史料源自希臘史家的記述,其傳奇與說教色彩濃厚,細(xì)節(jié)難以采信。本文對希羅多德筆下的居魯士傳奇展開母題分析,說明該故事充斥著神話與民間故事母題,兼有東方與希臘成份;進而分析希臘史家們的史料來源及其可靠性、甄別加工史料的方法以及歷史真相標(biāo)準(zhǔn);最后通過分析口述歷史的特征,說明希羅多德及其同代史家具有口述史家特征。他們所采集的東方史料均屬口述史范疇,而非文獻檔案資料。
居魯士;希羅多德;母題;口述歷史
古昔流傳至今的很多歷史記載,今人看來有如傳奇小說,大多荒誕離奇、不足為信。有些尚可鉤沉辨析,更多則無從稽考,只能以訛傳訛地流傳下去。某些歷史名人,帝國創(chuàng)建者和征服者,生前輝煌,死后卻鮮有可靠史料存世,變成半傳說半歷史的人物。例如,波斯帝國的締造者居魯士大帝,一位對世界歷史進程影響重大的人物,對其業(yè)績雖略知梗概,但細(xì)節(jié)多存疑,且其身世朦朧,尤其是出生、發(fā)跡和死亡,所存記載多有爭論,且真?zhèn)坞y辨,相關(guān)故事皆小說家筆法,實難采信。本文中,筆者擬將研究重點放在居魯士的早年傳奇上,尤其是他出生、成長和創(chuàng)建波斯基業(yè)的故事,分析各種故事的版本來源、流傳加工方式、形成原因等,并對口述歷史的特征做出初步探討。
有關(guān)居魯士大帝的史料,同代巴比倫銘文檔案1保存在大英博物館的“居魯士圓柱”(The Cyrus Cylinder)描述了居魯士對巴比倫的征服,巴比倫末代君主那波尼德的陶土圓柱(The Cylinders of Nabonidus)記載了居魯士對西亞和巴比倫的征服。另有巴比倫馬爾都克神祭司貝羅斯的《巴比倫史》(Berossus,Babyloniaca)殘篇以及居魯士在巴比倫尼亞城市烏爾、烏魯克的銘文等。相關(guān)記載參見Amélie Kuhrt,The Persian Empire: A Corpus of Sources of the Achaemenid Period, Vol. 1, London and New York: Taylor & Francis Routledge, 2007, pp. 47-103。僅存一鱗半爪,且十分簡略,不足以勾勒其基本輪廓。所存史料,除猶太《圣經(jīng)》的相關(guān)記載,2居魯士(古列)在《舊約》中出現(xiàn)約20次,主要見于《歷代志》下、《以賽亞書》、《但以理書》和《以斯拉記》諸篇。就是希臘史家保留的傳奇故事了。這些故事主要來源有三:其一為公元前5世紀(jì)希臘史家希羅多德《歷史》(Histories)第1卷,其中有相當(dāng)篇幅涉及居魯士生平戰(zhàn)事;其二為公元前5世紀(jì)末、前4世紀(jì)初擔(dān)任波斯宮廷醫(yī)生的“克尼多斯的克特西亞斯”所著《波斯史》(Persica),其中述及居魯士生平,借后期史家轉(zhuǎn)載得知其梗概;3Lloyd Llewellyn-Jones and James Robson eds.,Ctesias’ History of Persia: Tales of the Orient, London and New York: Taylor & Francis Routledge, 2001.其三是同
代稍晚的希臘史家色諾芬的《居魯士的教育》(Cyropaedia)。1參見沈默譯箋的《居魯士的教育》,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年。筆者的關(guān)注焦點為居魯士的家世及其早年生涯。讓我們首先看看希羅多德筆下的居魯士:
按希羅多德的說法(1. 107-122):米底末代君主阿斯杜阿該斯無子嗣,膝下僅一女,名叫芒達妮。國王夜夢其女撒尿,尿泛濫成洪水淹沒整個亞洲,預(yù)感此夢不祥,遂請祭司釋夢。在獲知夢的意義后,擔(dān)心未來外孫成為亞洲之主,威脅自身權(quán)位,就故意將公主外嫁波斯人岡比西斯,當(dāng)時波斯人臣屬米底,其地位比中等米底人還低。就在公主出嫁之年,國王復(fù)得一夢,夢見公主陰部生出葡萄藤覆蓋整個亞洲。國王愈發(fā)擔(dān)心,下決心根除后患,遂將臨盆在即的公主從波斯接回,待其分娩后,將所生嬰孩交給親信大臣哈爾帕格斯,囑他處死嬰孩并將其掩埋。哈爾帕格斯擔(dān)心未來遭公主報復(fù),不愿行此殺人勾當(dāng),就把國王的牧人米特拉達特斯喚來,令他將嬰孩棄于山間牧場喂野獸。牧人抱嬰孩回家,途中獲悉嬰孩真實身份,又逢妻子分娩死嬰,經(jīng)不住妻子的苦苦哀求,只得把小王子交給她撫養(yǎng),而將死嬰棄于荒野。第三天,牧人又請哈爾帕格斯派親信衛(wèi)兵去山野核查嬰孩殘骸,并將其掩埋。小王子則在牧人夫婦精心培育下長大,他就是未來叱咤風(fēng)云的居魯士大帝。
居魯士年方10歲,與群童相戲,被眾童擁戴為王,發(fā)號施令,任命百官。孩童中有位米底權(quán)貴之子,羞于服從居魯士命令,因而受其鞭笞。米底貴族見兒子被牧人之子欺辱,就在國王面前訴苦。國王遂召牧人父子受審。小居魯士從容應(yīng)對,氣度不凡。國王憑直覺判定這是自己的外孫,遂拷問牧人。牧人在嚴(yán)刑下供出全部真相,求王寬恕。國王并未計較牧人,而是追問哈爾帕格斯。后者知事泄,遂據(jù)實交代事情原委。國王深恨其不忠,欲圖報復(fù),但不露聲色,反要哈爾帕格斯將自己的獨子送入宮中陪伴他失而復(fù)得的外孫,并準(zhǔn)備設(shè)宴慶祝祖孫團圓。哈爾帕格斯欣然送獨子入宮,怎料國王卻將其子殺死并肢解,烹成肉羹,將其頭與手足置于籃中。哈爾帕格斯與眾賓客前往宮中赴宴,竟不知所食之肉乃親子之肉。國王問他是否吃得滿意,并讓他掀開籃子一看究竟。哈爾帕格斯看到親子的頭與手足,始知兒子遇害,但他仍表現(xiàn)得從容克制,表示對國王任何行為都感到滿意,還把剩余的親子之肉帶走。至于對居魯士的處置,國王征詢釋夢祭司的意見。祭司回答說:孩子已在游戲中稱王,夢已應(yīng)驗,就不必再有擔(dān)心,但建議國王放居魯士回波斯與其生父母團聚。阿斯杜阿該斯遂將外孫送回波斯。居魯士與生身父母團聚后,常提到養(yǎng)母慈愛。因養(yǎng)母名“斯帕克”(Spako),波斯語原意為“母狗”,對應(yīng)的希臘語為“庫諾”(kyn)。他的親生父母為讓波斯人相信,他們的兒子獲神明特別庇護,就說他被棄后被母狗養(yǎng)大,此說在波斯不脛而走,廣為流傳。
母狗哺育居魯士的故事依然見于羅馬帝國晚期史家查士丁的著作中。查士丁曾為奧古斯都時代的羅馬史家龐培?特羅古斯(Pompeius Trogus)已散佚的通史著作《腓力史》(Historiae Philippicae)撰寫過一部《摘要》(Epitome),其中包括居魯士傳記?!墩分械木郁斒抗适禄镜韧谙A_多德版本,只添加了被希羅多德拋棄的“母狗育嬰”情節(jié)。按查士丁記載,哈爾帕格斯派國王的牧人將嬰孩居魯士棄于山林中。牧人之妻獲悉小王子被棄,就懇求丈夫撿回棄嬰由自己撫養(yǎng)。牧人禁不住妻子再三懇求,就返回森林,發(fā)現(xiàn)一只母狗正哺育小王子,保護他免遭野獸禽鳥之害。牧人見狀,頓生惻隱之心,遂將嬰孩抱回。當(dāng)牧人妻將嬰孩抱于懷中時,小王子對她微笑,如見親人。牧人之妻被嬰孩打動,遂要求用自己剛分娩的親生嬰孩替換小王子。牧人允諾。此后故事雷同于希羅多德版本。2Marcus Junianus Justines,Epitome1. 4-7, quoted from Otto Rank’sThe Myth of the Birth of the Hero: A Psychological Exploration of Myth, New York: Journal of Nervous and Mental Disease Publishing, 1914, pp. 35-36.
成人后的居魯士在波斯頗有威望。哈爾帕格斯為報國王殺子之仇,就給居魯士送密信,慫恿其造反,自己與心懷不滿的米底貴族們愿里應(yīng)外合策應(yīng)他。居魯士遂召集波斯各部落集會,號召他們造反,推翻米底統(tǒng)治,爭取民族獨立,得到廣泛響應(yīng)。阿斯杜阿該斯獲悉波斯人叛亂,竟忘記當(dāng)初
對哈爾帕格斯的暴行,反而任命他擔(dān)任討伐軍統(tǒng)帥。兩軍相遇,哈爾帕格斯前徒倒戈,米底人或降或作鳥獸散。阿斯杜阿該斯死守都城,終被擒獲。波斯人從此擺脫米底人桎梏,并繼承了米底帝國在亞洲的疆土。居魯士對外祖父始終善待,讓他在宮中頤養(yǎng)天年(1. 123-130)。此后,他相繼征服呂底亞和巴比倫尼亞,成為真正的亞洲之主。年邁時在同中亞游牧民族馬薩革泰人作戰(zhàn)時不幸陣亡。
克特西亞斯曾供職于波斯宮廷,擔(dān)任波斯王阿塔薛西斯二世的希臘籍醫(yī)生,著《波斯史》23卷、《印度史》51卷等,今只存摘要和殘篇,其史料價值普遍被古今學(xué)者低估。按9世紀(jì)拜占庭學(xué)者弗提烏斯(Photius)記載,居魯士故事保留在《波斯史》第7—11卷中。原文已散佚,但希臘化后期的“大馬士革的尼克勞斯”(Nicolaus of Damascus)所著《通史》有大量殘片存世,包括較完整的克特西亞斯版本的居魯士早年故事,與希羅多德版本迥然不同:
按克特西亞斯的說法,1Nicolaus of Damascus,FGrH 90 F66, 1-46, seeCtesias’ History of Persia: Tales of the Orient, pp. 159-170.居魯士的出身與波斯和米底王族全無關(guān)聯(lián),而是波斯馬爾狄亞部落(Mardians)的一位年輕人。其父阿特拉達特斯(Atradates)因貧窮淪為盜賊,其母阿爾格斯特(Argoste)是牧羊女。按米底風(fēng)俗,窮人為求衣食可投靠富人,賣身為奴。居魯士因生活貧困而投靠一位皇家侍從,成為一名花匠。因不堪主管苛待,轉(zhuǎn)投一位掌燈具官員,得到青睞。因表現(xiàn)突出,被酒正阿爾特姆巴雷斯(Artembares)看中,成為“司酒者”(cup-bearer),為國王同桌餐友斟酒,其優(yōu)雅舉止引起國王阿斯杜阿該斯的注意和好感。后來,年邁的酒正因病向國王請假,推薦居魯士代行其職,為國王斟酒,并收居魯士為義子。不久,酒正病逝,居魯士遂名正言順地取代其職,成為國王近侍,頗得恩寵,并繼承其義父全部財產(chǎn)。很快,居魯士成為宮廷顯貴,深得國王器重,他也因而將父母接到身邊居住。母親見兒子發(fā)跡,回想當(dāng)年身懷居魯士時曾得一夢,夢見自己的尿泛濫成大河,覆蓋整個亞洲并流入海中。居魯士于是請一位巴比倫術(shù)士占夢。夢被占為大吉,預(yù)示居魯士將統(tǒng)治全亞洲,但術(shù)士叮囑居魯士,切勿將此夢泄露給米底王,以免惹禍上身。居魯士于是游說國王,讓其父成為波斯總督,其母成為波斯最尊貴婦女。此后,居魯士又覓得一位得力助手,名叫奧伊巴拉斯(Oebaras)。居魯士向他透露了起事計劃,獲后者大力支持。奧伊巴拉斯甚至不擇手段地害死那位巴比倫術(shù)士,以免泄密。居魯士按奧伊巴拉斯建議,派人給其父送密信,讓他招兵買馬,武裝年輕人,以備日后起事;又兩次向國王請假回波斯省親,照顧生病父親。國王最終準(zhǔn)其5個月假期,將他放虎歸山。
曾為居魯士占夢的巴比倫術(shù)士死后,其妻另嫁術(shù)士的兄弟。當(dāng)她獲悉居魯士返回波斯后,就將前夫所釋之夢泄露給新夫,后者立即向國王告發(fā)。國王即派三百騎兵赴波斯召居魯士還朝,不從則斬。居魯士設(shè)宴穩(wěn)住米底騎兵,將其灌醉,轉(zhuǎn)逃至許爾巴城,與其父招募的波斯武裝會合,擊潰追趕來的米底騎兵,米底王遂發(fā)大軍征討。經(jīng)過一場惡戰(zhàn),居魯士退守城池,隨后率領(lǐng)波斯人突圍,退入帕薩加代山要塞,其父率老弱殘兵守城,城破受傷被俘,旋即死去,被米底王厚葬之。阿斯杜阿該斯繼而追擊至帕薩加代山并將其圍困,但居魯士置之死地而后生,率波斯人向山下俯沖,最終擊敗米底人。
另據(jù)弗提烏斯《摘要》,2Photius,Excerpt, 1–8, seeCtesias’ History of Persia: Tales of the Orient, pp. 170-174.米底王敗逃至厄克巴塔那,被其女阿米提斯(Amytis)和女婿斯皮塔馬斯(Spitamas)藏于某古堡中。居魯士抵達后,嚴(yán)刑審問阿米提斯及其夫。阿斯杜阿該斯為保護女兒,主動投降。居魯士很快將其釋放,待之如父。對阿米提斯,居魯士也待以母禮。后居魯士以隱藏岳父罪名處死斯皮塔馬斯,將阿米提斯納為妻室。此后,居魯士通過數(shù)次征服戰(zhàn)爭終成亞洲之主,但在同德爾比克人(Derbices)作戰(zhàn)時墜馬受傷,不久過世。
與克特西亞斯同代稍晚的色諾芬(約公元前430—前350年)曾用小說家筆法撰寫一部居魯士傳,名曰《居魯士的教育》。這部傳記把居魯士描繪成美德化身、理想君主的典范,虛構(gòu)成份濃厚,常
常罔顧史實,可視為文學(xué)作品,內(nèi)容大致如下:
居魯士為米底王阿斯杜阿該斯外孫,波斯王岡比西斯之子。波斯式教育(實為斯巴達式教育)培養(yǎng)了他的高貴品質(zhì)和完善人格。少年留居米底,在戰(zhàn)爭中嶄露頭角。返回波斯后成為軍事統(tǒng)帥,并作為諸侯,與米底聯(lián)合抗擊亞述(實為巴比倫帝國),先后降服亞美尼亞等亞述盟友,征服呂底亞,最終攻陷巴比倫城。最后,阿斯杜阿該斯之子,居魯士的舅舅,米底王居亞克勒斯獻國于居魯士,并將女兒嫁給他。色諾芬版本很多方面迥異希羅多德:阿斯杜阿該斯并非無子;居魯士也并非靠武力征服米底,而是靠后者主動饋贈,暴動主題變成和平禪讓主題。居魯士也非戰(zhàn)死沙場,而是和平終其天年。
在古代傳說中,英雄人物都有不平凡的出生經(jīng)歷,其中被家長拋棄的母題具有世界性,尤其盛行于希臘世界,曾被民俗學(xué)者湯普遜在《民間文學(xué)母題索引》(以下簡稱《索引》)歸入S301“棄子”母題。1Stith Thompson,Motif Index of Folk Literature, Vol. 5, Bloominton and Lond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9, p. 321.居魯士出生后被外祖父拋棄正符合該母題?!皸壸印蹦割}的最古記述當(dāng)屬阿卡德國王薩爾貢的傳奇,至少在公元前兩千年代前期就在兩河流域地區(qū)開始流行。此外,亞述女王塞米拉米斯(Semiramis)、猶太先知摩西(Moses)、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中的迦爾納(Karna)、中國的周始祖棄等。在希臘神話中,此類英雄更不勝枚舉,如赫拉克勒斯(Heracles)、珀爾修斯(Perseus)、俄狄浦斯(Oedipus)、帕里斯(Paris)、伊翁(Ion)、特勒福斯(Telephus)、安菲翁與仄托斯(Amphion and Zethus)、珀利阿斯與涅琉斯(Pelias and Neleus)、羅馬神話中的羅慕路斯與雷姆斯(Romulus and Rhemus),甚至包括公元前7世紀(jì)的科林斯僭主庫普賽洛斯(Cypselus)。希臘神明也有被拋棄的故事,如匠神赫淮斯托斯(Hephaestus)、森林之神潘(Pan)、醫(yī)神阿斯克勒皮俄斯等(Asclepius)。此類故事中,嬰孩拋棄者通常是其父母或(外)祖父母等。嬰孩則被認(rèn)為是危險不祥之物,威脅到親人的生命和利益,或是被母親拋棄的私生子。這種威脅常通過神諭或夢的方式告知其親人,如拉伊俄斯從神諭中獲悉兒子將殺父娶母,就將俄狄浦斯拋棄了;特洛伊王后赫卡柏因夢見生下火炬焚毀了特洛伊城,就將兒子帕里斯拋棄了。在居魯士的故事中,主人公是被外祖父拋棄的,因為居魯士威脅了外祖父的權(quán)位。類似故事在古典神話中也很流行,如珀爾修斯、特勒福斯、羅慕路斯等,外祖父充當(dāng)了迫害者角色,因外孫危害到他的權(quán)力和生命,而這種威脅來自神諭的預(yù)言。這很符合湯普遜《索引》的M311.1母題,即“國王毀于其孫輩的預(yù)言”,以及M343. 2母題,即“被孫輩謀害的預(yù)言”。2Stith Thompson,Motif Index of Folk Literature, Vol. 5, p. 50 and p. 58.例如珀爾修斯的故事:外祖父阿克里西烏斯從神諭獲悉自己將死于外孫之手,因而將女兒達那厄(Danae)關(guān)入青銅墓室,試圖阻止與異性交往,但宙斯化作金雨與之交媾,使之懷孕生下珀爾修斯。阿克里西烏斯只得將女兒和外孫釘在木箱中拋入大海。這些故事結(jié)局雷同:無論迫害者怎樣處心積慮地防范,總是事與愿違。棄兒英雄終將獲救并長大成人,可怕預(yù)言成真,主觀意志畢竟無法改變命運,迫害者也終將自食其果。這就是《索引》中的M371母題,即“拋棄嬰孩避免預(yù)言實現(xiàn)?!?Stith Thompson,Motif Index of Folk Literature, Vol. 5, p. 63.
阿斯杜阿該斯也是受到命運捉弄,力圖改變卻徒勞無功的人。他通過兩個夢獲悉了危險的預(yù)警。這兩個夢使用的象征符號不同,但傳遞的信息卻相同,即女兒的后代將成為亞洲主宰。按照佩
靈的分析,1Christopher Pelling, “The Urine and the Vine: Astyages’ Dreams at Herodotus 1.107-8,”The Classical Quarterly, Vol. 46 (1996), pp. 69-73.尿在民間信仰中具有復(fù)雜多重含義,可象征“治愈”(healing)和“生殖”(fertility),也有某種巫術(shù)致厄功能。作為污穢物,尿或有除垢功效,可帶來療效和益處,也有污損之意,可帶來疾病和災(zāi)禍。具體在希羅多德故事中,尿顯然是芒達妮公主后代象征,這同亞述人的《釋夢書》相吻合。該書指出,如果撒尿時尿液散開,而撒尿者順其自然,就預(yù)示生子,并將成為王者。然而,尿的生殖意義在希臘人觀念中卻很少見。至于尿成洪水之勢,其直接象征意義就是芒達妮之子將統(tǒng)治全亞洲,與第二個夢的葡萄藤意義雷同。枝蔓伸展的樹預(yù)示未來的支配權(quán),此種象征亦見于希臘文學(xué)作品中,如索??死账贡瘎 抖蚶湛颂乩罚?19-423):克呂泰姆涅斯特拉夢見阿伽門農(nóng)的王杖長出茂盛枝條覆蓋了邁錫尼王國全境。希羅多德《歷史》(7. 19. 1)也曾提到波斯王薛西斯在出征希臘前夢見自己頭上的橄欖冠嫩枝蔓延覆蓋了整個大地,被占夢祭司解釋成征服全世界。此外,葡萄藤也是波斯阿黑門尼德王族象征。佩靈認(rèn)為這種象征尤其適合東方的夢,《舊約?圣經(jīng)》中有很多類似比喻。湯普遜《索引》提到一類母親做的夢,預(yù)示其尚未出生的嬰孩未來將成為偉人,其中M312.0.4.1母題為“夢見一顆枝繁葉茂的樹,表示一位英雄(圣人)的誕生”。2Stith Thompson,Motif Index of Folk Literature, Vol. 5, p. 51.如將母親換成外祖父,就同阿斯杜阿該斯第二個夢的意境十分契合了。
被希羅多德放棄的見載于查士丁《摘要》的母狗喂養(yǎng)居魯士的故事,屬于世界性故事母題,也是古典神話最流行的母題。在湯普遜《索引》中,B類故事皆與動物有關(guān),其中很多故事涉及“友善的動物”或“助人的動物”(B300-B599)。動物的助人方式(B500-B599)各異,其中一類為“動物哺育人”的故事,其中B535母題,即“動物保姆,動物哺育棄嬰”的母題同居魯士的故事最吻合。3與動物有關(guān)的B類故事,見Stith Thompson,Motif Index of Folk Literature, Vol. 2, pp. 348-484。其中動物助人故事(B500-599),見pp. 441-460;“動物保姆”母題(B535),見p. 448。在希臘神話中,動物哺育棄嬰故事很多:帕里斯曾被母熊哺育,特勒福斯被母鹿哺育,阿斯克勒皮俄斯被母山羊哺育。被母狗或母狼撫養(yǎng)的故事就更多了,如珀利阿斯和涅琉斯,波塞冬與梯羅的雙生子,被母遺棄后,分別受到母馬和母狗的哺育。羅馬建城者羅慕路斯和雷姆斯兄弟被其叔祖棄于第伯河畔,也曾獲得母狼哺育和保護。此類故事在《索引》中亦可歸入母題M535.0.4,“母狗充當(dāng)孩童保姆”;B535.0.9,“母狼充當(dāng)孩童保姆”;B535.0.11,“母狼照看被棄于森林中的嬰孩”等。4Stith Thompson,Motif Index of Folk Literature, Vol. 2, pp. 448-449.
居魯士童年時代“扮演國王”(playing king)故事其實也是一個東方母題。類似故事見載于古印度月護王旃荼羅笈多的傳說:據(jù)說旃荼羅笈多本是無父孤兒,被母棄于牛欄,被牧牛人撫養(yǎng),后轉(zhuǎn)賣獵人,被分派看管牲口,為牧牛少年。旃荼羅笈多自幼顯示出王者氣質(zhì),與村童游戲,自扮國王,任命百官,懲辦罪人。婆羅門考底利耶(Kautilya or Chanakya)途經(jīng)此村,見牧童氣質(zhì)不凡,即付重金從獵人手中將其買下,帶至呾叉始羅(Taxila)接受良好教育,終成大器。5Radhakumud Mookerji,Chandragupta Maurya and His Times, Delhi: Motilal Banarsidas, 1988, p. 16.中國古籍亦有蜀先主劉備相關(guān)記載:“先主少孤,與母販履織席為業(yè)。舍東南角籬上有桑樹生高五丈余,遙望見童童如小車蓋,往來者皆怪此樹非凡,或謂當(dāng)出貴人。先主少時,與宗中諸小兒于樹下戲,言:‘吾必當(dāng)乘此羽葆蓋車?!甯缸泳粗^曰:‘汝勿妄語,滅吾門也!’”6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卷32,《先主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871頁。
居魯士被外祖父認(rèn)出屬于識別故事,在民間故事中屢見不鮮。識別手段多種多樣,通通被湯普遜歸入《索引》H0-199母題中。希羅多德未使用過于程式化的母題,如靠身體標(biāo)記、器物等識別,而是靠祖孫外貌相似、外孫氣度非凡和年齡相符等判據(jù)。其中前兩者亦屬民間故事的識別母題,即H20,“靠相像識別”和H41,“靠王族品性特質(zhì)識別”。7Stith Thompson,Motif Index of Folk Literature, Vol. 3, pp. 372-373 and p. 375.
隨著真相大白,阿斯杜阿該斯對不忠的親信實施駭人聽聞的殘忍報復(fù)。這種報復(fù)方式被英國古典學(xué)者維斯特命名為“提厄斯特斯母題”(Thyestes motif),認(rèn)為是印歐傳說中流行的母題,列舉了希臘、北歐(Nordic)和高加索地區(qū)的類似故事。1M. L. West,Indo-European Poetry and Myth,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 442-443.瑞士古典學(xué)者伯克特也對希臘神話中的同類故事及其所反映的宗教儀式與社會風(fēng)俗展開詳細(xì)分析。2Walter Burkert,Homo Necans: The Anthropology of Ancient Greek Sacrificial Ritual and Myth, Berkeley, Los Angele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3, pp. 83-134.提厄斯特斯是英雄珀羅普斯之子,與其兄阿特柔斯?fàn)帄Z邁錫尼王權(quán),互相傾軋,被逐出國門。阿特柔斯獲悉妻子阿厄洛佩與其兄弟有奸情,遂將其妻溺死,并想出陰毒手段報復(fù)其兄弟。按阿波羅多洛斯《神話摘要》(2. 13):阿特柔斯假意擺出和解姿態(tài),邀請流放中的兄弟重返故國,設(shè)宴款待,但暗中派人抓捕提厄斯特斯三子,將其殺死,吩咐廚師肢解身體,烹調(diào)成美味的肉,獻給提厄斯特斯。當(dāng)后者津津有味地享用過親子之肉后,阿特柔斯才把嬰孩們的頭腳展示給他看,并再次將其逐出國門。按伯克特說法:“希羅多德在米底波斯傳說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了一個在所有細(xì)節(jié)上都與提厄斯特斯的宴飲相對應(yīng)的故事。”3Walter Burkert,Homo Necans: The Anthropology of Ancient Greek Sacrifcial Ritual and Myth, p.108.這就是阿斯杜阿該斯報復(fù)哈爾帕格斯的故事。
希羅多德怎樣獲取信息資料,其資料來源和可靠性如何,怎樣利用這些資料去編寫和加工故事,怎樣甄別史料,他的事實真相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探討這些問題的相關(guān)論著可謂汗牛充棟。限于篇幅,本文只局限于探討希羅多德的居魯士早年傳奇,并嘗試回答上述問題。
從上節(jié)分析看,希羅多德的居魯士故事充滿神話和民間故事母題,具有明顯的口頭傳說特點,而非依據(jù)可靠的書面檔案文獻和歷史記載寫就的。這些故事母題很多具有國際性,有些在東方較流行,有些則盛行于古典世界,因而,希羅多德收集的史料既有東方成分,也有希臘成分,毋寧是兩者的混合體。
按希羅多德自己的說法(1. 95),他所講述的居魯士故事是某些波斯人如實陳述的“真實的故事”(ton eonta logon),沒有夸張渲染(semnoun)。此外,他還知道居魯士的其他三種故事。換言之,希羅多德的故事是從波斯人或米底人那里獲悉的,據(jù)他所知共有四種,他選擇其中自認(rèn)為平實不夸張的故事講給希臘讀者。從這段敘述可以看出,他的信息源于波斯或米底,而且不止一種信息。他提到一種他不相信的故事,即棄兒居魯士被母狗哺育的故事。通常看法是,希羅多德采用的居魯士故事是這個看似古樸的故事的合理化版本(rationalized version),故事中的狗被替換成人,變成了居魯士的養(yǎng)母斯帕克。然而,德國學(xué)者費林認(rèn)為,即便這個古樸版本也不是原汁原味的波斯故事,居魯士之所以被母狗哺育,只是源于“居魯士”(Kyros)與希臘文“母狗”的詞源聯(lián)系。換言之,母狗哺育居魯士也是希臘人編造的,是希臘人的文字游戲,希羅多德將此故事合理化后,借用了一個表示“母狗”的波斯詞匯加上希臘文詞尾作為居魯士養(yǎng)母的名字。也就是說,希羅多德的故事其實是編造的,不是從波斯人那里獲悉的。4Detlev Fehling,Herodotus and His ‘Sources’: Citation, Invention and Narrative Art, Leeds: Francis Cairns, 1989, pp. 110-111.然而,將此故事完全視為希臘人或希羅多德的編造似有欠公允。筆者毋寧相信,該故事的真正源頭來自波斯或米底,但被擅長文字游戲的希臘人改造了,添加了希臘人熟悉的“母狗育嬰”母題,希羅多德又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了合理化加工。希羅多德覺得“母狗育嬰”故事(借居魯士生身父母所言)夸大了神助之力(1. 122),因而不可信,而經(jīng)他合理化的版本則更合乎常理。為取信于讀者,就偽托這個新故事是誠實的波斯人所講的。
盡管希羅多德的故事中可能引用某些波斯語詞匯,但他似乎并不通曉波斯語。他曾把波斯的密特拉神當(dāng)作女神(1. 131);他認(rèn)為所有波斯人的名字都是以Σ結(jié)尾的,說明他知道的都是希臘化的波斯人名字。1T. Harrison, “Herodotus’ Conception of Foreign Languags,”Histos, Vol. 2 (1998), pp. 3-9.因而,他采集的東方故事顯然不是原始波斯資料,而是經(jīng)過希臘人加工的二手資料:
他承認(rèn)……他完全依靠業(yè)已存在的波斯傳說作為自己的故事(logos)來源。因為希羅多德本人明顯不講波斯語,他對波斯傳說的了解必定是二手的,其基礎(chǔ)是大衛(wèi)?阿舍利所描述的“源于米底或波斯的經(jīng)以前希臘人加工和合理化的”故事。換言之,東方傳說借助希臘媒介傳遞給希臘聽眾包含了一個過濾過程,以希臘聽眾最容易接受的方式重塑這些外國故事。希羅多德本人出于自身的歷史和審美目的加工這些故事就是這種吸收過程的延續(xù)。2Charles C. Chiasson, “Myth and Truth in Herodotus’ Cyrus Logos,” in Emily Baragwanath and Mathieu de Bakker eds.,Myth, Truth, and Narrative in Herodotu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 216.
希羅多德的東方故事,除了旅行中采集的口傳故事,也會吸收一些“史話家”(logioi)的書面資料。3David Asheri et al.,A Commentary on Herodotus Books I-IV, Oxford a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 147-148.他撰寫埃及史時就曾提到“米利都的赫卡提俄斯”(2. 143),這是他唯一提及的前輩史話家。他可能還從同代或稍早的愛奧尼亞史話家們那里汲取過有關(guān)東方國家和民族的資料,如赫蘭尼科斯的《波斯史》(Persica)等,但這僅僅是推測。雖然這些資料是書面著述,但內(nèi)容大多是口傳故事。
有一種推測,希羅多德的居魯士傳奇可能源自米底貴族哈爾帕格斯的家族傳說,因為故事的主角,除了居魯士和阿斯杜阿該斯,便是這位始終發(fā)揮舉足輕重作用的米底貴族了。此外,這位哈爾帕格斯還曾追隨居魯士攻打呂底亞首都撒爾迪斯并獻策(1. 80),擔(dān)任征服愛奧尼亞的波斯軍統(tǒng)帥(1. 162, 164, 168-169),繼而征服卡里亞和呂西亞,最終攻陷呂西亞首府克桑托斯(1. 171, 174-177)??脊艑W(xué)家曾在呂西亞首府克桑托斯發(fā)現(xiàn)銘文。銘文記載波斯征服后當(dāng)?shù)赝醭奈逯亮痪鞯拿?,其?chuàng)建者的呂西亞文名字是“Arppakuh”,其希臘化名字就是哈爾帕格斯。學(xué)界因而推測,銘文上的哈爾帕格斯就是居魯士麾下的那位米底將軍,其后裔成為呂西亞當(dāng)?shù)氐氖老到y(tǒng)治者,即所謂的“哈爾帕格斯王朝”(Harpagid Dynasty)。希羅多德的米底故事和居魯士早年傳奇或許就源自這個米底家族。4David Asheri et al.,A Commentary on Herodotus Books I-IV, p. 68 and p. 197.
似乎很清晰的是,希羅多德在這個故事里(居魯士早年故事)掌握了米底的原始資料;而且,事實上,在居魯士的故事里,這位背叛者,米底人哈爾帕格斯,無論在本故事中還是在攻陷撒爾迪斯、愛奧尼亞和呂西亞的記述中,都被賦予了突出地位,這就讓某些學(xué)者們假設(shè),希羅多德可能熟悉他在小亞的家族。5Ilya Gershevitch e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Iran: The Median and Achaemenian Periods, Vol. 2,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p. 203.
如果說,居魯士的早年傳奇有其米底和波斯的資料背景,那么,居魯士故事的源頭則可能更加久遠(yuǎn)。德魯斯推測,克特西亞斯的居魯士故事的真正源頭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三千年代的阿卡德國王薩爾貢。薩爾貢的故事屬于“出身卑微國王的類型”。故事主人公并非王室父母所生,嬰孩時被棄于幼發(fā)拉底河,僥幸獲救存活,后達到權(quán)力和榮譽頂峰?!懊總€時代每個民族都喜歡這種故事……無論是真實的,如亞伯拉罕林肯從小木屋到白宮的傳說,還是虛構(gòu)的,如灰姑娘的故事,還是真實與幻想的混合,如迪克?惠廷頓的故事,這類故事幾乎在民間記憶中是根深蒂固的。在兩河流域有大量此類的故事。除了薩爾貢的故事,我們發(fā)現(xiàn),在公元前一千年代,還有賽米拉米斯的故事。”6Robert Drews, “Sargon, Cyrus and Mesopotamian Folk History,”Journal of Near Eastern Studies, Vol. 33 (1974), p. 388.德魯斯將薩爾貢與居魯士的故事加以比較,發(fā)現(xiàn)兩者有不少共通處:1、兩者都是棄兒。希羅多德的版本“更接近于薩爾貢的傳說”,但克特西亞斯將居魯士的父母說成是卑微之人,也歸因于薩爾
貢傳說。2、兩者都是花匠??颂匚鱽喫沟木郁斒吭?fù)責(zé)美化皇家莊園,非常敬業(yè),因而獲主人賞賜提升,得以轉(zhuǎn)入室內(nèi),接近國王。德魯斯進而舉出其他例證,說明“從花匠擢升到國王是兩河流域講故事的人熱衷的主題”。3、兩者都是國王的“司酒者”。德魯斯推測,克特西亞斯的居魯士故事不是虛構(gòu)的,而是他在巴比倫侍奉波斯王室時獲悉的,他的故事“必定反映了(公元前)5世紀(jì)晚期巴比倫的一個真正傳說,即居魯士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成為王室莊園花匠,后成為‘司酒者’,繼而成為國王”。1Robert Drews, “Sargon, Cyrus and Mesopotamian Folk History,” pp. 391-392.這種故事被巴比倫民間喜聞樂道,但故事主角薩爾貢已被淡忘,被替換成居魯士,盡管有關(guān)薩爾貢的書面記載仍被馬爾都克神廟祭司們保存著。
如果德魯斯的分析成立,那么克特西亞斯的居魯士故事可能代表了一種民間流行版本。在這個版本中,新王朝的創(chuàng)建者居魯士被塑造成平民英雄。他同王室無任何血緣聯(lián)系,卻靠自身才能和冥冥中神明護佑,開創(chuàng)了自己輝煌的事業(yè)。然而,即便這個民間版本,卻依然有可能源自波斯王族,確切地說,源自阿黑門尼德家族另一支系大流士家族。馬洛溫認(rèn)為,克特西亞斯把居魯士說成平民“僅僅是為了損害居魯士世系的聲譽同時證明大流士奪取王位的正當(dāng)性”。2Max Mallowan, “Cyrus the Great (558-529 B.C.),”Journal of Persian Studies, Vol. 10 (1972), p. 3.因為居魯士和大流士分屬阿黑門尼德家族兩個不同支系。居魯士的波斯王族血統(tǒng)本來毋庸置疑,其父為波斯東部的安鄯王。帕薩加代出土的一個宮殿門柱上有頭戴王冠有翼男子形象,其下銘文是:“我,國王居魯士,阿黑門尼德家族成員?!比欢?,靠政變上臺的大流士卻嫉妒居魯士及其所代表的那個支系的功業(yè)。他在《貝希斯敦銘文》中既不回顧居魯士業(yè)績,也不將居魯士列入其8位祖先中,只將他作為岡比西斯的父親勉強提到??颂匚鱽喫故谭畹陌⑺ξ魉苟缹儆诖罅魇恐?,自然樂于這種貶損居魯士出身的故事在民間流傳。不過,筆者并不相信,克特西亞斯有意編造這種故事來討好雇主。他講的故事可能源于嫉妒居魯士的大流士支系。這種故事被散布,并在民間流傳,卻被波斯統(tǒng)治者容忍,恰恰說明這種支派間的斗爭。
與克特西亞斯的故事相比,希羅多德和色諾芬都承認(rèn)居魯士的王族血統(tǒng)。色諾芬聲稱居魯士不僅是米底王外孫,還是波斯王之子,其目的無非是突出居魯士的高貴身份。希羅多德只承認(rèn)居魯士是米底王外孫,卻把其父岡比西斯說成是普通的波斯人,一方面是出于故事結(jié)構(gòu)安排,因為阿斯杜阿該斯從第一個夢中獲悉自己被外孫威脅,出于防范才讓女兒嫁給比米底人身份更低的波斯平民。如果把岡比西斯說成波斯王族,阿斯杜阿該斯的嫁女之舉豈不愚蠢至極、自取其禍嗎?另外他也會覺得,將居魯士出身說得如此高貴顯系夸張,不宜采用。
希羅多德的居魯士出生故事也吸收了薩爾貢傳奇精髓,即“棄子”情節(jié),從這個意義上講,希羅多德的版本“更接近于薩爾貢的傳說”。在希羅多德故事中,居魯士依然保持王子身份?;蛟S,當(dāng)薩爾貢故事演變成居魯士故事后,可能流傳著至少兩種版本,一種是克特西亞斯版本,一個平民英雄的故事,另一個是希羅多德版本,一個貴族英雄的故事。前者忽視了棄子情節(jié),只演繹了一位從平民到國王的引人入勝的奮斗故事,更合乎平民趣味;后者則演繹了一位小王子非凡出生,歷經(jīng)磨難而終成大器的故事。此種故事可能都源自波斯和米底的貴族圈子,但一個故事更受平民歡迎,在民間流傳加工;另一個更符合貴族趣味,在貴族圈子中流傳。希羅多德采納的是貴族版本,這個版本很適合希臘人欣賞習(xí)慣,因為希臘神話的貴族味道很濃,神話中的棄兒都是貴族出身,神的后裔。然而,希羅多德出于故事情節(jié)需要,把居魯士的父親說成波斯平民,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故事的貴族味,卻把堅持原汁原味的版本,如色諾芬的說法,說成夸大不實的故事而棄之不選。
牛津古典學(xué)者墨里認(rèn)為,居魯士的早年傳奇“與構(gòu)成世界歷史的高階政治和事件(high politics and events)相關(guān)聯(lián)”,且與“這些事件的官方皇家版本”有著密切聯(lián)系?!跋A_多德所接觸的并非波斯歷史的官方皇家版本,而是其各種變體,這些變體流行于高等貴族階層中:近乎悖論的是,對
希臘人而言,接觸波斯帝國中的這些統(tǒng)治階層比接觸帝國官僚機構(gòu)總是更容易些。”這些貴族集團提供的不是歷史敘述,不是連續(xù)完整的敘述或傳記,而是彼此孤立但內(nèi)容詳盡的故事,具有明顯的口述特征,使用傳統(tǒng)技巧,即民間故事的母題來講故事。這體現(xiàn)了古代貴族的特點,盡管文字已納入行政管理體系,卻依舊勇武少文,目不識丁。1Oswyn Murray, “Herodotus and Oral History,” in Nino Luraghi ed.,The Historian’s Craft in the Age of Herodotu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 39-40.他們講述的“歷史”更像宮廷小說,殘忍的懲罰和復(fù)仇,宰相的忠誠和背叛,后宮陰謀和椒房秘事等,都是宮廷貴族津津樂道的話題,這些內(nèi)容在希羅多德的波斯故事中屢見不鮮,在希臘故事中卻并不多見。
故事的本源或許在東方,但在細(xì)節(jié)上卻是希臘人熟悉的神話母題和情節(jié)。正如伯克特所觀察的那樣,哈爾帕格斯的可怕遭遇與希臘的提厄斯特斯故事在很多細(xì)節(jié)上雷同:受害者都在為自己特備的桌子上用餐;嬰孩部分煮熟,部分烤熟;頭和腳(希羅多德故事里還包括手)都被完整地保留下來,以便讓孩子的父親辨認(rèn)出來。伯克特認(rèn)為,希羅多德的故事細(xì)節(jié)很可能源自提厄斯特斯宴會的故事。2Walter Burkert,Homo Necans: The Anthropology of Ancient Greek Sacrifcial Ritual and Myth, p. 109.換言之,希羅多德把源自米底的東方故事按希臘流行的母題加以改造,披上了一層希臘人熟悉的外衣。
希羅多德顯然深受古典時代雅典悲劇的影響,他講故事時套用了很多悲劇表現(xiàn)手法。例如,悲劇中的“識別”(anagnrisis)是亞里士多德著重強調(diào)的技巧。亞里士多德認(rèn)為,靠標(biāo)志識別最缺乏藝術(shù)性,平庸詩人最愛用這種俗套,而根據(jù)事物的發(fā)展自然而然地識別出來最好,其次是靠推理。3Aristotle,Poetics, 1454b19-1455a21.阿斯杜阿該斯識別外孫居魯士就沒有使用民間故事慣用的那些俗套。識別看上去很自然,也合乎情理。阿斯杜阿該斯先從孩子的外貌和氣質(zhì)上判斷他不像是出身低賤的孩子,又根據(jù)年齡推斷,此男孩兒與自己遺失的外孫同齡,因而隱約認(rèn)定這個男孩就是自己的外孫,隨后順理成章地拷問牧人,逼他說出真相。對牧人的審問與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對忒拜牧羊人的審問頗類似。齊澤克曾以居魯士大帝傳奇為例,說明歷史是怎樣被文學(xué)化的。希羅多德、克特西亞斯和色諾芬筆下的居魯士故事分別代表古希臘的三種文學(xué)傳統(tǒng):希羅多德的居魯士故事是按照埃斯庫羅斯所代表的古典悲劇精神展現(xiàn)的;克特西亞斯的故事則代表了悲劇衰落期蹩腳模仿的情節(jié)劇的那種過分夸張渲染的浪漫特征;色諾芬筆下的居魯士則被描繪成蘇格拉底類型角色,使之成為倫理、哲學(xué)和政治的楷模。4Alexandru Cizek, “From the Historical Truth to the Literary Convention: the Life of Cyrus the Great viewed by Herodotus, Ctesias and Xenophon,”L’ Antiquité Classique, Vol. 44 (1975), p. 538.
墨里的觀點很重要,他讓我們認(rèn)識到波斯的史料狀況。波斯宮廷或許有其記錄帝王起居和編年史之類的檔案資料,但希臘史家所能接觸的史料不是那些藏在深宮中的官方書面資料,而是宮廷內(nèi)外貴族家族口耳相授,世代相傳,甚至流向街頭坊間的,按神話和民間故事母題加工過的宮廷小說、逸聞趣事,充其量是一種口述歷史。當(dāng)希臘史家們把這些外國口述故事帶回希臘,用希臘人熟悉的故事套路加以重塑,再講給希臘聽眾時,就愈加離奇古怪,有如小說家之言,令人質(zhì)疑其真實性。因而,處處追求真相的希羅多德被有學(xué)問的同胞們稱作謊言之父。而那位供職波斯宮廷的希臘醫(yī)生克特西亞斯寫成的《波斯史》,自稱其原始資料來自波斯宮廷,自古就備受質(zhì)疑和詬病。今天已有學(xué)者開始給克特西亞斯翻案了。5Jan P. Stronk, “Ctesias of Cnidus, a Reappraisal,”Mnemosyne, Vol. 60 (2007), pp. 25-58.他講述的故事“其實就是真正的波斯史,這不是一位希臘醫(yī)生的編造,而是波斯貴族所目睹的波斯宮廷生活的寫照。一部波斯史的匱乏畢竟是波斯人的失敗,而非希臘人的失敗。”6Nino Luraghi ed.,The Historian’s Craft in the Age of Herodotus, p. 42.無論克特西亞斯還是希羅多德,他們所用史料均屬口述史料,他們的史書所傳達
的不是書面歷史檔案,而是口述歷史。他們都曾被指責(zé)為謊言家,其實他們沒有撒謊,而是口述史的傳承者。希羅多德不僅記錄和敘述這些口述史,還進行甄別批判,孜孜以求歷史的“真相”。
然而,希羅多德孜孜以求的歷史“真相”究竟是什么呢?其實,希羅多德的“真實”概念與我們大不相同,他并不能準(zhǔn)確區(qū)分神話與真正的歷史。當(dāng)代史家希望通過對史料甄別、分析與批判,對新史料的發(fā)掘、搜集和占有,對相關(guān)學(xué)科(如人類學(xué)、考古學(xué)和語言學(xué)等)專業(yè)知識的應(yīng)用,來復(fù)原歷史本貌,但希羅多德缺乏這種能力。他所能做的就是把獲得的資料進行理性甄別,把他認(rèn)為合理的故事挑選出來,把不合理的內(nèi)容改造成看似合理的內(nèi)容,這就是所謂的“合理化”(rationalization)。這種經(jīng)過合理化的看似有說服力的故事就是他所追求的真實。這實際上延續(xù)了他的前輩史家赫卡泰俄斯引入的基于理性判斷和研究之上的歷史真實概念,即真實的歷史是經(jīng)得起仔細(xì)核實的“l(fā)ogoi”。當(dāng)然,希羅多德的合理化改造也伴隨著東方故事的希臘化,即用希臘人熟悉的講故事技巧和母題來改造他的外國故事。正如恰森所云,希羅多德常把“合理性”(plausibility)作為其追求的最高目標(biāo),為此他把所收集的外國故事與希臘傳統(tǒng)故事模式相互融合,讓希臘聽眾更易理解,并從中發(fā)現(xiàn)意義,從而加強故事的重要性和影響力,最終強化了所述故事的“真實性”和說服力,從而提高其史著的權(quán)威性。1Emily Baragwanath and Mathieu de Bakker eds.,Myth, Truth, and Narrative in Herodotus, p. 232.
另外,希羅多德所追求的與其說是歷史真相,不如說通過他的歷史故事說明更高的哲學(xué)、宗教和道德真理。他從不照搬東方故事,而是根據(jù)自己的哲學(xué)、倫理和宗教信念重塑故事人物。他把居魯士的一生描繪成“一個確定的程式化傳記的表現(xiàn)個人一生經(jīng)歷olbos、koros、hybris和ate的輪回的范例”。早年居魯士堪稱成功典范。他從善如流,睿智理性,節(jié)制而不過度,敬畏神明,因而處處得神眷顧,事業(yè)順達,逐漸殲滅群雄,達到事業(yè)頂峰。然而,不斷的成功讓晚年居魯士沖昏頭腦。他不再敬畏神明,也不再顧及行事后果,變得傲慢而沖動,欲壑難填,終于在同馬薩革泰人戰(zhàn)爭中身陷險境而亡身,結(jié)局令人嗟嘆。其實,居魯士戰(zhàn)死是希羅多德故意安排給他的命運?!斑z憾的是,希羅多德利用居魯士的東方戰(zhàn)爭詳盡地給出一個具有啟發(fā)性的觀點。他的道德教訓(xùn)要求居魯士死于那場戰(zhàn)役,因而其編年史價值減少了?!?Amélie Kuhrt,The Persian Empire: A Corpus of Sources of the Achaemenid Period, Vol. 1, p. 49.這個故事的邏輯反映了希羅多德的德爾斐宗教信念,即神明是嫉妒的。神明可以成就凡人功業(yè),也嫉妒凡人功業(yè),狂妄傲慢(hybris)只能導(dǎo)致諸神疏離和個人毀滅。希羅多德不僅這樣塑造居魯士,也塑造了其他類似的典型歷史人物。歷史人物在這個框架下被反復(fù)重朔,他的宗教道德信念也被一再證明是真理。這就是希羅多德塑造的“真實”,比歷史細(xì)節(jié)更真實的歷史。這有點像亞里士多德對悲劇和歷史的看法,歷史只能反映細(xì)節(jié)真實,而悲劇卻能反映普遍的真實,從這一點講,悲劇比歷史更真實。
在本節(jié),筆者將從居魯士故事的研究轉(zhuǎn)向歷史學(xué)的重要領(lǐng)域——“口述歷史”的討論。自古以來,希羅多德就享有兩個看似矛盾的稱號,一個是“歷史之父”,一個是“謊言之父”,這兩個稱號都是古羅馬哲學(xué)家西塞羅送給他的。3“歷史之父”的稱號,見Cicero,De legibus1. 5;“謊言之父”,見Cicero, DeDivinatione2. 56. 116。另見J. A. S. Evans, “Father of History or Father of Lies: The Reputation of Herodotus,”The Classical Journal, Vol. 64 (1968), pp. 11-17。希羅多德作為“歷史之父”的地位是得到公認(rèn)的,這里毋庸贅言,但因他講了很多荒誕離奇的故事(tall tales),與他的繼任者修昔底德形成鮮明對比,因而也被認(rèn)為是謊言家。這種看法顯然是對原始時代口述歷史缺乏了解的緣故。
人類文化傳統(tǒng)遠(yuǎn)遠(yuǎn)早于文字的歷史。史前文盲時代文化傳統(tǒng)的傳承主要依靠口耳相傳的形式,這種世代口頭流傳的文化傳統(tǒng)就是所謂的“口述傳統(tǒng)”(oral tradition),以詩歌、歌謠、格言、散文故事等形式傳承,涉及神話、傳說、民間故事、寓言、風(fēng)俗制度的闡釋、不成文法律等諸多內(nèi)容??谑鰵v史(oral history)是其中重要部分。以口述形式傳承的歷史,傳承者的記憶能力發(fā)揮著關(guān)鍵作用。
古希臘曾經(jīng)歷漫長的文盲時代。史前青銅時代的中晚期,即所謂的“克里特邁錫尼時代”,希臘雖然出現(xiàn)了象形文、線文A和線文B,卻沒有書面歷史和文學(xué)傳世,因而那個時代依然是口述歷史和口述文學(xué)的時代。希臘神話的雛形可能就是在那個時期蘊育而成的。在隨后的黑暗時代,文字完全消失,希臘社會是純粹的文盲時代,也是口傳史詩和神話傳說大行其道的時期。隨后的古風(fēng)時代,雖然文字系統(tǒng)已從腓尼基引入希臘,但應(yīng)用范圍很有限。因而,古風(fēng)時代依然是口述傳統(tǒng)盛行的時代,該時期的歷史依然屬于口述歷史范疇,也是希羅多德所考察的主要內(nèi)容。即便到了希羅多德生活的公元前5世紀(jì),即古典時代前期,口述之風(fēng)雖有衰落跡象,但依然很有市場。
由于史料匱乏,古風(fēng)時代的希臘歷史是怎樣被記錄和傳承的,傳承者是誰,希羅多德是怎樣獲取和整理這些口述歷史的?這些問題始終困擾著古典學(xué)的相關(guān)研究。然而,近現(xiàn)代對原始文盲社會的人類學(xué)考察,尤其是20世紀(jì)中后期陸續(xù)出版的對前殖民時代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社會口述傳統(tǒng)的研究,提供了可資類比的重要證據(jù)。不僅有助于澄清希臘古風(fēng)時代的很多謎團,也有助于重新認(rèn)識希羅多德的學(xué)術(shù)地位及其作品的價值。
前殖民時代撒哈拉以南的非洲社會的文化傳統(tǒng)就是靠口述傳承的??谑龅膫鹘y(tǒng)分成兩類,有官方的,也有私人的。國家通常是王國或酋長國,通常設(shè)有官方的傳統(tǒng)保存者。例如盧旺達(Rwanda)王國就設(shè)有四類保存?zhèn)鹘y(tǒng)的官員:譜系家(genealogists)負(fù)責(zé)記憶國王和太后的名單(王表);回憶錄作者(memorialists)負(fù)責(zé)記憶歷任君主的重大事件;吟誦者(rhapsodists)負(fù)責(zé)記憶歌頌君主的頌詞;還有一類名叫“abiiru”的官員,負(fù)責(zé)記憶王朝秘辛。這些官方傳統(tǒng)的保存者已有朦朧的年代意識,他們記錄的王表,其統(tǒng)治者是按年代先后排序的,有些還記錄國王在位年數(shù)。在西非的鄉(xiāng)村和城鎮(zhèn)也有這種專職的口述史家,負(fù)責(zé)記住鄉(xiāng)鎮(zhèn)的傳統(tǒng)。私人傳統(tǒng)是由單個群體,如家族、氏族等傳承的,其記憶通常不如官方長久,其功利性也遜于官方。
希羅多德生活的時代正是希臘史學(xué)從口述歷史向書面歷史過渡的時期。根據(jù)亞里士多德的記載,希臘各城邦也設(shè)有這種保存地方傳統(tǒng)的官員,如“hieromnemones”(神圣記憶者)、“epistatai”(檔案保管員)、“mnemones”(記憶者)等。1Aristotle,Politics, 1321b39.有的負(fù)責(zé)宗教傳統(tǒng)的記錄,有的負(fù)責(zé)世俗傳統(tǒng)的記錄。克里特島出土的銘文還記錄了一位“記憶者”的名字。他們是依附于城邦或神廟的職業(yè)記憶者,憑記憶保存城邦和宗教傳統(tǒng),但當(dāng)文字出現(xiàn)后,他們也會借助文字輔助記憶。除了官方背景的傳統(tǒng),更多的則是氏族、家族保存的傳統(tǒng),包括“譜系、軼事、有關(guān)家族成員的私人記憶,圍繞家族神祠和墳?zāi)沟墓适拢约坝嘘P(guān)名祖英雄的神話?!?J. A. S. Evans,Herodotus, Explorer of the Past: Three Essay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1, p. 127.與非洲文盲社會不同的是,古風(fēng)時代的“希臘不是官方傳統(tǒng)生根的肥沃土壤,歷史資料的傳承不是高度組織化的?!?/p>
另外,希臘古風(fēng)時代還有很多故事搜集者和研究者,被稱作“l(fā)ogioi”,意為“通曉故事的人”,口述傳統(tǒng)的搜集、保存、整理和講述者。公元前5世紀(jì)后期,他們開始被稱作“l(fā)ogographoi”,意為“編年史家”,表明這些“通曉故事的人”開始寫書了,把他們掌握的歷史按一定編年體系用文字記錄下來。在文字受局限的時代,這些人是受過良好訓(xùn)練的博聞強記的人。他們不僅搜集各種故事,還受雇于城邦或家族,為其整理口述歷史,并在公共場合向聽眾朗誦他們的故事。希羅多德同他們類似,也曾親往奧林匹克賽會向聽眾宣講故事。3Lucian,Herodotus, 1-2.他要把自己搜集整理的成果憑記憶朗誦給聽眾,或從書寫
文本中讀出來。這些人很關(guān)注自己的名氣,如果名氣大,他們就會得到雇主聘用和贊助,為其整理和傳述歷史,因而修昔底德嘲諷他們只關(guān)注吸引聽眾而輕視事實真相的發(fā)掘。1Thucydides,The History of Peloponnesian War, 1. 21.
希羅多德為了“保存人類的功業(yè),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們遺忘”(開場白),不遺余力地收集各種傳說和歷史故事。他是古代的田野工作者,辛勤而敬業(yè),四處尋訪他的信息提供者,聽他們講故事,向他們提問題,去聽那些職業(yè)故事講授者的公共表演。他的故事大多是聽來的,引用的原始資料大多是地方性(epichoric)口述歷史,引用時總是加上“雅典人說”、“迦太基人說”、“我告訴你們利比亞人是怎么講的”、“據(jù)說”、“故事是這樣的”等,表明他的故事都是“聽”而非“讀”來的,只有四處提到信息提供者的名字,包括那位著名的前輩“米利都的赫卡泰俄斯”,但總的來看,他的地方傳說來自匿名的信息提供者。希羅多德把自己展現(xiàn)為公正無私的研究者,其動機是追求知識和真相。他從各種地方群體中收集和比較證據(jù),信息來源非常駁雜,但每個群體似乎都有一套共同認(rèn)可的傳說。收集到這些不同的地方傳說后,他通過交叉核實,系統(tǒng)地整理和講述這些故事。2J. A. S. Evans,Herodotus, Explorer of the Past: Three Essays, p.110.
由于希羅多德的歷史研究對象是希臘與波斯的戰(zhàn)爭,他對東方各國和各民族的歷史也非常感興趣。他本人來自波斯統(tǒng)治下的小亞城邦哈利卡爾那索斯,很多同代和更早的愛奧尼亞史話家都曾是東方故事的收集者。然而,從上文居魯士故事的分析可以看出,他所收集的東方資料并不是波斯官方的書面檔案,而是其變體,流傳在波斯和米底貴族中的各種故事,充斥著神話和民間故事母題?!霸谒幚矸窍ED世界的資料時,希羅多德的主要任務(wù)就是將外域的傳統(tǒng)和生活方式用希臘人理解的語言表達出來?!?J. A. S. Evans,Herodotus, Explorer of the Past: Three Essays, p.140.因而,我們看到的希羅多德的波斯歷史不是那種編年體式的書面歷史,而是生動有趣的充滿口傳文學(xué)特征和生命力的故事,而且被明顯希臘化了。
默里曾注意到,希羅多德《歷史》對往昔的回憶至多二百年?!跋A_多德的合乎理性的信息從公元前450年追溯到7世紀(jì)中期……公元前650年前的時期實際上是他不了解的?!?Nino Luraghi ed.The Historian’s Craft in the Age of Herodotus, p.19.其實,這反映了口述歷史的記憶特征。萬西納于20世紀(jì)中期在剛果的調(diào)查表明,當(dāng)?shù)乜尚诺膫鹘y(tǒng)只能追溯到1800或1750年前,更早的可靠信息非常罕見,且只限于國家傳統(tǒng)。5Jan Vansina,Oral Tradition: A Study in Historical Methodology, Harmondsworth: Penguin, 1973, Chapter 14.這說明,口述歷史至多可以回溯150年或200年。這同希羅多德較清晰的歷史記憶完全吻合。希羅多德對距他生活年代不遠(yuǎn)的歷史人物的描述,包括一個世紀(jì)前的居魯士,浪漫傳奇成份常常多于歷史事實成份,這說明希羅多德掌握的相關(guān)史料都是口述歷史,不是文獻檔案歷史。
對上古時代口述歷史的探討依然是我國史學(xué)研究的薄弱點,這使我們對早期傳說歷史的認(rèn)識常常朦朧不清,也因而不能公允地評價希羅多德的歷史功績。本文通過對居魯士早年傳奇故事的分析,不僅要說明古代傳說歷史的特點,還口述史家以公允的地位,也呼吁古代史學(xué)界重視運用人類學(xué)和神話學(xué)的理論和方法,把跨學(xué)科研究方法廣泛應(yīng)用于史學(xué)研究中。
[作者王以欣(1963年—),南開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教授,天津,300071]
(責(zé)任編輯:張強)
2013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