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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群成和他的牛的故事

2014-01-18 12:07劉文俊
躬耕 2014年6期
關鍵詞:犁地成群拖車

◆ 劉文俊

牛群成和他的牛的故事

◆ 劉文俊

牛老莊還有兩犋牛。一犋在村東頭,一犋在村西頭。

村西頭的牛把式叫牛成群,村東頭的牛把式叫牛群成。

兩人都七十出點頭,兩人愛牛如命,都為牛倔出名了。兩犋牛也都胖瘦高低差不多。都是一頭 牤牛一頭母牛,都是標準的黃牛,鼻頸寬,口大方正,肩部寬厚,胸骨突出一個大疙瘩,牛頭部雄壯方正,四肢端正有力,筋腱明顯,如健美動員的肌肉。

牛成群抹著眼淚從牛群成家小四合院里走出來。牛群成送他到大門口,兩人停著腳步。牛成群扭過身來對牛群成說:“別送了。我走了。你聽我的吧,你那犋牛也賣了吧,省得招惹是非。”

牛群成答非所問地說:“那我不送了。你慢點走,興許你那牛還能找回來?!?/p>

“唉,那是做夢夢媳婦,盡夢好事。沒想了。我走了?!逼呤鄽q的牛成群,當了一輩子牛把式,現(xiàn)在沒牛了,情緒低落到極點了。他背著手,佝僂著腰,慢慢地走了。

牛群成呆望著牛成群的背影,長長地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從今天兒起,村里就剩我這一犋牛了?!?/p>

他趷蹴在大門下,將旱煙袋鍋伸進黑煙布袋兒里,按一鍋煙后,用一次性打火機打著,深深地吸一口,吸溜一下,半晌才吐出一股青煙。接連吸了三袋煙后,牛群成那滿是皺紋黢黑的臉凝重起來,似乎下定了啥決心,站起來扭身進院子里,咣當一聲,把大門關上。

牛群成今年七十二歲。一輩子稀罕牛,這與他爹有關。

牛群成的爹解放前就是牛把式,給本村同宗的老財扛活,搖耬撒種耕鋤犁耙樣樣拿得起放得下。但他最大的心愿還是想自己有三五畝地,有一犋牛,最好是一頭 牤牛,一頭母牛。牤牛要黃色的,高得有一米七以上,襠要寬,眼要大,牛角要向前彎,省得牛抵架時吃虧。母牛的顏色可以淡一點,最好還是黃色,黃牛黃牛,黃色還是最正宗。母牛個子比 牤??梢缘鸵稽c,低個一虎口就中了。不能太低,個大力不怯。喂牛是種莊稼用的,沒勁不中。當然,對于莊稼人來說,牛越多越好。所以,在生下牛群成后,起啥名呢?他可是費了好多的腦子。本來想給娃起個直來直去的名,就叫牛成群哩,但這個名字莊西頭的那個大倆月的娃占著了。不能重名。而且,牛成群這個名字好像也不文氣。最后就起個牛群成。這個名意思到了,叫起來還不俗氣。當時為起這個名,牛群成的爹得意好幾天。

牛群成是聞著牛屎味長大的。從小跟著爹住在牛屋里,夜里聽著牛反芻磨牙聲和牛鈴鐺聲入睡。

五六歲牛群成就跟在牛拖車后面,上地看爹犁地。牛拖車是專門用來拉犁耙的工具。如一個安了四條四面八叉腿的雪撬,四條腿用橫木撐著,橫木上可以放犁耙耬等農具。上地時,牛拉著拖車慢慢悠悠地走著,爹懷里抱著鞭子跟在拖車后面走,而牛群成則跟著爹后面跑,一會兒到地里攆一會兒鳥,一會兒看見兔子再咋呼一會兒。一到地里,爹一手拿著柞木鞭子,右手扶著犁把,從地這頭走到地那頭,嘴里不時的“大大,咧咧”地叫著。牛群成就跟在爹后面跑著玩著,冬天犁地,拾著又肥又大的芝麻蟲,歇晌時,爹就在溝邊點著他拾來的柴禾,給他燒芝麻蟲吃。燒熟的芝麻蟲,外面糊了,焦了,爹用那粗硬的手剝開里蟲殼,那里面白嫩白嫩的油狀物直讓他饞。

跑累了,芝麻蟲也吃了。牛群成就坐在牛拖車上,摸著橫放在上面的耙齒玩。

七八歲時,爹就教他犁地。他扶著犁,個頭跟犁把差不多高,爹在旁邊喊著,穩(wěn)著些,眼朝前看,別看犁尖,左手的牛撇繩得不松不緊,母牛老扛老犍子,你用牛撇繩撇它。

犁地用的牛撇繩是用牛皮做成的,二指寬,與牛鼻圈拴在一起,手一使勁,那牛撇繩打著牛肚子,牛就會有動靜, 母牛也不扛牤牛,理理順順好好犁地了。

十五六歲時,牛群成就成牛把式了。犁地耙地無一不精,夜里睡到牛屋里。生產隊的牛屋是草房,一溜十幾間。四五尺長的石頭牛槽橫著放,將一間大屋子隔成兩小間,牛在里間,人在外間。牛槽頭靠墻處放一多半人高的水缸,這是泡牛飼料用的。把豌豆磨碎,每天稱出來幾斤,倒進水缸里,倒上水泡著,喂牛時,把碎麥秸倒進牛槽里,再用大大的馬勺,在缸里上上下下地提幾下,然后舀出來料水,灑在麥草上,再用拌草棍拌勻。有料無料,四角攪到,這是牛群成的爹從小教他的。

外間靠后墻處用土坯壘一個一人高的草倉,鍘過的麥草就存放在里面,而牛群成就在草倉上面鋪個床,天天爬到高處睡覺。冬天怕牛冷,點著草沫,牛屋里青煙彌漫,牛屋里溫度高了不少。煙暖房,屁暖床,這是牛群成掛在嘴邊的話。牛屋里彌漫著煙,牛群成還嘴不離旱煙袋地吸。喂牛得起五更。雞叫頭遍,牛把式們都起來喂牛。天明得上地呢,不然趕不上趟。多年來,牛群成養(yǎng)了早睡早起的習慣。

牛老莊滿莊姓牛,過去東頭西頭是兩個生產隊。兩個生產隊各有四犋牛。牛成群是西隊的牛把式,牛群成是東隊的牛把式。兩人對牛愛到骨髓里了。尤其是牛群成,寧愿自己少吃,也要讓牛吃好。三年困難時期,那時牛群成正年輕,火力大,消耗大,成天餓得前心貼后心,牛群成硬是咂吧著嘴沒有偷吃過一粒牛料。

一九七0年生產隊一頭老犍子病了,那是牛群成使喚的牛,灌藥放血都治不好,最后打報告讓公社批準叫殺掉分給隊員們吃肉。那是個夏天,牛病了十來天了,老牛臥在牛鋪里站起來都困難。幾天不吃草,不反芻倒沫。肚子臥在牛屎牛尿里,弄得一片腌臜。牛群成拍著老牛的頭說:“老伙計,你的壽限到了。十幾歲,合成人就是八十多歲,算是長壽了。起來吧,到井邊去給你洗洗。”

老牛仿佛聽懂了牛群成的話,眼睛里轱轆轱轆地流下幾滴眼淚,伸出長長的溫熱舌頭,舔了舔牛群成的手,然后掙扎著站起來。牛群成牽著老牛,與老牛并膀子慢慢地走,滿是老繭的手撫摸著牛臉牛角。牛群成從井里提上水來,用笤帚細細地把牛肚子上的牛糞都洗干凈了,這才拍拍老牛的腦門子說:“下輩子別托成牛了,變成個鳥,變成個蟲都中,那就不會拽犁子拽耙一輩子,到了還成了人家的口頭之物?!崩吓T俅翁蛄伺H撼傻氖帧EH撼删従彽仉x開老牛。老牛似懂得牛群成的話,昂起頭來哞——哞——地叫了幾聲。那低沉而悠長的叫聲,有凄涼,似也有深情。那叫聲讓牛群成心里顫抖起來。他停下腳步,扭頭看了看,老牛深情地看著他。他扭頭朝牛屋走去,用竹篾篩子端來少半篩子磨碎的豌豆瓣,他把篩子放在牛嘴下面,用手抓起一把送到牛嘴前。老牛聞了聞,抬起頭來似搖了搖頭,沒吃。牛群成喃喃地說:“老伙計,臨了了,再吃點吧。吃點好上路。我是留不著你了。”那老牛低下頭來用舌頭舔著牛料,慢慢地吃下去。

下午,每家分了五六斤牛肉。晚上,牛群成在莊子里轉悠著,滿村子都聞得到煮牛肉的香味。那時候,一年到頭難得有腥葷,但面對煮好的牛肉,牛群成對老婆和娃們說:“你們吃吧,我吃不下去?!?/p>

牛群成在灶間拿個窩窩頭要到牛屋去。老婆見了說:“輕易不吃個肉,哪能你這個當家兒的不吃呢。這是生產隊的牛,又不是你的牛,難心個啥?!?/p>

牛群成聽后,無名火起,把窩頭朝案板上一摔說:“老子說不吃就不吃,一會兒,惹我惱了,端著鍋扔河里去,叫你們都吃不成?!眹樀脗z娃兒端著碗悄悄地跑到院外,而老婆扭個身子,進堂屋去了。老婆扭頭瞅瞅牛群成啥也沒拿出去了,這才嘟囔著:“不吃,不吃去你大那個蛋。還摔盆子摔碗呢。”

牛群成送走牛成群后,關上大門,走到東屋床前,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仿佛下定決心了,麻利地彎腰,趴在地上,鉆進床下,從床里面拉出一捆東西,還有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瓷罐。這是一個用細帆布包著的人把高細細長長的東西,帆布外面用繩捆著。牛群成抱著帆布捆來到院子里,輕輕地放在地上,然后拿過笤帚,把帆布和瓷罐上的灰掃掉,又找來一塊抹布,在水盆里蘸濕后再擰干,把帆包瓷罐擦干凈,再輕輕地抱起帆布包和瓷罐來到堂屋里。把帆布捆和罐子放在地上,他掂過一把小靠椅坐下,解開帆布包,里面包著塑料薄膜,一層層打開塑料薄膜后,里面是用一件油乎乎的舊衣裳包裹著的東西。牛群成暫停了一下,解開舊衣裳,里面赫然露出一桿老土銃。土銃的槍管一點銹跡也沒有,油漬漬地,棗紅色的拐彎木槍托也油光發(fā)亮的。然后他再解開瓷罐上的塑料布,里面用塑料包著一個小鐵罐,他輕輕地斜著倒出來一些黑色的粉末,嘴里輕輕地說,幾十年,這槍藥還中著呢。

牛群成找來一塊干凈布,輕輕地擦著老土銃,心里仍然在想著剛才牛成群的話。

下午,吃罷飯不多長時間,牛成群默默地來到了牛群成家。牛群成看見他進來,站起來問:“事了了?”牛成群低頭說:“了了?!比缓?,二人默默地坐在那里吸旱煙。

倆人就這樣坐著,吸煙,吸煙,咳嗽,咳嗽完再吸煙。牛群成的小牛屋里如冬天點著了草沫子冒出來的煙。吸足吸夠了,牛成群冒出一句:“把牛賣了吧。”說完,竟然抹了把眼淚。

牛群成聽罷,沒有說話,問他:“派出所咋說?”

牛成群把煙鍋在地上磕了磕說:“走個過場,我說說,他們寫寫,到了說,回家等著,破案了,會通知你。沒指望?!?/p>

“前晌,我聽說后,上你家去,嫂子說,你坐公安局的車上派出所了。你不是喂有狗嘛,咋恁容易就叫龜孫們把牛弄走了。”

“狗平時管用,可在那龜孫們那兒不中用。一塊肉就弄死了。他們翻墻進去,你知道牛屋門也沒上閂,一個人拿把刀就比劃在脖子里了。我都沒動窩?!迸3扇旱椭^說著,煙袋捏在手里一直勁兒地發(fā)抖。

“七十多的人了,不動好些,動彈也打不過那龜孫們。別說他們拿著刀,不拿刀也打不過。動彈了吃大虧?!迸H撼赏瑯拥椭^小聲說。說罷,吸一口煙,長長地吐出來,似幫牛成群吐出一口惡氣。

“那是一群老整家兒,割電話線,毒狗,干凈得很。走的時候,那龜孫還拍拍我的臉說:‘對不起啊,大伯,以后別喂牛了,俺們不打你的點,也有人惦記著?!f罷,騎著摩托車走了?!闭f著說著,牛成群又抹了把眼淚?!耙舱鏇]門兒。現(xiàn)在找遍一個村,也難找著個五十歲以下的男人,連個攆賊的人都找不著。”

又吸了一鍋煙。牛成群接著說:“把你的那犋牛賣了吧。買臺手扶,犁地拉糞都中,還省心。咱這地方是縣邊鄉(xiāng)邊,三不管地界,村里沒年輕人,離派出所幾十里,有個啥事,清沒門兒。過年,娃兒們回來說不叫我喂牛了,該歇歇了,我還說,閑著沒事,喂個牛是個營生?,F(xiàn)在蟲沒蟲籠沒籠了。還叫刀子比劃半夜。”

角色似乎轉過了。丟牛的說個不停,沒丟牛的連個安慰話也找不出來。牛群成想安慰牛成群,就是不知道咋說。牛成群叫他賣牛,他也表不了態(tài),因為他從沒有想過賣牛的事。過年,娃們兒從南方回來也說過賣牛的話。牛群成聽不進去,他說:“我養(yǎng)一輩子牛,牛也養(yǎng)我一輩子。離了牛我不知道干啥好。就當我是喂個玩意吧。人家城里人喂條狗一年還花個萬兒八千的。我這好害一年生個小牛娃兒,還能掙三幾千元呢?!?/p>

最后,牛群成抬起頭說:“事出了,也沒門兒。聽天由命,想喂了,明年我這牛生牛娃兒給你?!?/p>

牛成群聽后,頭都沒抬:“不喂了不喂了。劃不著擔驚受怕了。從派出所回來的路上,我也想開了,人家都不喂牛了,家家都過得好好的,咱為啥非得犟筋一根,碰著南墻也不拐彎,算了,也學著開手扶。省得割草鍘草,睡到牛屋里薰一身牛屎味兒。不喂牛了,也整件好衣裳穿穿。”

牛群成決定不賣牛,誓死保衛(wèi)與自己朝夕相伴的伙伴。牛成群走后,他將收藏了近三十年的老土銃扒拉出來了。

年輕時,牛群成沒有啥愛好。就是喜歡打兔子。冬天下雪,生產隊沒事干了,牛群成就會背著老土銃,領著自己養(yǎng)的看家狗,到野地打兔子。他很有經驗。會一套看兔子窩的訣竅。如長塊地看兩頭,短塊地看中間等等,那意思是說,如果一塊地是細長形的,兔子一般在地兩頭做窩,如果地塊很短,兔子窩在地中間的多一些。牛群成出去打兔子很少放空,多的時候能打四五只。那時,他有兩桿土銃,后來,不讓百姓家里有槍了,牛群成交了一桿,另一桿好槍他舍不得交,就包裹包裹收藏起來了。此事倒也沒有啥后遺癥。也沒有人舉報他。

牛群成把槍擦干凈了,雙手端著槍在眼前做了個瞄準動作。槍口前竟然是他拉著黃犍牛咧著嘴笑的照片。那相片照得出彩。牛頭高抬,兩眼圓睜,雙耳上支,倒U形的黃銅牛鼻圈兒锃亮,牛腦門上一綹紅纓子垂在牛臉正中間,而牛群成則叼著煙袋,一手拉著牛韁繩,一手摸著牛脖子,笑得眼成一條線了。牛群成扭頭又看了看墻上另外幾張照片,有他犁地,有他耙地的,有的人影清楚,有的只是個剪影。特別是一張相片更讓他稀罕。早上的太陽升起來二人多高,河水映成紅彤彤一片,在河邊的地里,他一手扶著犁,一手持著鞭,嘴里噙著煙袋鍋在犁地,他和牛只是個剪影。但,他知道這是他和牛。這張照片可是得過全國金獎的。

那是剛收完秋的一天,麥子還沒種上呢。牛群成套上牛,用拖車拉著犁耙上地犁地。他把耙豎著放在犁的下面。那犋黃牛在前面不緊不慢地走,他吸著煙,不緊不慢地跟在拖車后面。秋天的下午,陽光暖和和的,機耕路不寬,就他一人一犋牛在悠悠地晃著。突然他聽到了汽車聲,路窄,超車很難,牛群成想把牛攆到地里,讓小汽車過去??砷_車的那位四十來歲的戴著藍白相間長檐帽的男人,從搖下的玻璃的車門上面伸出個頭說說:“大伯,不急,別叫牛驚了?!倍嗄甑墓俾罚返偷馗?,想把拖車拉到地里也難,聽那男人這樣說,他揚起鞭子啪地給了老犍子一鞭。嘴里說:“我也快到地頭了。那不是河邊就到了?!?/p>

那黃牤牛挨了一鞭子,尾巴不耐煩地擺了幾擺,牛頭搖了幾搖,嘴里呼哧呼哧冒出兩口大氣,但還是加快了腳步。

這塊地緊挨著河邊。河里的水碧綠揚著輕波,河邊有三五棵白楊樹,樹葉金黃金黃地綴滿樹枝,輕風吹來,一片片黃葉翻起一片金光。而河對岸的楊樹林,更是一片金黃。牛群成到地頭了,把拖車往地頭趕了趕,然后“哦”一聲站著了。誰知那輛小車也跟著停在地頭。車上下來四個人,剛才開車的男人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根遞給牛群成說:“來,大伯,吸根煙?!?/p>

牛群成看看那煙后,揚了揚他的旱煙袋說:“我還是吸這,這個有勁,你那帶過濾嘴兒的煙我吸不慣?!?/p>

牛群成準備往下卸犁時,那男人說:“大伯,不急,想跟你商量個事?!蹦悄腥苏f罷,點著煙接著說:“我們是咱市攝影家協(xié)會,這回下來采風,看見你這牛,還有這些農具,現(xiàn)在都少見,我們幾個剛商量了一下,想給你拍幾張相片,你看不中?”那男人陪著笑臉說:“現(xiàn)在這方圓很少見到這么齊全的傳統(tǒng)種地的家伙了。特別是這犋牛,看多精神,還有拖車,全市也難找到了?!迸H撼陕犇悄腥丝渌呐#€有他的拖車,比夸他本人還高興。高興地嘴咧著說:“那你們說,咋拍,反正也拍不少塊肉。最多耽誤點功夫?!?/p>

那男人說的是實話?,F(xiàn)在用拖車運送農具的方式幾乎沒有了。尤其是在豫南平原上,用牛犁地都少見。家家最少有臺手扶拖拉機。犁地拉糞拉莊稼全用拖拉機了。也只有牛群成和牛成群還保存著生產隊時候的物件和耕作方式。

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實行分田到戶時,牛群成說啥非得要頭牛,為這事,他夜里掂兩瓶酒,紅著臉去求隊長呢。最后隊長答應了他的要求,使一輩子牛了,跟牛有感情了,理解。拖車也沒有人要,白白送給他。牛群成知道啊,這拖車的車底幫是用棗木做的,十分耐磨,越磨越亮。

那四個人上車拿下長槍短炮,圍著他的牛和拖車等拍了一通。等牛群成套上犁后,那些人比他還忙,圍著他前前后后地拍照。牛群成是個人來瘋。越看人家拍他,他越來勁,小鞭子揚起來,啪啪地揚鞭聲不絕于耳,那牛瞪著眼呼哧呼哧喘粗氣后,腳步也一步快似一步。

犁到頭了,牛群成停下犁,裝好煙,趷蹴在地頭上吸一袋煙再干。

那四個人圍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后,還是那個男人來對他說:“大伯呀,咱再商量商量?!?/p>

牛群成吐了一股青煙后說:“啥事?”

“今天的陽光雖然怪好,可是比不上早上的光線。俺們幾個商量了一下,明天上午俺還來拍照,您老早點起來了,太陽出來前到地里,俺們好好拍拍,好去參加全國的攝影展。也不白叫你忙,明天,俺們給你掏二百元錢,算勞務費。你看中不中?”

“啥錢不錢的,你們說俺們這牛犁地還能得獎?”牛群成不相信地說。

“能。俺們幾個都是國家級的攝影師呢。弄不好,得個大獎也是有可能的。那時候,你可出名了?!蹦悄腥诵χf。

“俺出名也沒有用處。中,只要你們把俺們這牛拍好看,給俺一樣留一張就中?!迸H撼伤斓卮饝聛?。

四個攝影家開車走了,而牛群成也收工了。他得回家收拾收拾。

半晌間,老伴見牛群成回來了,一臉的笑。就問:“他爹,咋今兒收工恁早?”

“明兒,市里攝影家們來這里給咱這牛照像呢。還給咱二百元錢。我得回來拾掇拾掇?!迸H撼尚χf。

“還有恁好的事,給咱照像,還給咱錢?”老伴不相信地說。

“是真的,人家說咱這牛好、這地界好,照片能得獎。咱明兒配合好點,錢不錢的不說,能給咱不少洗的大大的相片,咱當成畫貼在墻上?!迸H撼烧f罷,卸罷牛套,拉著兩頭牛到水坑邊,用盆子潑水,弄濕牛身子,再用細細的鋼絲刷子把兩頭牛刷得干干凈凈,又叫老伴用紅線做倆新紅纓子掛在牛頭上。老伴笑著說:“瞅你那樣,跟打發(fā)閨女出門兒樣兒,照個像,用得著費恁大事。”

“得拾掇好,照成像了,想改也改不過來了。還耽誤人家評獎,答應過人家的事,就得一點不拉地做好??刹皇窃劾绲?,地山溝直不直罷了,不耽誤長莊稼?!迸H撼烧J真地回答著老伴。

雞叫三遍時,牛成群照常起來喂牛,昨晚上特別多泡了幾斤豌豆牛料,得叫牛吃飽了才有精神照像。

雞叫三遍,牛群成叫老伴起來:“今兒早上得吃好飯,不知照到啥時候了。每人打五個荷包蛋,再吃塊饃就中了?!?/p>

天麻麻亮,東方只有一抹淡淡的紅,淡濃不一的云彩不規(guī)律地散落在天空,最下面的云讓未出的日頭染成紅色,稍高些的云又是桔紅色的,而頭頂?shù)脑苿t是白色的,還有些云是灰色,五彩的云把早晨的天空織成一塊花布。牛群成和他的牛以及老伴悠悠灑灑地來到地頭。地頭上停早有三輛小車,十來個人胸前都掛著照相機,見他們來,迎上來,不由分說的照起來。

昨天的那個領頭男人見牛群成到了,小跑著過來笑著說:“大伯,叫你起個大早,可對不起啊?!?/p>

“沒啥沒啥,答應過你們的事。”牛群成也笑著說。

牛群成卸完犁耙后問那男人:“兄弟,你說咱今兒咋整?”

那男人說:“也沒啥特別要求,就是想讓你把犁地耙地用耬耩地這些農活都做一遍,現(xiàn)在不是耩麥的時候,咱就是做個樣子就中。”

“得裝著干活呀。昨天沒說,今兒也沒帶耬啊,咋耩地?”停了一下,牛群成對老伴說:“你回家一趟,叫鄰居幫你把耬扛過來,一會兒,你得幫耬。不然,沒法演種麥的戲?!睅吐e就是一個人在前面拉著牛,保證牛走得直和及時拐彎。

東天越發(fā)的紅了,河邊金黃的白楊樹葉亮起來了。河水讓晨風撩起一道道紅色魚鱗,略有一絲晨霧,將遠處的樹林罩得有些影影綽綽,近處的楊樹上飛來幾只喜鵲,唧唧喳喳地叫著,頭向下一點一點,尾巴向上一翹一翹地向人們鞠躬。

牛群成套好犁,開始犁地了。一群人圍著他不停地按快門,只聽到一片輕輕的卡卡聲。

犁了倆來回,牛群成按那男人的要求,換成耙地。一犋牛拽著耙,牛群成穩(wěn)穩(wěn)地站在耙上,身子微微向后傾斜,他戴著草帽,揚著手中的鞭子,嘴里不時地咧咧大大地叫著,那牛按著他的指令,時而直耙,時而斜耙。剛耙完地,老伴和鄰居扛著耬過來了,耩地只用一頭牛就夠了。老伴把耬攀繩擱在母牛背上,一手拉著牛韁繩,一手扶著牛脖子在前面走著,牛群成嘴里叼著煙袋,在后面雙手扶著耬柄,作左右搖擺狀。

太陽升起來了。一團紅紅的火球,在云上面飄啊飄,把一河水染得通紅,人與太陽之間的河面上,形成一條長長的紅絲帶,輕風拂動,紅絲帶活起來了,舞起來了,扭起來了。十幾只白鷺從紅紅的河面飛過,在河面閃過一縷白色的劃痕,一只小船不失時機地劃過來,一人用長長的竹篙撐著小船,船后一條人字形的紅色水紋如影隨行,船前頭立著四只黑色長喙的鷺鷥,幾只喜鵲也愛熱鬧,在樹上唧喳叫著,這棵樹飛到那棵樹,似在為牛群成叫好助威。

只聽見那十來個攝影家們不斷地贊著,真美,真美。

太陽高了,紅焰淡去,化為一地光華。牛群成在這近兩小時內,不斷地變換著犁耙耬,重復了三遍,留下了不同光線下的風采。

那天功夫沒白費。那些照像的也果然是內家,有好幾張相片得獎了。他們也說話算話,就把那些好看的相片放大,裝在相框里給他送來。送來時,順便帶來燒雞板鴨肘子五香牛肉還搬一箱好酒,牛群成叫老伴上菜園里薅了些青菜,十來個人就在這農家小院里喝得東倒西歪的。那人們還說,這里風景好,河水清,樹林旺,地里莊稼好,你的牛更好,以后這里就成咱的攝影基地了,俺們集點資,把這河邊再改造改造,這就是咱的壩上了。

牛群成不知啥叫壩上,但從那群人的眼神里,看出來他們稀罕這里。

……

牛群成收回眼光,把槍豎在懷里,槍管靠在肩上。我不會賣牛,堅決不賣。牛是我的命,我用命來保護牛,誰來搶我的牛,我要他的命,或者,他要我的命。牛群成把罐子打開,用一頭呈斜面的竹筒把火花裝進槍筒里,然后把鐵砂也裝進槍筒里,用軟紙塞著槍管口。一切準備完畢,他長長出一口氣,站起來把槍藏到牛屋門后面。晚上,他吸取牛成群的教訓,把狗拴到牛屋里,不給壞人毒狗的機會。

天黑了亮,亮了黑,太陽早上升,晚上落,月亮半月一圓,圓了再缺,時間就在牛鈴鐺的晃啷晃啷聲里無聲無息地過去,整個村子風平浪靜,靜得如同村邊的那條小河,沒有故事發(fā)生。轉眼割罷麥打罷場,天熱了。按平常年月,這時的牛都拴到院門外的大樹上,天黑了牛群成往門外的牛車上鋪床蓆,蓋著薄被子,看著天上的星星,夜風吹著楊樹葉呼呼啦啦輕輕地唱著,牛鈴鐺隨著牛反芻磨動的節(jié)奏晃啷晃啷地響著,牛群成就慢慢進入夢鄉(xiāng)了??山衲?,他不敢睡外面了。晚上牛屋里確實太熱,沒法兒了,牛群成把牛拴在院子里,他也睡在院子里,狗還拴在牛屋里。

這天陰歷六月底的一天,前半夜天黑漆漆的,睡在院里,聽著牛反芻倒沫的聲音,看著一天稠密的星星入睡了。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是三更還是四更天,牛群成喂的老黑狗拼命地叫起來。黑狗邊叫邊用爪子刨牛屋的門。狗叫醒了牛群成。牛群成起身聽了聽,院墻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

“就是這個院里,聽見沒有,牛鈴鐺聲兒。”墻外面的說話聲與平常一樣,一點怕勁兒也沒有,仿佛在說家常話。

“肉扔進去沒有?咋狗還在叫?”

“扔進去了。狗圈屋里吧。狗一直在一個地方叫。”

“來,站我肩膀頭上翻進去。知道這院里就一個老頭一個老婆,都是七十多的人了。”

外面的說話聲,牛群成聽得一清二楚。牛群成雖然早就作好思想準備,但事到臨頭,還是出了一身冷汗。牛群成站起身來說:“龜孫們,來吧。牛在院里拴著,有本事就拉走?!迸H撼膳艿脚N蓍T后拎起老土銃,狗拴著沒放,怕狗吃毒肉。

“還整不整。老頭子看著不是善茬?!蓖饷嬗幸粋€人分明怯了。

“來都來了,還能空車回去。一個老頭還怕個蛋了。上。”

牛群成借著毛月亮昏黃的光,看見門頭那里露出一個人頭,牛群成抬起槍朝著那人就扣了扳機?!芭椤钡匾宦晿岉懀麄€村子都似乎震了一下。只聽見那人一聲“我的媽呀”接著是“嗵”的一聲響。肯定是那壞人摔到地上了。虧得牛群成手下留情,把槍口抬高了四指,不然,那人的頭上一定會鑲上一片鐵砂。

“老頭有槍。老頭有槍……”十分慌張的說話聲,帶著顫音。

“老土銃。他咋會有槍。傷著沒有……”另一個聲音。

“不知道,還能動彈,不知傷著沒有……”爬墻頭的人驚魂未定。

“來吧。舅子們來吧,有膽量再來,老子破上命不要了,想拉我的牛,門兒都沒有?!迸H撼缮n老的聲音高八度地叫罵著:“日你八輩祖奶……”

“走走走,今天認栽,以后再說……”

……

第二天九點多,“吱”的一聲,一輛警車停在牛群成家門口。

牛群成納悶呢,我沒報警啊。昨晚上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了,但警察咋來了呢?

警察是派出所里的人,都面熟。見了牛群成掏出警官證亮了一下說:“我們是派出所里的。今天早上接到報警,說你私藏槍支,還差點鬧出人命案。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把槍交出來,跟我們走一趟。”

面對偷牛賊牛群成氣壯如牛,但聽到警察的話后,牛群成呆了。牛群成因為藏槍,找能人打聽過私藏槍支的罪有多大。忘了能是個啥刑法,反正是犯法了。

牛群成默默地走進院子,指了指牛屋門后。一位警察進去,把槍拿起來搖了搖說:“裝上槍藥了啊。”

“走吧,跟我們走一趟吧?!本炖艘话雅H撼?。牛群成跟著往外走了兩步后停住腳問:“兄弟,你看我這罪有多重?”

“要是按刑法規(guī)定,私藏槍支罪輕的也是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當然,還得看你的態(tài)度了?!本觳粶夭换鸬貙εH撼烧f。

“我這一跟你走,一半天是回不來。這樣吧。你們少等我一會兒?”牛群成請求道。

警察看見牛群成那老眼里流露出的那份求人的眼神,心里也軟下來說:“要干啥?”

“我再喂一回牛?!迸H撼奢p聲地說。

“唉。那你快點?!本煸试S了牛群成的要求。

牛群成把牛拉進牛屋里,拴到牛槽上后,把院里鍘過的青草倒進牛槽里,用拌草棍仔細地拌好,拌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硬草棍,就拾出來扔一邊。兩頭牛慢慢吃著,他又到床前的布袋里用手捧出一捧豌豆碎料,灑到青草上。牛吃的更香了。一捧又一捧細料灑在牛槽里。

牛群成趷蹴在地上,旱煙袋在煙布袋兒里按了一袋煙,用打火機打著點燃。深深地吸一口,憋了半天才吐出一股濃濃地煙霧。

他就這樣眼睛盯著牛,嘴里吸著煙,吸著看著。煙吸完后,他在地上磕磕煙灰,站起來拍拍牤牛的頭后,走出牛屋對警察說:“咱們走?!?/p>

老伴見牛群成要跟警察走,哭了起來?!巴蹬Y\來了,你們不來,俺們護牛,還犯法了,你們說叫俺們咋整啊,非得看著叫壞貨們把牛拉跑不中啊……”

牛群成走到警車旁,彎腰鉆進去時,忽然想起了啥,又直起身來扶著警車車門扭頭對老伴大聲說:“我這一走,不知道啥時候回來,你一會兒就去找牛經紀,把這犋牛賣了吧,賣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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