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舒清
豪散正在麥場上彈豆的時候,被他的叔叔叫去了。豪散的彈豆缺了一小塊,這使豪散的彈豆偶爾滾起來不利索,歪歪斜斜地滾著。要是殘缺的那一點正好在下面,還會使彈豆停滯下來,像一個跑動中的蟲子忽然死掉了似的。但玩的時間長了,不只豪散適應(yīng)了這彈豆,他的玩伴們也適應(yīng)了這彈豆。人是什么都會適應(yīng)的,即使用這樣的一個彈豆?fàn)巹儇?fù),豪散也并非沒有贏過。
豪散彈豆的時候,過于專注的緣故,就使他的屁股抬得很高。他的褲子在屁股那里爛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小洞。若是豪散站著,或者腰彎得不是很厲害,都不會看到的;但是如果投入彈豆的豪散將屁股像個小樹樁那樣高舉起來,就會引來一些看熱鬧的聲音,說是豪散的溝子露出來了。豪散的溝子出來了,韭菜變成苔苔了。大家還為豪散露出來的那部分屁股編了這樣一個口溜兒。這也是剛開始少見多怪,見得多了,就沒人再對豪散那露出來的一點兒溝子說什么。對習(xí)慣了的東西大家總是容易喪失興趣。除非再來一個人,對豪散舉起來的屁股表示興趣并有議論時,大家才會重新關(guān)注到這一點。
那天早上,太陽上來不久,雖然大部分的屋頂都被陽光照亮了,但房子的碼頭稍往下的部分還沒有被陽光照到。豪散和小伙伴的彈豆也只是玩了一兩輪,這時候,豪散的叔叔從墻那邊急匆匆地走過來,照著豪散的屁股輕輕踢了一下說,你看你這娃,溝子都在外頭呢。接著就把豪散叫走了。
叔叔分了豪散一個任務(wù)。
讓豪散去水淌清用車子捎一個小羊羔回來。
叔叔說他已經(jīng)給豪散的大姑父說好了。豪散去讓大姑父幫著把羊羔子裝在席芨背篼里,在車子上捆好。豪散的任務(wù)是把羊羔子安全捎回來就行了。記著不要耽擱,要快,阿訇等著要宰呢。叔叔說。并且叔叔許諾說,羊羔子宰了,兩個腰蛋,最少給豪散一個。豪散覺得叔叔那天的神情有些異樣,母雞下完蛋,叫著的時候,公雞會站在短墻上伸開它的一邊翅膀,好像是要試飛一下。叔叔那天的樣子讓豪散想起這試飛樣子的公雞。
叔叔看著豪散的臉,似乎在權(quán)衡著什么。后來還是讓豪散把臉洗一下再去。叔叔倒水,豪散洗,豪散只洗了兩三下,就不見水再倒下來了。行了行了,娃娃臉嘛。叔叔說。其實豪散只是很局部地洗了一洗,連耳根那里也沒有洗到,豪散洗臉至多是洗到了正面的部分。有時候豪散也不一定洗臉。村子里有一個說法,狼不洗臉,頓頓吃肉。這就給豪散不洗臉找了一個很好的理由。
豪散騎著叔叔的那輛自行車出發(fā)了。叔叔的自行車是用幾個兔子換的。當(dāng)然是不怎么樣的一輛自行車了,但還是湊合著能騎。尤其是要把兩個車胎打得飽飽的,這樣騎起來,不只是比走著快,也要比跑著還快的。豪散常常會看到叔叔在院子里兩個黑手拾掇自行車的樣子。那時候自行車就像一頭被麻翻了的醉驢那樣懶懶地躺在地上,任叔叔在它身上煞有介事地忙乎。那時候村里的自行車還不多,會有人來借叔叔的自行車。當(dāng)有人來借叔叔的自行車時,十有八九都會碰到叔叔在修它,而它也會很配合的樣子,把自己的一些零件油乎乎地零散在地上。我的“驢”給我怠工了,叔叔笑著給那前來借車子的人說。萬不得已有出借時,叔叔也總是要求來人要記著把車胎打飽了,最好把氣管子拿上,啥時候覺得沒氣了啥時候打。
沒想到叔叔竟然把他的自行車給了豪散騎。說來叔叔對豪散還是不錯的。豪散叼工夫?qū)W騎自行車,叔叔雖然也咋咋呼呼地喊著,卻從沒有從他的手里把車子奪下來。這就行了,這樣豪散才學(xué)會了騎車子。豪散還不能跨過大梁去騎,只能把腿伸到三角架里去騎。這樣豪散騎車子的樣子,就像一個人浮水似的,一下子頭高起來了,一下子頭又沉下去;又像是瘸得很厲害的人走路那樣。總之動作是有些夸張。
就為騎車子來去水淌清一下,哪怕沒有羊羔子的腰蛋,豪散也會覺得這一趟差事是劃算的,是自己樂意的,彈豆是耍,騎自行車不更是高級的耍嗎?所以騎上自行車,雖然叔叔一再強調(diào)要快一些,豪散還是騎著車子繞了一個彎兒,繞到玩彈豆的伙伴們那里去,讓他們親眼看到自己是在騎車子,這才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水淌清一路去了。有一個小伙伴不玩彈豆了,要陪著豪散去,豪散沒有領(lǐng)他。有些待遇是不可以分享的。我還要捎羊羔子,捎不成你。豪散這樣說著,末后的聲音已在很遠處了。豪散那樣的騎法使車子很難走直線,而是像蝌蚪那樣蜿蜒前行。
太陽攀高了。大部分的地上都有了陽光。
遠處的路好像疾速地跑到自行車的輪下。豪散想,要是自己的腿再長一些,可以跨過大梁騎車,那么他就可以只動腿不動手,兩個手抱在懷里,讓車把上空空的。叔叔就這樣子騎過的。前面的車梁上還坐著他,叔叔的腿一動一動地頂著他的屁股,使他覺得好像騎車子的功勞也有自己的一份似的。你想抓車把你就抓住,叔叔說。他就嘗試著抓住車把,叔叔配合地動作著雙腿。但這樣的配合需要足夠的訓(xùn)練,雖然他盡心盡力地握著車把,但車子忽然野騾子那樣蠻犟起來,像時時都要脫韁或者要尥蹶子似的,還不如放開車把讓叔叔一個人表演呢。
一雙手能干好的事情就不必多出一雙手來搗亂。
細(xì)長的土路像被風(fēng)吹過似的白凈著。路上偶爾跑過去一只黃鼠什么的,時機把握得那么好,恰好就在車子前面的不遠處安全地跑過去。待車子行駛到那里時,已不見了它們的影蹤, 不知它們跑到哪里去了,連一個藏身的洞穴也看不見。耳朵里的一切聲音像被什么吸收盡了似的。遠遠地看過去,一根白發(fā)似的土路上,以奇特的姿勢騎著車子的豪散像一只螞蚱那樣,像一只青蛙那樣,像一只被追捕的野兔那樣,躥行在虛白得令人喪魂失魄的鄉(xiāng)間小路上。
豪散已捎了小羊羔往回返。那時候太陽已像漸旺的爐火那樣熱燙起來。要是這樣的爐火,必有一大壺水坐在上面,發(fā)出令人心思迷離的聲響了。但太陽好像就把自己的熱這樣白白地虛擲浪費著,而且好像毫不可惜似的。只一個太陽就可以烤得這大地發(fā)燙,曬得這個世界汗淋淋的。看來物不在多少,就看有沒有威力。豪散努力地騎車子,漸漸地感到從眼簾上下來的汗水要流入眼睛里了。他趁車子快的時候騰出一只手來擦了一下。后面的小羊羔不時地叫一聲,聲音細(xì)嫩著,好像從正在抽穗的莊稼里抽出了它們的芯子似的。它有時候還要掙扎一下,好像是要使自己臥得舒服一些。這樣的時候,就使得車子有些失控,有幾次弄得豪散只好跳下車子來緊跑幾步,然后再騎上去。豪散只顧了努力踩車子,有時候竟忘了自己的后面還有這樣一個小生命。只有它那細(xì)弱的叫聲將他提醒一下,然而很快又忘記了。從各處出來的汗水已干擾得他不能很好地騎車子了。日頭其實沒必要這樣熱,地上也并不需要這么多的熱,冷熱失了分寸都是不好的。但世上的冷熱總是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很少有合乎分寸的時候,而且人拿它沒辦法。豪散被熱得焦躁,就感到拿這熱沒有絲毫的辦法。要是一盞油燈,太亮了捻子短給一下,太暗了捻子長給一下,不用它了還可以一下子吹滅它,人拿它是有辦法的。然而拿日頭有什么辦法呢?沒辦法,人家要曬只好讓人家曬著。在烈日下用了足夠的力氣騎車子,小羊羔的叫聲聽起來像是某種幻覺似的。
豪散到大姑父家時,大姑父已經(jīng)將小羊羔從羊圈里帶了出來。羊圈里看來有不少羊,連小羊羔也有好幾只的,但這只小羊羔不知為什么卻被大姑父選了出來,三條小腿被捆在一起,躺在伙房的墻根里曬太陽。如果不看捆著它的細(xì)白的棉繩,還以為它是受了某種優(yōu)待,被允許在那里曬暖暖呢。那時候院子里還有濕重的墻影,曬暖暖看起來是某種福分。它的旁邊就是一只席芨背篼。大姑父見豪散來了,就問是吃了飯走還是直接就走,其實這樣問時就說明是不允許吃飯的,還是早走為好。豪散說叔叔在家里急得冒火呢,叔叔讓他快去快回。大姑父就贊許地摸了一下豪散的頭,說那就不吃飯了,拿點饃饃路上吃,大姑姑去地里了。大姑父拿出一厚塊饃饃來給豪散,然后就開始往背篼里裝羊羔。把裝了羊羔的背篼安置在車子的一邊,又用繩子盤了背篼口兒,使小羊羔只能露出一個小腦袋來。豪散忽然想起大姐姐出嫁的情景來,豪散的大姐姐出嫁時是坐在拉拉車上的,哭得很是傷心。小羊羔也叫起來,但是從它的叫聲里聽不出來它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它多少還是有些興奮的吧,畢竟那么多的大羊和小羊羔里,只有它被選了出來,而且裝在了背篼里即將遠行。這總是有些不同的,小羊羔的心境因此有些異樣吧。小羊羔被裝入背篼捆牢在車子上后,一連叫了好多聲,一直叫到車子推出街門去還不休。羊圈里的羊也都停了各自的動作,一致望向車子上的小羊羔。它們的眼神一律茫然,也夾雜著些微的困惑,但只要小羊羔消失在它們的眼里,它們即刻就換一副樣子,各就各位、各行其是了。大姑父一直送出門來,又試了試背篼捆牢了沒有。捎到北京都沒問題。大姑父這樣說。同時叮囑豪散,讓豪散告訴叔叔,羊羔皮給他留下。你說給他,羊羔皮我和他另算。大姑父說。
小羊羔猛猛地掙扎了一下,正在這時候汗水也落入豪散的眼里了。豪散即刻跳下車子來,將快要倒下來的車子叉開腿穩(wěn)住。他一邊擦眼睛,一邊罵著小羊羔。我把你個挨刀子的,你跳彈啥呢,我一彈豆把你彈死呢。一邊這樣罵著,一邊擦眼睛。這一次不用手背擦眼睛了,用袖口擦。也許不多洗臉的緣故,手背是有些皴,擦多了不只擦不凈,還使眼睛痛。這樣站了一會兒,豪散忽然想吃點大姑父給的饃饃了,就把車子推到路邊的墻根兒里靠墻立住,立穩(wěn)。害怕小羊羔動彈,使車子跌倒,就一邊吃饃饃,一邊看著小羊羔的動靜。背篼口被大姑父用細(xì)棉繩盤住了,只露出小羊羔的腦袋,可以使它的腦袋自由轉(zhuǎn)動,卻不可以由背篼里逃出來。豪散看到小羊羔的一切都還小小的,眼睛、鼻子、嘴、耳朵,一律小小的,好像這些東西就是往小的方向長的,永遠也不會大起來。它的黑鼻子那里泛著暗光,使人有親它一下的念頭。它的眼神好像總是在某種驚奇中,好像任何東西被它看一下都會變成新的那樣。它叫的時候豪散看到了它的細(xì)嫩的舌頭和好像還不能咬動什么的細(xì)碎的牙齒。咩——,它這樣叫著,把小耳朵擺了兩擺,像趕走了一個看不見的干擾物似的。它一路的叫聲里,這是豪散聽得最為清晰的一次。而且它這樣叫的時候,是對著豪散叫的,眼睛明白無誤地看著他,好像在向他有所詢問似的。豪散就湊近它,也學(xué)著它的樣子叫了一聲。豪散和它說著話,問它早晨可吃草了,問它是不是想吃饃饃了。并說,你想尿想 都由你,沒人限制你。他像喂哺乳期的孩子那樣將饃饃在自己嘴里嚼碎,然后頂在指尖上喂它,它愉快地吃著,弄得豪散的手癢癢的。小羊羔吃著還叫著,好像對豪散表達著一份感激似的。豪散聽懂了似的,想吃有饃饃,咱兩個吃;想喝沒有的,我想喝都沒有的。一大塊饃饃,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喂了小羊羔。豪散因此感到高興,好像干了一件值得干的事情。豪散看到了路兩邊的莊稼,扁豆子正在開花。麥子也快要抽穗了。見四圍沒人,他拔了兩把扁豆喂小羊羔,小羊羔毫不客氣地都吃了。吃了這么多,肯定 呢,想 你就 ,不要在乎,你是羊嘛。豪散這樣說著,到路邊撒尿。翻開來看著自己的小雞雞。這時候豪散的心里就一陣沖動,同時有些緊張??纯此闹埽寺穬蛇叴笃那f稼,除了那條白得令人眩暈的鄉(xiāng)間小路,除了這揮霍無度的大太陽,一個人影也不見。豪散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才轉(zhuǎn)過身來,向小羊羔走去。他的心還是有些跳。他忽然覺得此刻看在眼里的小羊羔和方才見到的有些不一樣了,它好像和自己之間有了某種深度的令人不安的關(guān)系。
豪散躲著不看小羊羔的眼睛。他從繩網(wǎng)里伸進手去,將小羊羔往起拉拉,將它的尾巴拉起來探看著。豪散就覺得它的小尾巴在自己的手里像另一個柔弱無助的小生命似的。他用被汗水蜇痛的眼睛向那隱秘處看去。他細(xì)致地看著,心在腔子里鼓一樣敲著。小羊羔的尾尖兒動著,拂在他的臉上,癢癢的很舒服。他在這件事情上耗去了很多時間,好像這本身就是很花時間的事情。他把自己的臉埋在它身上,覺得這樣的親密感和神秘感交織在一起的滋味真好。同時又有一種踩著老鼠夾子摘果子的不安和慌亂。這樣過了好長時間,奇怪的是,好像小羊羔一聲也沒有叫。也許它是叫了,而他沒有聽到。當(dāng)車子忽然間要滑倒下來時,他吃了一驚,這才看見太陽已快移動到天頂端了。這時候的太陽看起來令人不安,好像吊死鬼似的。而且正午的那種毫無陰影的光照,也使人有一種無可逃遁之感。豪散往地上看了一眼,看到自己赤腳穿著一雙落滿了塵土的布鞋,像是突然間出現(xiàn)了似的。小時候就聽大人講過,正午的時間,最好一個人不要在烈日下的曠野里。豪散感到一種神秘的不安和寂寥,一種突然感使他無所適從。小羊羔大概是被曬得疲倦了,竟然連一聲也不叫了。世上的聲音好像一并消失了似的。路白得好像要直立起來。豪散不敢看天頂端的日頭,也不敢看眼前的小羊羔。剛才所經(jīng)歷的什么已經(jīng)漫漶不清了,他推了車子就走。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竟然騎不到車子上去,推著車子跑起來。車子發(fā)出的響聲像許多鬼魂四散逃竄似的。
叔叔責(zé)備了豪散一頓。并沒有趕上需要。本來是要趕在嬸子生產(chǎn)前宰了小羊羔的,這樣,借助冥冥中的慈憫和佑助,大人娃娃都可以保全無虞,能夠順產(chǎn),使嬸嬸少些生產(chǎn)之苦。然而小羊羔捎回來的時節(jié),嬸嬸已經(jīng)生下來了。嬰兒的啼哭聲使窗戶紙好像微微地震顫著。也許是念大人娃娃都平安的緣故,雖然已在事后,但叔叔還是照最初的舉意,請來已經(jīng)回家的阿訇,宰了小羊羔。阿訇借題發(fā)揮,就這一點又給叔叔講了好一陣子。
黃昏時節(jié),當(dāng)豪散握著自己那只殘缺的彈豆站在一邊看別的孩子玩耍時,叔叔忽然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不知為什么,豪散感到憋悶和委屈,好像心里裝了許多難與人言的秘密。他不想待在家里,也不想和玩伴兒打鬧。他好像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似的。
叔叔出現(xiàn)在他身邊,筷子上插著個黑乎乎的東西,一邊給他,一邊說自己是說話算數(shù)的,要是豪散及時回來,那么兩個都可以給他的,但是現(xiàn)在只能給一個。
豪散借著漸落的夜影從叔叔手里接過來,依稀聞到了一絲近于焦煳的味道。
(題字、題圖:李蘭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