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偉
(山東藝術學院 藝術管理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汪衛(wèi)東教授的《<野草>與佛教》最初發(fā)表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8年第1期,現收入汪衛(wèi)東著作《現代轉型之痛苦“肉身”:魯迅思想與文學新論》[1]之第一章第五節(jié)之第二小節(jié)第1—4部分。該文發(fā)表伊始,即引起了我的強烈興趣。這是因為:一則其時我正對佛教產生極為濃厚的興趣,很想看到有關這方面的文章,二則我每年都要寫作一篇關于歷年來魯迅研究述評的文章,我有責任也有義務將好的文章一網打盡。汪衛(wèi)東的這篇論文恰恰投合了我這兩個方面的需求。而事實也恰恰證明,這確實是一篇相當優(yōu)秀和出色的論文。
汪衛(wèi)東在這篇文章中指出,走進《野草》之前的魯迅,正處在他人生最痛苦的深淵,這時的他,與佛教的“苦諦”最為接近。讀《野草》,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魯迅的自厭與自虐。深味人生之“苦”,并產生“厭離“之心,這兩者,已近于佛教之門了。魯迅進而又由“苦”入“集”,由果而探索致苦之因?!兑安荨分校斞赴炎约旱睦Ь硽w于纏繞自身的太多的矛盾。《野草》主體已厭棄于長期矛盾中猶疑惶惑的狀態(tài),希望做一次最終的抉擇。矛盾,正是“我執(zhí)”的結果。所以魯迅由“苦”、“集”,進入“滅”、“道”,欲求得解脫,首先就要破除“我執(zhí)”。然而,魯迅在《野草》中所采取的卻是一種激化矛盾的方式,這種近乎休克的療法,在“我執(zhí)”的路上愈走愈遠了。上窮碧落下黃泉,魯迅打開矛盾,苦苦追尋,卻最終發(fā)現真正的自我并不存在?!兑安荨返淖晕易穯枺贸隽撕头鸱ㄏ嗤慕Y論,那就是“無我”。證得無我,并沒有達到佛教所謂了無掛礙、常樂我靜*一說為:常樂我凈。的涅槃境界。對于《野草》,這還非最后解脫,無我之后,最終還要回到生存的人間。以佛教之另一重要解脫法門緣覺乘視之,佛教緣起在深層次上,又有“隨順因緣”之說。于是,《野草》主體由厭棄因緣,又回到因緣,回到了普遍緣起的真實世界?!兑安荨分黧w最終還是站在了現實的大地上。
由以上論述可知,汪衛(wèi)東為了論證魯迅與佛陀更深層次的精神相遇,主要采用了佛教中的兩大解脫法門:聲聞乘和緣覺乘,而以聲聞乘為第一切入法門。這是非常正確的。這是因為:第一,佛陀當時在菩提樹下悟道,即是因為明了四諦法而成為覺者的,即證得了三藐三菩提(正等正覺)。第二,佛成道后,初轉法輪,即為阿若憍陳如等五人說四諦法,而使他們五人悟道,成就阿羅漢果位的。第三,佛陀臨涅槃時,答復阿難陀四個問題中的第二個問題:“佛陀住世時,我們依佛陀安住,佛陀涅槃后,我們依什么安住”時,說:“我涅槃后,應依四念處安住。”這四念處分別為:身念處:觀身不凈;受念處:觀受是苦;心念處:觀心無常;法念處:觀法無我。而這四念處即為四諦法中“道”諦中的三十七道品中的前四個道品。佛陀在臨涅槃時,于廣大佛法中,只說安住于四念處,可見對于聲聞乘修道法門的重視。除聲聞乘外,佛教還有兩大修行法門:緣覺乘與菩薩乘。汪教授在采用聲聞乘的同時,還采用了緣覺乘。這兩乘同屬小乘佛教修道法門,菩薩乘則屬于大乘修道法門。汪衛(wèi)東同時采用聲聞乘與緣覺乘這兩大修行法門,其實已經意在告訴我們:單純地從任何一乘法門出發(fā),其實是很難完全發(fā)現魯迅與佛陀的相遇與相通的。這也正是汪衛(wèi)東在主要采取聲聞乘之余,再補之以緣覺乘的主要原因(單就與這兩塊相關的論述文字而言,與聲聞乘相關的文字約占80%,與緣覺乘相關的文字則約占20%)。而這則引發(fā)了我的進一步思考:假如單純地從聲聞乘這一法門出發(fā),中途不再換乘別的法門,一意孤行走到底,我們是會發(fā)現魯迅與佛陀更多的相同之處呢,還是更多的不同之處?我想,或許還會發(fā)現更多的不同之處吧。
進入論證之先,讓我們再重新回味一下佛陀關于聲聞乘、四圣諦的種種說法。當日佛陀在鹿野苑說四諦法,因為憍陳如等5人,由聽佛說四諦法的音聲而悟道的,所以另起個別名叫作“聲聞”,凡屬修四諦法門而悟道的,總稱為“聲聞乘”?!俺恕笔沁\載的意義。即是把眾生從迷岸運至悟岸的工具,這工具乃指教法,故乘是譬喻而指教法——此即指四圣諦的理法,由聞四圣諦可到達(運載)悟道之彼岸。所謂四圣諦即苦、集、滅、道四法,這是圣智所親自證驗到的四種人生正確真理。所謂“苦諦”,即說明人生多苦的真理,人生有生老病死,人人免不了的痛苦。還有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都是苦的果報。所謂“集諦”,即是說明人生集起貪瞋癡等許多煩惱的“因”,去造種種的不善業(yè),才會招受種種的苦果,故“苦”以“集”為因。所謂“滅諦”,即是指修道所證的圣果,即是煩惱滅除,獲得無生(解脫生死)的真理。所謂“道諦”,道就是正道,道有多種,主要的指修習八正道,就會得到最勝智慧(般若),修善斷惡,解脫生死痛苦。以上四諦,“集”為“苦”的根本,此二諦又為流傳于世間的因果,知苦而斷集,斷集以離苦,為聲聞乘厭離世間的觀行;“滅”為“道”的收獲,此二諦即為超出世間的因果,求證滅而修道,由修道以證滅,是為聲聞乘修證涅槃的行果。*以上關于苦、集、滅、道的闡釋皆出自圣嚴法師:《佛學入門手冊》,廈門南普陀寺印贈。該書版權頁署:內部資料,免費交流。歡迎隨緣助印,贈送結緣,功德無量。以下正文中凡有關佛學義理處亦皆參考此書,不再一一注明。想到我寫此文,亦是對于佛學義理的一次宣揚,內心甚感欣慰。
由上述佛陀關于聲聞乘,尤其是四圣諦的種種說法,對之以1923年之后,魯迅創(chuàng)作《野草》的實際狀況便會發(fā)現,汪衛(wèi)東對于魯迅在創(chuàng)作《野草》過程中的“苦”與“集”的描述,是相當準確的。汪衛(wèi)東指出,走進《野草》之前的魯迅,正處在他人生最痛苦的深淵,這時的他,與佛教的“苦諦”最為接近?!翱嘀B”具體表現于《野草》即是魯迅的自厭與自虐。深味人生之“苦”,并產生“厭離”之心,這兩者,已近于佛教之門了。魯迅進而又由“苦”入“集”,由果而探索致苦之因。那么,“集”是什么呢?或者說,造成魯迅自厭與自虐的煩惱的深重原因是什么呢?汪衛(wèi)東認為,這即是纏繞在魯迅自身上的太多的矛盾。而《野草》主體則早已厭棄于長期矛盾中猶疑惶惑的狀態(tài),希望做一次最終的抉擇。這些論述都是相當深刻和到位的。據之,我們完全可以作出這樣的判斷:在四圣諦之“苦”與“集”中,魯迅與佛陀確實是有其精神相通之處的。我們把這稱之為魯迅與佛陀的“同”。
接下來,按照我們的論述理路,應當是對于魯迅《野草》中有無“滅諦”與“道諦”的考察。如前所述,此二諦為超出世間的因果,求證滅而修道,由修道以證滅,是為聲聞乘修證涅槃的行果。先說“滅諦”。所謂“滅諦”,即是小乘三法印中的“涅槃寂靜”(另外兩個小乘法印分別是諸行無常和諸法無我,大乘法印則是一實相印或緣起性空)。涅槃有廣狹二義,廣義的大乘涅槃是圓滿寂靜(德無不圓,障無不寂),也稱圓寂。狹義的二乘涅槃,是擇滅義,即以圣智之抉擇而斷滅煩惱業(yè)生。擇滅即解脫生死流轉,而常住寂靜,故稱涅槃寂靜。二乘人證我空真如,尚有所知障(法執(zhí))未斷,故有所執(zhí),僅能證小乘涅槃。唯佛斷我法二執(zhí),證無住大涅槃。因佛福智圓滿,大悲般若常相輔翼,以般若故,不住世間,以大悲故,亦不住出世間,稱為無住涅槃。由此可知小乘的涅槃,與佛果的涅槃不同。但因涅槃的境界是常寂安靜的,通稱為涅槃寂靜。
對之以《野草》,顯而易見的是,魯迅不可能有涅槃寂靜的追求?!兑安荨匪尸F給我們的,全然是一個充滿動感的世界。*魯迅對于動感世界的追求表現在各個方面。從他的審美特質上來說,魯迅崇尚有力之美。對于自然美,魯迅欣賞的是“在天空,巖角,大漠,叢莽里是偉美的壯觀”的獅虎鷹隼,是“聳立于風沙中的大建筑”,是“蓬勃地奮飛”“如包藏火焰的大霧”的北方的雪。對于社會美,尤其是對其中的人,他欣賞的是“所遇???,所向必動,貴力而尚強,尊己而好戰(zhàn)”“其文章無不函剛健抗拒破壞挑戰(zhàn)之聲”的拜倫,是世俗的民間的“漂亮活動”的村女的美,而不是故作高雅,“死板板,矜持得可憐”的化為“天女”的梅蘭芳的美。對于藝術美,他欣賞的是曹氏父子的清峻通脫,阮籍的狂放,特別是嵇康的敢發(fā)議論,以及“并非全是吟風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諷刺,有攻擊,有破壞”的明末小品;欣賞對于北方人民的“生的堅強”和“死的掙扎”的描寫已經“力透紙背”的蕭紅的《生死場》;欣賞“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愛的無?!?,和“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復仇女吊。這一切都表明了魯迅不可能有涅槃寂靜的追求。《題辭》中的“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薄暗鼗稹眲t“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而“我”則“坦然,欣然”,既將大笑,又將歌唱。其中沒有一個意象是寂靜的。如果說從寫作時間上說這是《野草》的最后一篇,還不能夠充分說明問題。那么,我們再看看《野草》的第一篇《秋夜》(汪教授把《秋夜》解讀為《野草》的序,亦可)。其中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動物和植物?!巴邸钡囊宦曇褂蔚膼壶B,撞得玻璃燈罩“丁丁”響的小青蟲自不必說,連小粉紅花都在這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著夢,天空都是這樣的“奇怪而高”,“仿佛要離開人間而去”,而故事的主角棗樹,則“有幾枝還低亞著,護定他從打棗的竿梢所得的皮傷,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閃閃地鬼睒眼;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fā)白?!痹谶@看似寂靜的秋夜里,又有哪一個意象是純然寂靜的呢?不但不是寂靜的,在魯迅《野草》其他作品中,有的運動感還極其強烈,全篇如《好的故事》、《死火》,片段如《雪》中關于朔方的雪,《頹敗線的顫動》中關于“老女人”的極其精彩的描寫。
其實,關于魯迅對于涅槃寂靜的描寫,《野草》中也并非沒有。在《一覺》中就描寫了這樣一個極其令人神往的世界:“漂渺的名園中,奇花盛開著,紅顏的靜女正在超然無事地逍遙,鶴唳一聲,白云郁然而起……”這一段描寫與蔡小石在《拜石山房詞》序中對于詞中三種境層中的第三境層的描繪極其相似。蔡小石是這樣描寫的:“夫意以曲而善托,調以杳而彌深。始讀之則萬萼春深,百色妖露,積雪縞地,余霞綺天,一境也。(這是直觀感相的渲染)再讀之則煙濤澒洞,霜飆飛搖,駿馬下坡,泳鱗出水,又一境也。(這是活躍生命的傳達)卒讀之而皎皎明月,仙仙白云,鴻雁高翔,墜葉如雨,不知其何以沖然而澹,翛然而遠也。(這是最高靈境的啟示)江順貽評之曰:‘始境,情勝也。又境,氣勝也。終境,格勝也?!?蔡小石語,此處參見:宗白華:《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5頁。中間括號中內容亦為宗白華先生所加。顯然,如宗白華先生所言,這三種境層分別代表了三種不同的審美境界和層次。它們從真觀感相的模寫,活躍生命的傳達,一直到了最高靈境的啟示。蔡小石在這里顯然充分肯定了第三境層,即最高靈境的啟示。但是,這究竟只是一個古代中國文化人的見識,卻并不是已經作為一個現代中國人的魯迅的最高認識。魯迅并沒有充分肯定《一覺》中的這段描寫,只是以一種不能確定的語氣說這種境界自然是使人神往的吧,然而接下來,魯迅卻說:“然而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边@就從根本上否定了對于涅槃寂靜境界的追求。
由以上論述可知,魯迅在《野草》中最終并沒有通達佛陀所說的悟的彼岸,即沒有沖破無明網羅,截斷生死根源,證登涅槃彼岸。魯迅仍然不能忘記人間情懷,仍然站在了堅實的大地上,這是魯迅與佛陀的最大不同。在這里,魯迅與佛陀分別表現出了兩種不同的超越。如果說佛陀的超越是對于涅槃寂靜念茲在茲的執(zhí)意追求(其實到達最高的涅槃境界,則連這執(zhí)意也要一塊拋棄),我們可以稱之為“向上超越”,那么,像魯迅這種執(zhí)意活在人間,既不愿意去天堂,也不愿意去地獄,更不愿意去黃金世界,就是要站在堅實的大地上,在無物之陣中一直戰(zhàn)斗到死的超越,則可以稱之為“向下超越”。*關于“向上超越”和“向下超越”的提法,其直接影響來自于伊藤虎丸和汪暉。伊藤虎丸在他的那部極富原創(chuàng)性的著作:《魯迅與終末論——近代現實主義的成立》(李冬木譯,三聯書店2008年版)中,曾經這樣發(fā)問:魯迅產生于一個與基督教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不可能從一種超越的視野看待他所生存的世界,但為什么魯迅的批判具有如此深刻的性質?最終,他找到了答案,認為在魯迅的世界里的確存在著一種超越性的視角——但與基督教向上超越不同,魯迅向下即向“鬼”的方向超越。2008年,汪暉則在他的文章《魯迅與向下超越》(《中國文化》2008年第1期)中進一步發(fā)揮了這個思想命題。他認為,“鬼”是一個能動的、積極的、包含著巨大潛能的存在,沒有它的存在,黑暗世界之黑暗就無以呈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鬼”黑暗而又明亮。魯迅的文學產生于一種自覺,即自覺到時代末日的來臨。在這種自覺中產生了以一種“綜合的”文學方式批判時代的愿望。就此批判方式而言,魯迅的文學方式便有了一種宣布末日降臨的“革命”意味,而“革命者”則是以“鬼”的方式現身的。由是,汪暉進一步預言:20世紀日漸遠去,魯迅的幽靈也許能幫助我們重新接近那個時代——不是從“現代”、“啟蒙”、“進步”、“左翼”和“革命”等角度去接近,而是從“鬼”、“迷信”的角度去接近,即從“鬼”、“迷信”的角度去重新闡釋“現代”、“啟蒙”、“進步”、“左翼”和“革命”。我與以上兩位論者提法的區(qū)別在于:一,在這里,我所說的“向上超越”指的是佛陀的向上超越,而非基督的向上超越。二,同樣在這里,我所說的“向下超越”,指的是始終站在堅實的大地上,而非容身于“鬼”和“迷信”之中。也許有人會說,佛陀成道后,也并沒有立即證登涅槃,拋離眾生而去,而是也站在了堅實的大地上,通過不斷向眾生說法,從而普度眾生,這豈不是和魯迅的“向下超越”一樣了?其實還是不一樣的。上文所說的普度眾生,指的是佛教修行法門中的大乘法門:菩薩乘。菩薩乘之不同于同屬小乘法門的聲聞乘和緣覺乘,即在于菩薩乘是既自利又利他的,而聲聞乘和緣覺乘則僅僅謀求自利而已。也正是在這一點上,由于小乘人并不想發(fā)菩提心,下化眾生,上求佛果,所以被大乘人斥為焦芽敗種,不堪造就。但是,不論通過哪個修行法門,即無論是通過聲聞乘、緣覺乘,還是菩薩乘,其最終指向都是一樣的,即都指向了涅槃寂靜,也就是四圣諦中的“滅諦”(小乘、大乘關于涅槃寂靜的說法還有不同,參見上述)。而魯迅則如前所言,是從根本上否定了涅槃寂靜的。故而,魯迅與佛陀是根本不同的,他們都各自代表了一種互不相同的超越模式。
以上論述了魯迅與佛陀在根本目標上的不同,似乎意味著魯迅與佛陀在“道諦”上亦是不同的。然而,頗具意味的是,魯迅與佛陀在“道諦”上卻有諸多相似乃至相通之處。佛陀從四圣諦的道諦中,開示出三十七種修習基本圣道的法門,叫作三十七道品,亦稱三十七菩提分法。這三十七道品主要包括:四念處:身念處,受念處,心念處,法念處;四正勤:已生惡令斷滅,未生惡令不生,未生善令生起,已生善令增長;四神足:欲神足,勤神足,心神足,觀神足;五根:信根,進根,念根,定根,慧根;五力:信力,進力,念力,定力,慧力;七菩提分:擇法菩提分,精進菩提分,喜菩提分,輕安菩提分,念菩提分,定菩提分,行舍菩提分;八正道:正見,正思惟,正語,正業(yè),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在這三十七道品中,最主要的是修習八正道。佛陀所開示的這八正道,已具有戒定慧三學的次第增進,如正語、正業(yè)、正命,就是戒學;正念、正定,就是定學;正見、正思惟,就是慧學;而以正精進為策勵戒定慧三學的完成。八正道為圣者解脫的正軌,要求解脫,必須循著此八正道實踐力行。魯迅曾經購買并閱讀過大量佛經,對于這三十七道品,尤其是其中的八正道,應該是相當熟悉的。1931年3月1日,魯迅從“內山君乞得弘一上人書一紙”,[2]上書:戒定慧三字。如前所述,這三字即為八正道的精華。但是,魯迅究竟并非佛教徒,亦并未皈依佛法。魯迅既然并不贊同佛陀之最終追求——涅槃寂靜,自然不會走在實踐八正道的路途之上。
那么,魯迅在道諦之中究竟與哪些義理有著精神上的相通與相遇呢?答案即是佛陀臨近涅槃之時所千叮嚀萬囑咐的“四念處”。如前所述,這四念處分別為:身念處:觀身不凈;受念處:觀受是苦;心念處:觀心無常;法念處:觀法無我。其與魯迅《野草》的精神聯系試述如下:
一、身念處,即觀身不凈,是以修不凈觀之慧力,對治“緣身執(zhí)凈”的顛倒妄見。人到死后,尸體腐爛,遍體生蛆,穿筋嚙骨,最后成為白骨一堆,這個身體的生存,實在不凈,故能觀身不凈,則貪愛渴想,戀慕艷麗色相等煩惱,自可消除,才能把心安住于道法中。魯迅《野草》中恰好有這樣一篇散文詩《死后》?!拔摇眽粢娮约核涝诘缆飞?,不是死在家里,而是死在路上,可謂死不得其所。獨輪車軋軋地從“我”的頭邊推過,叫得人心煩,還有些牙齒齼。行人踹起黃土來,飛進“我”的鼻孔,使“我”忍不住要打噴嚏。一個螞蟻爬在“我”的脊梁上,癢癢的。一個青蠅停在“我”的顴骨上,開口便舐“我”的鼻尖,還有幾個則聚在“我”的眉毛上。更可惡的是路人們的議論紛紛,連一個人的死亡也難以適合他們的公意。更可笑的還有一個向“我”兜售明板《公羊傳》的小伙計,“我”都已經死了還在不斷地騷擾“我”?!拔摇钡纳眢w如此不凈,任誰都可以來欺負,來議論,來騷擾,“我”真愿意真的死去,連同“我”的運動神經和知覺?!额}辭》中的“野草”帶有很強的擬人性,它的隱喻意即是戰(zhàn)士。它(或他)“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痹噯栠@樣的身體又何凈之有?魯迅之“觀身不凈”觀于此亦可見一斑。
二、受念處,即觀受是苦,是以觀苦之慧力,對治“緣受執(zhí)樂”的顛倒妄見。人生是苦的,這世界充滿著各種各樣的苦??嗉仁怯伞笆堋倍?,那么,知苦而不貪欲樂,就不為境界所轉移,則“緣受執(zhí)樂”的妄見便不能存在了。汪衛(wèi)東對于魯迅人生之苦的描述相當準確。正如他所指出的,走進《野草》之前的魯迅,正處在他人生最痛苦的深淵,這時的他,與佛教的“苦諦”最為接近?!翱嘀B”具體表現于《野草》即是魯迅的自厭與自虐。深味人生之“苦”,并產生“厭離”之心,這兩者,已近于佛教之門了。汪衛(wèi)東關于魯迅之“觀受是苦”觀,在《<野草>與佛教》中已有精彩描寫,對此我深表贊同,此處不再贅言。
三、心念處,即觀心無常,是以觀心無常之慧力,對治“緣心執(zhí)?!钡念嵉雇姟!靶摹笔巧谋举|,同時是眾生的中心,但心不是固定獨存物,而是因緣和合而有的。因緣和合的心物世界,即是五蘊(色、受、想、行、識)世界,五蘊的身心世界是無常的,會壞滅的,故我們的心是無實體的,不過是心理或思惟之因緣關系的發(fā)展而已,絕無實體可捉?。欢倚闹F象,是念念生滅,剎那不住。怎么可以執(zhí)它為常?由此觀心無常之慧力,能使心念遠離執(zhí)常妄見的過患?!兑安荨逢P于心念無常的描寫,最為精彩的莫過于《死火》。魯迅自述:“當我幼小的時候,本就愛看快艦激起的浪花,洪爐噴出的烈焰。不但愛看,還想看清。可惜他們都息息變幻,永無定形。雖然凝視又凝視,總不留下怎樣一定的跡象?!边@種狀態(tài)即是對于心念生生不息,剎那不住的出色描繪。然而,現今終于得到這樣一個凝定了的“心念”——“死火”。它“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冰結,像珊瑚枝;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疑這才從火宅中出,所以枯焦。”但是,就是這種本已凝結了的“心念”,一經我的“溫熱”助緣,馬上“驚醒”過來,而且立即就要發(fā)生變化。接下來“死火”必須在“燒完”或“凍滅”兩者之間選擇其一,而“死火”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燒完”,“忽而躍起,如紅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边@一切的產生、發(fā)展乃至突變,幾乎都發(fā)生在一瞬間,無有絲毫短暫停留。如此這般的世界,我們又怎可執(zhí)它為常,自以為會有一個真實恒定的世界存在呢?
四、法念處,即觀法無我,是以觀法無我之慧力,對治“緣法執(zhí)我”的顛倒妄見。宇宙萬法,都是因緣相互依存,我們的身體是五蘊(色、受、想、行、識)四大(地、水、火、風)組合的軀體,一旦四大不調,五蘊離散,生命便死亡。佛說五蘊的“我”是“假我”。不可執(zhí)為自性的我,統(tǒng)宰用的我。但眾生無知,于無我法中,妄執(zhí)有我,這種妄執(zhí)叫作“我見”。我見有二:在有情上起執(zhí)的,名“人我見”,在法上起執(zhí)的,名“法我見”。也名“我執(zhí)”和“法執(zhí)”。有了我見,則有種種偏執(zhí)煩惱,便不能接受正法。故要使心念安住于道法中,便要以“觀法無我”之慧力,消除“緣法執(zhí)我”的錯誤。關于魯迅之首破“我執(zhí)”,汪衛(wèi)東已有精彩論說。他認為,《野草》首先不是回避和拋棄矛盾,而是采取了相反的路向,迎難而上,反而進入矛盾之中,把自身所有矛盾都擺出、打開,鮮血淋漓地展現出來,甚而把矛盾的雙方進一步激化,推向極端,至于無可退避之境。這已經近乎一種“休克療法”。求解脫就需破我執(zhí),但激化矛盾的方式無疑在我執(zhí)的路上愈走愈遠,《野草》主體為何如此執(zhí)著于矛盾?絕望后仍尋找自我的努力,與佛教已知的無我背道而馳,但如果最終發(fā)現所謂真正的自我并不存在,則最終與佛法殊途而同歸?!兑安荨返淖穼?,到最后,并沒有找到那不可分析之點——真正的自我或實在。它所最終證成的,是和佛法相同的結論,那就是“無我”。關于魯迅之破“法執(zhí)”,汪衛(wèi)東在文中沒有重點講,但其實已經提到,即是他在文中所提到的“緣起性空”。*魯迅能夠深切理解大乘“緣起性空”的佛理,不但與自己的老師章太炎,與北京時期的苦讀佛經有著直接的關系,而且也與他早年所接觸到的西方存在主義思潮的代表人物如尼采、克爾凱郭爾、叔本華、斯蒂納、舍斯托夫等的影響密切相關。魯迅正是集中了如此眾多的思想資源才創(chuàng)作出他的極富個性特質的《野草》來的,這本身即是一件特別令人感到驚奇的事件。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并不是抽象地、被動地理解或接受這些資源。假如這些資源不與魯迅自身的遭際發(fā)生密切的關聯,促使魯迅形成濃郁的存在體驗,引發(fā)魯迅對于諸如黑暗、恐懼、焦慮、絕望、希望、虛妄等的深切思考,這些資源也不過僅僅就是一些外在于人的體驗的話語而已。所以,在這里最具關鍵意義的,恰是魯迅的本心和自性。魯迅正是以己為中樞,亦以己為終極,秉持"惟此自性,即造物主"的法則,才最終成就自己“反抗絕望”的思想特質的。而這一切均在《野草》中得到了完美的呈現。所謂緣起性空,系指大乘即菩薩乘修習法門。概括地說,緣起是說世間諸法眾緣和合而起,同時亦因眾緣分散而歸于消滅。性空是說眾緣合成的諸法,其性本空,沒有真實的自體。所謂實相,即是無相?!兑安荨分凶钅荜U釋“緣起性空”這一大乘法印的是《好的故事》。但由于此“四念處”修行純屬小乘中聲聞乘修習法門,故而在此只是一提。讀者明了其基本意思即可。
由以上論述可知,魯迅與佛陀在四圣諦之“道諦”中確然有諸多相似乃至相通之處。這相通之處主要表現在對于三十七道品中之“四念處”的理解。也就是說,雖則魯迅與佛陀在最終追求目標和超越模式上是根本不同的,但是在其他三個圣諦,即“苦諦”、“集諦”與“道諦”上卻存在著很大程度上的相似乃至相通。經由四圣諦對于魯迅與佛陀的精神世界進行一番細致的考察與探索,挖掘出其精神上的相同或不同之處,這絕非無聊之舉。相反地,從其相同之處,我們看到的是魯迅與佛陀的精神相遇,而從其不同之處,我們看到的則是魯迅與佛陀各自的偉大。魯迅之為魯迅,佛陀之為佛陀,他們兩者之所以有著各自的偉大,恰恰是因為他們兩者有著各自的不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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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魯迅:魯迅日記[A].魯迅全集:第16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