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劍鋒
1971年林彪折戟蒙古大漠,相關人員被迅速整肅,大多數(shù)人的政治命運就此畫上休止符。林的嫡親血脈,其隨從、部屬的子女,也從云端跌落至凡塵。此后40年間,林彪集團“二代”們的命運如何?
活著沒信心,死又沒決心
林彪手下“四大金剛”(黃永勝、吳法憲、李作鵬、邱會作)的孩子,原來都在軍隊系統(tǒng)就職,“九一三”事件猝發(fā),這些原有可能冉冉上升的“二代”們一齊被扔進了階下囚序列。
1971年,吳法憲的兒子吳新潮是當時沈陽飛機制造廠的軍代表,當空軍司令的父親被“停職反省”之后,懵然不知事發(fā)的他亦以待罪之身被關入地下室。由于在地下室久不見天日,他雙目失明了。就是在那種環(huán)境中,他還為未來打算,覺得以后出去就當個農(nóng)民吧。這個想法在他沒出去時就實現(xiàn)了:審查一陣后,他被安排到陜西省一個偏僻農(nóng)場種菜喂豬干農(nóng)活。
與家人斷了聯(lián)系,孤零零的日子不好過,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實在難受了就跑到野地里放豬,一個人待上一天。但他還沒有絕望,抱著“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心態(tài)度日。時處人人自危的“文革”期間,他也曾揣著一根電線,隨時準備自盡,但從來也沒有付諸實踐。他一邊將此自我打趣為“活著沒信心,死吧又沒決心”,一邊把眼淚都笑了出來。
與同時期不少人家破人亡相比,“四大金剛”的子女沒有一例尋短見的事情發(fā)生。李作鵬的女兒李大征是李家長女,家快散時,他們的母親把幾姐弟招到一起,告誡不管發(fā)生什么事,誰都不許自殺,“活著都說不清楚,死了更說不清楚”。帶著這叮囑,李大征與丈夫劉偉欽先后被安排到山西。李大征落腳在野戰(zhàn)醫(yī)院,劉偉欽和吳新潮一樣,在農(nóng)場里養(yǎng)豬種地。
那所坐落在小山溝里的醫(yī)院,聽說她要去,大字報瞬間貼滿,宣稱堅決不許李作鵬的女兒與他們?yōu)槲椤5@是總后勤部的安排,不接收不行,因此在她到達之前,大字報又都被稀里嘩啦撕扯干凈了。在那里,她任勞任怨埋頭做事,干哪樣工作都不落后于人,也不調(diào)皮搗亂,很快就被基層群眾和干部接納了,憑著一手醫(yī)療技術,救死扶傷,越到后來越吃香,轉(zhuǎn)業(yè)時連醫(yī)院都不想放人,這讓李大征頗覺自豪。
她丈夫的處境,比她要悲催一點。40多年前,在遼寧省文聯(lián)從事美術創(chuàng)作的英俊小生劉偉欽,由于某種機緣成為副統(tǒng)帥林彪之女林豆豆選“駙馬”的對象之一,最終又因為林豆豆對他沒有感覺而落選。倘若真以乘龍快婿的身份加入到林家,說不準他也有可能與林彪、葉群等人一道在那個歷史性的時刻倉惶出奔,落一個死無葬身之地??墒羌幢闳绱?,躲過了大劫,風浪依舊——無緣于林豆豆之后,劉偉欽又被轉(zhuǎn)介紹給了李作鵬的女兒李大征。
當上李家女婿還沒一年光景,這秀才就從高階上摔下來。在農(nóng)場里養(yǎng)豬,豬不產(chǎn)仔,人家責難他沒盡到責任,說他是插在大糞上的一朵花,連讓豬交配那點事兒都不懂;后來豬養(yǎng)死了,人家又責難他在搞階級報復?!澳菚r候北京在批判我岳母,農(nóng)場這邊就批我,說我一個磚頭打死六只雞。誣陷、辱罵,甚至想害死我,都有。”
“四大金剛”之一黃永勝的長子黃春光在“九一三”事件后被隔離,受到24小時被看守的待遇。他在里面吃完了倒頭就睡,醒了還是吃,再沒其他事情,心無掛礙似的活著??词厍浦婀郑滩蛔枺骸叭思业竭@兒來都是吃不下睡不著,我看你又能吃又能睡,你怎么一點兒沒負擔呢?”他答:“我沒做任何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對不起毛主席的事情,我有什么負擔?我最大的負擔就是我父親是黃永勝,他是他我是我,我和他之間只不過是個父子關系?!?/p>
審查與勞改之后,這些人紛紛被安排轉(zhuǎn)業(yè),離開軍隊。吳新潮本來是要轉(zhuǎn)業(yè)到湖北一個農(nóng)場繼續(xù)當農(nóng)民的,不想去,幾番活動,得到時任中央組織部部長胡耀邦批示,才落實了政策。與他一樣,包括林豆豆、黃春光等其他林彪集團子弟先后亦都通過胡耀邦等當時中央領導的幫助得到安頓。胡耀邦的家,那時位于北京富強胡同,不管是誰,推門就可以進,上訪信遞上,不幾天就有批示,僅吳新潮為了自己和妹妹的問題,就反復找了胡耀邦數(shù)次,次次有回應。
至此,這批人的命運才有了實質(zhì)性落實以及重啟的可能。因而直到今天,他們對胡耀邦等人仍懷有感恩戴德的心情。吳新潮曾對胡耀邦之子胡德平說:“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我永遠記住你父親的恩情,我就是一老百姓,就這點樸素的感情?!?/p>
認真當好老百姓
吳新潮說:“我們退出歷史舞臺,又回到原點,本來我們父輩就是老百姓,轉(zhuǎn)了一圈兒還是老百姓,我們高高興興地過日子,認認真真地當好老百姓。”
李大征、劉偉欽夫婦如今稱得上家資不菲了。他們同于1979年結束長達8年的審查下放生活,轉(zhuǎn)業(yè)回到沈陽。劉被安置在沈河區(qū)文化館,李大征則到了沈河區(qū)第四門診部,都是最底層。對他們這些從前的“貴族子弟”來說,生活完全掉了個個兒,一家4口人住在15平米的小平房,困窘到每月需要劉偉欽的父母接濟。像他們這樣的人,在體制內(nèi)是沒有任何前程的,迫于生計,1980年劉偉欽停薪留職,擺攤兒賣起了對聯(lián)。
做小買賣在當時尚屬低賤營生,從事這行當?shù)拇蠖嗍切虧M釋放犯人或無業(yè)游民,不為人看重。一開始,李大征有點兒抹不開面子,沒好意思跟著劉偉欽出去拋頭露面,只有到外地趕大集,出了沈陽地界誰也不認識了,她才放得開手腳一塊幫襯生意。以后私營經(jīng)濟蔚然風起,他們的生意也越做越大,發(fā)展為全國的賣對聯(lián)大戶,不幾年就賺了個盆滿缽滿。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的萬元戶尚屬稀有,他們就已經(jīng)在沈陽買了別墅。這所宅子位于沈陽早期的富人區(qū)之一,趙本山的別墅即與他家毗鄰。李作鵬彼時已重獲自由,有錢了,他們就把老人接到沈陽住,讓他也高興高興。
說起來倒是得益于逆境的成全,被歷史的篩子篩出來的這些人,好像身上蘊藏著某些野蠻生長的力道,被摜下來的過程中,這些能量同時得到激發(fā)?!盀槭裁葱〔菽軓氖^底下鉆出來?你要是平平淡淡,也可能就被踩死了,沒生命力了。反倒是重壓之下想方設法找個空兒往外擠?!崩畲笳髡f。
“文革”結束,特別是改革開放大幕拉開,整個國家的氣象為之煥然一新,環(huán)境逐漸發(fā)生改觀,這是這一批人從頭再來并最終得以在社會上立足的根本契機?!叭绻麤]有改革開放,我即使下海,可能也買不起房子,也就百十塊錢工資?!秉S春光說。1976年,他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先后在幾個國營工廠工作,日益深化的市場經(jīng)濟讓他如魚得水,很快就在社會上混開了。endprint
黃春光把自己1976年進入社會后的全部歷程概括為短短四個字,即“適者生存”。轉(zhuǎn)業(yè)到工廠,不想叫人指著脊梁骨說不行,自我降格成“一年級學生”,從ABC學起,一天跟一個工位,把整條流水線跟下來,了解產(chǎn)品生產(chǎn)過程。從生產(chǎn)、技術、新品研發(fā)、銷售一直到計劃生育工作,在廠里他都管過,在這么一整套實際操作中,打下一個扎實底子,也加強著他努力證明自己的決心。
1983年,為安置在青島的父親養(yǎng)老送終后,他尋求調(diào)回北京,按黃春光的意愿,當然首先是希望能進入體制內(nèi)發(fā)展的。但體制不再可能給他機會,包括他同學鄧樸方等人創(chuàng)辦的康華公司等企業(yè)都不敢接納他。眼看走投無路,最后是一個軍地合辦的貿(mào)易公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給了他一條縫隙,才讓他在北京立了足。
在賺錢這個問題上,黃春光表現(xiàn)顯著。1980年代在北京做貿(mào)易公司,倒買倒賣,憑借著父輩和同學輩的人際網(wǎng)絡,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別人上部委跑批文,半年也未必批得下來,他出馬十天就搞定;別人上機關辦事得送禮請托,他去了,機關里的同學朋友還要給他煙抽,“多數(shù)都給予一種同情,愿意給我一些幫助”。好風憑借力,最多的時候他名下有四臺車子,同學請客吃飯全是他掏腰包。
如今,黃、劉等人都已經(jīng)退出江湖,把孩子送到國外培養(yǎng),自己則留在家里養(yǎng)老,過著他們那“有產(chǎn)階級”的生活,處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坐觀世事。
“如果我父親還在位,可能301醫(yī)院院長是我的了,衛(wèi)生部長是我的了,或者我有資源,認識更多官兒,拿著一大堆白條去翻江倒海掙錢了。我也就失去這個,還能失去什么?這些東西我一點兒也不感到可惜?!崩畲笳髡f這些話時神情格外淡定。
我們?nèi)匀粚儆邳h
自從父親劃入另冊,當子女的名譽也被打上了標記,在某類戲謔語境中,他們被視為“黑二代”個體,在社會上行走,所做的任何事情也都有可能遭到詬病。他們中看得開的,不忘順帶著自嘲——“屎在那兒是不臭的,結果挑起來反而很臭”??床淮箝_的,忍不住也要計較上幾句。
“那些貪官的后代,才是真正的‘黑二代。你們?nèi)フ{(diào)查,1955年授銜的這些將軍們的子女,有幾個在利用改革開放去腐敗的?我不能說沒有,但絕不多,就是因為他們受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和家庭教育影響,家里頭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要跟工農(nóng)子弟打成一片,不要有特殊化。”黃春光坐直身子,不無激動,“我們可不認為我們是‘黑二代啊,我認為我是共產(chǎn)黨的基石,我們?nèi)匀粚儆谶@個黨。”
2011年,邱會作的長子邱路光與黃春光一道接受采訪時也動情地說:“我和春光都是在抗戰(zhàn)烽火中出生,在紅旗下長大,我們對共產(chǎn)黨是有感情的?!薄熬乓蝗?后,他被關押了12年,收審時夫人正懷孕,再見到孩子時,已是十多年后。此后教過書,下過海,認認真真地做著老百姓的本分事。
聚會核心是林豆豆
“四大金剛”是捆綁在林彪集團這同一根歷史繩索上的,在今天,他們的子女之間關系依然密切,內(nèi)容不外聊聊天散散心。他們管自己叫“難兄難弟”。
在這個群落中,核心人物當然是林豆豆。聚會的時候,“還是林大姐坐在中間,她是我們老領導的女兒,我們對她非常尊重?!?/p>
林豆豆也頗有一番遭遇。“九一三”事發(fā),舉報有功的她一度受到組織的寬待,但她終究逃脫不了身為林彪子女的現(xiàn)實,“批林批孔”運動開始后,她受到?jīng)_擊,幾度自殺未遂。
1974年7月31日,毛澤東在林豆豆的求助信上做了親筆批示:“解除對林立衡的監(jiān)護,允許她和未婚夫張云林往來,她和死黨分子有區(qū)別?!笨哲娊M織部門還根據(jù)上面的指示,批準林、張立即結婚?;楹?,兩人雙雙來到空軍開封某農(nóng)場,一年后,空軍又讓林豆豆轉(zhuǎn)業(yè)到鄭州,被安排到鄭州汽車廠。當時廠里的人們躲她像躲麻風病人一樣,避之唯恐不及。
“害怕沾邊兒,廠長也不敢找她,就一個婦女主任經(jīng)常往她家跑,關照一點,沒人管她,很孤獨?!碑敃r在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工作的劉家駒說。20世紀80年代他曾嘗試《林彪傳》的寫作,到鄭州待了幾個月,與林豆豆相處過,“她住的房子,我看過,陰冷,廁所都沒有,很糟糕。她在鄭州不上街,單位給她設個辦公桌,她幾乎沒有在那里坐過一個小時,就是一種封閉的狀態(tài)?!?/p>
“你是一朵并不孤獨的小花,仍在接受寒冷冰霜的考驗”,“多年來,你在痛苦中呻吟”——1985年,劉偉欽去鄭州賣對聯(lián)時與林豆豆重逢,那時她病臥醫(yī)院,劉偉欽用一臺老式相機給她拍了一張照片。40來歲的林豆豆,宛如嫻靜少女,坐在床上,微笑凝視鏡頭,盡管面有風塵,但是沒有一絲憂傷與慌亂。多年后劉偉欽將這幅照片放大裝裱,并陸續(xù)寫下上面引述的題識文字。這些句子很能反映林豆豆當時的狀態(tài)。
1987年,林豆豆回到北京,劉家駒帶她到社會上開闊眼界,去百貨商店買東西,那時早不是計劃經(jīng)濟,她問要多少布票,弄得售貨員像看外星人一樣拿眼睛瞪著她。生活也很成問題,劉家駒帶她到家里玩兒,“她去做菜,把胡蘿卜切成幾截就完了。那時候她已經(jīng)沒有帥府千金大家閨秀那種味道,很平庸了?!?/p>
后來落實工作,林豆豆進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組織上給她一個正處級待遇。在單位里,她也自由,高興去就去,不高興就不去。劉家駒了解到,知道林彪的女兒在那里上班,辦公室里看熱鬧的人太多,讓人受不了,領導的意思,叫她干脆就別去辦公室了。
林豆豆目前已經(jīng)退休,多年以來,盡管與外界社會建立起了較為穩(wěn)定的聯(lián)系,但還是有諸多的不便橫亙在她與社會之間。找的人太多,她得躲避,連劉偉欽這樣幾十年的故交都不知道她當下在北京的住址,每次會面,幾乎都安排在酒店里。
“很多人利用她照相,利用她的影響去搞商業(yè),她都拒絕。”劉偉欽稱林豆豆為“立衡妹”,以兄長居之,“她現(xiàn)在無所求,生活很簡樸。我問過她需不需要錢,有什么困難。老說沒有,老說好?!?/p>
林豆豆沒有后代。2008年,在北京,劉偉欽對年屆64歲的林豆豆說,“40年風風雨雨過去了,我們都老了”。簡單的一句慨嘆,綰結著一生的波折,林豆豆聞之,淚濕眼眶,“她一般是不落淚的,我就看到這一次”。
“當年搞階級斗爭成分論,我也是紅衛(wèi)兵,也很沖動,也把紅和黑看得很重。這么些年過來,真正去看那些階級敵人,其實都是人哪。當年是很幼稚的,人類之間的關系是無法簡單界定的?!眳切鲁钡拇朔捳Z透出飽經(jīng)世事的深沉,“這些事都是不對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希望在別人身上不要再重現(xiàn)。”
(摘自《文史博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