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孤獨是她一個人的狂歡
丈夫郭夢良英年病歿,廬隱的人生成了一副抽盡蠶絲的清寂舊殼。煙不離手,輕煙裊裊仍燃不完無盡孤獨,酒入愁腸,甘釀滴滴卻遣不散徹骨痛楚。在人前,她雖一如既往,狂歌笑謔,游戲人間,而斷腸的黃昏,新月如鉤的夜晚,她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蹌蹌,去陶然亭,面對荒草孤墳,失聲慟哭。
廬隱已年屆而立,還有一個10個月大的女兒,本就又矮又瘦、其貌不揚,加上累累心傷,更顯蒼老憔悴。她覺得沒有人會愛上她,她的心,也容不下別人。她多次向朋友表示:“我抱獨身主義,要像孤云般自由自在!”其實她痛苦的心靈更渴望溫暖的慰藉,正像歷經(jīng)暴風雨的花兒需要陽光的撫慰。那時,她已是中國文壇當紅作家,身邊并不乏仰慕她才情而追求她、陪她宴游、與她相談甚歡的男人,但她無法打開心扉。狂歡是一群人的孤獨,她的孤獨,是她一個人的狂歡。她用手中的筆,把滿腔情愫化作啼血文字,《郭夢良行狀》《寄天涯一孤鴻》《雷峰塔下——寄到碧落》,以“這斷藕的殘絲”,敬獻亡夫的在天之靈。她靠著對愛情的回憶,烹文煮字來取暖療傷。
這一切,因一位年輕帥氣的詩人出現(xiàn)而改變。
1928年春,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21歲的學生李唯建,在朋友家中遇見了仰慕已久的廬隱。李唯建相貌英俊,思想清新,學業(yè)優(yōu)秀,愛好文學,喜歡寫詩。廬隱的作品,他都熟讀過,他喜歡她細膩委婉、幽清哀凄的文字,喜歡她文字里蜿蜒著的深切情誼。他們的交談是順暢的,關(guān)于文學,關(guān)于人生,關(guān)于時事,都有共同的燃點,時時引起共鳴。這個嬌小親切如鄰家姐姐的女子,笑談時不經(jīng)意流露的寥落神色,讓他的心像針尖劃過般疼痛起來,他忽然很想伸手抹去她眼角眉梢斂著的幽怨與潮濕,很想張開雙臂攬她入懷。
此后,他們開始了頻繁的交往。每逢周日,他從西郊的學校跑到城里來與她見面,兩人或泛舟北海或月下談心,頤和園的水榭,圓明園的古跡,西山幽靜的小路,都留下他們的足跡。他們探討人生的奧義,感知彼此心靈的每一絲悸動。
李唯建是一個勇敢徹底的新時代青年,他腦子里沒有世俗的諸般顧忌,像一條清澈湍急的河流,一往直前地奔向他生命的旅程。對廬隱,他的“同情心太大太深,便變?yōu)閭ゴ蠹儩嵉膼哿恕?。這愛,讓他熱血沸騰,像早春的樹,擋不住嫩芽迸發(fā)。李唯建在信中大膽地表白:“我愿你把你心靈的一切都交給我,我雖是弱者,但擔負你的一切我敢自夸是有余的!”“你是我的宗教,我信任你,崇拜你,你是我的寄托。”
怕取不到最近的距離欣賞你
面對李唯建爆發(fā)的情感火山,廬隱無法無動于衷。李唯建的思維敏捷、熱情奔放和騎士風度、浪漫情懷,她是體察到的,他們的交往也是快樂的,她說:“在我的生命中,是第一次看見這樣銳利的人物,而我呢,滿靈魂的陰翳,都被他的靈光一掃而空?!彼诮o他的信中寫道:“自從認識你以后,我的心似乎有了一點東西——也許是一把鑰匙,也許是一陣風,我覺得有一個美麗的幻影在我面前誘惑。”但她想到自己的處境,有點自卑,覺得“我不應當愛他,也不配承受他的愛”,她強抑情感的依戀,冷靜而理智地婉拒了他的愛。
過去,廬隱一直是愛情的勇者。她在“沒有愛,沒有希望,只有怨恨”的環(huán)境中度過了灰色的童年和少年,這也造就了她桀驁叛逆的個性。她一直渴望用純潔的愛情來獲得關(guān)愛和幸福。17歲那年,她邂逅了遠房表哥林鴻俊,一頭扎進了愛情中,面對家人的反對,她毅然決然地向母親表示:“我情愿嫁給他,將來命運如何,我都愿意承受?!焙髞?,她發(fā)現(xiàn)兩人志趣不同,便堅決退婚。她的初戀,來得匆忙,去得也干脆。在北平高等女子師范國文系讀書期間,她愛上了有婦之夫郭夢良,面對家人的責難、親朋的嘲諷和世人的唾罵,她借小說《一個情婦的日記》中的美娟之口發(fā)出宣言:“我是這樣一個熱情的固執(zhí)的女孩兒,我愛他,我永遠只愛他,在我一生里,我只追求一件事,一切的困苦羞辱,我愿意服帖地愛,我只要能占有他——心和身,我變粉身碎骨都情愿?!眽毫土餮耘派降购O蛩縼恚龍远ǖ叵蚬鶋袅急硎荆骸爸灰覀冇袗矍?,你有妻子也不要緊?!彼灰夤滦?,在上海與郭夢良以“同室”的名義結(jié)婚。她心甘情愿地“做小”,只是沒想到,僅兩年,郭夢良就因傷寒病去世了。
面對廬隱的堅拒,李唯建沒有放棄,更沒有退縮。他堅信:愛情,唯有愛情,能夠使愛情死灰復燃。他下定決心:“無論她多么悲觀,我都要從痛苦的深淵中把她救出?!彼麄兊男旁酵ㄔ蕉?,話題也越來越深入、越來越直白。他熱切地稱廬隱是“戴著永不凋謝的玫瑰愛冠的天使”。廬隱半開玩笑半試探地說:“我可是有名的掃帚星,你不怕?”他說:“怕,我只怕取不到最近的距離欣賞你!”
在李唯建鍥而不舍、熱烈誠懇的愛情攻勢下,她如千年古井的心起了微瀾,防線漸漸崩潰,再也冰封不了沸騰的感情。她決定重新構(gòu)建生命,轉(zhuǎn)換生活的方向,勇敢地向封建禮教宣戰(zhàn)。她說:“從前我是決意把自己變成一股靜波一直向死的淵里流去。而現(xiàn)在我覺得這是太愚笨的勾當。這一池死水,我要把它變活,興風作浪。”廬隱自稱“冷鷗”, 李唯建自稱“異云”,他們的愛情急驟升溫。一只孤獨的“冷鷗”在一片漂泊的“異云”中翱翔穿行起來。
我常常為了你的了解而歡喜到流淚
相識一周年的日子,她在給他的信中寫道:“我知道宇宙從此絕不再暗淡了”、“展開你偉大的懷抱,我愿生息在你光明的心胸之下”、“讓我們放下人間一切的負荷,盡量地享受和諧的果實吧”。她又沉醉在愛情里,煥發(fā)了活力與嫵媚。
廬隱又一次卷入口舌的漩渦,一個帶著前夫孩子的女人與一個小她8歲的大學生戀愛,這是一樁貨真價實的爆炸性桃色新聞。社會輿論、親朋故友的指責、嘲笑、謾罵鋪天蓋地而來。連閨密也批評她浪漫得昏了頭。廬隱笑著說:“我就是喜歡玩火,我愿讓火把我燒成灰燼?!?/p>
一年后,在沸沸揚揚的反對聲中,他們結(jié)婚了。“生命是我的,過去的種種,譬如昨日死,今后我愛怎么做就怎么做,誰也管不了?!彼q如飛蛾撲火般全情投入,全然不顧世俗偏見。
婚后,兩人一起寫作,相偕東渡日本度蜜月,一同游覽西子勝景,合著《云鷗情書集》。在他們卜居的西子湖畔農(nóng)家小院,李唯建喜歡坐在一張轉(zhuǎn)椅上,而廬隱習慣于輕靠在沙發(fā)旁,他們有說不完的話題。共同生活的四年,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四年,愛情的滋潤,使她迎來了創(chuàng)作上的豐收。
廬隱對生命要求不高,她僅想活60歲,可35歲那年,她因難產(chǎn)子宮破裂失血而死。臨終前,她對他說:“唯建,我們的緣分完了,你得努力,你的印象我一起帶走……”
李唯建將她的全部作品放進棺內(nèi),讓她畢生心血的結(jié)晶永世伴著她?!袄潸t空留逐波影,異云徒傷變幻性。”他對亡妻追思,“永安公墓遙,人間天上差……”此后,這片多情的異云,只能在茫茫的天際,追逐那一只孤獨的冷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