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茹
(中國科學院科技政策與管理科學研究所,北京 100190)
科技發(fā)展對社會進步、人類福祉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以干細胞研究為例,干細胞作為一種尚未特化的多能細胞,存在于胚胎、胎兒組織、臍帶血、某些成人組織中,具有一分為二的自我繁殖能力,以及分化發(fā)展出各種特化細胞、組織與器官的潛能。特別是取自早期胚胎的胚胎干細胞,最具發(fā)展?jié)摿?。干細胞研究有重大的科學、生物醫(yī)學意義與商業(yè)前景。對于不少患上衰退性疾病、遭受身體損傷的病人來說,干細胞研究被視為重拾健康及活動能力的唯一希望。此外,在現代社會中,疾病的發(fā)病率在逐漸提高,加之疾病本身的嚴重性,使得很多人產生很強的憂患心理。這些狀況導致社會對干細胞研究成果有很大的期望和需求。
然而,干細胞研究本身的倫理敏感性從一開始就一直是干細胞研究備受爭議的關鍵問題。干細胞特別是胚胎干細胞的來源和獲取方式將會破壞胚胎,由此引出了對于生命尊嚴和胚胎倫理地位的討論。干細胞研究的倫理爭議使得研究一直在矛盾中掙扎。面對干細胞研究本身的倫理問題,我們基于一定的傳統文化和社會道德,會形成一定的看法。但是面對研究巨大的經濟、社會價值,我們可能會做出另外的選擇。倫理觀念尺度和事實價值選擇尺度是干細胞領域發(fā)展的兩個重要影響因素。在不同的國家和地區(qū),人們會顯現出不同的態(tài)度。這與本國、本地區(qū)的歷史、社會文化、經濟發(fā)展、科技進步、國家戰(zhàn)略有密切的關系。
“黃禹錫事件”中的一個現象可以特別好地闡釋這一問題。縱觀“黃禹錫事件”始末,各類報道、聲明、報告,紛紛揚揚、鋪天蓋地。也正因為如此,一些問題被隱藏在了其中。“黃禹錫事件”留給人們最深刻的印象,恐怕是一個曾經被視為“民族英雄”、“國家財富”的科學家在論文中造假,最后被判處徒刑。這樣簡單易懂而又具有巨大落差的戲劇性故事,吸引了很多人的眼球。但是“黃禹錫事件”遠不僅限于此。雖然“黃禹錫事件”已經被從很多方面進行了解讀,但是我們仍可以從社會特別是韓國社會、媒體在“黃禹錫事件”事件中態(tài)度轉變的過程,可以看到,當科技取得突破性發(fā)展時,雖然社會現有的政治、法律還未來得及及時跟上,但是社會自有一套規(guī)則予以反饋,給出自己的選擇。進而我們也可以看到,倫理問題非常復雜,我們在討論諸如干細胞之類的新興科技的倫理問題時,并不能孤立地看待倫理問題,而是需要具體地分析社會環(huán)境,而應對倫理問題的所謂社會治理機制也存在著必要的差異性。
2005年至2006年,圍繞黃禹錫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無疑是在國際科學界影響最大的事件。2005年秋后,在短短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里,黃禹錫就從“韓國民族英雄”、“韓國最高科學家”的耀眼光環(huán)中跌落下來,受到了同行質疑、科學調查、媒體曝光、民眾聲討,并最終“罪名成立”,名譽掃地。當我們現在回過頭來,重新審視幾年前的這一場風波時,需要認真對待的,不僅僅是個體科學家的學術不端行為問題,也許更加需要深思這種巨大的顛覆是如何發(fā)生的。
從90年代開始,黃禹錫帶領他的科研小組在克隆領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先后培育出克隆牛、克隆豬、克隆狗。從2001年起,黃禹錫的研究重點從動物轉向了人類胚胎干細胞。2004年2月黃禹錫在《科學》雜志上發(fā)表論文,宣布在世界上率先用卵子成功培育出人類胚胎干細胞。2005年5月,他又在《科學》雜志上發(fā)表論文,宣布攻克了利用患者體細胞克隆胚胎干細胞的科學難題,成功利用11名患者身上的體細胞克隆出早期胚胎,并從中提取了11個干細胞系。這些研究成果在當時引起了世界性轟動。隨之,各種資助、榮譽、頭銜也接踵而來。韓國政府向其研究小組提供巨額資金用于研究,并授予其“韓國最高科學家”榮譽。首爾大學國際干細胞研究中心成立,黃禹錫被任命為主任。《自然·醫(yī)學》雜志2005年曾評論道:“在西方,黃禹錫是一個迷;在他自己的國家,他是一個擁有可能太多權力的科學家;在其它地方,他是一個干細胞明星。”[1]
從2004年開始,事態(tài)開始發(fā)生變化?!包S禹錫事件”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揭幕、高潮、落幕。
事件的起點乃是一個生命倫理問題——“卵子風波”。但是我們分別檢視事件中的兩個重要角色即《自然》雜志和韓國生命倫理委員會,可以知道它們在“黃禹錫事件”掀起渲染大波之前的差不多兩年時間里,就已經就知情同意、倫理審查程序等倫理規(guī)范,對黃禹錫等人的研究提出了倫理質疑。它們分別代表了科學研究活動中的兩個重要角色:學術期刊和倫理審查機構。但是,這些行動并沒有導致事情有根本性變化。2005年6月24日,即使有這兩個角色的倫理質疑在前,韓國最高科學家委員會會議仍然全票通過,使黃禹錫當選為韓國首位“最高科學家”。
到2005年秋,更加密集的一輪倫理質疑開始了。11月13日,黃禹錫的重要合作伙伴、美國匹茲堡大學教授夏騰宣布,因黃禹錫的研究小組涉嫌倫理問題,決定停止與黃禹錫的一切合作。11月22日,韓國 MBC電視臺深度調查欄目《PD Notebook》播出專題節(jié)目“黃禹錫神話的卵子疑惑”。面對這些質疑,黃禹錫在11月24日的新聞發(fā)布會上承認1年前用于干細胞研究的卵子的確是使用金錢購買來的,研究小組的兩名研究人員也提供了卵子。但是他明確表示自己是在倫理問題被全面論證之后,才知道有關的國際科學倫理——《赫爾辛基宣言》的。
我們進一步看當時韓國國內各階層的反應。11月24日首爾大學獸醫(yī)學院倫理審查委員會公布調查結論時依然認為:一、黃禹錫科研組在準備2004年《科學》雜志論文時,得到米茲梅迪醫(yī)院提供的卵子,醫(yī)院理事長盧圣一向部分提供卵子的女性支付過報酬;二、科研組的兩位女研究人員曾捐獻卵子,但她們是在干細胞研究因缺少卵子遇到困難后,為使研究盡快取得進展,出于獻身科學的目的主動捐獻卵子。雖然卵子來源存在上述問題,但這都在2005年有關生命倫理和安全的法律施行前發(fā)生,因此不屬于違法行為。而有關女研究人員依照本人意愿捐獻卵子的不同看法,應歸結為東西方文化差異,也不能認定與規(guī)范醫(yī)學實驗的國際公約——《赫爾辛基宣言》相悖,所以并沒有違反法律和倫理準則。
韓國政府也仍支持黃禹錫。11月24日,韓國保健福利部就黃禹錫科研組涉嫌的“卵子出處疑惑”發(fā)表了調查結論,認為科研組獲取卵子的過程沒有違反法律和倫理準則,不能讓此次風波詆毀黃禹錫的成就。雖然黃禹錫辭去了首爾國際干細胞研究中心主任一職,但2006年仍將以支持實現特殊法人化的名義向他提供150億韓元。韓國科技部稱,正在籌措275億韓元的資金支持黃禹錫的克隆干細胞研究。
在韓國民間,也興起了支持黃禹錫的熱潮。一方面是媒體大多數站在黃禹錫一遍,指責MBC電視臺損害國家利益。另一方面是民眾自發(fā)地通過游行、慰問、捐獻卵子、網絡發(fā)言等方式支持黃禹錫。
此時,“東西方倫理道德不同的犧牲品”被很多人認為是對黃禹錫受到倫理質疑的最好的解釋。
但是,之后事件的發(fā)展超出了人們的預期。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來了,事件進入了高潮期。12月15日,盧圣一向媒體揭發(fā),在黃禹錫宣揚成功培育出的11個胚胎干細胞中,有9個是假的,另外2個也真假難辨。而夏騰也致函《科學》雜志,要求將他的名字從有關論文中刪除,并對論文的正確性提出質疑。之后,首爾大學的最終調查報告顯示,黃禹錫研究小組2004、2005年發(fā)表在《科學》雜志上的干細胞研究成果屬于造假;除成功培育出全球首條克隆狗之外,黃禹錫所“獨創(chuàng)的核心技術”無法得到認證。隨后,《科學》雜志也宣布撤銷黃禹錫等人被認定為造假的兩篇論文。
至此,韓國國內輿論開始大轉折。不管黃禹錫如何辯解道歉,韓國民眾感到了極度的失望甚至憤怒。在“卵子風波”之中,韓國民眾對黃禹錫的態(tài)度還是一面倒的支持及袒護,但面對黃禹錫的假造丑聞,韓國民眾那曾經由黃禹錫研究成果而帶來的自豪感頃刻化為泡影,失望的情緒無法用語言來表達。首爾大學醫(yī)學院副院長李旺載在15日當天表示:“今天應該是韓國科學界的‘國恥日’”。
接下來“黃禹錫事件”開始進入“清算”階段。2006年,韓國檢察機關依據《特定經濟犯罪加重處罰法》以欺詐罪、挪用公款罪以及違反《生命倫理法》的罪名起訴黃禹錫。首爾中央地方法院在2009年10月的一審判決中認為,黃禹錫從韓國SK財團和金融機構領取的20億韓元研究經費并未違反《特定經濟犯罪加重處罰法》,欺詐罪名不成立,但是侵吞研究經費和非法買賣卵子罪名成立,判處其有期徒刑2年、緩期3年執(zhí)行[2]。黃禹錫和檢察機關均不服并提起上訴。2010年,首爾高等法院在二審判決中表示,學術造假和接受企業(yè)贊助并無因果關系,不能看作欺詐;但研究經費并非個人所得,被用于科研以外的用途即屬侵吞;研究中有償采用實驗用卵子也屬違法。法院表示,黃禹錫有計劃地侵吞研究經費,在國際上造成很壞的影響。但由于黃禹錫被指侵吞費用中的部分內容查無實據,特別是考慮到黃禹錫本人在科研領域的貢獻等幾方面因素,判處其有期徒刑18個月、緩期2年執(zhí)行。
在兩次判決中,法院判決的依據分別是《特定經濟犯罪加重處罰法》和《生命倫理與生物安全法》,涉及的是經濟問題和倫理問題。黃禹錫私自挪用政府和民間組織提供的研究經費,用于非法收購人類卵子進行研究以及向政界人士提供政治捐款等,根據韓國《特定經濟犯罪加重處罰法》,涉嫌挪用公款罪。而在《生命倫理法》生效后的2005年1月至同年8月間,黃禹錫向漢拿山婦產醫(yī)院的患者提供手術費,作為她們提供卵子的報酬,其實驗室的女研究員也參與提供卵子,違背該法的倫理準則。但是法院并沒有就學術造假問題進行判決。
對社會普遍關注的學術造假問題的處理則完全由研究機構執(zhí)行。首爾大學紀律委員會做出決定:黃禹錫2004年和2005年在美國《科學》雜志發(fā)表的有關人類胚胎干細胞的論文造假,根本上違背了作為學者和教授所應遵守的誠信道德準則,損害了首爾大學的名譽和韓國的國際信譽。首爾大學對黃禹錫處以級別最高的處分,撤銷他的首爾大學教授職務,禁止他在5年內重新擔任教授等公職,減半發(fā)放其退職金。與2篇造假論文相關的其他6名教授和其他合作者也受到了較輕的處罰[3]。
縱觀“黃禹錫事件”的整個過程,我們可以看到:雖然事件的起點是對卵子來源的倫理質疑,而且由于黃禹錫在克隆和干細胞研究領域的成就和地位,這一質疑在學界、社會上也引起關注。但事實上,這些質疑并不足以動搖黃禹錫的地位,特別是他在韓國民眾中的形象。直至其“造假”一事被曝光,才算是真正掀起了渲染大波,將黃禹錫徹底掀下馬來。
檢視社會不同群體對于事件的關注,可以發(fā)現,不同群體所關注的焦點并不一致。對干細胞研究成果強烈的現實需求,帶來了事實價值選擇的問題,對所謂的干細胞研究倫理問題和倫理爭議產生了另外的牽扯作用,使得單純的科技倫理問題復雜化。
在“黃禹錫事件”中,雖然造假問題很嚴重,但是依據韓國法律,黃禹錫所受到的判決卻只源于經濟和倫理問題。韓國法院的判決并沒有洗刷黃禹錫的“造假”指控,而是直接回避了這一問題。學術造假沒有進入到司法審判的范疇。
進入司法審判程序的是經濟問題和倫理問題。就倫理問題而言,韓國社會關于干細胞研究的倫理問題及其法律規(guī)制從來就不是鐵板一塊。判決所依據的《生命倫理法》的出臺是不同觀點和利益代表博弈的一個結果。韓國科技部在2000年就成立了生命倫理學咨詢委員會(KBAC),針對人類克隆和干細胞研究,制定相關的政策和建議。對韓國生命倫理學咨詢委員會而言,當時其首要任務就是起草生命倫理學法案。KBAC由20名成員組成:包括10名科學家(生物技術領域和醫(yī)學領域)和10名非科學家(哲學、社會科學領域、非政府組織成員和宗教界人士)。KBAC在7個月的時間里召開了13次會議,完成了制訂生命倫理學基本法的框架工作。KBAC對韓國科技部提出的建議是:(1)禁止生殖性和治療性克隆;(2)允許利用在體外受精中產生并剩余的冰凍胚胎進行暫時性的干細胞研究。第(2)點建議是在科學家和非科學家雙方戲劇化的相互妥協之后所得到的意外結果。但無論是保守派人士還是改革派人士均對這樣的妥協不滿意。雖然韓國科技部從一開始即承諾KBAC提出的建議將會得到尊重,但科技部明顯不欣賞KBAC給出的有關建議。最后的結果是科技部沒有將建議遞呈國民議會審閱。KBAC僅僅存在了一年就宣告解散了。
一年之后,韓國衛(wèi)生福利部接替科技部掌管生命倫理學相關事務。與科技部不同的是,衛(wèi)生福利部對干細胞研究的態(tài)度與KBAC所提出的相關建議很接近。在與國民議會的一名議員Kim Hong Shin合作中,衛(wèi)生福利部向國民議會遞呈了一項名為“生命倫理與生物安全法”的法案。之后另一名國民議會議員兼前任科技部部長Lee Sang Hee向國民議會遞呈了另一項不同的法案,即“禁止人類克隆和干細胞研究法”,此法案強烈支持胚胎干細胞研究。
政府方面對此法案的討論工作一直拖延了3年多的時間。直到2003年年底,修正后的法案才通過國民議會的審查。結局是最終通過審查的法案與Lee Sang H ee當時遞呈的法案非常相像,這也意味著以發(fā)展為導向的韓國科技部的勝利。法案出臺后,引起了韓國國內一些組織的激烈反應。事實上,生命倫理與生物安全法中一些重要的條款都是含有雙重標準的。比如法案中規(guī)定,如果經干細胞研究委員會的同意,就允許進行人類胚胎克隆;更為嚴重的一點是,此法案能被理解為允許進行人類和動物之間基因雜交研究。在經過一年時間的推遲之后,2005年《生命倫理與生物安全法》正式作為法律生效。此項法案也被一些人認為是特別制訂來保護黃禹錫的[4]。
在“卵子風波”時,雖然相關的倫理問題已經被揭發(fā)出來,但是,韓國科學界仍然對黃禹錫采取了保護措施,不僅為他辯解,而且一應的榮譽、支持并沒有中斷,所謂的《赫爾辛基宣言》也不過是被一筆帶過。當“造假問題”出現時,否定的聲音才全面襲來。
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學界的另一個質疑的聲音也一直存在。卵子來源問題是由首爾國立大學教授Lee PilRyu提出來的。卵子的采集方式問題是由《自然》雜志(Nature)在東京的通訊員David Cyranoski提出來的。韓國生命倫理委員會的倫理質疑在較早時候就已經有了,在事件中韓國生命倫理學協會還曾正式通過了一項決議要求黃禹錫同意對其研究中存在的倫理學問題,即通過倫理審查委員會對卵子的來源和采集方式等問題進行公開討論。但是從整個事件發(fā)展來看,這些聲音無疑受到了忽視、壓制,倫理質疑一直處于較弱勢的地位。同樣,從生命倫理法案的制定過程來看,倫理學家的觀點也并沒有占據上風??梢约僭O,如果學界在生命倫理法案出臺的過程中能夠更多地考慮倫理問題而不是和政府站在一起大刀闊斧地一味推進研究,在“卵子風波”一開始的時候就能夠適時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那么事件可能不會是最后這樣一個局面和影響。
從各國對胚胎及胚胎干細胞研究的政策和管理等級分類來看,韓國被認為是政策類型最為寬松的國家之一。韓國在發(fā)展生物技術方面秉持“發(fā)展第一”的政策。黃禹錫所代表的研究,是韓國政府未來科技和產業(yè)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部署和希望[5]。政府相信,如果給予足夠的資助韓國將在這一領域處于全球領先位置[6]。這種政策導向使得政府有意忽視所謂新興科技與倫理觀念沖突所形成的倫理問題,也使得政府有意阻隔外界的質疑和批評聲音。
政府對已經取得相當成就的黃禹錫存在維護心理。這種心理在“卵子風波”之后的一系列經費和榮譽支持中,得到了突出表現。但是它建立在研究真實性基礎上,所以造假問題很輕易地就擊潰了它。
從媒體角度來看,當“卵子風波”興起的時候,韓國媒體一邊倒地支持黃禹錫。而當“造假”問題爆出時,媒體才開始轉向譴責??梢钥闯?,韓國社會并沒有將事件中的倫理問題置于至高地位。甚至在“黃禹錫神話”破滅之后,對于專門討論更廣闊背景下與黃禹錫事件相關的各類問題的會議,以及加強科學家倫理學教育的社會運動,韓國媒體和社會也仍然毫不感興趣[4]。媒體在對待事件中的干細胞研究倫理問題時,更加愿意將黃禹錫塑造成為“東西方倫理道德不同的犧牲品”。
黃禹錫讓韓國社會從上到下處于高度亢奮之中。媒體著力宣傳黃禹錫研究結果是未來生物醫(yī)學的發(fā)展方向,黃禹錫將領導韓國站在世界克隆治療的前沿,并攻克糖尿病、帕金森氏癥等這些困擾人類的疑難病癥。黃禹錫已經成為疑難病癥患者的救世主、韓國的國家形象以及韓國國民對未來希望的象征。公眾對于研究本身真實性的關注遠遠地超過了對其中所涉?zhèn)惱韱栴}的關注。當倫理問題被曝光時,韓國公眾的表現不但是沒有聲討反而是聲援。數百名韓國婦女簽名自愿為其研究捐贈卵子,她們的動機是認為捐獻有助于推進研究、促進醫(yī)學發(fā)展從而幫助病患[7]。直播新聞發(fā)布會實況的電視臺受到暴力威脅,抗議者指責電視臺沒有愛國之心,部分廣告商撤消了與電視臺的合約。
雖然跟韓國倫理學界比起來,公眾似乎并不怎么關注倫理問題,但是獲得公眾支持的基礎是真實性。當造假之聲傳來時,公眾就再也無法接受了。社會的極大關注,直接推進了事件的快速發(fā)展。在這一事件中,是造假擊中了大眾的“要害”而非倫理。
為什么社會更加關注造假問題而不是倫理問題?從我國的媒體和公眾的關注焦點來看,也是如此。在黃禹錫事件中,中國國內大眾媒體對于黃禹錫造假,輿論鋪天蓋地;而對倫理問題以及此后的科學進展證明黃禹錫的貢獻時,卻很少有人關注;甚至在韓國法院做出的裁決中并無對黃禹錫的造假指控時,媒體與公眾顯然也無意關注這一重要事實,但仍一味地抓住造假問題。
媒體的反應折射出了社會的一個態(tài)度。當媒體報道“黃禹錫事件”這樣一類帶有很強情景性的科學事件時,他們主要地并不是在解釋和傳播知識,而是在按照社會興趣點以及一定的規(guī)則和邏輯傳播“事實”。在這個時候,適用于其它任何故事性主題報道的原則常常同樣適用于科學報道,“賣點”成為了報道的核心元素。基于文化差異,“倫理”難以成為東方社會的關注焦點,而學術造假則很容易被大事渲染成為學術界的丑聞,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和討論,這是媒體所期望的結果?!懊襟w大肆渲染人間悲劇和失敗,從而使個別案例戲劇化,這構成了公眾對于科學不端行為認知的基礎?!保?]
具體到干細胞的倫理問題時,社會情境中的科技倫理問題并不是簡單的倫理爭論、科技與傳統文化的沖突。當科技倫理問題被實際地放置在具體的社會情境中時,會有各種利益、因素牽絆著它。在“黃禹錫事件”中,我們可以看到,政府基于發(fā)展戰(zhàn)略,選擇性地忽視干細胞倫理;而公眾也沒有一般所認為的那樣關注這一問題;倫理學家是最為關注干細胞倫理問題的群體,也是在盡最大努力試圖使倫理問題得到規(guī)制的群體。
社會在面對諸如干細胞研究這樣一類前沿科學技術時,似乎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自己的一種“控制”(the social control of science),體現為科研倫理的社會治理,這種“控制”是多方面的:監(jiān)管、倫理要求和制度保障措施等等。它們常常被認為可能妨礙科學研究的快速自由發(fā)展,但是從“黃禹錫事件”來看科學研究“暢通無阻”卻有潛在的巨大危險[9]。本文嘗試從倫理的視角來看,其中存在著兩個尺度:一是倫理觀念尺度;一是事實價值選擇尺度。干細胞研究與社會倫理觀念的沖突體現了前一種尺度,它是影響干細胞研究發(fā)展的一個因素。而在具體的社會情境中,當因對干細胞研究成果的現實需求而產生的價值選擇時,則體現出后一種尺度,它也是干擾所謂倫理問題、影響干細胞研究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因素。
雖然二者均對干細胞研究的發(fā)展發(fā)揮制衡的作用,維護人類集體和個體的利益,但是兩個尺度的實際作用卻存在差別。無論是人類集體還是個人,當需要做出決定時,都會基于具體的社會情景和自身的實際需求,而做出某種具有傾向性的選擇。從人類集體的視角來看,它雖然也使用價值選擇的尺度,追求利益最大化,但是為了人類社會更好地持續(xù)發(fā)展、維護整體利益,它無法拋棄倫理觀念的尺度。而從個體視角來看,面對自身需求和可能的未來需求,價值尺度往往更加具有誘惑力。比如對有“萬能細胞”之稱的胚胎干細胞研究。干細胞研究是在倫理觀念尺度和事實價值選擇尺度的共同作用和互相牽扯之下發(fā)展。“黃禹錫事件”中社會態(tài)度的轉變和事態(tài)的演變,特別好地闡釋了這個問題。而我們在談新興科技倫理問題時,常常將問題簡單化,忽視了后一種尺度或者兩種尺度之間的相互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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