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弟
木頭人海弟
■海 弟
編者按:海弟,大學(xué)時學(xué)化學(xué),曾從事海關(guān)質(zhì)檢,但始終癡迷于木頭。畢業(yè)后開始收藏古舊木材、古木家具,師從木材鑒定專家蘇中海教授和木匠大工汪林永,辭職專業(yè)從事木工創(chuàng)作,現(xiàn)為獨立藝術(shù)家。2013年12月8日,海弟受邀成為《一席》第132位講者,講述他的木頭情緣。
我叫海弟(圖1),人長得瘦,說話慢半拍,按照我老家的說法,像我這樣木訥的人就叫做「柴頭」,柴就是廢柴的柴,也就是木頭人的意思。
我大學(xué)讀的是食品檢驗,畢業(yè)后像我爸媽所希望的那樣去了一家檢驗機構(gòu)。我們的實驗室就像個工作室一樣,玻璃墻,玻璃房間,透過這樣的環(huán)境,我大概可以看到我今后的人生軌跡,什么時候考什么職稱,去哪個房間做什么實驗。我覺得這樣的人生,感覺像被安排好了一樣,沒啥意思。我從小在海邊長大,小時候喜歡用木頭來做各種玩具,那時候海邊還有許多的造船廠,每次我經(jīng)過海邊,都會在那里看很久。
我們的檢驗機構(gòu)也有其他實驗室,像玩具實驗室、自行車實驗室,還有動植物實驗室,里面還有一個我很喜歡的木頭實驗室,每次我做完實驗之后,我就偷偷地溜到木頭實驗室里面,找一些木頭,回家DIY。
但我當(dāng)時對木頭沒什么了解,只知道那是木頭而已,有時候朋友問我說,這是什么木頭,干嘛要這樣做,我也回答不上。我覺得天秤座的人挺受不了一知半解的,所以當(dāng)時我就想,要是我能知道木頭的名字,知道它的性能,再來做東西,那應(yīng)該很棒。
當(dāng)把一件你喜歡的事情裝在心里的時候,有時候白天做夢都能想到。我覺得人本身就是一個磁場,在不知想了多少個日日夜夜之后,我遇見了我的老師,蘇中海。
當(dāng)時木頭實驗室有一些陌生的木頭鑒定不出來,需要請權(quán)威的專家來幫忙鑒定,然后朋友知道我喜歡木頭,就幫我介紹了一位鑒定木頭的專家。
我記得第一次遇見蘇老師的時候,他對我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學(xué)這個了,你學(xué)這個干嘛?我跟老師說,我從小就喜歡木頭,沒有木頭就活不下去,但是又叫不出木頭的名字。我的老師當(dāng)年八十歲了,但是我居然能一下子打動他,他說那就來吧。我記得那幾年的周末,每天六點多,我就買好一天的菜,然后帶著女朋友,一起去老師家那里學(xué)習(xí),我負責(zé)來做飯,老師就負責(zé)教學(xué)。
我從最基礎(chǔ)的開始學(xué),像樹木生長的方式,木材的結(jié)構(gòu),還有那些密度、性能,我們一起看木頭、嗅木頭、摸木頭,這種感覺就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各種各樣木頭,各種驚奇之心。我們看木頭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什么呢?這是通過顯微鏡拍下的木頭照片(圖2),你們覺得它們像什么?像眼睛,眼睛里面是不是還有海洋啊,你看這些(圖3~5),像不像條項鏈,還有什么水波紋,還有最后面一張像星星,有沒有看出來?
我覺得,木頭里面就住著這么一個神奇的世界,如果我們用科學(xué)的方法來解釋這些相片的話,或許會有些抽象,有些難懂。
一開始我碰到這些其實也挺頭疼的,沒什么精神的時候,我就問老師一些木頭的民俗故事。比如南方會用坤甸木(圖6)來做龍舟的船身,因為坤甸木堅韌,彈性好,又耐腐,賽龍舟的時候,龍舟會像一條柔軟的龍一樣貼著水面前行,等賽完龍舟以后,還可以把這個龍舟埋進河沙里面,第二年端午節(jié)再把它挖出來。在舊社會要是能夠用坤甸木來做鋤頭柄,就表示這家算是有錢人,一根這樣的鋤頭可以用三代人。
這是荷木(圖7),木工很怕鋸這種木頭,因為這種木頭的皮有一種叫做草酸鈣的化合物,這種化合物很容易讓人癢,一癢就不得了。以前在農(nóng)村要殺雞嘛,殺雞的時候不是要給雞脫毛嗎,他就給雞灑一層這個荷木的木屑,那些雞癢得不得了,跳啊跳的就把身上的毛給脫光了(這樣的方式太殘忍了,我們不能去學(xué)?。?。其實荷木拿來當(dāng)柴火燒是非常棒的,廣州那邊有句話,說它是“劈死老公,笑死老婆”,因為荷木是斜紋理的,很難劈開,但是作為柴火來燒又燒得很旺。
還有這個構(gòu)樹,構(gòu)樹的古代名字叫做“楮樹”,在大江南北街頭巷尾都有種,上海也有,以前的畢業(yè)證書,各種買賣的契約,還有綁鈔票的那個小帶子,都是用這種樹的皮造的紙。據(jù)說那些豬很愛吃這種樹的葉子,吃完就乖乖地睡覺,睡了就很快長胖了,所以農(nóng)村也把它叫做肥豬樹。還有許許多多的木頭民俗故事,其實樹木沒有貴賤之分,作為木材,它滲透到生活里的各個方面,木盡其用是樹木對人類的饋贈。我有好幾次跟著老師上山識別樹木的經(jīng)歷。
我的老師他連一片葉子都不舍得摘下來,至于那些樹干,他更不舍得鋸下來。我想,跟一個老師學(xué)東西,學(xué)到最后是學(xué)習(xí)他的人格。
我的老師崇尚韓愈的傳道授業(yè)解惑,到后來,他把這一生收集的各種標(biāo)本都傳給了我一份(圖8),這里有國產(chǎn)材、東南亞木材、拉丁美洲木材、非洲木材、歐洲木材,還有他親手為我做的紅木袖珍標(biāo)本。我的老師知道我很喜歡用木工工具來做雕刻,他把他以前在五七干校保留的那一套很完整的工具都送給了我,里面甚至有一把黃花梨做的刨子,就最上面那那把就是黃花梨的。我會一直記得那些日子,跟老師在他的房屋里看木頭、摸木頭,這種感覺就好像回到大自然一樣,我會一直記得。
■圖2~5 顯微鏡下的木頭照片■圖6 坤甸木■圖7 荷木■圖8 木材標(biāo)本■圖9 香脂木豆■圖10 維臘木■圖11 沉香木
當(dāng)我對木頭鑒定有一定認識的時候,我就常常跑古典家具店、古玩店。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木頭市場和紅木家具市場,那些商人們很喜歡給一些木頭叫什么檀木啊,酸枝花梨啊,像什么小葉紅檀,大葉紫檀、南美酸枝、南美花梨,還有什么綠檀、紅檀香,還有石頭沉香,其實木頭本身的名字就很美。就好像剛才說的這個紅檀香(圖9),其實它的名字叫做香脂木豆,因為它的味道很別致,材質(zhì)又溫潤,所以很形象地用香脂來命名。
還有綠檀,說不定現(xiàn)場的朋友就有戴這個木頭做的工藝品。這種木頭的名字叫做維蠟?zāi)荆▓D10),拉丁美洲木材,在西班牙語中就是神木的意思,在當(dāng)?shù)鼐褪悄脕砉┓畹?,我的朋友開玩笑說,你千萬不要用這個木頭來做木地板,要不然你一踩就撲街啦。就好像你叫人家用楠木來做床板一樣,他會不高興的,因為楠木自古就是拿來當(dāng)棺材板的嘛。
還有沉香(圖11),其實是沉香樹,受過創(chuàng)傷以后流下的樹汁反而滲透到樹木中去,經(jīng)過許多年的氧化變成褐色,它其實是沉香木跟樹汁這兩種東西的結(jié)合物?,F(xiàn)在有許多假冒的沉香,其實是沉香木直接注射了一些有色、有香味的液體,有的也是用其他木頭來假冒。所謂的石頭沉香其實是棱柱木結(jié)的香,這種香在印度是拿來火葬的時候用的。
有時候也有朋友拿木頭來給我看,就好像這張凳子,這張凳子其實之前來的時候是一塊船木,船木是一個很籠統(tǒng)的名字,人們把從船拆下的木頭就叫做船木,我后來鑒定這種木頭是一種叫做二翅豆的木頭。
我在學(xué)習(xí)木頭鑒定的時候也在學(xué)習(xí)木工技術(shù),木工廠的老板叫我?guī)退b定木頭。我說那我去你工廠里學(xué)習(xí)當(dāng)木匠吧,然后我就遇見了我的木工師傅汪林永。
他們說學(xué)習(xí)木工要三年零四個月,學(xué)完之后要做一張四腳趴開的凳子,要傾斜兩個角度的,不知道這是不是魯班大爺定下的規(guī)矩,經(jīng)常有人學(xué)完三年零四個月之后,做出來的凳子是三條腿的,按照木工的說法那就叫做“狗撒尿”。
我的木工師傅是一個木匠的大工,就是最有資格來帶徒弟的那一位。我跟著他學(xué)習(xí)怎么做木工工具,怎么刨、怎么鑿、怎么鋸木頭,慢慢來感受傳統(tǒng)木作里面的智慧。我學(xué)了幾個月的時間以后就做了這張凳子:很正常的、四腳著地哦,不像狗撒尿(圖12)。
廣州有一個很大的木頭市場,很早之前我去那里買木頭的時候,那些木頭商人看到我想買一根兩根的木頭,他們很不屑,經(jīng)常把這個價格抬得很高。我沒有辦法,只好踩著單車去各個村子找木頭。
古書上不是說了,南方有嘉木嗎?我就想,嶺南這個地方應(yīng)該也有好多的木頭,所以我就踩著單車,背著一個黑色大包(圖13)——別小看這個黑色大包,里面裝了不少“作案工具”,有綁木頭用的繩子,鑒定木頭用的放大鏡、刀,還有鋸子。我還會放一件雨衣在我的包里,如果下雨天的話還要多放一對雨鞋。
■圖14~15 海弟收集的木頭
城中村也有老木頭的回收站,回收站里面的大叔也懂一些木頭,所以收木頭這件事我常常被罵,他們罵我,你這個大學(xué)生懂什么啊,再回去多讀幾年書再來收木頭。這些大叔看木頭的方式就是拿把刀,在這個木頭的表面刮啊刮,而我是拿把很鋒利的小刀,削開這個木頭的斷面,看木射線,看里面的細胞導(dǎo)管,又是摸,又是聞,各種摟摟抱抱的方式都有。
他們常常把一些木頭叫錯名,比如,他們把使君子科的風(fēng)車木叫做什么酸枝,然后還跟我說這一定是、肯定是、百分之百是酸枝,要是不是的話,下次再來他那里你來砍他的頭。我很受不了這些大叔,動不動就要砍頭,他們?nèi)绻悄绢^的話,不知道被我砍了多少遍了。因為我只要用刀一削開使君子科的風(fēng)車木,在這個表面看到那些小白點,我心里就有底了。那個酸枝其實是蝶形花科黃檀屬的木頭,我只要用刀削開木頭的旋切面,就是平行著年輪的那個面,可以看到一條條打橫的、類似手紋的波痕,也很容易看出來。我要是跟這些大叔們說什么科學(xué)道理,天文地理,他就會罵我是書呆子。
其實不是你說木頭它是什么木頭,它就是什么木頭,而是木頭本身它會告訴你,它是什么木頭。
在收舊木的時候,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種古代很出名、也很珍貴的木頭。這種木頭在還沒有用海南黃花梨來做家具的時候,可以說曾經(jīng)與紫檀、檀香紫檀相媲美的一種木頭。這種木古代叫做鐵力木,現(xiàn)在叫做格木,我在上海博物館就看到這種木,跟海南黃花梨一起做家具,在江湖上,人稱這樣的家具叫做“金幫鐵底”,會做這些木頭的工匠也叫做“鐵力工”。
后來我就收了一屋子的木頭(圖14),這個屋子里的木頭是我跟一位三輪車夫花了大概一個月的時間才搬好的,白天我做實驗,下班我就是一個木頭搬運工。其實我也可以叫搬家公司來,但是我覺得我一個人慢慢來搬,可以把這些年做的作品、收的木頭慢慢地看一遍,摸一遍。在屋子里的這些木頭,我都親手自己洗,自己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可以慢慢地來感受這些以前的匠人留在這些木頭上的一些榫眼鋸路,從而觸發(fā)我一些創(chuàng)作的靈感。當(dāng)然了,也有一些木頭,就不知道它是什么木頭,但是我覺得它很美(圖15)。
有些木頭,本身就是一件藝術(shù)品。木頭的美,不是你說它是什么木頭它就很美,而是木頭散發(fā)出的那種感覺,觸動你的心扉,那才是最美的木頭。
這是我和木頭們的第八年。這些年我也做了一些作品,就好像這款盒子(圖16~17)。這款盒子的名字叫做“亭”,是我為畫家白父七十大壽設(shè)計的一款盒子,畫家想用這樣的盒子來裝他的畫冊送給友人。 我覺得,“亭”在中文的含義里就有一種停下來,歇一歇再出發(fā)的感覺,我覺得我們每個人都需要這種慢下來的節(jié)奏,所以就設(shè)計了這款亭子的盒子。里面還做了一個紙鎮(zhèn),我自己設(shè)計,然后自己用手作的方式做出來的,用的也就是我自己收回來的坤甸木。
這款作品名字叫做“山”(圖18),用的就是我剛剛說的古代鐵力木,所以我也是一個“鐵力工”。這個山其實就是根據(jù)我的手做的小雕刻,大拇指跟這個小手指是十指連心那種感覺,這個山的底部類似胎兒的輪廓——像我們大拇指彎過來轉(zhuǎn)到手背以后,就可以看到一個類似胎兒的輪廓,就在這雙手里面。很多作品都像胎兒一樣,在我這雙手上產(chǎn)生出來。
■圖16~17 海弟作品“亭”■圖18 海弟作品“山”
■圖19 海弟作品“檐”
■圖20 海弟作品“初開”
■圖21 插畫師畫的海弟
這個作品的名字叫做“檐”(圖19),屋檐的檐,我的靈感是來自“書中自有黃金屋”。它像不像一把錘子啊?人們說知識就是力量,像個錘子一樣。用的就是我收集回來的古材柚木,我用純卯榫結(jié)構(gòu),還有類似屋檐的雕刻,都是我自己設(shè)計自己做的。我覺得現(xiàn)代人,對這個紙質(zhì)的書,可能很少去看了,都看電子書或者直接在手機上看書,但是我想通過這樣的器物來喚回人家看書的那種感覺。
還有一款作品,其實是我這八年的一個寫照吧。里面有許多的鑿痕就像我身上的各種傷痕一樣,在一個榫口里面有類似一層層的褶皺在里面,就好像發(fā)出了一個聲音一樣。它就是一個種子,也像個頭像,它的名字叫做“初開”(圖20)。
其實初開是我爸爸的名字,我的爸爸是一個手工藝人,也是一位老小孩,對我來說,是他為我種下了一顆種子,打開了一扇門。
到了第八年,我想把一些作品慢慢地呈現(xiàn)出來,在廣州、杭州辦一個個展,策展人艾米幫我策的展覽:木頭人的生活。這些年的生活其實就像這張畫畫的一樣(圖21)。這是我一個插畫師朋友則靈畫的畫,踩單車、找木頭、鑿木頭,然后回到一片樹林中,去感覺自然的這個聲音。
其實,生活中除了木頭還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像親朋好友,詩啊,酒啊,還有許許多多,然而對我來說,生活中還是會有生活的瓶頸,工作的瓶頸,創(chuàng)作的瓶頸,但對我來說,每天踩單車去校園,去那里看看樹,摸摸樹,這種感覺對我來說非常輕松自在。
我很喜歡一位稚拙派藝術(shù)家薩賀芬,她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句話:“先生,你知道嗎,執(zhí)著于自己的作品,在鍋里也能找到上帝。當(dāng)我感到悲傷時,我會去野外,摸摸樹,跟花、蟲、鳥說說話,一切就會好的?!?/p>
最后我想用《寂靜的春天》作者瑞秋?卡森的一句話來做結(jié)尾:倘若我對仙女有影響力,我會請求她賜予世上每個小孩的驚奇之心,而且終其一生都不會毀滅,以作為一帖永遠有效的解毒劑,來對抗日后生活的倦怠與幻滅。
(責(zé)任編輯:劉園媛)
The Artistical Woodman of Heidi
Hai D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