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苗
一
有朝一日劍在手,殺遍天下負(fù)心狗!
涅槃宮上上下下就連看門大爺都知道,這是我的座右銘,百年未變,在我眼里,我日日都恨不得手頭有把鐮刀,負(fù)心狗就跟黃花菜一樣,見一茬就割一茬,可無奈這天下的陳世美們就像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的雜草,怎么鏟都鏟不干凈。
大家都曉得我心里頭有傷,他們不敢勸,連那個人的名字都不敢在我面前提。大家都曉得,這個仇,實(shí)在是報(bào)不成。就連我自己,都沒料到真能有報(bào)仇雪恨的一天。
逮到白帝朱玄,純屬巧合。我沒費(fèi)吹灰之力,這負(fù)心狗就跟瞎眼兔子一樣,自己撞上了樹上。
那日我正在核對賬目,心腹驚慌失措地跑進(jìn)來,他氣喘吁吁地告訴我,他逮到白帝朱玄了。朱玄活該倒霉,好死不死度個天劫,居然度到了我的地頭上,剛好那時心腹巡山,就見天邊雷鳴大作,勢如飛龍破天,金光隱現(xiàn),正是天劫前的九天玄雷。
心腹的話其實(shí)我半信半疑。疑的是以白帝朱玄的身份,居然也要?dú)v經(jīng)天劫,這似乎在情理之外,而信的則如心腹所言,這狼心狗肺的龜兒子負(fù)心狗就是化成一縷灰,咱們也絕不可能認(rèn)錯!
心腹一路引我前往天劫劈下的那塊山頭,只見四處遍地碎石,整座山頭已被夷為平地,空中陰云密布,只聽一聲巨響,最后一道閃雷劈下,煙塵頓時彌漫開來,我向來以身士卒,將心腹擋在身后。
“斬月大人,您可小心,萬一這是那兔崽子耍的詭計(jì)就糟了!”
即便是天界上神,面對這九天玄雷的九九八十一道驚雷,也只能是九死一生,輕則神力盡廢,重則灰飛煙滅,即便扛過去了,也是元?dú)獯髠?,并不是我們的對手?/p>
我哼了一聲,捏住鼻子屏住呼吸,甕聲甕氣道:“蔽天,你也好歹是十二星將之一,這是不是天劫難道你還感覺不出來嗎,而且——”
我的眼神慢慢變得暴戾冷酷,仿佛一道凌厲的光,要?dú)⑵七@滿天的陰云。
“小人詭計(jì),我何曾怕過,這世間偽君子,可比小人可怖百倍!”
蔽天摩拳擦掌,眼露兇光:“大人說的是,這小子……終于是落在咋們手上了,要?dú)⒁獎帲珣{大人您做主!”
那層層濃煙漸漸散去后,光禿禿的地表逐漸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
那男人赤身裸體躺在中央,昏迷不醒,渾身焦黑,不著寸縷,只是那一頭烏發(fā)仿若百年前一般,光澤得如同絲綢一樣美麗,披散在身后,像一朵安靜的墨蓮花。
這些年,我怨天怨地,總是埋怨老天不開眼。
其實(shí)孰是孰非,老太爺其實(shí)都是看在眼底的。
百年過去,我終于又見到了這條負(fù)心狗。
在心腹熾熱歡樂的眼神下,我慢慢拔出腰間的佩劍,手指從劍底滑至劍尖,瀟灑自如,仿佛滑過情人的肌膚,而劍光一閃,那劍赫然停留在了白帝朱玄的胯下。
“殺了他?那真是太便宜他了……你要知道,這世間多的是讓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呢?!?/p>
二
最后我讓四個屬下用一根粗竹竿,把人抬回來的。
就跟抬野豬一樣,手腳緊綁,腹部朝天,大名鼎鼎的白帝朱玄的身體就像一塊任人宰割的魚肉,一路隨我們晃動回了涅槃宮中,擒獲朱玄此事非同小可,夜白早已佇立在涅槃宮前等我歸來,他逆光而站,高大的身影幾乎把門口的光影全都擋住了,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身軀上被鑲上了一道金邊,亮得如同要燃燒起來,映射出他鋒利如刃的雙目。
我彎腰做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大統(tǒng)領(lǐng)!”
夜白回禮,他的動作與他的眼神一樣,帶著金戈鐵馬般的蓬勃?dú)?,片刻后,他才淡聲道:“他是因九天玄雷暫時損了仙魄,仙界不會坐視不理,但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斬月,好好把握時間,做你想做的事?!?/p>
我忍不住打趣說:“大統(tǒng)領(lǐng),你就不怕天界來找咱們麻煩呀?”
夜白肅然,寬厚的手掌蓋在我的肩頭上:“我梵天軍只出站著死的士兵,絕不會有跪著求饒的懦夫,血債血償,難道怕的是你?”
是的,我們曾是天界最輝煌最驍勇善戰(zhàn)的梵天軍,即便如今成為半仙半魔的異類,我們也絕不能丟棄這份骨子里的血性。
斬月殿下,有一間玄鐵所制的密室,光影皆不可逃。
我細(xì)細(xì)打量眼前之人,原本焦黑的皮膚已經(jīng)迅速恢復(fù)愈合,膚白如玉。
這真是一副好皮相,好得讓人迷惑于其表面的美麗,而無力去深究其他。
難怪當(dāng)年大統(tǒng)領(lǐng)夜白曾斷言,朱玄并非我的良配。
可當(dāng)年在天界的時候,我就是被朱玄的高華之姿所折服,我追求他足足追了三百年,愣是靠著手頭的劍把癡纏朱玄的各色鶯鶯燕燕給嚇唬走。天帝都曾半真半假地說過,下次斬月再立戰(zhàn)功,就別賜什么奇珍異寶了,直接就賜婚吧,把朱玄給賜過去得了。
那是在一次在為我梵天軍的慶功宴上,大勝歸來,將士們都放寬了心地嬉笑玩鬧,喝得不亦樂乎,我一聽天帝此話,便如當(dāng)頭一棒,整個人酒醒了七八分,不遠(yuǎn)處,朱玄手持夜光杯偏頭朝我淡淡一笑,風(fēng)華無限,居然沒有反駁。
我眼看有戲,馬上起身,朝天帝與王母半跪下,口干舌燥,甚是沒臉沒皮:“帝君您……所言可當(dāng)真?”
王母掩唇輕笑:“斬月,君子一言既駟馬難追,天帝向來一言九鼎,你這傻孩子,還不快謝恩?”
我迷迷瞪瞪地磕頭謝恩,只覺得自己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還是到達(dá)了屬于自己的桃花仙境,我的誠心毅力感天動地,否則以白帝朱玄的傲氣,若非自己同意,又豈會將人生大事任由天帝隨口做主?
那必然是朱玄也對我有意,只是礙于臉面,為了維護(hù)他朱玄高嶺之花的形象,不好開口罷了。
宴散之后,我期期艾艾地?cái)r在朱玄面前,問他:“你是不是真愿意跟我在一起呀?不……不愿意的話,我也不會勉強(qiáng)你,我可沒用武力脅迫你哦!”
朱玄聞言,低低斂眉一笑,他平時并不是隨和愛笑之人,但今日也許是開心,竟是數(shù)次對我展顏:“這天底下,誰能脅迫得了我?只是……”
我隨著他拖長的語調(diào)而緊張起來:“只是什么?”
他低頭看我,深黑的眼瞳里是一片克制的溫柔:“只是你梵天軍與我白城歷來有隙,要長老同意你我的婚事,怕是不易。”
政治斗爭于我而言,就跟豬腸子一樣彎曲難解,我可不明白里頭的玄機(jī)奧妙,比起過程,我只需要一個結(jié)果,而此時,朱玄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俯身在我耳邊說:“三日之后,梵天軍將出征混沌海,我已拿到混沌海的地圖,你若為先鋒軍,則可立下最大戰(zhàn)功,屆時功勛在手,便可堵住長老的嘴巴了?!?/p>
當(dāng)年他的話就如同勾著最肥美魚餌的鉤子,一瞬間便可讓我穿腸破肚。自己當(dāng)年,怎么就那么傻呢。我不自覺伸出手,帶著粗繭的手輕輕撫上對方的眼角,昏迷中的人睫毛微顫,似是掙扎著要清醒過來了。
我戒備地往后一退,右手按在腰間的佩劍上,此處是純玄鐵打造的密室,即便是神仙也一時難以逃脫,我屏住呼吸,在這窒息密閉的空間中,我如臨大敵地看著朱玄慢慢睜開眼睛。
片刻之后,那黑白分明的眼中才泛起一股嬰兒才有的清澈茫然,我們四目相對,就在我?guī)缀醵伎炜刂撇蛔∽约翰l(fā)的殺意,他才喃喃說了一句話。
他說,你……是誰?
三
我是誰?我是你祖宗奶奶!
我腦中思緒變幻萬千,眼神更是變幻莫測,突然之間,我奔了過去,做大驚失色狀——
“相公!你為何連我都不記得了?”
托昨晚看過的一本凡間話本的福,我毫不費(fèi)力并且聲淚俱下地譜寫出一曲令人聞?wù)吡鳒I的哀歌:我告訴朱玄,他與我本是夫妻同林鳥,原本十分相愛,可就在他上京趕考后,他為了自己的錦繡前程,居然勾搭上了當(dāng)朝尚書的女兒,為此拋棄妻子……
朱玄怔怔地聽我哭訴,半晌后,才干啞著嗓子自言自語說:“原來……我叫陳世美?!?/p>
我假意抹眼淚:“對??!你可不就是陳世美嗎?”
朱玄看我的表情并不似作偽,他很快便相信了我的說辭——倒不是我有戲子的天分,只是這段故事真的特適合我與朱玄,我所有的憤怒與傷感都是曾經(jīng)親身體會過的,我繼續(xù)扯著嗓子號啕:“就在你與那尚書小姐成親那天,我大哥率小弟把你綁回來,我大哥下手沒輕沒重,還踢了你一腳,害你……”
我凄楚的視線固定在對方的胯下,朱玄被我盯得全身僵滯:“你是指……”
我跨步上前,握住他的手,聲音憐憫而同情:“嗯,雖然相公你現(xiàn)在不舉了,可我不會拋棄你的,我已經(jīng)為你打探到名醫(yī)所在,名醫(yī)一定可以妙手回春讓你重振雄風(fēng)的!”
看著朱玄那張明明驚慌卻又故作淡定的慘白臉,我心里可是樂開了花,朱玄好不容易將視線從自己胯下移開,那聲音都帶著幾分虛飄:“那……名醫(yī)所在何處?”
我垂下眼眸,滑下的發(fā)絲恰到好處地遮住一翹而起的嘴角。
“就在混沌海里?!币匝肋€牙,便從這里開始。
四
混沌海。那是三界交會之處,常年時空扭曲,仿佛一個黑洞,能將所有生物吞噬殆盡,而這個極其危險的地方卻是魔界滲透凡間與天界的唯一途徑,自五百年前開始,混沌海中的裂縫越來越大,魔物通過裂縫蜂擁而至。
三百年前的那次慶功宴后,天帝交給了我梵天軍最后一個指令。
“梵天大統(tǒng)領(lǐng)夜白、副統(tǒng)領(lǐng)斬月聽令,現(xiàn)命梵天軍深入混沌海,將魔界撕開的裂縫堵住,這個結(jié)界是盤古山中九位古神所制,能封印住裂縫,但結(jié)界只有這一個,所以此舉只能成功,不許失敗,你們有這個覺悟嗎?”
當(dāng)時我與夜白拔劍發(fā)誓,必不辱使命,得勝歸來。是的,我悄悄按住衣中那塊羊皮地圖,那是朱玄給我的混沌海地圖,他說這是給我的訂婚禮物,我側(cè)過頭,看著上司那剛毅如冰峰一般的面容,忍了又忍,終于還是沒有告訴他地圖之事。
因?yàn)橹煨f,只有立最大的功,才能得到白城長老認(rèn)可。一己之私,一念之差,皆由我起。
“此去混沌?!恢枰嚅L時間?”
黃沙漫漫的小路上,我與朱玄各騎一匹馬,聽到他的話,我懶懶回頭:“混沌海沒有確切的位置,因?yàn)樗鼰o時無刻都在變化,要進(jìn)去可不容易?!?/p>
朱玄手持韁繩,他垂下的烏發(fā)在背后微晃:“你……為我做到這步,我卻因榮華富貴而拋棄你,我……我何德何能,能讓你如此,斬月,我……對不起你?!?/p>
他的眼睛生得好,又深又黑,蹙起眉道歉的樣子能看得人心頭一軟,我僵硬了一瞬,但很快恢復(fù)過來,在對方怔忪的表情下,朝他綻放一個燦爛的笑容。
“那當(dāng)然,是因?yàn)槲蚁矚g你呀,世美!”
因?yàn)橄矚g你,所以無條件相信你。相信你給的混沌海地圖是真的,相信你是真的愿意與我共結(jié)連理。所以才在梵天軍找到混沌海的那一天,你就將我們送上了絕路。
當(dāng)年,先鋒軍由我統(tǒng)領(lǐng),我?guī)е筇燔娢灏倜麑⑹?,按照地圖所指前進(jìn),混沌海里危險重重,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fù),混沌海雖名為海,實(shí)則是一望無際的沙漠,兩日后,先鋒軍徹底迷失在熱沙之中,沙中滲出的強(qiáng)烈魔力甚至將先鋒軍與本部的聯(lián)系都斬?cái)唷?/p>
兄弟們被魔氣感染,開始了慘不忍睹的自相殘殺。我苦戰(zhàn)一日,終于體力不支倒地,那些被魔氣滲透的沙粒一層一層將我掩埋,我甚至能察覺身上仙氣的逝去,而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狂亂的魔力。
后來我才知道,地圖所指的位置,并不是裂縫所在,而是魔界為撕開裂縫立下的陣法,這里魔氣狂亂,能感染所有靠近的仙人。所以連前來援救我的夜白,也不例外。由我為餌,引夜白前來,如此梵天軍便可全軍覆沒,這招借刀殺人的棋,下得巧妙。
活下來的梵天將士,皆已入魔,成了半仙半魔的異物,我們無法重回天界,也無法融入凡間,更不可能投奔魔界,我們?yōu)槭廊怂鶙?,自立門戶,從此天底下再無梵天軍,有的,只有涅槃宮。涅槃重生,再世為人。
夜深,我們露宿郊外。
夜華毫無防備地睡下后,我的身形融入黑暗的叢林中,那邊夜白現(xiàn)身,他坐在一塊冰涼的巖石上,十指交叉,掌心按著膝間豎立的長劍:“你要帶他去混沌海?”
是啊,讓他嘗嘗我們曾經(jīng)受過的苦,嘗嘗入魔的滋味,嘗嘗生不如死,從云端墜入地獄的苦果——心里是這樣想的,可看到夜白那肅穆英俊的臉孔,卻一個字也不敢倒出嘴,我敬畏他,他既像我的父兄長輩,又是我的鐵血上司,是梵天軍最大的依靠。
他看到我的神態(tài),微微嘆息:“把自己賠進(jìn)去的復(fù)仇,并不能稱之為成功的復(fù)仇。”
“你說得真玄,我不太懂?!蔽移沧欤舐暈樽约籂庌q,“我本來想閹掉他送進(jìn)宮里算了,可這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你要活得比他更有尊嚴(yán)、更快樂,更幸福,這便好?!币拱子檬稚w住的腦袋,揉亂了我的發(fā),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也知道他說這話的時候,一定是比往常溫柔。
“斬月,我們從沒怪過你,所以,你也不要再自責(zé)了,這不是你的責(zé)任?!?/p>
怎么不是我的責(zé)任呢,我拼命想抬頭辯解,卻看到夜白手腕上那道如蜈蚣一樣猙獰的傷口。
是的,為了拯救當(dāng)時瀕臨死亡的我,闖入陣法中的夜白割開自己的皮膚,將自己的仙氣通過血液渡在我口中。
思及此,我一時沖動,握住夜白的手腕:“大,大統(tǒng)領(lǐng),我——”而這位曾經(jīng)的天庭第一戰(zhàn)將,卻像被觸電一樣從我手下迅速掙脫而出。他轉(zhuǎn)過身,背對我,夜色遮住了他發(fā)紅的耳根:“行了,快回去吧,夜深了?!?/p>
然后以一種匆忙的姿態(tài)消失了。
翌日,我在半睡半醒間,嗅到危險的氣息從已經(jīng)越過我設(shè)下的簡易結(jié)界,蔓進(jìn)四周。我睜開眼,哎呀,原來是魅鬼。我往身邊還在沉睡中的朱玄身上狠狠撲去,手在他手臂上一揪一旋,扯紅了他大片白皙的皮膚。
“陳世美快醒醒!有怪物來追咱們來啦!”
五
陳世美——哦不,朱玄自然不知,魅鬼是被他身上純正的仙氣所引來的。他忍著吃痛的手臂將我護(hù)在身后:“不怕,我會護(hù)你周全的。”
即便記憶全失,缺魂散靈著,朱玄還是處于本能地在地上撿起一根桃枝,凌空刺了幾下,姿勢凌厲瀟灑,擺出了進(jìn)攻的姿態(tài)。
“斬月,我拖住他,你先走!”他喝道。
我惺惺作態(tài)擺手:“那怎么行呢,我怎么能棄你先走呢!”
我才不會錯過圍觀堂堂白帝朱玄被區(qū)區(qū)魅鬼蹂躪一番的機(jī)會呢!
他吃驚地轉(zhuǎn)過頭,晨光沐浴在他俊雅非凡的側(cè)臉上,像是在確認(rèn)我臉上的表情,他抿唇微微一笑,像世間最溫柔的情人。
“那好,那你等我吧?!?/p>
我一陣恍惚,仿佛受到了蠱惑。朱玄他真的特別清楚,他的一舉一動一笑一怒能牽動我多少情緒。從一開始對我不拘言笑冷若冰霜,到后來的慢慢展顏,并不是因?yàn)槲业臒崆槲业臏囟?,只是因?yàn)槲沂氰筇燔姼苯y(tǒng)領(lǐng),漸漸大權(quán)在握,所以才愿意施舍我那么點(diǎn)溫柔罷了。
眼眶忍不住慢慢紅了,我都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為了這些心中早就知曉的事而傷感,但看著前方那抹護(hù)住我的白影,霧氣卻依然蒙住了眼。
不知過去多久,我抬起頭,朱玄左手還握著半截桃枝,他朝我伸出右手,指尖上陽光跳動,光芒隱隱,晨風(fēng)撫起衣袍,他臉上帶著一絲靦腆的笑。
看來他已經(jīng)解決掉那個魅鬼了。
“沒事了,可以站起來嗎?你……是在擔(dān)心我嗎?”
我用手背一擦眼角,哼哼唧唧站起來:“是啊,擔(dān)心你死了我得守寡呢?!?/p>
他尷尬地假意整理自己的衣袍,哀傷地看了眼自己胯下,嘟噥了一句:“可現(xiàn)在,也算守活寡吧?!?/p>
我才不會告訴他,他的不舉是因?yàn)槲蚁铝怂幉⑶阴吡撕脦啄_呢。我說:“這個嘛,你要相信混沌海里的大夫非常厲害哦,是這方面的能手,江湖人稱一舉回春夜夜狼,一顆藥丸價比千金,喏,就算你治不好,我也會傾家蕩產(chǎn)給你買丸子的!”
他被我哽了半天,如玉的臉都漲紅了:“謝……謝謝?!?/p>
我問朱玄,你就不恨我……我哥把你踹成這樣?。恐煨肓讼?,說不恨。
“是我對不起你在先,我背棄信義在先,他做什么都是應(yīng)該的?!彼c我并肩走在山路上,因?yàn)橐荛_松樹蔓延出的枝葉而側(cè)頭,他的手撞在了我的手腕上,他遲疑片刻,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沉默,并沒有掙扎。
“我不記得以前的事,我不明白當(dāng)時的自己為什么要選擇那樣做,你很好,斬月——那樣的我,配不上你,也并不值得你傷心?!彼麥芈曊f,“謝謝你陪我至今,說真的,我真有點(diǎn)嫉妒以前的自己,他究竟做了什么能讓你這樣傾心以待。”
我笑了起來:“那是你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才會這樣說呢,人啊,兩只手,是什么都想要的,特別是能唾手可得的時候?!?/p>
權(quán)力與美人,都是朱玄的。當(dāng)然,那美人并不是我。
在梵天軍殘余兩百余人馬終于逃出混沌海后,我一開始并沒有懷疑朱玄,只當(dāng)是巧合,我甚至幻想,朱玄一定會搬救兵來接我們回天界。畢竟,他說過我是他的未婚妻??上M蝗找蝗掌茰纾锰貌豢梢皇赖蔫筇燔?,就像過街老鼠一樣四處流竄,終于有一天,夜白遇到了一個土地仙。
那土地仙受過夜白恩惠,顫顫抖抖地告訴我們,天界的確是放棄我們了,他們不會允許一群被魔氣侵體的異類回去,梵天軍三個字已經(jīng)從天界的歷史上徹底抹去,取而代之的,是由朱玄統(tǒng)領(lǐng)的白城玄天軍。
而且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朱玄不僅手握軍權(quán),他甚至向青丘國國主求親,求取公主九媚,與青丘聯(lián)姻后,玄天軍的地位更是牢不可破。愚鈍如我,也知道了這是為何朱玄一定要我們死的緣故。梵天一日不滅,他玄天軍永無出頭之日。
不知又行了幾日,四處的風(fēng)景開始變得蒼涼可怖,腳下踩中的皆是滾燙的沙礫。
“哦,世美,混沌海到了,你看,這便是混沌海,漂亮吧?”
六
混沌海外圍,的確是恢宏的波瀾壯闊。握著我手腕的手似乎緊了緊,朱玄修長的手指緊按自己太陽穴上,低語:“這里……我似乎來過,有種讓我……很不舒服的感覺?!?/p>
我同情地看他:“難道你以前就有來這里買丸子的經(jīng)歷嗎?”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似是要把薄怒給吸回去,他說斬月,我是喜歡你的。
風(fēng)沙真大,我耳朵里被灌入了沙,我掏了掏,狐疑地看他:“啊,你說啥?”
他眼里的流光慢慢沉下,等到再抬起眼時,又是一片溫潤。
“沒什么,我說這里風(fēng)太大,你走在我身后吧?!?/p>
我心煩意亂地領(lǐng)著朱玄往記憶里那個地點(diǎn)走去,按照這個步速,怎么也要走上個幾天,正算著時間,此時我臉色一變,拉著朱玄往后連退幾步。
“來者何人!”
起伏的沙地中卷起一陣旋風(fēng),風(fēng)沙撲面,立在沙眼中心的人金甲紅纓,仙氣縈繞,男人也認(rèn)出了我,他咬咬牙,先朝我致以軍禮。
“斬月大人,別來無恙?!?/p>
我冷哼:“哦,奪魂,聽說你投靠白城了,看來混得不錯嘛?!?/p>
男人亮出武器:“交出朱玄大人,我放您一條生路?!?/p>
我哈哈大笑,靈壓迫得沙礫都在隱隱震動:“要戰(zhàn)便戰(zhàn),廢話莫多!”
沒想到天界那么快就來尋人了,我在朱玄身上施下一個護(hù)身咒,他面色平靜,似乎很理所當(dāng)然地接受了他眼前荒誕的一切,深黑的眼瞳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
我背對他迎敵時,聽到他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斬月,我不后悔隨你來此?!?/p>
隨即,我背心一痛,一把利劍破膛而出,劍尖如春筍一般,沾染著我的鮮血停留在胸前。
我硬生生回頭,之間那人白衣上飛濺上了我的血,而他的神態(tài)無喜無悲,帶著讓人熟悉的傲慢冰冷。我瞪大了眼,半天才回過神,而后譏誚地啊了一聲——
“你……想起來了呀?!?/p>
七
原來,在我第一次告訴他“混沌?!边@三個字眼時,他便已恢復(fù)神志。也虧得他如此能忍。
我的傷勢比想象中要輕,他為我稍作治療后,便開始下令讓屬下圍剿涅槃宮,他見我面露譏誚,沉默片刻,說斬月,這些年涅槃宮聲勢壯大,沒有人能保證你們不會投靠魔界,此次圍剿,出自天帝之意。
“……”
這樣看來,朱玄天劫降于涅槃宮附近,并非巧合,而是預(yù)謀。天界要將我們這幫異類,徹底抹殺干凈,曾經(jīng)的情誼、曾經(jīng)的功勛,都如過眼云煙,不會在他們心中留下一絲痕跡。
朱玄面色微動:“斬月,涅槃宮人雖必死無疑,但你……我可以保住你?!?/p>
我咧嘴想笑,卻笑不出聲。
“保住我……然后回天界讓人奚落處置嗎?”
他的眼瞳深處有痛,像一根針一樣扎進(jìn)心頭:“不,怎么會呢,斬月,我喜歡你,我也是知道,你還是愛著我的,對吧?!?/p>
他說,當(dāng)年之事,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白城長老以性命威逼,他沒有退路。但這么多年,足夠他看清自己的內(nèi)心。他說他喜歡我,雖然發(fā)現(xiàn)得很遲,但希望一切未晚。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一樣了,斬月,我……能接你回天界?!?/p>
我心頭一震,朱玄溫柔地?fù)崦业哪橆a:“真的,只要有天靈珠,便能化去你身體里大半的魔氣,到時候,你便可以隨我回天界了?!?/p>
我怔了怔:“天靈珠,是……”
朱玄補(bǔ)充:“是青丘國王之物。”他循循善誘,“斬月,我知道夜白他一直在隱身跟在我們身邊,可你看,剛剛奪魂出現(xiàn)的時候,他沒有來救你?!?/p>
“……”我的指尖一顫,深深將臉埋入自己散下的發(fā)中。
“跟我回天界,我會對你好的……我以盤古父神之名起誓?!?/p>
他伸出尾指,那是人間的一個風(fēng)俗——情人之間互相以尾指相勾,寓意生死不變的愛情。
朱玄靜靜地等待著,他似乎知道面前的人,永遠(yuǎn)不會拒絕自己。
外頭滾滾的沙塵無情地拍打著這間搖搖欲墜的小屋,仿佛天地間一切流逝都暫時停頓,所有聲音、感知都與我無關(guān),入目只有朱玄那俊雅一如往常的眉目。
我顫顫地伸出那只猶染鮮血的尾指。
“好,那我……就在這里等你?!?/p>
八
天界,白帝殿。朱玄小心翼翼地將天靈珠放如一個匣中,那靈珠通體碧綠,光華四溢,靈氣仿佛源源不絕地從球體表面滲透出來。
他雙眼帶著常人難以察覺的溫柔,用衣袖擦去靈珠上沾染的血跡,他的腳邊橫躺著一具漸漸冷去的身體,他最后看了眼自己曾經(jīng)的妻子——雖然很對不起,但天靈珠在她體內(nèi),不用這種方法,根本無法取出。
他無視她的乞求與絕望,甚至慢慢撥開她求饒的手指,畢竟是沒有愛情,所以她的哀號才激不起他一絲漣漪。朱玄又來到了那間小屋,他一手握著匣子,一手整理自己的儀容,他知道她在里面等自己,帶著不可抑制的笑意,他敲開了門。
“斬月,我回來了,你久等了——”
但就在他踏入門的那瞬間,一股強(qiáng)烈的光暈迅速籠罩他全身,金光破天而出。
朱玄僵硬在原處,他的血液與仙力都在這一瞬間被凍結(jié)——這是封神陣,制作這個陣法,不僅需要強(qiáng)大的力量,還需要足夠的時間,他的胸腔中涌動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他視線的前方,斬月抱劍而立,一步步朝他走進(jìn),步子雖慢,但步伐穩(wěn)健,是久經(jīng)沙場的人才會有的氣勢。
她微微一笑,笑得朱玄幾乎晃了神,然后手透過光暈,她伸入陣中,拿走了朱玄手中的裝著天靈珠的木匣子。
朱玄雙目圓睜,向來俊美非凡的臉如同要龜裂的大地,他拼盡全力地嘶啞出聲:“何必——這珠子,本來就是,就是給你的,何必如此!”
斬月?lián)崦祆`珠光滑的表面,淡聲說:“原來你也會露出這種竭斯底里的表情,是啊,被喜歡人欺騙、算計(jì)、拋棄,任是誰都不好過吧,不過別誤會,我并非是想報(bào)復(fù)你,才陪你演這出戲的。”
她與朱玄被光暈相隔,她臉上的表情隱晦不清,像一塊被風(fēng)雨侵蝕得沒有感情的石塊。
“朱玄,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最后一個秘密?!?/p>
她揚(yáng)起一抹笑。
九
她的生命,其實(shí)早就停頓在了那次混沌海大戰(zhàn)中。當(dāng)年層層的沙粒覆蓋住了她的鼻息,她甚至能感知到靈魂與肉體分離的過程,她死了,早就死在了朱玄一手策劃的陰謀里,是夜白,將她從沙礫中挖了出來,并以自己一半性命為代價,救她復(fù)活。
她與夜白,早已同生共死,性命相關(guān)。但她知道夜白撐不了多久了,他體內(nèi)殘剩的仙氣已經(jīng)開始無法壓制住體內(nèi)的魔氣,她表面嬉皮笑臉裝作不知道,心里卻難受得日夜不眠。她敬愛夜白,如同敬仰自己最后的信仰,他們相依為命,必須要一起走完在人間最后的歲月。
在她知道朱玄劫墜地時,一個計(jì)劃悄然成形。
朱玄何時清醒的我心中一清二楚,我畢竟愛過他那么多年,牢記過他所有的習(xí)慣表情,一舉一動,都深入我心,我引他入局,從頭到尾,不過是戲中戲罷了。
“你騙我至此,我如今也騙回你一次,咱們兩不相欠了,不過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這樣的人啊,為了一個目的,便不在乎去傷害誰,你以為破鏡重圓這種事真的會存在嗎?你說的喜歡,你說的愛,都是假的;如果你愛我,就不會把那個地圖給我,就不會任由我去送死,你啊,如此自私,怎敢談愛?
她走了。朱玄眼睜睜地看著她推開木門,她腳步輕快,仿佛放下了多年的重?fù)?dān)一樣,嬌小的身軀很快被風(fēng)沙淹沒。
朱玄死死地盯著她的背影,這個場面讓他想起當(dāng)年,梵天軍出征時,他也是這樣站在她身后,明知她即將送死,卻并沒阻止。因?yàn)樗前壮情L老按照模子教育出來的繼承人,做任何一件事,他都要仔細(xì)地思考這事為白城帶來的功過利弊,他的確是想娶她的,可是梵天軍威望太甚,有他們在,白城玄天軍就永遠(yuǎn)是屈人之下的老二。
謀士獻(xiàn)計(jì)時,他拿著那張假的地圖,沉吟了很久。顯然,玄天軍的未來,與自己的喜歡,根本沒法一起放在天平上。孰輕孰重,一眼既知。
但在聽到梵天軍果然覆滅在混沌海中時,在長老們欣喜的歡呼聲中,他卻沒有絲毫的喜悅之情,他的心臟像被壓上了什么東西,一路墜落,并不痛,但卻是一種永遠(yuǎn)無力追尋回的倉皇感。
他早該知道,她不會容忍這種背叛。干涸的風(fēng)透過光暈刺痛了他的唇,這個封神陣也許會封住他百年、千年,如果沒有人解救,也許他會一直駐在此處,永遠(yuǎn)看著她離去的這片黃沙。
這就是她對他的懲罰。
朱玄從未想過,自己會落到如此境地,但意外的,他卻并沒有特別的憤怒難過,他感覺到一陣陌生的濕潤從眼角滑落,濕潤了唇邊,他知道那是眼淚,卻對此感到意外的陌生。
原來,后悔是這般感覺,他想起了一次在人間偶然聽過的一句詩,曾經(jīng)他并不以為然,甚至覺得矯情軟弱,現(xiàn)在想來,的確也是這么一回事。
那句詩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