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雅凌

或此或彼 《薩拉邦德》與基爾克果

吳雅凌

1

多年以前，約翰意外得到一大筆遺產(chǎn)，于是辭去大學(xué)教職，買下森林里的一所房子，過起隱居生活。約翰八十六歲，正是跨進古代詩人所謂的“年老之門”的年紀。

約翰的前妻瑪麗安決定打破三十年的沉寂去看他。

她走進約翰的房子，看見整潔的窗簾，明媚的鮮花，靜謐的光線。沒有風(fēng)，因為沒有任何流動。但門一扇扇自行關(guān)閉。約翰的世界被棄絕在空間以外。

布谷鳥從鬧鐘鉆出報時，下午五點。幾秒鐘后，另一只鐘，只敲了三下。時間在這里凝固，沒有意義。約翰的世界被棄絕在時間以外。

在這所表面看來無可指摘的房子里，沒有人影，沒有琴聲，甚至沒有主人約翰的蹤跡。約翰的房子有意掩藏在森林里，讓人懷疑它存在的真實性。如果說，這是一所遠離時代與塵世的房子，一所如有神在的房子或死亡的房子，并不過分。

與此同時，年老的約翰躺在屋外。他仿佛被自己房子的完美表象趕出來一樣，并且一趕經(jīng)年。約翰與幸福相鄰，卻沒有真實地接觸幸福?！拔覐奈从羞^歡樂，然而看來歡樂似乎是我永恒的同伴?！睍r間一長，約翰不能自己，沉沉睡著了。

瑪麗安問約翰過得好不好。約翰回答，有時候，他對自己說，退休以來，他就像生活在地獄里。他衣食無憂，從陽臺的一角可以看見森林的風(fēng)景，偶爾想起童年時祖母教的舊約詩篇的句子。約翰想，很有可能，他其實已經(jīng)死了自己卻沒有發(fā)現(xiàn)。約翰過的是如死一般的神仙日子，好比那被黜的老神王克洛諾斯，從此被永遠安頓在極樂島上。

約翰沉思自己的人生，那些短暫的偶然的，在言談的瞬間被忘卻和抹掉。約翰說，他的人生虛無而荒誕。這個結(jié)論與“詩篇”的作者不謀而合：“我的生活絕對毫無意義；最好是說，一切皆虛無?！?/p>

在瑞典導(dǎo)演伯格曼的電影《薩拉邦德》（Saraband）里，主角以老人約翰的身份出場。但年老之外，約翰還有別的身份。與瑪麗安的對話透露出約翰一生的諸多訊息，或約翰一生的諸種關(guān)系。他與瑪麗安的關(guān)系和女兒，他的不忠和背叛，他的多次婚姻，他與兒子恩里克的緊張關(guān)系，恩里克的妻子安娜，恩里克的女兒卡琳，等等。除了恩里克，約翰的周圍全是女人，不夸張地說，全是迷戀他的女人，就連篤信宗教的女管家也隨時準備嫁給他。約翰是勾引家，至少從前是。準確說來，約翰的身份是年老的勾引家。

我想起另外兩個年老的勾引家的故事。有一次，克法洛斯和索?？死账棺咴谝黄稹Ｓ腥藛枺骸八鞲？死账?，你那些談情說愛的事兒怎么樣了，這么大年紀還向女人獻殷勤嗎？”詩人回答：“別提啦！洗手不干啦！謝天謝地，我就像從一個又瘋又狠的奴隸主手里掙脫出來了似的?！笨朔逅棺哉J深以為然。那么，約翰呢？

約翰稍后在書房中翻開了基爾克果的《或此或彼》。“勾引家日記”正是出自此書的名篇。這是電影唯一提到的書，伯格曼特別給印有書名和作者的扉頁一個特寫。《或此或彼》是一部奇書。基爾克果不但用假名出版它，而且假名作者“隱者維克托”（Victor Ermita）自稱只是編者：他在從舊貨店里買回的一張老寫字臺里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堆論文。正如基爾克果所說，這是一種他本人并不太反對的古老的文學(xué)方法。自柏拉圖對話起，這樣的筆法確乎不少見，乃至薄伽丘，石頭記，只到了20世紀如博爾赫斯的小說里，反被人們看成新鮮的樣法。

那堆傳說中的論文分作兩組，并且是相當分裂的兩組。前一組是托名A的美學(xué)家的文字，包含八篇長度不等的美學(xué)論文，探討審美的人生態(tài)度。我們對A一無所知，只能推斷他是個年輕的詩人。后一組是托名B寫給A的三封書信，我們知道他是法官，名叫威廉，信中討論道德的人生態(tài)度?；虼嘶虮?，就是在A與B之間做出決斷，選擇前者意味著摒棄后者，反之亦然。

《勾引家日記》被排在A的論文的最后一篇。有趣的是，A同樣自稱只是編者，而不是作者。讀者在此遭遇了紛繁的敘事迷宮。在日記中的勾引家背后藏著A的審視目光，而在A背后又藏著基爾克果的審視目光。同樣的，在伯格曼的電影里，當老人約翰沉思人生時，我們不應(yīng)忽略導(dǎo)演對約翰的沉思。

基爾克果說，每當他夜深人靜忙于整理那些論文時，勾引家就像一個幽靈在黑暗中來回走動。在電影里，約翰和約翰的房子給人同樣的印象。身為勾引家，重點不在于約翰如何勾引瑪麗安或者女管家或者別的什么女人，重點在于，約翰“是一個在有趣范圍內(nèi)的愛沉思的勾引家”。約翰認為自己的人生虛無而荒誕。在這一點上，老人約翰與青年詩人A沒有差別，身為勾引家他們觸摸不到“理念實現(xiàn)后的歡樂的任何蹤跡”，而只有“某種驚惶，某種戰(zhàn)栗”。

在A與B之間，勾引家約翰的選擇再明確不過，但我們說過，約翰老了，他和索福克勒斯一樣擺脫了好比窮兇極惡的奴隸主的諸種欲望的羈絆。老人約翰的選擇也和表面看來一樣分明嗎？

在見約翰前，瑪麗安曾面臨一次選擇。要么悄悄離開就當沒有來過，要么勇敢迎接無從預(yù)計的重逢?；虼??；虮恕Ａ钊艘馔獾?，瑪麗安做出第三種選擇。她在推門見約翰前等待了一分鐘。盯著手表，見證六十秒鐘的流逝，滿心滿眼的恐懼與戰(zhàn)栗。這一分鐘是瑪麗安單獨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的。后來，她告訴卡琳，約翰幾次三番背叛她，有過各式各樣的情人。盡管如此，她始終深愛著他。

《或此或彼》一直是我在讀而沒能讀完的書。難懂，難舍，讓我著迷。這一次，伯格曼的電影給我一絲希望。透過約翰的重疊敘事，也許可以找到進入基爾克果的文本迷宮的一種途徑。

在探討約翰與基爾克果的關(guān)聯(lián)以前，還是先從電影說起吧。

《薩拉邦德》分十幕。每一幕由故事中的兩個人物的對話構(gòu)成，都有小標題，加上開篇和終場，猶如一支對位工整、結(jié)構(gòu)嚴謹?shù)臉非?/p>

“開場”。六十三歲的瑪麗安看老照片，說起三十多年沒有聯(lián)系的前夫約翰。

第一幕：“瑪麗安的決定”。她走進約翰的房子，直到最后一刻還在猶豫，膽怯。他們坐在一起，手拉著手看風(fēng)景，談?wù)撃切┫г诒舜松钪械臅r光。

第二幕：“一周以后”。約翰的孫女卡琳一臉狂亂跑到約翰家。她向初次謀面的瑪麗安傾訴與父親恩里克的生活?？諏W(xué)大提琴，準備進音樂學(xué)院?？盏哪赣H安娜兩年前去世。

第三幕：“關(guān)于安娜”。卡琳回家，恩里克夜里講安娜生前的故事。他想不明白，完美的安娜怎能忍受讓人無法忍受的他。有幾次，他以為她要離開他了，但總是沒有。

第四幕：“又一周以后，恩里克去找父親約翰”。他向他要錢給卡琳買一把琴。約翰用各種輕蔑的言辭侮辱他。父子兩人彼此仇視，但他們都愛安娜。

第五幕：“巴赫”?，旣惏苍诮烫糜鲆姸骼锟搜葑喙茱L(fēng)琴。恩里克向瑪麗安坦露他對卡琳的愛，對安娜的崇拜和對約翰的怨念。

第六幕：“提議”。歐洲音樂學(xué)院的教授欣賞卡琳的天分，想收她做學(xué)生，卻被恩里克私自拒絕。約翰鼓勵卡琳離開父親去上學(xué)。

第七幕：“安娜的信”?？瞻l(fā)現(xiàn)了安娜臨終前寫給恩里克的一封信。信中請求恩里克放卡琳走，讓她自由生活。安娜說，恩里克對卡琳的愛超過了限度。

第八幕：“薩拉邦德”。卡琳第一次自己做決定。她沒有接受祖父的建議，也沒有順從父親的安排，決定放棄做一名獨奏家，去參加交響樂團的訓(xùn)練。離開前，恩里克要求卡琳最后彈一次巴赫的薩拉邦德。

第九幕：“結(jié)局”?？兆吆?，恩里克自殺未遂。約翰嘲笑他連自殺也沒法成功?，旣惏矄柤s翰，他對恩里克的輕蔑究竟從何而來？約翰回答，那是因為恩里克太像他自己。

第十幕：“恐懼與戰(zhàn)栗”。夜里，約翰被突如其來的恐懼驚醒，跑去推開瑪麗安的門，大聲叫醒她。他們赤裸裸睡在一起，用衰老的身體慰藉彼此一去不回的激情。

“終場”。瑪麗安回到從前的生活，慢慢又與約翰失去聯(lián)系。她過得不錯，只是偶爾覺得有些孤單。

整部電影基調(diào)晦暗?？諉柆旣惏玻娓讣s翰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旣惏蚕肓撕芫谜f，看似無情，卻是動人的，太動人的。這個說法同樣適用于電影本身。

巴赫總共創(chuàng)作了六部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每個組曲有六個固定樂章，薩拉邦德是其中的第四樂章。電影選用了第五組曲（G小調(diào)）中的薩拉邦德。據(jù)說，這支薩拉邦德是巴赫天才的精華所在。G小調(diào)的特質(zhì)通常是敏感的，憂郁而深沉。第五組曲和電影一樣，基調(diào)晦暗，看似無情卻動人。

有趣的是，薩拉邦德作為舞曲在16世紀最早引進西班牙時，一度以輕佻和猥褻著稱，乃至遭到西班牙菲利普二世的禁令。黎塞留時代的法國流行一種傳說，薩拉邦德是魔鬼的樂曲，教給了女巫，專在安息日狂歡時使用。

從猥褻到莊嚴，或者說，從逸樂的審美追求到善惡的道德標準，人心的兩端無非一場薩拉邦德舞曲的變遷史

到了18世紀，出于某些值得細究的緣故，薩拉邦德改頭換面，不但節(jié)奏變慢，更變得莊嚴，崇高，乃至被賦予引領(lǐng)靈魂向上的魅力。

從猥褻到莊嚴，或者說，從逸樂的審美追求到善惡的道德標準，人心的兩端無非一場薩拉邦德舞曲的變遷史。

約翰在書房讀基爾克果的《或此或彼》時，恩里克走進來。

恩里克六十一歲，是大學(xué)教授，如今也已退休。但面對父親，他還是沒有獨立人格的孩子，幾乎談不上成人的尊嚴。約翰對他充滿輕蔑，毫不掩飾。他厭惡他的肥胖和善良，厭惡他對自己的愛。他竭力無視這個兒子的存在，待他如待一條小狗。勾引家約翰實實在在地摒棄了對兒子的諸種道德義務(wù)：不是在善與惡之間選擇惡，而是從根本上排除善惡的選擇。

這樣的輕蔑從何而來？表面看來，約翰確乎有輕蔑的理由。恩里克脆弱，無能，悲傷，仇恨，沉浸在失敗感中不能自拔，毫無生存的逸樂之美可言。他耗費半生在音樂上，到頭來無論學(xué)校還是樂隊都不被認可；癡愛妻子安娜卻無法讓對方幸福，最后不得不面對安娜的早逝；苦心教女兒練習(xí)大提琴，反成女兒進步的阻礙。女兒離開后，他在絕望中自殺未遂：恩里克甚至連企圖死亡也失敗了。

就生存感覺而言，恩里克太不肖似父親。約翰的輕蔑本可能因為恩里克不像自己?？墒?，愛沉思的勾引家約翰卻說，他對恩里克的輕蔑是從他對自己的輕蔑而來。約翰竟然以為，恩里克太像他，簡直是他的一面鏡子。

從某種程度而言，約翰一家三代重復(fù)著那個古老的神話母題。烏蘭諾斯生子克洛諾斯，克洛諾斯生子宙斯……約翰好比烏蘭諾斯，恩里克對他的怨念只有暴力的出口。但恩里克沒有擺脫神話的魔咒，他繼續(xù)父親的做法，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電影里，他對女兒的限制和壓抑構(gòu)成了最陰暗的場景。而卡琳如同宙斯，反叛終于有效。在兩代關(guān)系上，恩里克確實太像約翰。

他們還有別的共同點。他們都愛安娜。安娜不在了。安娜卻是活著的人們心頭唯一的慰藉。在約翰沉思的書房里，在恩里克父女的臥室里，在瑪麗安的老照片里，不約而同珍藏著一幅安娜的“圣像”。靜好的容顏，安詳?shù)谋砬?，寬容的凝視。從不愛說話的安娜，沉默守護著那些在暗夜里掙扎戰(zhàn)栗的靈魂。

他們的分歧也源自安娜。約翰似乎認為（恩里克自己也懷疑），卑微的恩里克，如麻風(fēng)病人一般的恩里克，不配得到安娜的愛。這個想法加深約翰的輕蔑，也加深恩里克的痛苦。這個想法更讓父子二人漸行漸遠。在某個時刻，電影甚至不忌諱地暗示約翰與安娜之間若有若無的曖昧關(guān)系。約翰是天生的勾引家，如同窮兇極惡的奴隸主般羈絆他的不是道德的善惡，而是愛欲本身。

每次有人提起安娜，恩里克會忍不住掉淚。他對安娜的愛不是塵間的夫妻的愛，而帶有相當狂熱的宗教情緒。恩里克在努力寫一本研究巴赫的《約翰受難曲》的書。這個福音書的作者與恩里克自己的父親同名，電影里的諸多細節(jié)提示我們這不是偶然，盡管巴赫也創(chuàng)作過別的福音書作者的清唱劇受難曲。恩里克似乎相信，他的所有不幸源自父親約翰。思考巴赫的《約翰受難曲》，無異于思考人類的苦難，而恩里克首先要思考的是父親約翰帶給他的苦難。

安娜是恩里克在苦難人生中的信仰和武器。安娜使恩里克成為已婚男人，一個為婚姻而奮斗、有資格談?wù)摶橐龅娜?。在《或此或彼》的第二組書信里，B一再強調(diào)自己作為已婚男人的身份，并聲稱自己的任務(wù)是“揭示婚姻的審美效力，同時表明其中的美學(xué)仍然存在，盡管生活中存在大量障礙”。在某些時候，安娜使恩里克有了應(yīng)戰(zhàn)約翰的籌碼，有勇氣對約翰說：“你在很多方面確實是一個腐敗的人，越是與你糾纏，就越是糟糕?！?/p>

但恩里克徹頭徹尾是感覺困頓和失敗的人。他有心求死，卻連死亡也拒斥他。恩里克就如關(guān)在籠中的庫邁的西比爾，就如提托諾斯，得賜永生卻因而在永遠的衰老中受苦。究竟是什么讓恩里克總在受難中？一個人受傷，真正的痛處往往不在傷口本身，而在對使自己受傷的那個人的難以釋懷的怨念，同時意識到這樣的怨念何等虛妄地在增加自身的痛苦。恩里克不能解決的問題是所有難以釋懷的受傷者面臨的難題：一種（對父親的）恨竟然從某種程度上起源于（對安娜的）愛嗎？換言之，神圣的力量竟然無法光照并彌補屬人的欠缺嗎？

一個人受傷，真正的痛處往往不在傷口本身，而在對使自己受傷的那個人的難以釋懷的怨念，同時意識到這樣的怨念何等虛妄地在增加自身的痛苦

夜里，約翰被突如其來的恐懼驚醒。

他直瞪著一盞燈泡，又縮回角落，不能自已地呻吟，全身戰(zhàn)栗。約翰的恐懼活生生地折磨著他。讓人弄不清楚，這恐懼究竟是來自一場夢魘，還是生活的必然。

他跑去推開瑪麗安的門，大聲叫醒她。他告訴她：“我的恐懼比我還要大。”

恐懼從約翰身上的每個洞里爬出來，眼睛、皮膚、屁股……約翰說，他的腦袋在“拉肚子”，而且拉得很可怕。他一邊說一邊努力笑。因為，約翰深諳喜劇的奧妙，擅長用譏諷和嘲笑奚落一切。但這一回，他的笑和哭沒有兩樣。他渴望大喊大叫，歇斯底里。這天夜里，恐懼爬到了他身上。

基爾克果說過：“衡量一個人的標準是，在多長的時間里，以及在怎樣的層次上他能夠甘于寂寞，無需得到他人的理解。”只是，人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能夠畢生忍受孤獨的人，“能夠在孤獨中決定永恒的意義的人”，從某種層面上已然與神接近。

約翰雖是四個福音書作者中最講究“哲理”的一個，也許還是使徒中最愛沉思的一個，卻和別人一樣，當耶穌在客西馬尼園充滿憂懼地禱告時昏昏而睡，和別人一樣，在耶穌受難日里因缺乏信德而絕望恐懼。約翰是人中的人，帶有人身上的無恥天性。在靈魂的暗夜里，他只剩恐懼和戰(zhàn)栗，像一個孩子一樣無度地嚎叫，脫光衣服，去他人身上尋求慰藉。

《恐懼與戰(zhàn)栗》的“調(diào)音篇”想象了信仰之父亞伯拉罕的四種面貌，嘗試著一次比一次更逼近屬人的真相

那天夜里，約翰和瑪麗安重新睡在一張床上。在瑪麗安面前，約翰不僅脫光身體，也裸露了靈魂?？謶趾蛻?zhàn)栗面前，欲求找不到容身之處。赤裸裸的約翰躺在赤裸裸的瑪麗安身邊，就此奇妙地丟掉了勾引家身份。我想到基爾克果以假名寫作的另一本書，托名沉默者約翰（Johannes de Silentio）的《恐懼與戰(zhàn)栗》，用來對照那天夜里的約翰，真是再貼切不過。

這本書圍繞亞伯拉罕祭獻以撒的圣經(jīng)敘事展開提問。耶和華試探亞伯拉罕，讓他殺心愛的兒子祭獻，亞伯拉罕照做了，耶和華在關(guān)鍵時刻讓以撒幸免?！霸心敲匆粋€人”（又一次的，就連沉默者約翰也不肯承認那是他本人），這個故事他從小聽到大，再熟悉不過，和所有人一樣，他從中理解亞伯拉罕堅定不移的信仰，但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對這個故事的理解越來越糊涂，卻也因此越來越著迷。

在筆法簡潔的圣經(jīng)敘事中，沒有任何細節(jié)表明，亞伯拉罕在整個獻祭過程中哪怕有一刻心存疑懼，即便他拔出刀子伸向以撒時也一言不發(fā)面無表情?！拔也荒芾斫鈦啿薄！背聊呒s翰發(fā)出一連串疑問。亞伯拉罕愿意祭獻以撒，形同放棄對兒子的諸種義務(wù)，并且犯下殺人的罪，不但如此，他始終不為自己的行為意圖申辯，這在倫理上是可以得到辯護的嗎？

亞伯拉罕從不自我申辯。沉思者約翰只好想象他把以撒推倒在地時目光狂亂神色恐怖，想象他獻祭回來雙眼暗淡無光從此再也看不見歡樂，想象他仆倒在地為殺子之罪內(nèi)心永不得安寧，想象他轉(zhuǎn)過身時因苦悶而攥緊左手。《恐懼與戰(zhàn)栗》的“調(diào)音篇”想象了信仰之父亞伯拉罕的四種面貌，嘗試著一次比一次更逼近屬人的真相。

在電影中，亞伯拉罕真相的諸種面具不是別的，就是約翰在暗夜里的恐懼。在完滿的理性眼里，屬人的貪戀只是一粒再卑微不過的細沙，卻不能被輕巧地吹走，假裝不曾存在。那天夜里，約翰經(jīng)歷了從《或此或彼》到《恐懼與戰(zhàn)栗》的過渡，勾引家約翰變成了沉默者約翰。和亞伯拉罕一樣，約翰必然面臨倫理乃至審美的質(zhì)問：約翰放棄對恩里克的諸種義務(wù)，這在倫理上是可以得到辯護的嗎？倘若卑微的恩里克不配安娜的愛，那么約翰不也一樣嗎？愛沉思的老人約翰不僅深諳A展示的審美人生，也同樣了解B宣揚的倫理人生。“在美學(xué)上活著的人沒有選擇，在明白了倫理學(xué)之后再選擇美學(xué)的人卻不會在美學(xué)上活著，因為他是有罪的，要服從倫理學(xué)的限定，哪怕他的生活一定要被說成是非倫理的?！?/p>

約翰的恐懼（第十章）發(fā)生在結(jié)局（第九章）之后，這不是偶然?？謶峙c戰(zhàn)栗發(fā)生在征途的盡頭，而不應(yīng)該被作為起點。倘若約翰沒有恐懼與戰(zhàn)栗，恩里克的怨念就會有倫理上的合理性。歸根到底，約翰說得沒錯，他和恩里克太像，他們源自同一種屬人的真相，只是在紛繁的鏡子里折射出不同的樣貌。

在小教堂里，恩里克初次遇見瑪麗安，溫柔地談起巴赫，談起女兒和安娜，直到話題轉(zhuǎn)到約翰身上，恩里克瞬息變得惡毒尖刻，不能自已。他離去的背影既無恥又無助。

有什么辦法！當初和父親出發(fā)以前，以撒是那么歡樂。回來的路上，他垂頭喪氣，失去了信仰。對于那天見到的一切，以撒緘口不提。從此他再也觸摸不到生活的歡愉。

這時，突然有一道光射進來，照亮整個教堂和墻上的圣像。圣像上描繪著耶穌最后的晚餐。

四個福音書作者均講到最后的晚餐。約翰的講法與眾不同。在逾越節(jié)的宴席上，耶穌與十二個門徒同坐，對他們說：“你們中有一人要賣我了?！遍T徒個個驚懼，詢問那人是誰。馬太、馬可和路加寫到這里，只有約翰繼續(xù)講一個匪夷所思的細節(jié)。

耶穌蘸了一點餅遞給西門的兒子猶大。他吃了以后，魔鬼就入他的心。耶穌對他說：“你要做什么就快做吧?！豹q大一句話不說，出了門。

在約翰的敘述中，猶大的背叛像是耶穌本人的授意。離開耶穌宴席的猶大，內(nèi)心被魔鬼充盈的猶大，獨自一人走在暗夜里，他脆弱、無能、悲傷、仇恨、無法自控。他的背影和恩里克一樣既無恥又無助，他的內(nèi)心和約翰一樣虛無和恐懼。猶大背負屬人的諸種軟弱，全在耶穌的理解之中，在神的意愿之中。

猶大背負屬人的諸種軟弱，全在耶穌的理解之中，在神的意愿之中

最后的晚餐在這里特別呼應(yīng)約翰的敘述，而不是其他福音書作者，并非沒有根據(jù)。在電影給出的特寫里，小教堂的圣像群里“有一個門徒，是耶穌所愛的，側(cè)身挨近耶穌的懷里”。據(jù)說“耶穌所愛的門徒”不是別人，正是約翰本人。這個細節(jié)在馬太、馬可和路加的福音書里均沒有出現(xiàn)過。無論如何，在教堂的光照下，圣像中的所有門徒，包括猶大，并無兩樣。他們表情肅穆，如原初一般純真無辜。那道橫穿圣殿照進人心的光，在電影里被定義為安娜的注視。

在《或此或彼》中，下卷結(jié)尾的第三封信對應(yīng)上卷結(jié)尾的“勾引家日記”。同樣是最后的篇目，作者同樣聲稱只是編者。B收到一個牧師朋友的布道詞。這個牧師的教區(qū)在荒涼的吉蘭島上，他以自然為講壇，在布道時完全專注于自己的內(nèi)心，乃至忘卻那些現(xiàn)實的聽眾，而得到想象的聽眾。這篇布道詞構(gòu)成了第三封信的根本內(nèi)容，作為標題的一句話在正文中得到反復(fù)強調(diào)：“在與上帝的關(guān)系中，我們總是處于錯誤之中?！?/p>

據(jù)說這是基爾克果提供的第三種可能。安娜的注視也許不是別的，就是在開出這個應(yīng)對虛無的藥方：在與上帝的關(guān)系中我們總是處于錯誤之中。寫作《或此或彼》時，基爾克果并沒有想到自己能活過三十三歲。他的家人多數(shù)早逝，從母親到五個兄弟姐妹，沒有誰活過耶穌死時的年紀?；鶢柨斯粎捚錈┑貜娬{(diào)，書中觀點不是他本人的完整觀點。基于言說的限度，每個假名作者一次只能勉力揭示真實的一種面具?！痘虼嘶虮恕肥腔鶢柨斯麑懲瓴┦空撐囊院蟮牡谝徊孔髌贰５谝粋€假名作者名叫“勝利隱者”，或“隱世勝者”（Victor Ermita，Victor有“勝利”的意思）。在彼此之間游離巡行，或許就是“隱者”的姿態(tài)。

所謂勝利，與他者眼光的榮譽無關(guān)，連自我的確信也不能算，而是這個體思想的顫抖

然而，有何勝利可言？

沉默者約翰說，“那人”的靈魂最終只剩一個深切的渴望，就是親眼目睹那件事，親身踏上出發(fā)獻祭的旅程，亞伯拉罕走在前頭，以撒走在身邊。“充斥他整個心靈的，不是由想象所編織的華美之毯，而是思想的顫抖。”所謂勝利，與他者眼光的榮譽無關(guān)，連自我的確信也不能算，而是這個體思想的顫抖。

我原以為，伯格曼的電影會幫助我“更進一步”讀懂基爾克果，沒想到，我只是更進一步陷入困惑。本文一廂情愿在一本書與一部電影之間建立所謂“更進一步”的聯(lián)系，但人如何能夠“穿越狹窄的琴弦”？行文的盡頭只有困惑。對于一個基爾克果的平常讀者來說，這算是恰當?shù)慕Y(jié)局罷。

?赫西俄德，《勞作與十日》，行331。蘇格拉底用來指老人克法洛斯（柏拉圖，《王制》，328e）。

?基爾克果，《或此或彼》，閻嘉譯，華夏出版社，上卷，“詩篇”，頁53。

?《或此或彼》上卷第一篇也叫“詩篇”?；鶢柨斯赜昧伺f約圣經(jīng)《詩篇》的希臘語譯名，并將單數(shù)改成復(fù)數(shù)形式。這個篇目里收錄了一系列彼此看似無關(guān)的箴言。

??《或此或彼》，“詩篇”，頁55；頁44，頁19。

?柏拉圖，《王制》，329b-d。

??《或此或彼》，“序言”，頁10。

?《或此或彼》，“人格發(fā)展中美學(xué)與倫理學(xué)的平衡”，頁825。

⑩赫西俄德，《神譜》，行154-187，行459-500。

（11）（12）（19）（24）《或此或彼》，卷二，頁658；頁656；頁824-825；1008等。

（13）艾略特，《荒原》，獻辭。

（14）托名荷馬，《阿佛洛狄特頌歌》，219-220。

（15）創(chuàng)世記，22：1-14。

（16）基爾克果，《恐懼與戰(zhàn)栗》，趙翔譯，華夏出版社，2014年，“調(diào)音篇”，頁8。

（17）《恐懼與戰(zhàn)栗》，“疑難譜集”，頁41。

（18）（21）（26）《恐懼與戰(zhàn)栗》，“調(diào)音篇”，頁9-13；頁13；頁8。

（20）《恐懼與戰(zhàn)栗》，“序曲”，頁3-5。

（22）（23）約翰福音，14：26-30；23。

（25）基爾克果的博士論文探討“蘇格拉底的佯謬”，恰恰為他后來的著述框架定下基調(diào)。

（27）在《恐懼與戰(zhàn)栗》的“序曲”中，沉默者約翰批評了“更進一步”的觀念，把前人畢生努力最終獲得的敏銳的懷疑能力當成自己的出發(fā)點，導(dǎo)致對進步的崇尚。

（28）里爾克，《獻給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詩》，1，3。

編輯/黃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