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關于楊心安的五段敘述
GUANYUYANGXINANDE WUDUANXUSHU
楊獻平
日光漸烈,南太行鄉(xiāng)域內(nèi)草木竟發(fā)。母親說,村后有一面荒坡分給了咱,除了那一片橡櫟樹不能動,其他地方可以翻松一下,買些板栗樹苗栽上,三五年后就能結(jié)栗子了。好多年來,南太行鄉(xiāng)村遠近各地的山坡上,大都在坡上栽種了板栗樹。樹多的人家,一年可以賣到十幾二十幾萬塊錢;少的,也有個二三萬、三五萬。這在沒有礦上資源和其他企業(yè)的偏僻鄉(xiāng)村,基本上算是一筆主要的收入。
說干就干,吃了早飯,我跟在父親后面,扛著钁頭洋鎬,踏著滿河溝的鵝卵石,走到那面荒坡上面。十多年前,政府一聲令下,禁止養(yǎng)殖牛羊馬驢等家畜。村人聽話,一夜之間就把朝夕相伴了幾百年的家畜們殺的殺、賣的賣。兩年工夫,以前總是被牛羊啃得光滑的山坡上就密不透風、草木參天了。這面荒坡上也是。我和父親放下钁頭洋鎬,面對蓬亂群草和張牙舞爪的荊棘,一時間不知道如何下手。
我給了父親一根香煙,自己也點了一根。我說先歇歇吧。父親嗯了一聲。倆人每人找了一塊石頭,坐上去,抽著煙,看對面的山坡、頭頂?shù)奶炜铡煶榱税虢?,父親說,那個楊心安去年死了,你知道不?我啊了一聲,腦子引擎發(fā)動,在記憶的眾多影像中搜索那個叫楊心安的人。
那人個子很高,眼睛不大,但很圓,看人的時候,一會兒里面好像燃著一團火,一會兒又像結(jié)了一塊冰。最典型的該是皺紋,不只是額頭眼角,而是滿臉。頭上經(jīng)常包著一面白毛巾。從我記事起,他就那一幅形象。不僅是他,村里和他年紀差不多的男人都是那樣一副形象,以至于他們給我留下的一個鮮明印象是,即使人老了,也還和死亡有著很長一段距離。
關于他,爺爺給我說過。按照年歲和輩分,爺爺和楊心安算是叔伯兄弟。楊心安可能大爺爺兩三歲。當然,說他的時候,爺爺是背過楊心安的。當面說別人的往事,說好的行,說不光彩的,傷人不說,對方肯定反駁,互罵幾句倒沒事,伸胳膊舞腳地打起架來肯定兩敗俱傷。
小時候,每天晚上,我都和爺爺奶奶一起睡。睡前,叫爺爺講故事是一門功課。有一次他說到一件事。村里的楊心安以前和他是同學,讀同一家私塾。楊心安的娘姓趙,叫藍妮子。有個毛病就是好吃,哪怕是上茅房,嘴里也要嚼個東西。兒子學娘。上私塾時,先生講得搖頭晃腦。楊心安一邊仰著個臉聽,一邊嚼干柿餅。所謂的干柿餅,就是去年摘下的柿子,在房頂上風吹日曬一個秋天和一個冬天后,水分跟著風和日光私奔了,就成了柿子干。很硬,但越嚼越甜。比糖塊好吃。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1973年生。O型血,金牛男。作品見于《天涯》《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山花》《詩刊》等刊,已出版的主要作品有長篇文本《夢想的邊疆——隋唐五代絲綢之路》(中英文版)、《匈奴帝國:刀鋒上的蒼狼》,散文集《沙漠之書》《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生死故鄉(xiāng)》等。現(xiàn)居成都。中國作協(xié)會員。他對文學的認知是:“文學寫作其實就是一個人面對整個世界調(diào)情,用各種技巧、語言和角度,把人心中暗藏的水花撩起來,把人的精神和思想當中最幽秘和妖艷的部分逼到紙上來,遣送到文字當中去?!?/p>
楊心安吃就吃吧,還偏偏發(fā)出聲音。每一次,楊心安都是把腮幫子甩得邦邦響。把干柿子吃成了肉!第一次,先生停下“之乎者也”,先是豎著耳朵聽,兩腳往發(fā)聲的地方走。明知道是楊心安,但還是在他跟前轉(zhuǎn)了一個圓圈后,戒尺猛地一顫,就啪的一聲,落在了楊心安的腦殼上。第二次,楊心安還是沒忍住。先生叫他到前面去,站好,伸出倆手心,一個手心一戒尺,敲鼓一樣敲了十幾下。楊心安咧著個嘴,沒敢叫出聲來??赏蛔叩臅r候,嘴巴又開始甩著腮幫子嚼起了干柿子。
父親掄起洋鎬,當?shù)囊宦暎俺鲆淮鹦?。我知道,鎬頭遭遇到了石頭。我也掄起來狠狠刨下,又是一串火星,刺得眼疼。南太行山區(qū)一帶的山,大抵是第四紀以來玄武巖漿多期溢流后形成的,向陽那面坡上多赤紅和褚紅色巖石峭壁,背陰的坡上多青色懸崖。只有山坡與河溝交界處,才有些土壤較多的斜坡,算是緩沖。父子倆刨了一陣子,熱汗立馬圍剿全身,手臂酸麻。坐下來歇息時候,父親指著橡櫟樹林旁邊隆起的一座土墩說,楊心安就埋在那個地方。
南太行鄉(xiāng)域,人死之后,還是土葬,且對風水特別看重。父親說,他小的時候,楊心安是蓮花谷評劇團的小生。這和爺爺講得很一致。當年,楊心安和爺爺?shù)壬贁?shù)幾個年輕人一起讀私塾。按照各自爹娘的想法,是讓兒子好好讀書,將來考個功名,能當上官當然更好,當不上,在鄉(xiāng)里也有地位。誰知道,楊心安嘴里的柿子干還沒有嚼出味道來,轟隆一聲炮響,辛亥革命發(fā)生了,皇帝被掀下龍椅,屁都不是了。消息傳到蓮花谷,爹娘們分別哀嘆一聲,然后讓自家孩子扔了書本,老老實實地當起了“拱地蟲”。這個說法,是蓮花谷人對農(nóng)民身份和職業(yè)的形象比喻,意思是,當農(nóng)民,就是彎著腰,掄著钁頭鋤頭,一輩子跟泥土石塊過不去。
我一看,不大的橡櫟樹林下方,斜坡與旱地連接處,有一個凸起的小土堆,不高,但像一個成年人躺倒的形狀。不由得心驚了一下。同類之間的死亡總是引發(fā)傷悲。所謂物傷其類,大致是這個意思吧。父親說,楊心安年輕時候也算是咱這里的一個有名掛號的風云人物。不讀私塾以后,學唱戲。這人學啥都很快,不幾年,就是劇團的頂梁柱了??伤谎菀粋€角色,那就是皇帝。叫他客串一下別的角色,一次都不肯。有一次在外地演《打漁殺家》,一個演員臨時拉肚子。還不是一般的拉,直拉得雷聲震天,腰如弓,連褲子都提不起來,根本上不了場。團長讓他客串一下,先對付過去再說。楊心安哼了一聲,脖子一橫,頭一甩,理也沒理團長,抬腳就出了化妝間,到戲臺下面和一個認識的人拉起了家常。
團長氣得直蹦,他就是不理。沒辦法了,團長親自上,才把觀眾糊弄了過去。晚上吃飯的時候,團長說,你楊心安有啥了不起,不要以為老子離開你這泡狗屎就種不了地!楊心安也不生氣,笑瞇瞇地看著氣呼呼的團長說,你說對了,我這泡狗屎就不是用來給你個狗日的種地的。即使下賤到種地,也不給你狗日的長糧食!團長的臉先是紅,后是紫,忽地站起來,拳頭緊握就要沖上去揍楊心安。副團長一看架勢不對,上來拉住團長說,老哥哥,算了算了,心安就那么個脾氣,再說,他不演,咱不是還有人演嗎?
我笑說,這個人也挺有意思。要是我是那個團長,一腳就把他踢回家了!
父親說,即使被團長踢回家,楊心安也不怕。他爹是個小財主,光別人見到的銀元就有好幾大罐子。雖說楊心安弟兄倆,可二弟四五年前跟著石友三當兵去了,都那么長時間了,連個音信都沒有。人都說,估計死了。弟弟死了的話,他爹存再多的銀元,也有不在人世的那一天。那時候,啥也帶不走,還不是他楊心安受了?再說,楊心安那皇帝演得確實是好,一出場,就把人給震住了,掌聲和呼聲熱得能蒸熟雞蛋,那步子走的是九五至尊,架勢拿的是龍鳳之態(tài),唱的是響遏行云,念的是江山風流。特別是那些不懂戲亂哼哼的老娘們兒,還有好事的小婦女和大姑娘,開始還坐著嗑瓜子,一看楊心安扮皇帝上了戲臺,立馬彈簧一樣蹦了起來。
爺爺還講過,因為演皇帝,楊心安給自己辦了一個好事,卻給村里帶來一個損失。兩件事相比較,一個是個人的,另一個是家族的和國家的。有一次,楊心安隨著劇團去山西遼縣,就是現(xiàn)在的左權縣大南莊村演出。這個村子,和我們蓮花谷只隔了一道很高的山嶺,差不多一天時間可以翻過去。大南莊村就在山的背面,一色的黃土,只長玉米谷子豆類高粱和土豆。那一帶人要想吃面,得背上玉米、谷子和土豆之類的粗糧,翻過山,到我們這邊來換。當然,有錢也可以買到面粉。因為這一點,我們村里人都覺得自己的生活比山西那邊好。
演了幾場戲,楊心安演的皇帝也受到了山西姑娘小媳婦的歡迎。一個晚上,楊心安卸了妝,去茅房時候,經(jīng)過一個小巷道,尿憋得他沒法不夾著屁股快點走,到拐角處,迎面撞上一個人。他人高馬大,只是打了一個趔趄。那人卻“哎喲”一聲,斜倒在對面墻上。聽聲音,是一個女的,而且年齡不大,聲音脆脆的、亮亮的、嫩嫩的,還嬌嬌的。楊心安立馬搶過去,趕在對方身體就要倒地之際,伸出一只胳膊,把人接住了。
沒事吧?楊心安說。
怎么沒事?對方有些惱怒地說。
你看這,俺不是故意的。楊心安有點示弱地說。
啊……嗯……
對方打了一個緩沖。然后說,你就是那個演皇帝的吧?
聽了這句話,楊心安兀自來了信心,說,你怎么知道的?
聽聲音就是你!
楊心安哦了一聲。
俺叫朱月娥。你演得、唱得咋那么好?朱月娥說。
楊心安笑了一下。
不久,朱月娥就成了楊心安的未婚妻;再一年冬天,就騎著毛驢,翻過山,成為楊心安的老婆。
我管楊心安叫爺爺,朱月娥就是奶奶了。
朱月娥是很漂亮,水蛇腰,瓜子臉,眼睛看人一下,魂兒都會跑到頭頂上去轉(zhuǎn)三圈才能回到原位。唯一不好的是,朱月娥鼻翼周圍有一圈黃褐斑,雖然不明顯,可那也是個破壞??墒?,哪個人都不能十全十美。十全十美了,老天爺心里也過不去。
至于楊心安帶來的損失,大概是一個莫須有的猜測。南太行蓮花谷一帶,不論是做啥事,都要先找個陰陽先生算算,起房蓋屋娶媳婦埋老人之類的人生大事更不用說。很多年以前,一個秋天的傍晚,村里忽然來了一個男人,說話舌頭打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半舌頭上滑下來一樣。
那時候,大概是1937年左右。人的緣分,往往很蹊蹺。比如那個陌生人,村里五十六戶人家,他偏偏去了族長楊大拿家。楊大拿是楊心安的叔伯爺爺,家境也算殷實,見來人饑腸轆轆,便叫老婆給他做了一頓飯,并留宿一晚。第二天上午,那人走到村口,又折轉(zhuǎn)回來,對楊大拿說了一番話。他說他是一個風水先生,從武安那一帶過來,走到蓮花谷這里,忽然很驚奇。說這里四面環(huán)山,高低參差,錯落有致,尤其是蓮花谷村后面和左右那山勢,那是龍脈。說不好,這個村子里會出一個皇帝。村人歷來熱心功名,對歷朝歷代帝王將相的事跡津津樂道,雖然身在山區(qū),與朝代更換、世界大勢、從沒有半片指甲蓋的關系,但要說起成王拜相、狀元探花榜眼之類的,一個個比打了雞血還要振奮。
聽那人這么一說,楊大拿來了興趣,倆眼瞪得好像銅鈴鐺,又讓老婆拿出自己都不舍得喝的清源小茶,給那人沏了一杯。那人說,依照你們村的風水,這個皇帝該是成形了的。這一句話,讓楊大拿好生失望。腦袋轉(zhuǎn)了好半天,才想到,自己的親侄子,楊心安的親弟弟楊鳳喜,也就是參加了石友三部隊的那個。除了他,村人男女老少都在村里,一個個比碾盤還老實。旋即對那人說了實情。那人起身,捋著下巴的三根胡子,沉吟了一會兒,神情嚴肅地說,這絕對不可能!
楊大拿失望地笑笑,對那人說,確實沒有!
那人又說,這村里有唱戲的嗎?楊大拿說,這個倒是有。也是俺家親侄子,專門演皇帝。那人呵呵笑了一聲,說,那就對了。
從這時候開始,楊心安這個名字就從村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假皇帝”。這個綽號里面,有戲謔,也有怨恨。有的人說,好端端一樁美事,讓楊心安一個戲子給壞完了。還有的說,即使楊心安不演皇帝,袁世凱完蛋了,日本鬼子都進中國了,到處戰(zhàn)火騰騰的,哪兒還有皇帝?
事實上也是。但還是有人不死心。私下說,要是咱村出個皇帝的話,估計全國各地都有人來給咱送奇珍異寶,到那時候,咱就是唯一能夠跟皇帝說上話的人。那可就美死了!
可這話還沒說完,五十里外的孔莊就被日本鬼子給燒掉了,全村死了三百五十五人。其中,十二戶滅絕,四十多個人被堵在洞里燒死,一百多人被鬼子機槍掃射,最慘的是有兩個婦女,被鬼子強奸了還不算,臨了還把肚子挑開了(即1938年4月11日日軍在在河北沙河孔村制造的“孔莊慘案”)。對這樣的事情,蓮花谷人從沒聽說過。幾乎一夜之間,村子就空了,人都跑到山里,尋石洞躲了起來。楊心安帶著老婆朱月娥,還有老爹楊大雙、老娘藍妮子,也在后山躲了起來??蛇B續(xù)幾天,天還是一樣的天,風還是刮,沒一點不好的征兆。
石洞潮濕,也陰冷,還窄小,人都直不起腰。一個傍晚,藍妮子拿出小鐵鍋,先到河溝里弄了水,然后爬到山頂上,點火煮雞蛋。楊大雙和楊心安兩口子都呵斥她,可藍妮子說,幾天了,連個鬼子毛都沒見,再說,咱這里山高林密的,鬼子就是來了也找不到這個地方。說著,就擦著火鐮,燃起來茅草。一股青煙就騰了起來。楊大雙和楊心安趴在洞口瞪著眼四處張望,凡是能看到的地方都看了個遍,山里確實沒有動靜,也覺得有點大驚小怪。誰知道,他們剛一回頭,就傳來一聲槍響。
村人沒命地奔跑,向著更高的山上。所幸的是,沒見有人追來。后來村人才聽說,那一次,就十幾個鬼子到了蓮花谷,要是大部隊的話,村人哪里還有命在?命算是保住了,可房子被燒了,雞鴨豬牛羊和糧食也沒了。村人說,房子燒了可以再蓋,糧食沒了山上有樹皮草根,只要有命在,啥事都好辦!
這一個情節(jié),是爺爺講給我的。
當時,我躺下黑夜里,聽他的嘴在旁邊發(fā)出聲音。說到孔莊慘案時候,爺爺還多了一句旁白:幸虧咱村里沒出事兒。
他的意思我明白。
過了好久,我才說:就十幾個鬼子,村里幾百個人,怎么也把他們弄死了!
爺爺嘆息一聲,吧嗒一下嘴唇,說:鬼子大部隊來了咋辦?
我無言以對。
1942年,楊心安和朱月娥的女兒降生了。取名叫楊愛花。
這一年秋天的一個傍晚,村里忽然看到,村子對面的山嶺上來了一支隊伍,稀稀拉拉的,好像是從邢臺方向過來的。幾個膽大的人多看了一眼,覺著不像是日本人,才長出一口氣。即使這樣,有膽小的還是栓了門,躲在炕角抖得像米蘿篩粗糠。那部隊沿著村邊向山西方向走了,沒有一個人到村子里來。
后來聽說,那就是石友三的部隊。
可楊鳳喜還是音信全無。
這時候,因為兵荒馬亂,楊心安所在的評劇團也解散了。楊心安就守著朱月娥,抱著女兒,村前村后地轉(zhuǎn)。有時候來了興致,就在自家院子里擺開架勢,咿咿呀呀地唱上一段《打金枝》《貴妃醉酒》之類的。村里其他人看到了,就說,這皇帝演得還真像個皇帝。要是真的皇帝,那該多好??!楊心安聽了,笑著說,皇帝皇帝,皇帝個屁,這年月,有腦袋還能吃飯比當皇帝還好!
頂著烈日回家,吃飯時候,又說起楊心安。母親說,“假皇帝”也是一輩子的能人,唱戲演皇帝,紅遍咱這十里八川。
可是結(jié)局不好。
據(jù)爺爺說,抗戰(zhàn)那些年月,我們蓮花谷附近村里倒是沒有遭受過太大的殺戮。只是前坡村一個張老頭,耳朵聾,腿腳又笨,又是光棍一個,日本鬼子來時沒人管,就沒跑掉,當場被砍了頭,血噴得一人多高。同村的還有智障人,被鬼子用刺刀不知道捅了多少次,胸脯都成篩子了。
其他村里,倒還平安。
解放戰(zhàn)爭雖然也很激烈,但蓮花谷這邊,也沒受多大影響。
天下太平?jīng)]幾天,劇團又組織起來了??蛇€沒演幾場,就又解散了。從那時以后,“假皇帝”楊心安就再也沒上過戲臺。這倒沒啥,最可憐的是,楊心安的家產(chǎn)被充公了,他爹楊大雙連病帶氣,一下子就過去了。一年多后,他娘藍妮子也還嚼著一塊柿子干,閉上了眼睛。
奇怪的是,楊心安和朱月娥生了女兒楊愛花以后,再沒生養(yǎng)。
以前富富裕裕的人家,一下子虎落平陽、龍困淺灘。水田充公了,旱地也成了集體上的。銀元也被工作隊沒收了。說是支援國家建設。大概是心里不舒服,一個人到山里干活或者在門前曬太陽的時候,楊心安清清嗓子,拿腔作勢地對著空蕩蕩山谷清唱一段《林沖夜奔》:“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鎖衡陽路,魚書不至雁無憑,今番欲作悲秋賦?;厥孜魃饺沼靶?,天涯孤客真難度,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p>
唱著唱著,忍不住放聲大哭。村里很多人奇怪,楊心安不是只演皇帝嗎,怎么唱起了林沖的臺詞?
1960年夏天,蓮花谷先是下了幾天的暴雨,半個月還不停,山都軟了,有的懸崖都倒塌下來。石頭亂滾,山洪大得轉(zhuǎn)眼之間就把整座房子沖得干干凈凈。好不容易等到天晴了,又鬧蝗蟲,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那么多,黑壓壓的,跟烏云一樣,凡是路過的地方,草都光了。村人一開始吃榆樹皮、橡櫟樹籽、挖草根,后來吃觀音土。觀音土能咽下去,可就是拉不出來。
再后來,蓮花谷一帶人都往山西逃荒。因丈人家在山西,楊心安一家比起其他人要好過得多。到山西老丈人家住了幾個月,臨回來時候,丈人還給了他幾十斤玉米炒面,還有十幾斤玉米種子。別人家還在吃了上頓沒下頓,孩子老婆餓得嗷嗷叫的時候,楊心安家還有吃的。
也就在這時候,一個小伙子來到了蓮花谷。
他以前的名字沒人知道,做了楊心安的干兒子后,人人都知道他叫楊家興。
那是一個個子矮小的小伙子,老家河南滑縣,也是鬧饑荒,沒吃的了,家人各自出外尋活路。誤打誤撞地撞到楊心安家,楊心安給了他一點吃的,看這個孩子還算可以,就認作了干兒子。
這類情況,在蓮花谷有十多個。
楊家興比我父親小一歲。我叫他叔。
自從我記事起,就聽說,楊心安和養(yǎng)子楊家興關系不好。誰也不理誰。有時候,楊心安和朱月娥一起,楊家興和他老婆一起,四個人站在各自的院子里對罵。啥臟話都順嘴往外噴。村人說,這叫啥老子兒子、婆婆兒媳,還不如個二家旁人呢!我總是覺得,兒子兒媳罵公公婆婆總是不對,即使不是從人家肚子里面出來的,也有救命、養(yǎng)育的恩情吧?再說,楊心安還給他蓋了新房,娶了媳婦。一個討飯跑到這里的人,有人這樣對待自己,已經(jīng)是天高地厚的恩情了,在養(yǎng)父母跟前,還有啥委屈不能受的呢?
可楊家興不,他老婆也不,和我同齡的女兒也不,直到楊心安癌癥臥床不起,楊家興一家也沒去問候一聲,直到他死。據(jù)人說,臨死那天夜里,昏沉了幾天的楊心安忽然醒了過來,精神也特別好,還吃了一大碗米粥。到半夜,陪護他的女兒楊愛花和女婿正在雞啄米似的打瞌睡,忽然聽到楊心安口齒清晰地唱《定軍山》:“這一封書信來得巧,天助黃忠成功勞。站立在營門傳營號,大小兒郎聽根苗:頭通鼓,戰(zhàn)飯造,二通鼓,緊戰(zhàn)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上前個個俱有賞,退后難免吃一刀。眾將與爺歸營號,到明天午時三刻成功勞?!?/p>
就差 “功勞”二字沒唱出來。
下午和父親再去那里干活,忍不住看了一眼楊心安的墳堆,想起他的事情,不由得嘆息了一聲。父親告訴我,楊心安老婆朱月娥還活著,只是不能說話了,一直住在鄰村的閨女家。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