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澄

母親（組詩）

MUQIN

胡 澄

胡 澄，60年代出生，浙江臨海人。現(xiàn)居杭州，從醫(yī)為生。1997年開始從事詩歌、散文等創(chuàng)作，作品廣泛見于各報刊及詩歌選集、散文選集。出版?zhèn)€人詩集《密閉的花園》《兩種時光》。

曇花般開放

這是我們身上唯一會開花的地方

這是我們身上反復怒放和衰敗的地方

這是我們身上無限夸大我們的美麗的地方

這是我們身上反復埋葬和吞噬對方的地方

這是上帝和魔鬼在我們身上共設(shè)的窗口

通過這個窗口 他們遙控我們

線

一些線

拉我 彎向你

無法立住

無法成為我自己

我試圖

可它仍然

拉我 彎向你

像葫蘆的藤蔓

霜降以后的黃昏

晚霞如血

烏鴉蓋地

它們干枯

但依然相連

圖書館

巨大的墓園

將死者從世界各地遷來

長廊那頭

他們屏息諦聽

輕聲地喊：“我在這兒”

“我在這兒”

——他們喊

要找的人

情人們面對面

他們彼此向里探望

等待要找的人出來

有時候露出一點聲音

一點眼神

偶爾露出完整的一句話

讓他們相信，地址沒有錯

只是，要有漫長的耐心

容忍陌生者或者不喜歡的

在眼前晃動

而始終等待著、相信著——

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母親

1.

您是長眠于此的一小撮骨灰

是我們清明時節(jié)惶惑不安的一個去處

但您不在這兒，母親

攜帶我的往昔，您仿佛從現(xiàn)實的窗口跳了出去

到了塵世的背面

我以浙東山區(qū)一個普通的村莊

村莊里兩間普通的木房

我在房前畫了一條土路

這條土路通向村邊的小河

河水藍著童年的藍，魚產(chǎn)下星辰的卵

您仍在那兒洗衣，母親

我的襯衫比梨花白

2.

我的夢里仍有湍急的河水

月亮從上游漂到下游，叮叮當當

您仍在暮鳥歸宿時點燈

煤油燈盞螢火蟲般小

我們圍著這細小的光亮搓玉米

金黃的玉米粒依稀從燈光里搓落下來

帶著太陽的黃銅質(zhì)感

除夕夜，您將大大小小的房間都點亮

路口放置了燈籠，豬圈和雞舍也插上了蠟燭

您說“讓財神送財，讓鬼魂歸家

讓他們看清路”

站在灶前

您鄭重地說：“灶皇菩薩四季八節(jié)保平安

保佑家門安穩(wěn)、家人健康……”

他們仿佛都聽從您的指揮

有一次，一條赤練蛇溜進了門

盤在洗凈的衣服上。我大驚失色

您卻不慌不忙，點上香

客氣地請它出去，并告誡它不要再來

3.

秋風來了，您忙于修補一個一個破墻洞

剪下父親的舊褲腿接我的短袖

將褪了色的舊布反過來縫制新衣

糧食進倉，您將它們按日子稱兩

特意留開了為客人備的點心……

然而，母親，您走了

留下了我，一個半成品

4、

我一直相信：您在將自己交于死神之前

取出了自己

用了漫長的八十年

您取，仿佛一口取之不竭的深井

但您取出來的不僅是水

您將它們分成了若干份。我總覺得自己

得到了格外的一份，是您的天平傾斜著

向下墜的一份。母親，對于這格外的重

我一直惶恐，怕自己辜負了您

為了這一份重，我日益更新自己

趕著自己，如趕著一頭耕牛

5.

母親

我需要您給我犁鏵；再給我力量

翻新我；擴大我的地盤

請將我的黑暗視作一片黑土

將我的貧瘠視作一張白紙

在我身上描繪

別遺棄我

別讓我成為一個“五十歲的棄嬰”

6.

如何讓一尾池魚也懂得太平洋的颶風

和藍鯨。讓它知曉遠洋的蔚藍

讓它的眼睛隨著心際打開；揭掉遮蔽眼簾的陰翳

母親，我需要您給我啟示

如果沒有您的教誨、警戒和關(guān)于世界的消息

一條蛔蟲便會覺得世界是一節(jié)腸子

母親，請將我從這樣的幽暗中拯救出來

7.

到我的夢里種植吧，母親

將花色移植到一個個芳香的詞上

以此抗拒褪色和凋落

將果子移植到我的內(nèi)部釀酒

以漫長的耐心，制作百年陳釀

不為沉醉，只為成熟和釀造本身

母親，就如當初，您通過血液的流轉(zhuǎn)

呼吸的永動，以及深深的向內(nèi)凝視

將我孕育成了一個女嬰

又通過谷物和心血的雙重哺養(yǎng)

將我養(yǎng)育成了一個女人

請您繼續(xù)陪同時間

在我身上勞作，迫使我成為我自己

8.

讓流經(jīng)家鄉(xiāng)的溪澗，也流經(jīng)我。

讓叮咚的澗水藍著遠古的藍，星辰成串

小魚成群；荻花和杜鵑照鏡子

鷺鳥漫步，小鹿飲水

水芹們涉水到彼岸

愿它們保有粉紅的肺、殷紅的心

細胞鮮活，永不得癌癥

母親用這秋水洗凈我

將污垢、淤泥和沉渣一同沖洗掉

還原我初生的樸實和明凈

就如當初將您我從浴盆里抱起來

放到襁褓中。我需要您漫長的養(yǎng)育和淘洗

9.

母親，給我一支小小的燭焰

讓這支燭焰徑直上升

東風西風路過它都要繞道

它只管直立、燃燒和照耀

母親，讓所有的日子

圍繞一支燭光，展開六邊形的排列

成為一個劇場、一朵花、一個中心

演繹獨自的古往今來

無比宏大，到達世界的邊際

又細小得有如塵埃，接近于無

10.

一個器皿，如果你不擦洗

塵埃就要掩埋它。如果你不填充

虛無就要灌滿它。

我是您手中一件未完工的盤子

等著您制作完畢、擦洗干凈

放上供品、擺上祭壇、呈獻神前

我知道您一直想將我完成

——帶著您的心血和遺傳密碼

以作為禮物，歸還給世界

責任編輯 柳 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