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漫游羅村
王青石
興許是難以適應(yīng)大學生活這種來得太快的灑脫感,亦或是今年早些時候三個月消瘦了四十余斤讓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有些反常,最近的我愈發(fā)覺得心里被一片陰云所籠罩。時常的壓抑感讓我郁郁寡歡、萎靡不振,甚至總是在人們安然度日的校園里爆發(fā)出收不住的小悲傷。困惑與煎熬之余,我明白自己急需一個發(fā)泄,于是,在這個晴朗的周日早晨,我決定跨上我那橙色的小自行車,走出這個一切都讓我感覺太人為、太虛假的校園,去見識見識那至今仍罩著一層神秘面紗的城市,那座讓我一直不能感到熟識的羅切斯特。
學校的西半邊鄰接著珍妮西河,河對岸是一個貧困的黑人區(qū)。我這次便不再去追隨流水的方向,而是從另外一端出發(fā),漫無目標地向覆蓋著森林的大地行進。隨著我慢慢找到久違的蹬車的節(jié)奏,輪下的公路也一邊變窄一邊深入林蔭。不久,眼前就呈現(xiàn)出了一幅鮮麗的初秋畫面。這是秋天最美的光景之一,當枝頭的夏曲還未彈盡,葉片褪變于青綠與燦黃的交錯中時,滿滿澆下來的充沛陽光讓微風撫過的樹林顯得是那么愜意。地上稀稀散散有些落葉,自行車碾過它們的表面,發(fā)出清脆的咔嚓聲,這聲音竟然莫名其妙地悅耳,似乎讓我心里緊繃的弦終于得以松一松。我想,我也確實困擾自己太久了,倒不如拔掉滾滾思緒的電源,讓雙眼能及的天邊成為目的地,用健全的雙腳去征服這遼闊世界。這時一陣大風吹過,千樹萬樹沙沙作響,緊接著是千片萬片的葉如雨般紛紛落下。我沐浴在美麗的葉雨中,本有些復(fù)雜的心情瞬間舒坦了幾分。
繼續(xù)往前,我來到了一個我沒有想到會在羅切斯特見到的小社區(qū)。這個社區(qū)地處森林腹地,與世隔絕的位置為它增添了一抹桃花源的意境。社區(qū)里的房屋是清一色的深棕色木屋,林立在綠草地上給人一種牧場的既視感。木屋半圍住的水泥地整齊地停放著兩排干干凈凈的車輛,而草皮院子里,有幾座人們自己用木頭搭建的滑梯和秋千。此時天色還早,并沒有孩童在外玩耍,但它不影響我眼前景象里的陣陣生機。我很好奇,什么樣的人會選擇住在這么僻靜的大森林深處?身邊這太過于清新的氛圍一點都不像我這幾年所見識過的任何一種美國生活,倒是撩起了我心海里久遠的記憶——10歲的我初次出國時在挪威、瑞典和丹麥這幾個北歐國家領(lǐng)略到的那種感覺,清爽的晨風、精致的小木屋,以及與世無爭的安謐。那趟旅途上的我總是一副精神煥發(fā)的面貌,走到哪里都跟緊導(dǎo)游,生怕自己會漏聽有意思的故事和講解,每當我在緊湊的日程中感到饑餓時,總不大愿意吃旅行團安排好的千篇一律的中餐館五菜一湯,那時的我寧愿留一些肚子,待下午自由行動時自己去街邊小攤買一個厚厚的烤火雞三明治,然后在滿足與幸福中把它大口吃掉。那時的我熱愛新事物,也熱愛生命,我總是抬著頭去迎接未知的每一天,并在一頓頓人間美味中品味著多少人苦尋一生的美好。恍然驚覺,距離那時已經(jīng)過去太久了,童年竟然已是那么遙遠,那個健康陽光的自己早已成了歷史的塵埃。我感到莫名的憂郁再度涌上心頭,環(huán)視四周這童真的美麗,唯有感慨。
也正如我一天天長大的腳步不曾為生命的花海???,我離開了這個寧靜的小北歐,離開了我懷念的那個在青草地上嬉笑玩耍的自己。
沿著社區(qū)另一端的林蔭小路我緩緩騎出了大森林,開闊的公路將我引上了一段人口還算密集的大街區(qū)。這里的道路兩旁有許許多多店鋪,從大到小,從華麗到簡樸,從韓餐館到圣誕樹裝飾品店,什么都不差。往來這些店里采購閑逛的人們也不少,看得出來大多數(shù)都是像李陽昆家一樣的中產(chǎn)階級白人大家庭,趁著周末陽光充足開大車拉著一大家子出來逛街享受生活,熱熱鬧鬧喜氣洋洋,臉上無不掛著互相感染的笑容。這是種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快樂,它與大森林里靜靜的小北歐一樣,令我止不住地羨慕。其實無論是市井間的合家歡樂還是塵世外的悠然自得,相比于外在環(huán)境倚靠的更多還是心態(tài),只是這種心態(tài)從何而來,我無從得知。我甚至很可能比他們中許多人擁有的還要多,卻依然時常被陰暗的情緒所束縛。我想,也許只有時間能解開這個我千方百計也打不開的死繩結(jié)吧。
走走停停地逛了逛這些形形色色的商店后,不知不覺也過了正午。我在M記簡單吃了午飯,隨即搬出電腦開始默默回想。算上幾周前我誤打誤撞闖過的黑人區(qū),我已經(jīng)見識過三種截然不同的羅切斯特了。再仔細一想,還真是耐人尋味,我們這一帶的中國留學生諷刺地稱羅切斯特為羅村兒,理由不言自明:市中心那蕭瑟的街道、稀少的人煙和陰暗寂寞的拐角。但今天我卻覺得我們有點錯怪這座城市了,至少,我們太魯莽地誤讀了它。至少現(xiàn)在看來,羅切斯特應(yīng)該是一個坐擁豐富眾生相的生態(tài)圈,住著許多快樂的人們,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快樂著?;蛟S,它并不是許多向往大城市生活的人們所期待的那種美國都市,但羅切斯特同樣有著自己的城市文化,有著人們自得其樂的氛圍。盡管我平時的活動區(qū)域只是在不算小的校園里,但通過幾次孤單的旅行,我對圍墻外的世界也有了最基本的認識。事實是,每當我決定步入真正的羅切斯特,我都會得到一小塊拼圖,把它們一點點積累起來,最終我將拼成一個完整的、為我所熟識的城市。此刻還為時尚早,大學生活才剛剛起步。我不知道,在接下來的幾年里,羅切斯特會給我留下怎樣刻骨銘心的回憶,也或許,它只是我人生旅途中一個灰暗的過客。
平心而論,我為什么要來這里?我總是會告訴別人,因為我是一個熱愛新奇事物的年輕人,所以才選擇在體驗過三年西海岸城市生活后毅然決然來到這座安逸的東北小城,其實卻不然。我來羅切斯特真正的原因,無非就是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直覺。記得那一年,當我坐在大學顧問的辦公室里,面對所謂至關(guān)重要的擇校問題需要做出決定時,就是那么一個晴天霹靂一般的靈光一閃,讓我從冷漠的心境中得以脫身,才義無返顧地把這個我本來并沒有感覺的羅切斯特大學變成了青春最后幾年的歸屬之地。坦白來講,我認為我當時的大學申請名單已經(jīng)是老母、大學顧問以及一眾關(guān)心我的親朋好友們?yōu)槲揖艏氝x出來的了,它們雖然不及常青藤般如雷貫耳,卻也都在各自的地域廣受認可,說它們都是不錯的學校一點也不為過。事已至此,若要讓手握選擇權(quán)的我再給它們判個高下,那真是難上加難。所以與其去鉆研地理位置和校園男女比例等牛角尖,我寧愿再次默默翻一遍這幾所學校的網(wǎng)頁、百科和YouTube頻道。最終,當我以為自己依舊淡然時,羅切斯特的名字卻在我腦海中縈繞,揮之不去。此時我即便不信命也得信了,就它了,那個寒冷的、我甚至不曾聽聞過的城市。于是,我今天得以坐在這家異常體面的麥當勞,放眼望向窗外羅切斯特的藍天與大荒地。endprint
而生命的玄妙往往就是如此。
這又讓我不禁想起了另一個故事。那是去年這個時段的某一天,還在申請過程中的我在學校聽說自己大學榜單上的鮑登學院當日將造訪波特蘭,便不辭辛苦,放學后興致勃勃地跑到市中心去參加見面會。那次見面會設(shè)計得非常圓滿,學院代表趣味橫生的幻燈片演講也確實讓我對主攻鮑登抱起了打算,我甚至以為自己終于找到一個所謂的理想大學,心中有種按捺不住的激動。就在我?guī)е换j筐問題在見面會后排著長隊終于與學院代表面對面交流時,我突然傻了——那位學院老代表咄咄逼人的看著我的眼神里竟然有一分露骨的質(zhì)疑,刺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向來不是怯場的貨色,但那一瞬間,我竟然緊張得腦海一片空白,想說的什么全部都忘得一干二凈。就這樣對峙了片刻,我終于從嘴唇縫里畏畏縮縮地擠出了一個愚蠢至極的問題,然后連頭都不敢抬,甚至都沒聽他怎么回答,就點了兩下頭默默地走開了。一身冷汗的我在原地羞恥地站了許久方緩過勁來,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身邊所有來參加見面會的學生都衣冠齊整,襯衣領(lǐng)帶,神色肅然,唯有我是個例外,放學后沒換衣服,一身痞氣的肥大嘻哈裝就來到了這里。難怪老代表以那種凝聚畢生功力的眼神打量我,也難怪我感到自己從他的眼神里受到了嚴重的譴責。但鮑登學院留給我的好印象依然深刻,幾天后我幸運地收到了來自學院招生辦公室的郵件,信中說他們將在波特蘭一對一面試一批申請人,我也位列其中,本已灰心的我重新看到了希望。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刷清前恥,在面試中為自己爭回點面子來。面試的那天晚上,我挑選出自己最正式的深藍色襯衫,打上一條穩(wěn)重的灰色領(lǐng)帶,用發(fā)膠把頭發(fā)抹得像個干部一樣,讓住家母親送我來到指定的地點。誰料得到,面試地點是波特蘭市中心兩棟名字一模一樣的辦公樓之一,而我偏偏來到了錯誤的那一座。眼看預(yù)約時間馬上就到,我在路邊咖啡館借網(wǎng)絡(luò)查清線路后立刻轉(zhuǎn)身狂奔,這時,大雨竟然傾盆而下,淋透了一身汗的我,也把本已用發(fā)膠定型的頭發(fā)沖了個稀爛。最終最終,在滿身狼狽遲到了半個小時后,受見面會心理陰影影響的我早已無心好好面試。出乎意料,鮑登代表團竟然耐著性子為我留出了當日最后一個面試名額,我陰沉著臉走進房間——命運弄人,面試我的正是上次那位老代表??粗疫@猶如喪家之犬的模樣,他也再次投來了熟悉的犀利眼神。那一刻的我也頓然徹悟,既然命運這么千方百計地阻撓我去追求鮑登學院,我又何必自討苦吃呢?于是,我淡定地應(yīng)付了那一次面試,也淡定地在數(shù)月后收到了來自鮑登的委婉的拒絕信。我無怨無悔,因為至今我也不會承認自己在見面會以及面試上的失敗是出于主觀因素,也許那正是我一直不大相信的命運,也許。
總有人硬著腰板不信命,也總有人事事聽天由命。我的立場則是兩者之間微妙的存在。
不知不覺,也許是因為疲憊,我在麥當勞的大沙發(fā)上睡了過去。
醒來后,羅切斯特的天色已有些陰暗,我跨上自行車,踏上返回學校的路途。這一次,我避開即將被暮色籠罩的大森林,轉(zhuǎn)向道路另一端的河邊騎去。風繼續(xù)與我同行,刮起寥寥無幾的塵埃,而我睡眼朦朧,像是個悲傷的逃兵。
哼著小曲沿大道的邊緣前進,不知不覺我就脫離了有人煙的街區(qū)。逐漸,地平線變得空曠起來,望不到頭的青黃色的荒地占據(jù)了我左右的遠方。羅村的荒地面積真是大得出乎想象,即使是前些年下鄉(xiāng)體驗生活的我在吉林省縣與縣、村與村之間來回奔波時,也從未見到過一片連電塔都沒有的荒野地。此時此刻眼前這一切充滿了怪誕的寧靜,我隱隱約約甚至看到了鹿群在茂密的林子里奔跑,不知是這條路太偏僻,還是羅城本尊正是如此。就這樣又騎了很久,我發(fā)現(xiàn)自己與河邊的距離比我想象的要遠許多。頭頂,陰云開始慢慢堆積,上坡的路也讓我不再有力氣沿途歌唱。空氣頓時變得凄涼起來,灰色的公路愈發(fā)寬闊,卻也愈發(fā)寂寞。
直到原野覆蓋了眼前的視線,我才承認自己迷失了方向。還好,疾風捎來了水流的聲音,讓我大致感覺到了學校的方位。興許那真的是勞累的我聽到了慈愛的上蒼對自己的呼喚,也興許,我只是被這一天里屢次從心底滋生的高潔情操沖昏了頭腦。毋庸置疑的是天確實要黑透了,而我已走得太遠。我一把橫過車頭,抄小路扎進了那偌大的黑森林,開始了最勇敢的迷途之旅。
我承認,就這么魯莽地沖進野外世界并非最好的選擇,但我的另一個選擇是知難而退,沿原路返回。以我此時百感交集只求解脫的精神狀態(tài),是不可能選擇后者的。于是,瘋狂的我騎著車,獨自穿行在森林里的小路上。這條九曲十八彎的水泥小路我不知是為誰而鋪,因為在我陰森的四周看不到一絲燈火,唯有厚厚的灌木遮擋住了四面八方。越來越濃的黑暗逼迫我沿著唯一的方向前進,而我的頭腦也在油然而生的有關(guān)生命與哲學的謬論中越來越難以自拔。
生死、宇宙、輪回。我是誰,又為誰而存在?
事實是,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單槍匹馬闖入又闖出了紐約州的大森林。事實是,我陰差陽錯地把一次悠閑的城市漫游變?yōu)榱嘶囊扒笊?。然而不能否認,這也是一種旅行,且是無數(shù)自認為是旅行家的富家年輕人們永遠也不會懂得的那一種。我當然不敢說自己就懂得苦旅的真諦,但我的經(jīng)歷,那種在黑森林里一點點尋路也是尋找自我的體驗,注定讓我上了一堂別人上不到的課程。
迷失在陌生的世界,包圍我的本該是恐懼,但那一刻的我卻感到難以名狀的坦蕩。也許,正是在這漫長而窒息的探險過程中,我才真正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理由去悲嘆,也沒有理由去整日整夜地憂愁。
在這之后我若是跟別人說今天的經(jīng)歷,他們一定不信,一定認為我只是又犯了文藝病。
但我確確實實在這里。
腦海一片空白。
當然,我最終還是走出了森林,找到了一戶人家,詢問了返回學校的路線,并在深夜安全地抵達。這一天何嘗不是瘋狂至極,讓我從簡單的散心走到了曠野的洗禮,也從壓抑的心緒走向了最終毫無遮攔的釋放。然后,我心中殘余的只剩下感激,卻不知感激的又是哪一位貫穿時空的引路人。
這并不是我所編造的一個科幻故事,我確實度過了這么一天,也確實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解放。寫此文,僅僅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忘掉那些細節(jié),為了讓這一天大起大落的心境永遠駐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