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紅松
不速之客
●阮紅松
社區(qū)有這么個心閑的人,平時被莫明騷擾的確令人心煩。但他做的好事,卻是我們這些所謂忙碌而又活得安靜的人沒法辦到的。
下班回到家,我正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大門忽然被拍得山響。
搬到新居,樓上樓下那么多新搬進來的住戶,我誰也不認識。
這些年,我已習慣了電話交際,沒要緊事,一般也沒什么來訪,電話里就說清楚了。都忙著呢,無論多好的朋友相邀,不想去,喊一聲累,就理解了。“累”這個詞都在使,也好使。這種時代病,都患著,就都能理解。有親戚、朋友、同事來,都先打個電話預約一下,然后在家等著。人到中年,我越來越懶于社交。有那么一點社交,也越來越功利,交些閑人扯些閑事干什么?我忙,我累,而且像壞天氣一樣,心情時不時很煩躁。
沒有預約就拍門,是一種不正常的行為。也許是安靜慣了,我一聽拍門就緊張,就有點心煩。打擾我干什么呢?我一個機關(guān)小職員,對什么人都是沒多大用處的。知道自己的斤兩,我不打擾別人,也從內(nèi)心深處不希望別人打擾我。我欠了欠身子,很不想開門。不速之客,不外乎以下幾種人:一是物業(yè),物業(yè)拍門基本是收費。按揭下一套新房后,除了按月交錢給銀行,剩的錢,都交物業(yè)或由物業(yè)代收了。二是搞推銷的,這是一支龐大的隊伍,也是一支可憐的隊伍。他們不依不饒地打擾,讓人有脾氣,又不好意思發(fā)作。三是借東西的……反正是找麻煩的,這年月不找麻煩拍人家門干什么?
當然,不想開門,也是可以的。反正外面的人,根本無法知道主人是不是窩在家里。
拍門的家伙好像有病,越拍越有節(jié)奏,而且好像吃定主人在家。
我有點無可奈何。新居的公共設施還在完善中,安防還沒有完全到位,可視門鈴電話還沒接通,我是無法判斷敲門人的。有意地躲,不開門,一般是知道對方的身份。如果搞不清楚,吃不定真有要緊事,那就躲出麻煩來了。
我再也躺不住,慍怒地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秀氣的“四眼”,左胳膊窩還夾著一根拐杖。
“您好,我是新搬來的鄰居,住您對面201棟2樓,請多關(guān)照!”“四眼”說,熱情地伸出手。
我吃驚地打量著他,沒有要握手的意思。他不管我愿意不,抓過我的手就握。握過了,轉(zhuǎn)身下樓去了。
我愣門口,半天沒回過神。感情這人拍半天門,就為了說這幾句廢話?關(guān)照什么?我連左鄰右舍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都懶得關(guān)照,有閑心關(guān)照到201棟?
我能關(guān)照別人什么呢?我苦笑了。這年月,神經(jīng)不正常的人比較多!
第二天中午,我吃過午飯,準備午休。一條腿剛從褲子里抽出來,門又被拍得山響。老婆正在收拾碗筷,手上油乎乎濕淋淋的,嚷嚷著讓我去開門。我重新將一條腿伸進褲子里,罵人了。
“真他媽缺德,早不拍晚不拍,老子褲子脫了就拍!”
門口那人不拍了,高聲叫道:“大哥,是我呀,我昨天來過的,熟人?!蔽乙宦?,耳熟,是那個“四眼”。看來他還真把我當“熟人”了,想什么時候拍門就什么時候拍門。拉開門,小哥笑嘻嘻戳門口。我的臉拉得老長,不耐煩地沖他說:“哥們,有事?”
“呵呵,不好意思啊,我昨天忘了點事?!彼f。手里捧著個小本本,指間還夾支筆,認真地對我說:“大哥,您能把家里的電話號碼告訴我不?”我的臉拉得更長了,一個居民,又不是物業(yè),要我家電話號碼干什么?
“四眼”說自己想建一個鄰居電話號碼簿,便于鄰居間的交往與交流。翻著本子給我看,說已經(jīng)收錄好幾戶居民的電話了。
我接過小本子看了一下,看不出有什么意思。老婆一聽說是鄰居,從我身后伸出腦袋,順口就把家里的電話號碼報了。
“四眼”走后,我把老婆推了個趔趄,警告她說:“婆娘,電話號碼屬家庭隱私,不要隨便告訴別人,知道不?”
“不就一電話號碼啊,瞧你緊張的?!崩掀彭斪煺f。
老婆在環(huán)衛(wèi)局掃街道,沒什么心眼,她認為世上的人都跟她的掃帚一樣簡單。我越想越認為老婆比較傻,開導她說,這“四眼”雖說是社區(qū)的住戶,看上去也不像是個壞人。但是,現(xiàn)在的人都不地道,老是挖空心思算計人,吃不定這個跛子是否沒正當職業(yè),是開麻將館或幫別人搞推銷什么的。咱家電話號碼泄露出去,再也不得安寧了。
這種事,是有歷史教訓的。老婆曾將自己的手機號無意告訴給了一個開麻將館的姐妹,從那以后,我家再沒安寧過。那姐麻將館一缺人,電話就打過來了。一般理由拒絕還不行,說在街上,那好,位子留著,從街上辦完事馬上來。不去,電話又來了。說在醫(yī)院打點滴總行了吧?不行,打完點滴也得來搓兩盤……最后,我們倆口子假裝在屋里打架,我當了惡人,那電話才終于平息了。
任何事情就怕分析,一分析,熱心快腸的老婆也不敢吭聲了。再一分析,從“四眼”的眼鏡分析到他的拐杖,認定他是個不務正業(yè)的人。最后形成家庭決議,從今以后,只要“四眼”拍門,堅決不搭理了。
第二天到局里上班,我心里還為“四眼”這個人不踏實。在辦公室一議,同事們也覺得我的擔憂不多余,一個陌生人,老拍門,打探家庭電話,是不正常的。有位曾經(jīng)有保安經(jīng)歷的同事,懷疑“四眼”是個盜竊嫌疑犯,拍我家門是來為偷竊踩點的。最后大家一致認為,要到小區(qū)物業(yè)查查,“四眼”現(xiàn)在是干什么的,以前是干什么的,有沒有犯罪前科。
下班途中,遇上以前在一塊共過事的老趙,要用私家車捎我一程。沒想到他跟我住一個小區(qū),正好住在201棟。我喜出望外,向老趙打聽“四眼”這個人。老趙說:“我也不是很熟,他就住在我家樓下。你還別說,這個人挺有意思的。”
“拍你家門么?”我好奇地問。
老趙搖著頭,笑了,笑得相當下流。
“昨天夜里,我跟老婆在床上溫習功課,那席夢思床沒放鐵實,一運動就咕幾咕幾響。你猜咋著,兄弟?”
“拍你家門么?”
“哈哈,我正舒服,電話響了。樓下那哥打的,問我家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實話實說,在做那事呢。咋地?打擾啦?他樂了,說,那就好,我以為你家出什么事了,接著做吧,晚安!”
靠。我樂了,手里的煙塞嘴里都塞反了,將嘴巴皮燙了個火泡。
我放心了,“四眼”估計不是個壞人,只是閑得蛋疼。如今還有這么閑的人,少見。
從那以后,我在社區(qū)轉(zhuǎn)悠碰上“四眼”,主動打個招呼。沒別的,通過老趙那事,我感覺“四眼”這人挺好玩的。
這年月,好玩的人也是越來越少了!
轉(zhuǎn)眼“十一”國慶節(jié)到了,節(jié)日里,社區(qū)忽然冷清了許多。一是忙著裝修的,終于歇家伙了。二是社區(qū)的居民大多數(shù)都出去玩了,黃金周嘛,一年也就一次。我的老婆也出去玩了,不過不是去旅游,是回娘家去玩了。當著房奴,出門旅游這種事,我跟老婆商量說,下輩子還做夫妻,下輩子夫唱婦隨出門旅游。
老婆抹著淚,高興地答應了。
孩子在上大學,除了春節(jié),一般節(jié)假日從沒回來過。孩子不知父母的憂愁,也不應該讓他知道父母的憂愁,他是我家唯一出門快樂旅游的人。我呢,在單位值班,值一天班,多三十塊錢補助。
白天不覺得,天一黑,平日的萬家燈火,成了幾顆小星星。其實平時都在家,大家也沒怎么走動,但感覺都在,心里踏實。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出去玩了,人往社區(qū)一走,心里莫明其妙地空落了。
我平日的業(yè)余生活本來就單調(diào),不串門,不打牌,不看電視,回家要么窩在沙發(fā)上看書,要么陪老婆在夜市轉(zhuǎn)一下?,F(xiàn)在一個人在家,就更無聊了。正百無聊賴,電話響了,響了兩聲,又不響了。
我警覺地盯著電話,心里有點發(fā)毛。聽人說,這種響一下不響一下的電話,鬼大得很。要么是情人的暗號,情人間手機打不通,又急著要見,只好冒險打座機。不敢接通,只能打一下掛一下,讓有心人聽見,然后撥打過去。老婆已是半老徐娘,雖說有幾分姿色,人老實,沒花心事,在外面不可能有情人。那么,最大的鬼,就是小偷的試探電話,看家里有沒有人。
正胡思亂想間,電話再一次暢快地響起來了。
“大哥,你在干什么呢?”電話那頭說。又是“四眼”,有了那兩次拍門的唐突,忽然來個騷擾電話,就不唐突了。
“剛才的電話是你打的?”我問。
“四眼”說,剛才打了下,又猶豫了,說怕打擾我。聽那聲音,有幾分孤寂幾分落寞,我的心軟了,同是天涯淪落人,我不也正寂寞著么。便說:“你如果寂寞,就出來串串門吧。”他嘆息道:“不好,亂串門討人嫌!”
是的,我也覺得亂串門討人嫌。估計這個閑人,在社區(qū)亂跑,受到過不少白眼冷遇。這次,我好心情,跟“四眼”在電話里聊了近半個小時。從交談中了解到,“四眼”原來是個小學老師,三年前出了車禍,斷了一條腿,接著又離了婚。為了忘記過去的傷痛,就搬到這個社區(qū)來了。
原來是這樣。放下電話,我心靈最柔軟的一角,泛起一絲漣漪?;厥淄拢夷贻p那陣子受了點挫折,比較自閉,找最沒人的地方,偷偷地哭……
忽然想喝點酒,從酒柜里取出一瓶白酒,在廚房里熱了兩菜,一個人喝上了。邊喝邊回憶一些事情,不知不覺喝多了,澡都沒洗,就倒床上睡了。
第二天清早,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將我吵醒了。一聽,又是“四眼”。
“大哥,大清早,你搬東西到哪去呢?”
搬東西?我一驚。
“兄弟,我還沒起床呢?你說夢話吧?”
“四眼”在電話里急火火地告訴我,202棟樓下停著輛小四輪,正裝家電呢。他睡不著起得早,跑過去問過了。小四輪的司機說,他們是賣家電的,因貨發(fā)錯了,在給202棟四樓1號的居民換家電。
202棟四樓1號住的就是我啊,我什么時候讓人來換家電了?我邊接電話,邊伸頭從窗戶往樓下一瞧,樓下果然停著一輛小四輪,一伙人正往樓下搬家電。打開臥室門,光著腳丫沖到客廳一看,天啦!大門開著,客廳的電視機、空調(diào)、冰箱等幾件高檔電器全不見了。我驚呆了,愣屋里想,一定是有人進錯了門,搬錯了東西。又一想,昨晚大門鎖得嚴嚴實實,誰把大門給打開的呢?再說,一個大活人睡屋里,咋沒人跟我打招呼呢?
跑到門口一瞧,門鎖好好的,有人用鑰匙打開了我家的門。
忙打電話給老婆,問是咋回事。老婆一聽也慌了,說沒有讓人來換家電,也沒給外人家門鑰匙。
這就日怪了!
我跑掉一只鞋,沖到樓下。幾個漢子正往小四輪上飛快地裝東西,那些東西,果然全是我家的。
“請問,你們這是幫誰家搬家電???要搬到哪去?”我一頭霧水問其中一個忙碌的漢子。漢子沒吭聲,頭也懶得抬一下。小四輪的司機,正在指揮裝車,忙湊過來說:“啊,我們幫四樓的于先生換家電?!?/p>
我暈倒。
世上竟然有如此膽大如此專業(yè)的強盜!一個大活人睡屋里,也敢進屋偷竊,咋不把我也裝小四輪上!
瞧著小區(qū)走動的人越來越多,我不慌了。
“各位辛苦啊,這么早就干活啦?!蔽腋鷱姳I搭話說。沒人再理我,都要忙著呢。有意思的是,晨起鍛煉的社區(qū)老人,還跑到小四輪前圍觀,幫司機出謀劃策,把家電裝穩(wěn)當些。誰也沒有懷疑這是一伙強盜,連我也犯迷糊,這伙人真是強盜么?
我嘴癢,還得上前說兩句。
“我說,你們搬東西,主人知道不?”
“主人出去旅游了?!彼緳C說?!叭耸?,交待咱們一定要在假日把家電調(diào)換妥當。您瞧,一大屋東西,累死人呢?!?/p>
閑聊時,“四眼”拄著拐杖在旁邊聽,聽到這里,他向社區(qū)門口走去。
我強捺住心中的怒火,干脆一屁股坐進小四輪駕駛室。我倒要瞧瞧,這場電視里都少見的戲怎么演下去。
東西裝好綁好后,漢子們一聲吆喝,上車走人。一輛110警車已經(jīng)堵在了社區(qū)門口,“四眼”正跟警察交談著什么。門衛(wèi)老頭滿臉通紅,跑過來截住了小四輪。
“有沒有搞錯啊,咱們給客戶換家電呢。”強盜在車上對門衛(wèi)老頭狂叫道。
我笑了,笑得肚子疼。揮揮手說:“客戶在這里呢,各位老大。你們搞錯了,202棟四樓1號的主人沒出去旅游,在家睡大覺呢?!?/p>
社區(qū)發(fā)生的離奇竊案,將社區(qū)的居民驚得三魂走了兩魂。警察一調(diào)查,覺得應該表揚一下“四眼”。不幾天,案情通報就貼在了社區(qū)宣傳窗上,有一段話是專門表揚“四眼”的,說他警惕性高,安全意識強。我呢,在通報中成了反面教材。雖說我的名字是用H代替的,我也感到無比的羞愧。
第二年開春,“四眼”要搬走了。他找到了新工作,單位比較遠,腿不方便,要到單位去住。走那天,社區(qū)好多人送他,還有不少平時不大露臉的老人。有個中年漢子,抱著“四眼”泣不成聲。
“兄弟,別記恨我……我剛開始摔你電話,是我不對。要不是你,我老媽死在陽臺也不知道……”一問,原來中年漢子住“四眼”隔壁,母親中風偏癱行動困難。有天中午,老人摸到陽臺曬太陽,不小心摔倒了。漢子上夜班后,正在臥室死睡。老人微弱的呼喊,完全被兒子的呼嚕聲淹沒了?!八难邸闭约谊柵_看書,聽到了呼喊聲。忙翻他的鄰居電話簿,電話打進去,漢子好睡,一連撥打了十二個電話,才把漢子吵醒,創(chuàng)下電話吵醒人紀錄。寒冬臘月的,老人睡在冰冷的地上,已經(jīng)休克了……
我也將“四眼”送出了社區(qū),心里五味雜陳。社區(qū)有這么個心閑的人,平時被莫明騷擾的確令人心煩。但他做的好事,卻是我們這些所謂忙碌而又活得安靜的人沒法辦到的。說心里話,我寧愿這樣的人沒有幫到我,幫到我,成為我一生的虧欠和內(nèi)疚。
“大哥,您還沒我手機號吧?來,我留給您,多聯(lián)系?!薄八难邸鄙宪嚂r,突然又跑下車,鄭重地對我說。
我留下了他的手機號。
轉(zhuǎn)眼一年過去了,我沒打電話給他。因為,我實在沒什么事要找他。
但是,當我一個人呆家里時,卻時時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