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做官好像是知識分子的專業(yè),固然很有些官兒并不是知識分子出身,但是知識分子的共同目標就是做官卻是事實。換句話說,就是要找個老板,當(dāng)他的伙計,幫他的忙?!翱鬃尤聼o君則皇皇如也”,你看他找老板的心情何等迫切。像孔子那樣的人物,雖然時代不同,不會有現(xiàn)代人心目中的民主觀念,可是由于他的仁心,不能不說他心在斯民。然而他如果真?zhèn)€找到了個信用他的老板,就不能不處于伙計的地位,為老板的利益打算,至少不得損害老板的利益。而那老板的利益與民眾的利益是先天矛盾的,那老板是以侵害民眾的利益為利益的。所以“致君堯舜上”只成為自來抱著好心腸的知識分子的夢想。堯舜當(dāng)時是否顧到民眾的全體利益,史無明文。咱們只知道一般歷史家的看法,堯舜而后再沒有比得上堯舜的皇帝。夢想不得實現(xiàn),于是來了“不遇”的嘆息,來了“用舍行藏”的人生哲學(xué)。這是說,沒有老板用我,我找不到個合式的老板,我就不預(yù)備當(dāng)伙計就是了。那當(dāng)然與老板毫無關(guān)系,他只是我行我素,照樣以侵害民眾的利益為利益。
做官也著實不容易。做官做到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總算到了頂兒尖兒了。而且,在前面所說那些研究歷史的人看來,宰相制度是“中國式的民主”的最好表現(xiàn)。他們說在明朝以前,宰相是政府的領(lǐng)袖,皇帝的詔命非經(jīng)宰相副署,不生效力,于此可見皇帝并不能專制。然而,單看漢朝一代,丞相因為得罪而罷黜的,被殺的,自殺的,就有不少?;实圻@個老板是很難侍候的,規(guī)諫他過了分,逢迎他不到家,都有吃官司的可能。某人終身不仕,值得寫在傳記里,好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這不是說他們看透了皇帝的利益與民眾的利益矛盾,故而不屑當(dāng)皇帝的伙計,去侵害民眾的利益,只是說他們比一般知識分子乖覺些,能夠早早脫離危險,或者根本就不去接近危險罷了。一些高蹈的詩歌文章大抵是從這樣來的。元朝人寫些曲子,極大一部分表示看輕利祿的思想,骨子里只是說明了在異族入侵的時代,皇帝的伙計更不容易當(dāng),或者你想當(dāng)也當(dāng)不上。
知識分子似乎沒有做皇帝的。歷代打天下的與篡位的,都不是知識分子。這因為知識分子沒有實力,他注定是個伙計的身份。既然注定當(dāng)伙計,即使他胞與為懷,立志要為民眾的全體利益打算,碰到老板這一關(guān),就只好完全打消。張橫渠的“四句教”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可以說是志大言大了。前三句不去管它,單看第四句,他說要為萬世開太平。什么叫太平?依咱們想來,該是指民眾都得享受好的生活而言。民眾不是空空洞洞的一個概念,是張三李四等無數(shù)具體的人。好的生活不是空口說白話,是物質(zhì)上以及精神上的享受都要確確實實夠得上標準。試想,張三李四等無數(shù)具體的人的物質(zhì)上以及精神上的享受都要確確實實夠得上標準,這樣的太平是皇帝和他的伙計們所能容許的嗎?這樣的太平真?zhèn)€“開”了出來的時候,還有皇帝和他的伙計們存在的余地嗎?所以“四句教”只能在理學(xué)家的口頭談?wù)f,心頭念誦,而太平始終開不出來,歷代的民眾始終在苦難中過活。
能夠幫助皇帝的是好伙計?;实垡_道幫他開道,要聚斂幫他聚斂,要提倡文術(shù)就吟詩作賦,研經(jīng)治史,要以孝治天下就力說孝怎樣怎樣有道理,這些人所得的品評雖然未必全好,可是在當(dāng)時總可以致身顯貴,不愁沒有好的享受。然而與民眾的全體利益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從民眾的全體利益出發(fā),他們只是幫了皇帝的忙。你看,司馬光編了一部史書,宋神宗賜名《資治通鑒》,“資治”,不是說這是皇帝的參考書嗎?司馬光當(dāng)然是個好伙計。還有王安石,他的新政沒有能夠推行。而今人卻認他為大政治家?,F(xiàn)在不問他是不是大政治家,單問他計劃他的新政,到底為宋室打算,還是為民眾的全體利益打算?想來也只能說他是宋神宗的一個好伙計,而不是代表什么民眾的利益的吧。你要做官,不論做得好做得壞,只能站在皇帝的一邊。站在皇帝的一邊,自然不能同時站在民眾的一邊。武斷一點說,我國歷史上就不曾有過站在民眾一邊的官。
用考試的辦法選出一批人來做官,當(dāng)皇帝的伙計,就說這是民主,那是小孩兒也騙不動的。不料偏有人要想騙這么一騙,真可謂其愚不可及也。
時代過去了,皇帝沒有了,國家的名號也換過,改稱民國了,可是看看教育界的精神,還是在那里養(yǎng)成一批伙計,看看大部分的知識分子,還是一副伙計的嘴臉。這倒不是民主能不能實現(xiàn),民眾能不能做成老板的問題。到機緣成熟的時候,就會來這么一個激變,那時候,該實現(xiàn)的實現(xiàn)了,要做成的做成了,只有知識分子守著傳統(tǒng)的伙計精神,以不變應(yīng)萬變,卻是絕對沒有安身立命的余地的。
(原題《知識分子》,選自1983年出版《葉圣陶散文》甲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