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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

2014-02-20 19:29文清麗
福建文學(xué)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趙陽風(fēng)波妻子

文清麗

我、妻子王萌跟趙陽和李風(fēng)波夫妻倆是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一起幸運地分到北京,又一前一后的結(jié)婚、生子。兩家相隔不到一站路,周末他們常常到我家來蹭飯、打麻將,打到東方即白時走路回家。一站路呀,不遠(yuǎn)不近,剛剛好。王萌人沒有趙陽漂亮,卻做得一手好飯菜,常吃得李風(fēng)波趙陽樂不思蜀,厚著臉皮說,真想天天在你家吃飯。那時,李風(fēng)波已經(jīng)住上了市委的家屬樓,三室一廳,我家還住在學(xué)校破舊的一室一廳里,李風(fēng)波夫妻真的不嫌,吃飽玩足,就住在我小而亂的客廳里。打地鋪,睡沙發(fā),還樂呵呵地說我家是溫柔敦厚鄉(xiāng)。后來我房子大了,他倆就更加心安理得地住到客房里。我家的客房,趙陽稱那是她跟李風(fēng)波的又一個家,布置房間時,我還真聽取了她的意見,她左看右看,取下我掛的兩幅白石老人的蓮蓬、蜻蜓之類的小品畫,說不合她的口味,硬是從自己家里拿了一幅據(jù)說是值好幾萬的俄羅斯畫家?guī)旖鸬挠彤嫛都t色夏天》,掛在了墻上。陽光下的蘋果,確實好看,我感覺那紅紅的果子好像飛起來了。趙陽撇著嘴說,什么眼神,蘋果在桌上,藍(lán)鈴花插在玻璃瓶中,從哪飛,怎么飛?我說明明就是蘋果飛起來了嘛。我常常堅持己見,趙陽跟我死掐。我急得搬救兵,我妻子王萌和李風(fēng)波真好像是兄妹似的,坐在旁邊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我們戰(zhàn)斗,只一個勁地說,動手呀,你們打呀,誰贏了請大家出去搓一頓。趙陽這時,會眼睛盯著畫,擺出她當(dāng)美術(shù)學(xué)院老師的派頭,給我們普及繪畫知識。她說她非常欣賞畫家謝爾蓋·庫金的畫,庫金雖然早年遭受不幸,失去了右手,但他的每一幅作品都是暖色調(diào),陽光般的金色是絕對的主打色,站在庫金作品前,即使此刻心情欠佳,也會在剎那間感覺到融融的暖意。他的畫總是能直達(dá)她的內(nèi)心深處,引起和諧的共鳴。人們都稱庫金為“陽光的使者”。

我們在她的啟蒙下,再看油畫,感覺好像心里也照進(jìn)了陽光樣,暖曖的。有美食,美畫,美女,還有良友,我們一生何求。我常常感嘆人生最美時是大學(xué)里交的朋友,沒有利害關(guān)系,因而才能相處長久。時間就在我們感嘆聲中過去了,我們的兒子上中學(xué),上大學(xué)。李風(fēng)波也從小秘書干到了處長,雖然職務(wù)不高,但頗有實權(quán),我常常沾他的光,喝別人送他的茅臺,抽他的中華煙。去醫(yī)院到車站一打電話他的專車不到十分鐘就停在了樓下。趙陽因為丈夫的關(guān)系,養(yǎng)尊處優(yōu),四十歲出頭,但跟她同齡的王萌同比,簡直就像母女倆。當(dāng)然,我不敢當(dāng)著妻子王萌的面說,否則她又要責(zé)怪我這個窮教書匠沒有給她提供最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使她不能像趙陽一樣定期去美容院,定期享受泡腳推油之類的,否則她比趙陽還年輕十倍。王萌老說上天是公正的,給了你這就要收回那,言下之意,頗有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誰知一語成讖,我們的好朋友李風(fēng)波在一次酒桌上認(rèn)識了一個女人,然后就聽不進(jìn)我跟王萌苦口婆心的勸誡,聽不進(jìn)年邁父母的苦求,看不到妻子的淚眼,堅決跟結(jié)婚二十多年的妻子趙陽離了婚。為此我很恨他,李風(fēng)波卻說婚姻散了,朋友情誼不散,時不時給我們匯報著他的動向,比如又升職了,又換房了,又出國了。每次還沒聽完,我就甩了電話。厚臉皮的李風(fēng)波找不到我,就找我妻子王萌,一會兒讓司機(jī)給王萌帶包蘭蔻,一會兒又讓快遞給我們寄張購物卡,我們夫妻倆謂友誼之上,才不會為這些糖衣炮彈所俘虜,東西嘛,當(dāng)然不會給狗日的退回去,反正都是勞動人民的血汗錢,我們通通地享受了,對他的恨仍然鮮活如初。

趙陽為了避免跟李風(fēng)波見面,兒子的撫養(yǎng)費一次性結(jié)清。趙陽就像我的妹妹,我這個做哥的當(dāng)然得為她出氣了。一天我把李風(fēng)波騙到郊區(qū),當(dāng)著我妻子,當(dāng)著趙陽,把丫打了個鼻青臉腫,發(fā)誓跟他斷交。雖然他仍沒皮沒臉地老打電話騷擾我們,嘴上說關(guān)心我們,其實眼明的人都知道他心里還是放不下趙陽。你說這龜孫子,不知是腦袋讓門擠了,還是讓那個馬臉女人給灌了迷魂藥,就是離不開那女人,說年輕,也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論漂亮,根本比不了趙陽。我追問了李風(fēng)波無數(shù)遍,李風(fēng)波都拒不回答。后來,才聽說人說,那個女人爸爸能助李風(fēng)波在官場更上一層樓。男人迷上了官場就完了,我再也沒心情調(diào)教李風(fēng)波了。

想起雖然漂亮但畢竟人到中年的趙陽一個人守著清冷冷的被子,我心里就很不舒展。在大學(xué)時,我一直喜歡趙陽,可她不喜歡我,她老跟李風(fēng)波鉆樹林子,我賊心不死,直到親眼看到他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才跟一直追我的王萌結(jié)了婚。我吃過無數(shù)盤趙陽做的獅子頭,喝過無數(shù)碗趙陽做的紫菜三鮮湯,只要我跟妻子不在家,趙陽就跟親媽一樣把我兒子接到她家,洗衣服做飯,檢查作業(yè)比我們還細(xì)致?,F(xiàn)在我兒子還老干媽干媽的叫趙陽,大學(xué)放假回來第一天就要把禮物給他干媽送去。

為了讓離婚的趙陽心里好受些,我跟妻子經(jīng)常陪著她逛公園看電影。趙陽愛逛公園是出了名的,可是少了李風(fēng)波這個司機(jī),不會開車的趙陽就不想去了。她說沒心情。我跟妻子就到她家,坐到客廳里不走。妻子拉著她化妝,逼著她換衣服。我呢,則查看她家的煤氣表是否正常,所有的燈管是不是亮著,防盜房的鎖是不是很安全,潛意識我好想幫著她撐起一個破碎的家。剛開始,趙陽一點兒也提不起精神,讓她坐船,她說頭暈;讓她爬山,她說腿疼。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我們耐心的寬慰,慢慢地也主動約我們看電影逛公園了。兩個女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桃紅柳綠的,作為她們的護(hù)花使者,我心里很是得意,常常留意有多少人像我們這樣的三人組合,說真的,希望這樣的格局一直能保持下去。一家一只茶壺配多個茶杯不是更好嘛,趙陽,原諒我的自私。我遠(yuǎn)遠(yuǎn)地注視著她那我一生都忘不了的身影,感覺也是一種幸福。

趙陽呢,雖然人跟著我們走,可我知道她心在他處,女人嘛,再強的女人沒了男人,就像綠葉少了陽光,怎么也葳蕤不起來,她常常會在妻子無意中給我一個親呢的舉動時,會突然背過身去,會突然說自己身體不舒服,急著要回家。每每這時,我心里就很難過,就更恨李風(fēng)波。我動員所有的朋友給趙陽張羅對象,都是我先過目了再讓他們見面。說實話,太好的,我不愿意;不好的,我也不愿意。即便他們見面,我跟妻子也藏在離他們不遠(yuǎn)的地方,密切的保護(hù)著她。趙陽是個單純的女人,也是一個活在夢中的女人,總說這個世俗,那個無趣,搞得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后來慢慢的,我發(fā)現(xiàn)趙陽不太愿意我們到她家去了,也不愿跟我們出去玩,我給妻子說她是不是嫌麻煩咱們才不去的,妻子峨眉一瞪,你想她了?這么一說,我就不敢再提趙陽二字。我不提了,妻子卻又提起,她說憑著女人的直覺,趙陽肯定有情況了。

我反駁說怎么可能?再漂亮畢竟已經(jīng)四十出頭了。妻子恨恨地瞪我一眼,說,那你還牽掛著人家干啥?

一天趙陽忽然打電話給我,說,我要結(jié)婚了,你們兩個幫我參謀參謀。我心里酸酸的,心想既然趙陽有了新的生活,做為我們這些舊友,還是少去打擾她,趙陽卻不,隔三叉五的給我們打電話,一會兒請我們?nèi)ゴ蚵閷?,一會兒又叫我們?nèi)タ措娪?,一會兒叫哥一會兒叫姐的,聽得我那個心里波光瀲滟不絕,但仍然不能下決心去,我真怕我管不住自己,揍那個陌生人。我妻子勸我道,趙陽跟李風(fēng)波離婚已經(jīng)讓她失了面子,她一定要在熟人面前找補回來,做為她最好的朋友,我們不能不去。我想想妻子說得對,于是決定前往。趙陽在電話里說她的現(xiàn)任丈夫是作家。我說好職業(yè)。趙陽在電話里沉吟半天,又說他人非常熱情,非常敏感。我哦的一聲,趙陽又說,敏感是作家必備的素質(zhì)。我說,明白,作家不敏感就跟我們這些常人沒什么兩樣。

盛情難卻,在趙陽生日時,我和妻子王萌決定去看趙陽。走時我叮嚀快嘴的王萌千萬要注意說話,不能再提李風(fēng)波一個字。王萌說你把我當(dāng)笨蛋呀,誰愿意提那讓人惡心的擦腳布。說起擦腳布,還有段說道呢。李風(fēng)波是領(lǐng)導(dǎo),當(dāng)然就比我們這些老百姓的房子多,大,我們就得以經(jīng)常三天兩頭的去玩,喝高了就住到他家。住了,就得洗腳。說起洗腳,才好玩呢,李風(fēng)波不知又是哪個要項目的人給他進(jìn)貢的中藥,說樹枯根先竭,人老腳先衰,諸病從寒起,寒從足下生,春天泡腳,升陽固脫;夏天泡腳,除濕去暑,秋天泡腳,肺腑潤育;冬天泡腳,藏精溫腎,熱水泡腳,如吃補藥. 中藥泡腳,勝吃補藥,天天吃只羊,不如中藥泡腳再上床。于是趙陽就給我們每個人端了一大盆中藥水,腳泡在熱熱的水里,手上打著麻將,真是神仙過的日子。

我穿鞋時在鞋柜里遇見了一只蟑螂,王萌一會兒給物業(yè)打電話,一會兒給鄰居打電話,搞得我情緒有點不佳?;税肷e蓄新買的房子竟然有蟑螂,無論如何,總不是高興的事。王萌看我興致不高,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非說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理她,自顧往趙陽家走。王萌跟在后面邊走邊罵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吃著嘴上的,眼瞧著鍋里的。這在平時,我早跟她急了,可現(xiàn)在是去看趙陽,我不能惹妻子不高興,妻子不高興,趙陽心里肯定就不舒服,這么一想,我就放慢步子,輕輕地握住王萌的手,說,只要笨蛋才吃妹妹的醋?對不對,況且這個妹妹比親妹妹還親,是可以相伴到老呀。如果我們兩家人生活到老,該是多么美好呀,現(xiàn)在社會,要找到這樣的朋友有多難??墒抢铒L(fēng)波這個狗日的,把我們好生生的日子全毀了。一想到這里,我就恨不能把他撕碎。

作家早早站在大門口迎接我們,嶄新的羊絨衫、筆挺的西褲、新新的棉拖鞋,還有黑黑的頭發(fā),一看就是新染過的。這樣的隆重出場要不是他主動自我介紹,我們確信自己走錯了門。

我們每次到老朋友李風(fēng)波家時,進(jìn)門半天了,他仍是坐在書桌前說,你們等會兒,我馬上就處理完公務(wù)。雖然我們生氣地訓(xùn)他越來越官僚了,仍然跑到書桌上,把他手里那些大同小異的材料往旁邊一堆,拉起他就坐到牌桌上,不管他是秘書,還是處長,在我們眼里他就是我們在校時的那個考試?yán)咸呶乙巫拥娜耍瑦鄯牌?,愛加塞,喜歡跟趙陽鉆樹林子。我們在他家里罵缺斤少兩的賣肉老板,罵上司那長著豬頭般的臉,更多時,我們互相打趣調(diào)侃。

我們一進(jìn)門,作家馬上拿出顯然是別人用過的鞋套,遞給我和妻子。妻子遲疑了一下,扶著我開始套,無奈高跟鞋跟尖,剛套上一只,鞋套就破了。我忙把我的那雙遞給妻子,趙陽提著褲子,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說,怎么了,怎么了,誰讓戴那破玩意的?說著,從鞋柜里拿出我們平常穿的兩雙拖鞋,妻子的是淡淡的紫羅蘭色,我是深灰底白方格。腳穿上我們平常的鞋子,一下子舒展多了。

家里布置跟李風(fēng)波走時一模一樣,不,也不能這么說,原來放李風(fēng)波照片的地方全都掛上了趙陽的照片,我真佩服一向馬馬虎虎的趙陽,怎么做得這些新新的金色鏡框跟原來的大小剛剛好,難道照片也是按照原來的尺寸訂做的,是誰陪著她去的,又是誰幫著她掛上墻的,難道是這個大得像河馬戴著啤酒瓶底厚眼鏡的作家?不是他,又是誰?我的心里又猛猛地疼了一下。

門前還是原來的大盆圓寶樹,書桌上仍然放著垂下來的綠蘿,茶幾上還放著我們的老朋友李風(fēng)波喜歡的1992年出版的《王朔文集》(純情卷),第一篇中篇小說《空中小姐》,上面寫滿了李風(fēng)波的眉批,最讓我們?nèi)炭〔唤氖牵铠P波在第15頁第六節(jié)開頭寫道:某人跟女主人公阿眉一樣喜歡逛商場,喜歡穿花衣服,喜歡看電影,還有,她還喜歡大冬天吃草莓冰淇凌。某人,我今生都愛你。

我們知道某人就是趙陽,那時,我們上大學(xué)三年級,趙陽就是看了這段話,再也正眼不看我了,跟著李風(fēng)波就鉆起了我們大學(xué)校園里的楓樹林里。楓樹林的秋天色彩絢麗得像油畫,可是愛油畫的我,再也沒有往林里瞧一眼。

現(xiàn)在李風(fēng)波經(jīng)常坐的地方,坐著一個我們沒有讀過他作品的作家,據(jù)趙陽說他寫過十部作品都拍了電影。我是個愛看電影的人,馬上問了電影名字,很遺憾,一部都沒有聽過。作家坐在軟綿錦的沙發(fā)上,好像陌生人進(jìn)錯了門,怎么看都別扭。我們的朋友李風(fēng)波他才是真正的主人,他挺拔英俊,人到中年,身上沒有多余的贅肉,還保持著大學(xué)時良好的體形,大聲地說著話,穿著露著腳趾頭的襪子,妙語連珠,逗得我們笑疼了嘴巴。

現(xiàn)在我們都很拘謹(jǐn)?shù)刈?。平時伶牙俐齒的趙陽三個月沒見,好像變了個人,容貌憔悴了不說,話也很少。我跟妻子更不敢隨意說話,生怕萬一舌頭不聽話,說出大家都不喜歡的話題,于是就有了讓人無措的安靜。作家像主席臺上主持會議的領(lǐng)導(dǎo),一會兒望望這個,一會兒望望這個,環(huán)顧完大家后,說你們是趙陽最好的朋友,她老跟我們提起你,提起你們的大學(xué)生活,非常的有意義,對吧。他給我妻子遞她最不愛吃的梨,給我遞我頂煩的煙,還總愛說,對吧,對吧。他起初說時,我們附和著,后面說得多了,我們就開始煩了,禮貌地點頭。趙陽好像一個局外人似的,微笑著傾聽著,好像她請我們來就是專門聽她作家后夫說話的。

對了,你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嘛,在那個激情燃燒的時代,肯定有許多珍貴的記憶。趙陽拿出來給大家瞧瞧。趙陽愣了一下,說,照片都不知道放到哪了,改天吧。

陽陽,找找吧,咱們跟你們的好朋友一起回憶你們的美好時光,也好讓我更深入地走進(jìn)你們的生活。

四十歲的陽陽可能被說動了,跟我的妻子去找照片了,我跟作家繼續(xù)聊起來,作家問我的收入,問我在單位有什么職務(wù),聽得很不得勁,老盼著她們倆出來。他們遲遲不回,我裝作上衛(wèi)生間,躲到里面半天不想出來,剛好衛(wèi)生間有一本書,我一看,樂了,這是一本叫《厚黑學(xué)》的書,上面劃了許多紅線,趙陽不會喜歡這樣的書的,從書的翻讀程度看,有人仍在讀。

我看了十幾頁,要不是王萌叫,還不出來。我出來時,畫家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影集,我的妻子坐在對面,趙陽跟作家相偎依著,作家翻一頁,趙陽就介紹一頁。到了我們大學(xué)時代,趙陽那時真年輕,清純得像個中學(xué)生,我呢,老實得像只沒有成熟的蘋果,滿臉的肌肉都好像緊張得繃著。我的妻子則瘋得像個野小子,每張照片上她都做著各種鬼臉。我不禁看了妻子一眼,妻子卻不接我的目光,眼睛盯著影集,我也只好坐在作家的跟前,看起來。年輕真好呀,無論是妻子,趙陽,還是我。我們打球,我們唱歌,我們跳舞。黑白的彩色的膠片讓我們恍然回到純金歲月。

怎么少了一張?作家指著空白處說。

這兒是李……妻子話一出口,立即止了口。

大概是用到了別處,或者放錯了地方。趙陽回答。

作家嗯的一聲,再翻,空白處越來越多,作家的臉色也越來越凝重,趙陽忽然把影集一把合上,說,喝咖啡吧,光看這有什么意思。

作家卻搶過來,說,再看看嘛。

趙陽起身給我們煮咖啡,王萌追到廚房去了,我加入不了她們的對話,也不想跟畫家交談,就站到書柜上看書。書架上有一半的讀書都是我們的老朋友李風(fēng)波的,他那時一直想當(dāng)個作家,買的書全是文學(xué)名著。我不知趙陽每天看到它們時,是何心情。

我妻子叫我,我們?nèi)说綇N房里,雖然只有一墻之隔,心里一下子愉快多了,趙陽不時地打一下我的妻子,我呢,也不時地打趣一下趙陽,我們故意說趙陽變年輕了,變漂亮了,說我們的同學(xué)這個升官了,那個晉級了,開心極了。作家一進(jìn)來,我們立即止了笑聲,他笑瞇瞇地說繼續(xù)呀,我也是你們的朋友呀,我們說當(dāng)然是啦,可是我們重新變得拘謹(jǐn),變得沒來由的慌亂。說話語無倫次,手腳舉足無措。

趙陽做的拿手菜是她前夫我們的朋友李風(fēng)波喜歡的,也是我們喜歡吃的梅菜排骨、清炒蝦仁,還有我最愛吃的獅子頭。

趙陽問我跟同學(xué)們誰都聯(lián)系過,我說沒幾個人,大家都挺忙的,趙陽的眼睛暗淡一下,又問了些別的問題,我感覺每個話題都不敢引伸,一引伸就爆炸。

作家能喝,幾杯酒下肚,摟著趙陽就跳起來了,他摟得很緊,讓我極為不舒服,可我跟妻子仍然微笑著注視著他們。

你們的大學(xué)生活非常豐富吧,那可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可是非凡的年代。我們在飯?zhí)锰徽x舞,背席慕容,辦報紙,聽講座,把顧城的“黑夜給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來尋找光明”、北島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解讀得五花八門。對吧。對對對,我跟妻子頻頻應(yīng)答。作家立即從包里拿出兩本書,遞給我和妻子,說,送給我們了。他說你們要想全面了解我,就一定要看看我的作品。書名叫《名著讓你美好生活》。我翻了一下,好像都是報刊上似曾相識的內(nèi)容。再看妻子,她也翻了一下,輕輕地合上。作家說,我給你們簽名。說著,又從包里去拿東西了,趙陽一直坐著,微笑地望著我們。作家拿了他的章子,簽名后,又蓋上了印章。我剛寫完,趙陽就一把把兩本書都合上,說,吃水果吧,我剛買的櫻桃,非常新鮮。你這人怎么這么急呢,書的印章還沒干呢!作家說著,生氣地拿起書翻開,用紙巾邊沾印泥邊說,不懂文學(xué)的人是沒有夢想的人,你們一定要懂文學(xué),一定要詩意的生活。我很不高興,但面對著趙陽,只能微笑地看著她的后夫。

文學(xué)讓人高尚,讓人變得純粹。我給你念念我最近新寫的一篇小說的一些片斷。作者進(jìn)書房去拿稿子了,我朝趙陽飛快地看了一眼,趙陽卻不接我的眼光,吃著手里的水果。我的妻子雙腳不停地晃動著,胡亂地翻著書。

作家拿著厚厚的一疊書稿,再一次陷進(jìn)沙發(fā)里,我妻子假惺惺地恭維道,黃老師,寫了這么多?是長篇吧。

是的,我敢肯定這是我能當(dāng)枕頭的作品,寫出來后,一定會拍成電視劇的,少說也能掙它個二三百萬。

趙陽,那你們可以在郊區(qū)買別墅了。妻子眼睛開始放光,我從茶幾下踢了她一腳。

趙陽微笑地看著丈夫,說,如果買了別墅,一定給你們留一間。樓層,隨你們挑。作家清了清嗓子說,好了,大家不要說話了,我開始念作品了。對了,我在念之前,給大家先講講我的作品的主要情節(jié):主人公是一個漂亮的女時裝模特,追她的三個男人,一個是官員,特有權(quán),掌握全市的經(jīng)濟(jì)命脈,答應(yīng)給她一套別墅;一個是某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的兒子,又帥又有錢;還有一個就是窮人了,是個詩人,跟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女主人公忽然得了病,需要換腎。官員通過層層關(guān)系,找腎源,為了項目,多少人給他提供腎源;富商兒子花巨資找腎源;窮詩人想捐自己的。故事起浮跌宕,讀完全部,會讓你青衫皆濕。

真是好作品。妻子說。

是好作品。作為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的我,對妻子的話很生氣,這樣媚俗的作品還能稱得上好作品?可是我看著趙陽,趙陽的眼神是一種讓我無法拒絕的眼光,我言不由衷地說,故事比較好看。

作家再一次清了清嗓子,說,那當(dāng)然,我就是奔著市場去了。那我開始念了,從開頭念起:

歐陽蘋評上本市鳳凰小姐整整半月了,整天還是能收到九十九朵玫瑰,無論她的辦公室,還是家里,四處全是玫瑰,玫瑰的香味可跟巴黎的香水媲美。每天早上,她都是被玫瑰的香味喚醒;每天晚上又是被玫瑰的香味催著入睡。除了玫瑰,就是電話,絡(luò)繹不絕的電話撲天蓋地,歐陽蘋小姐不得不換了三次號碼,還是吵得不能入睡。

有天晚上,歐陽蘋小姐赴宴歸來,剛一上樓梯,發(fā)現(xiàn)了一個黑影,嚇得她尖叫起來……

你們猜是什么?

妻子正在看手機(jī)短信,我知道這是她的習(xí)慣性動作,只要她不耐煩了,就會頭也不抬地看短信。現(xiàn)在一聽作家問她,馬上說,你說什么?作家話語里帶著情緒,語速高了半度,說,我問你們歐陽蘋小姐在樓道里遇上的一個黑影是什么?

妻子想了一下,說,綁架者?

作家又問我,我想了想,說,會不會是一只貓?

有點對,是蟑螂,成片的蟑螂撲地而來,有幾只已經(jīng)鉆進(jìn)了歐陽蘋小姐一雙雪白而挺拔的腿上。

哇!正吃著櫻桃的妻子扔了櫻桃,捂著嘴跑進(jìn)了衛(wèi)生間,我也實在不想聽了,借機(jī)去照顧她。

十分鐘回來時,作家嚴(yán)肅地說,我的作品難道這么難聽?

不不不,很好,我妻子今天胃不好,早上喝的牛奶可能不新鮮。

那我們繼續(xù)?

繼續(xù)繼續(xù)。

作家又拿起了稿子,重新念起來:

歐陽蘋小姐一進(jìn)門,滿房間都是如蝗蟲般的蟑螂,這時,電話鈴響了,她一看來電顯示,不得不接,是醫(yī)院打來的,醫(yī)生說必須要見她。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布滿了蟑螂。

我的妻子忙捂住了嘴,趙陽說,行了,先別念了,大家吃水果吧。

我感激地一笑。

作家意猶未盡地說,我為什么要寫蟑螂呢,這是一種象征,象征隨之而來的疾病,這個意象是我想了一周才想出來的,對不對?

對,很對。王萌,你們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說出來聽聽。趙陽望著我們。

年齡大了,看什么煩什么,不像年輕時光,時光是棵開花的樹,每天都充滿了期待。我說,然后望了趙陽一眼。

作家點著頭,吸了一口煙,大家不愿意聽我的作品了,那我提意我們每人干脆講個故事,這個故事一定要感動人,最好呢,能有一定的審美價值。

我笑著說,要論憤世嫉俗,我能牢騷滿腹,可要上升到美學(xué)價值,就黔驢技窮了。讓我妻子說吧,她每天晚上都會給我講個讓我落淚的故事。說著,我朝妻子詭秘一笑。

妻子氣得瞪我一眼。

一直頻繁換臺的趙陽忽然放下手中的搖控器,說,我先講,王萌做準(zhǔn)備。在我講故事之前,我想聲明的是大家隨心所欲,想說什么說什么,這是我家,又不是課堂。哪有那么多的美學(xué)價值。我這是聽來的,隨便一講。

好好好,夫人高見。作家說著,就拍起掌來,我跟妻子還沒反應(yīng)過來要不是附和,趙陽暼了一眼作家說,嚴(yán)肅地說,注意用詞。

作家忙笑著說,說錯了,下次改正。

趙陽的故事開始了:

有一天,在外地工作的女孩回到家,讓爸爸講講她小時候的故事。做爸爸的已經(jīng)很老了,頭發(fā)全白了,牙也沒幾個了,笑著說,都博士了,怎么還這么愛聽故事?女兒說,爸爸你就講講我小時的故事吧,你講的我總喜歡聽。

做爸爸的坐在門前的躺椅上,女兒偎在她腿邊,做爸爸的說,從前,有一戶人家,夫妻都23歲,在他們還不知如何帶孩子時,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就降臨了,他們剛剛大畢業(yè)剛走上工作崗位,還沒有在單位扎下根,年輕的媽媽和年輕的爸爸兩個人只是聽到孩子的心跳后,就決定無論如何要帶大。工作還好說,女孩請了假,專職在家?guī)Ш⒆?。年輕的爸爸下班后就沒命地往家趕,然后在走廊里給妻女做飯。他們住的是一間八平米的房間,除了一張大床,就是兩把能折疊的椅子。

孩子睡著了,夫妻兩個一個坐在床下的椅子上寫材料,一個呢,趴在床上背單詞,他們雖然日子很清苦,但是他們都有夢想,都想讓小女孩生活得幸福而安逸。

年輕的爸爸愛跟同學(xué)出去看個電影打打球什么的,有了孩子以后,他就再也沒有去。有天晚上,那時孩子剛半歲,年輕爸爸的好朋友說體育場有一場他最喜歡的一位球星來本市打球,問他愿不愿意去。年輕爸爸看看年輕媽媽,年輕媽媽朝他點頭,他跟朋友約好了第二天上午九點在體育場見面。晚上睡到半夜,年輕爸爸聽到孩子的哭聲,睜眼一看,年輕媽媽正抱著孩子在黑暗中坐著。年輕媽媽說孩子可能是因為尿了,所以醒了?,F(xiàn)在沒事了,咱們都睡吧。你明天還要早起去看球呢。說完,關(guān)了燈。睡到半夜,年輕爸爸再一次被孩子哭醒了,看到年輕的媽媽抱著孩子在地上走來走去,急著問,孩子是不是餓了?年輕媽媽說,喂過了。那是不是病了?年輕媽媽說,量過體溫了,也不發(fā)燒。年輕爸爸一股腦爬起來,說,睡吧。他們剛把孩子放下,孩子又哭起來了。小夫妻倆又查看了孩子的全身,給她喂奶,孩子仍哭。年輕的爸爸讓妻子休息,自己抱著孩子在地上走,年輕的媽媽說你明天還要出去呢,你睡吧。年輕爸爸裝著生氣的樣子讓妻子躺下了,然后自己抱著孩子走來走去。第二天,年輕爸爸要走時,年輕媽媽忽然說,你不要去看球了行不,萬一孩子有病怎么辦?年輕爸爸說,我跟朋友已經(jīng)約好了,怎么能失言呢?,F(xiàn)在又沒辦法通知人家。那時還沒有手機(jī)。年輕媽媽想了想說,那你去吧。

年輕爸爸自行車騎得飛快,可是騎了不到兩站路,他忽然立即掉轉(zhuǎn)頭往家里跑,回到家時,正看到年輕的媽媽抱著孩子邊哭,邊收拾去醫(yī)院的東西。一看到年輕爸爸回來了,年輕的媽媽語無倫次的說,親愛的,你可是回來了,你再不回來,我女兒有個三長兩短,我可要跟你離婚。

事后,年輕媽媽問年輕爸爸為什么忽然跑回來了,年輕爸爸說,因為你是個需要照顧的孩子呀,我怎么能丟下兩個孩子不管呢?

趙陽故事還沒講完,我看妻子的眼睛里全是淚水,我眼睛也是濕濕的。

作家說這個故事太瑣碎,沒思想性,我跟你們講個故事,你們想聽嗎?我們說當(dāng)然。趙陽微笑著說,他整天給我講故事,全是他看過的小說。

作家說從前呀有一個人,是個左撇子,他拿左手吃飯,拿左手干別人干的任何事,領(lǐng)導(dǎo)很生他氣,女朋友也讓他改,他就是改不了。女朋友也不理他了,領(lǐng)導(dǎo)也不賞識他了,于是他參加了左撇子協(xié)會,在那里面生活得很滋潤,可是社會嘛,不可能人人都是左撇子。一個左撇子怎么能幸福生活呢?為了領(lǐng)導(dǎo),為了女朋友,他學(xué)著用右手拿匙,右手握手,右手拉女朋友的手,右手穿針引線、倒水、開門、結(jié)扣,定要叫右手靈巧如左手,否則決不罷休……你們猜怎么著,生活一下子亂套了,匙子無數(shù)次的掉在地上,右手握女朋友的手女朋友說像握著一根沒有感覺的木頭,右手倒的水一點喝的都不香,最后他跟一個同是左撇子的朋友進(jìn)行了交流,苦惱都是同樣的,為了使他們?nèi)谌爰w的洪流中,他們決定決斗,互相把對方這個老出問題的左手打殘,這樣就能用右手生活了。他們選了一個僻靜的場地,又選了無聲手槍,隨著一聲槍聲,他們的左手真的什么也干不成了,為了生活,他們無論愿意或者不愿意,他們必須適應(yīng)用右手生活。雖然剛開始別扭,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時間能治愈一切。

作家講完了,我半天回不過神來,轉(zhuǎn)頭看妻子,她略有所思,再看趙陽端著杯子的手哆嗦起來,空氣死般的寂靜。妻子忽然問幾點了?我看了看腕上的表,說十點了,妻子說天都這么晚了,咱們回家吧,說著,已經(jīng)拿起了包。我立即起身穿上了外套。

作家說再坐坐吧,你們倆還沒講故事呢?我們已經(jīng)走到門口了,都笑著說,下次,下次我們一定講一個動人的故事。

趙陽和作家一直把我們送到了單元門口,趙陽還要送,作家非常體貼地說,陽陽,你沒有穿大衣,我回去給你拿大衣吧。他只說不動。

我們說不用送,天太冷。我們幾乎深怕她纏著我們,幾乎是一路小跑。

趙陽只穿著一件高領(lǐng)的黑色羊絨衫,直跟著我們,邊走邊說真的就能把我凍死了不成。

我看到作家的臉色不是太好,再看看趙陽哭了,輕輕拍拍她的肩,指了指腕間的表,故作生氣地小聲說,回去,聽話!

看不見趙陽了,王萌吐了口氣,說,真是怕死我了,我生怕趙陽問作家人怎么樣?我怎么回答。說著,就撥號碼,我說你干嘛?說著,一把搶過手機(jī)。

王萌說給李風(fēng)波打電話呀。

給李風(fēng)波打,我堅決支持,不過,回家后打吧,咱們用座機(jī)慢慢打。

咱告訴他,作家雖然人胖些,還是能佩得上趙陽的,他對趙陽是真疼呀,左一句陽陽,右一句陽陽,叫得多親熱呀。趙陽也是滿面春風(fēng),花枝搖曳。

對,還要告訴他,我們跟趙陽的作家男友已經(jīng)交上了朋友,他人熱情,風(fēng)趣,我們兩家會相處得地久天長。我們按我們的計劃給我們的朋友李風(fēng)波打了電話,我們是打他家里的座機(jī)的,我們整整打了一個小時。王萌含著眼淚講了趙陽講的他們夫妻之間為孩子看病的真實故事,我講了看影集時的空白,還說哥兒們再也不想替他照顧妻兒了,他要是個男人,就不丟下他們不管。耳尖的王萌說她都聽見了李風(fēng)波的后妻一直催著他洗澡呢。她越催我們說得越多,我說完我妻子說,我妻子還沒說完,我又搶著說。李風(fēng)波很少說話,不,是我們沒有給他機(jī)會,一直到最后,我們說得自己都哭了,心里的難過也減弱了,就掛了電話。不,我想了想,拔了電話線,一看剛才手機(jī)有五條短信,全是趙陽的。我想了想,發(fā)了條:來看你家飛著的蘋果。然后關(guān)機(jī)。

躺在床上,妻子忽然說,我們以后不要再去趙陽家了,她老問我李風(fēng)波生活得是不是幸福,問咱們?nèi)ミ^他家嗎?問得我真怕她丈夫聽到了。我說,對,絕對不能去了。妻子又說趙陽要叫我們?nèi)?,我們就讓她到咱家來,我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玩?zhèn)€痛快。我摟著妻子說,對,玩?zhèn)€通宵,我們還要叫上……我還沒講完,妻子就快嘴快語地說叫上李風(fēng)波。當(dāng)然,少不了這個龜孫子。我閉上眼睛,咬牙切齒地說。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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