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蘇,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一級作家。1985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先后在《收獲》《花城》《作家》《鐘山》《天涯》《長城》《大家》《山花》《江南》《十月》《上海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小說四百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五里鋪》《大學(xué)故事》《成長記》《苦笑記》《求愛記》5部,中篇小說集《重上娘山》《路邊店》2部,短篇小說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燈》《狗戲》《麥地上的女人》《中國愛情》《金米》《吊帶衫》《麥芽糖》《我們的隱私》《暗戀者》10部。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作品與爭鳴》《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刊轉(zhuǎn)載30余篇,并有作品被譯成英文和法文。曾獲湖北省第四屆“文藝明星”獎、首屆蒲松齡全國短篇小說獎、第三屆和第四屆湖北文學(xué)獎、第六屆屈原文藝獎。
1
那天清早,我還沒起床呢,毛洞生就來到了我家。入冬以來,我一天比一天起床晚。我老了,快八十歲了。也許是返老還童吧,我越來越喜歡睡早床了,簡直像個三歲小孩。每天早晨,我都要睡到我老伴兒把早飯煮好了才肯起來。
開始一陣子,我不曉得是毛洞生來了。他在灶屋里跟我老伴兒說話,我支起耳朵聽了半天,也沒聽出是誰的腔。當(dāng)時,我也沒想到毛洞生是來找我的。雖說我以前當(dāng)過村長,可我早就不當(dāng)了,退下來已有十幾年了。自從不當(dāng)村長后,村里就很少有人來找我。
過了一會兒,我老伴兒突然問:“你這么早來,有啥事嗎?”
毛洞生說:“我找老村長幫個忙。”
我老伴兒問:“啥忙?他能幫上嗎?”
毛洞生嘆口長氣說:“唉,說起來又是椏杈打兔!”
我一聽說椏杈打兔,馬上就曉得是毛洞生來了。椏杈打兔是他的口頭禪。在我的印象中,毛洞生只要開口說話,一定會說椏杈打兔。它就像毛洞生的另一條舌頭,一天到晚掛在他嘴上。
要說起來,我們村好多人都有口頭禪。比如當(dāng)年和我搭班子的馮會計,他動不動就說命里只有八顆米。又比如傷殘軍人石國柱,他總喜歡說馬尾串豆腐。還比如和毛洞生同庚的那個姜廣財,他張嘴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其實,我當(dāng)村長時也有一個口頭禪,經(jīng)常說一個蘿卜一個坑。但下臺后我就不怎么說了。
一聽毛洞生說要找我?guī)兔Γ揖吐槔貜拇采献似饋?,開始穿衣裳。我是一個熱心快腸的人,加上當(dāng)了十幾年的村長,就養(yǎng)成了喜歡給別人幫忙的毛病。說實話,要是長時間沒人來找我?guī)兔?,我還有些不習(xí)慣呢。
灶屋與睡房只有隔一層墻。毛洞生和我老伴兒說的話,我能隱隱約約聽見一些。他們好像說到了國家給農(nóng)民發(fā)養(yǎng)老金的事。這事我曉得,凡是滿了六十歲的農(nóng)民,每年都可以領(lǐng)到六百五十塊錢的養(yǎng)老金。從去年開始,我們村就有不少人去老埡鎮(zhèn)民政所領(lǐng)到了這筆錢。我和我老伴兒也領(lǐng)到了,兩個人加起來領(lǐng)了一千三。領(lǐng)了錢的人都說這個政策好,感到心里熱乎乎的。
我老伴兒這時喊了我一聲。她說,趕快起床吧,洞生有事找你呢。我一邊穿褲子一邊回答說,已經(jīng)起來了。
毛洞生說的椏杈,是我們油菜坡這地方的一種農(nóng)具,家家戶戶都有。它是用樹叉子做成的,一個長柄,兩個短叉,形狀像一個丫字。椏杈的用處很多,可以叉稻草,叉麥桿,叉紅薯藤,還可以叉苞谷葉子。只是,很少有人用它來打兔。因為椏杈中間的縫隙太大,兔容易溜掉,所以十有八九會撲空。
不過,我猜想毛洞生肯定是用椏杈打過兔的。不然的話,他怎么會一說話就帶這個口頭禪呢?再說,毛洞生住在一個山凹里,那一帶樹多草密,野果子也多,他一出門就能碰到兔。
我第一次聽毛洞生說椏杈打兔,還是在他讀小學(xué)的時候。雖說那是幾十年以前的事了,但我至今還記得一清二楚。
那個時候,我還沒當(dāng)村長呢,只是村小學(xué)的一個代課老師。我代的是語文課,每堂課都要點幾個學(xué)生到黑板上去聽寫字詞,俗稱演牌。毛洞生是個留級生,在班上個子最大,學(xué)習(xí)成績卻是最差的。我每次點毛洞生演牌,他總是一個字詞也不會寫。
有一天,我又點了毛洞生。這一回,他沒像以往那樣一上臺就發(fā)呆。我剛報出一個詞,他就把粉筆伸到了黑板上。可是,毛洞生正要開始寫,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褲子上的扣子忘了系,里面的小雞子都露出來了。
我擔(dān)心他的小雞子被女生看見,馬上命令說:“你別寫了,趕緊下去吧。”
毛洞生反應(yīng)遲鈍,一點兒也沒感覺到自己身上有啥不對勁兒。他回過頭來對我說:“今天的詞我會寫?!?/p>
“會寫也別寫了,趕快給我回到座位上去!”我哭笑不得地說。
毛洞生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粉筆,勾著頭,很不甘心地往臺下走。走下講臺后,他嘟噥著說:“椏杈打兔!”
頭一回聽毛洞生說椏杈打兔,我沒有多想,還以為只是一句牢騷。后來聽毛洞生說多了,我才逐漸發(fā)現(xiàn),這個口頭禪的意思并不簡單。除了撲空,還有背時,不湊巧,趕不上趟……含義多得很呢。
我從睡房走到灶屋時,毛洞生正坐在灶門口烤火??匆娢?,他馬上就起身朝我走了過來。一個多月沒見,我感覺毛洞生一下子變老了。頭發(fā)白了一大半,牙齒也掉了不少,嘴都有點兒癟了。我半開玩笑地問,你怎么像個老頭了?毛洞生干笑一下說,我本來就不年輕了,已經(jīng)滿了六十歲!
我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覺得毛洞生說的沒錯。他是一九五一年生的,算起來的確有了六十歲。我同時還想到了姜廣財,他也是五一年生的,比毛洞生小兩個月,應(yīng)該也滿六十歲了。在我們村,好像只有姜廣財與毛洞生同庚。
這時,我的兩眼猛然亮了一下,連忙興奮地對毛洞生說,既然滿了六十歲,那你也可以領(lǐng)養(yǎng)老金了!毛洞生說,我正是為這件事來找您幫忙的。我問,幫啥忙?毛洞生說,請老村長幫我寫個證明。
我問:“證明啥?”
毛洞生說:“證明我有六十歲了?!?/p>
我一愣問:“你本來就有六十歲嘛,還要證明做啥?”
毛洞生露出一臉苦笑說:“椏杈打兔,我身份證上只有五十五歲啊!”
我一時沒聽懂毛洞生的話,有點兒云里霧里。見我發(fā)呆,毛洞生便趕緊把他的身份證掏了出來,遞給我過目。我接過來看了一眼,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年輕的時候,毛洞生曾改過一次年齡,把出生年代從一九五一年改到了一九五六年,整整小了五歲。后來辦身份證時,他也沒把年齡改過來。
毛洞生對我說,他頭天去了一趟老埡鎮(zhèn),找到了民政所。他是和姜廣財一道去的,還坐了姜廣財?shù)哪ν熊?。他們?nèi)ッ裾k手續(xù),想從今年起也領(lǐng)國家的養(yǎng)老金。姜廣財?shù)故寝k得很順利,民政所發(fā)了他一個小本子,讓他過幾天就去領(lǐng)錢。毛洞生的手續(xù)卻沒辦成,被身份證上的年齡卡住了。
我問毛洞生,民政所的人怎么說?毛洞生說,他們讓我去派出所改身份證。我忙問,你去了派出所嗎?毛洞生皺著眉頭說,去了,可派出所的人不給我改,要我回村里開證明。我想了想說,這個證明應(yīng)該找村委會給你開,還要蓋上村里的公章才行。毛洞生說,村委會的證明已經(jīng)開了,也蓋了章。
“那你為啥還要找我寫證明?”我有點疑惑地問。
“您是我改年齡的經(jīng)手人,我想弄個雙保險,以免又椏杈打兔!”毛洞生說。
我琢磨了一下,覺得毛洞生這話說的有道理,就決定給他寫這個證明。我很快又回到了睡房,戴上老花鏡,沒用到一支煙工夫就把證明寫好了。為了慎重起見,我還在證明上蓋了私章。
毛洞生把證明一拿到手,就匆匆忙忙走了。他沒有回家,直接去了老埡鎮(zhèn)。
2
第二天吃過中飯,老伴兒還沒放碗呢,我就慌慌張張地出了門。老伴兒追到門口問我,你去哪兒?我說,去毛洞生那里看看。老伴兒怪笑一下說,我猜到你心里掛著他的事。我問,你咋猜到的?老伴兒說,平時你每頓都吃兩碗飯,今天兩頓都只吃了一碗。我說,不曉得他的年齡改過來沒有,我去看一下。老伴兒說,你真是好管閑事啊!
其實,我并不是好管閑事。要說起來,毛洞生當(dāng)年改年齡,還真是我直接經(jīng)手的,并且也是我出的主意。所以,我應(yīng)該對這個事負責(zé)。
毛洞生住在油菜坡西頭,再往那邊就是鐵廠埡村了。我過去當(dāng)村長的時候,隔三差五就要到那里去一趟,去檢查生產(chǎn)。那時我腿腳好,一個小時可以跑一個來回。如今不行了,走快了膝蓋疼,單趟也得個把鐘頭,還大氣直喘的。
通向毛洞生那里的路,是一條坎坷不平的機耕路。我在路上走,眼睛隨時要盯著自己的腳,稍不留神就會摔一跤。
走了半個小時的樣子,我到了傷殘軍人石國柱的門口。這時我已累得喘不過氣,就決定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歇一會兒。坐下后,我擰過頭朝石國柱門口土場上看了一眼,可我沒看見石國柱的人影,也沒看見他老婆。大門鎖得嚴(yán)嚴(yán)的,好像家里沒人。
我回過頭來,把目光又投向了那條機耕路。在前面不遠處,我忽然看見了一個拄雙拐的人。他正朝村西頭一跛一跛地走著,速度說不上快,也說不上慢。拄雙拐的人雖說背對著我,但我不看臉就曉得他是石國柱。在我們村,只有石國柱一個人拄雙拐。他的兩條腿都斷了,安的是兩條假肢。如果離開了雙拐,他就寸步難行。
一看見石國柱,我馬上又想到了毛洞生。毛洞生改年齡的事,雖然是我的主意,但與石國柱有關(guān),說到底還是他引起的。要不是石國柱,毛洞生身份證上的年齡咋會只有五十五歲呢?
那是一九七五年,我四十六歲,已經(jīng)當(dāng)了好幾年村長了。那一年,公社武裝部好不容易又給了我們村一個考兵的名額。在這之前,我們村已有兩年沒人出去當(dāng)兵了。那年征兵,我們村開始報名的人有十幾個,經(jīng)過政審和體檢,幾番淘汰下來,最后只剩下了兩個人,一個是毛洞生,另一個是石國柱。
毛洞生雖然沒什么文化,初中只讀了一年,但他家庭出身好,幾代人都是貧農(nóng),親戚中也沒有坐牢的,而且身強體壯,結(jié)實得像一頭牯牛,所以,武裝部下來的征兵干事一眼就看中了他。石國柱呢,他本人的條件其實不怎么樣,好吃懶做,體質(zhì)也差,可他媽本事不小,長一對大奶子,暗中與村支書有一腿,就因為這,石國柱一直沒被篩選掉。
一直到了最后一關(guān),石國柱才被刷下來。最后一關(guān)是毛洞生和石國柱兩個人比武。比武分三步,先打鷂子翻身,接著爬樹,最后是掀石頭。毛洞生每個環(huán)節(jié)都領(lǐng)先,一連打了十二個鷂子翻身,爬樹一直爬到樹頂上,還把鳥窩的蛋掏下來兩個,石頭掀過去了又掀過來,就像貓子玩老鼠。石國柱只翻了一個身,樹也只勉強爬了一半,石頭沒掀動不說,還當(dāng)場累趴了。那場比武一完,征兵干事當(dāng)即就把石國柱刷下了。
石國柱被刷下后,毛洞生就是我們村當(dāng)兵的唯一人選了。在這之前,我還一直為毛洞生捏把汗呢。因為,他那年已經(jīng)滿了二十四歲,按規(guī)定,超過二十五就不能當(dāng)兵了。也就是說,那是毛洞生當(dāng)兵的最后一次機會。
毛洞生忠厚,勤快,就是家庭太困難,快二十五歲了,還連個對象也沒找到。作為村長,我從心眼兒里同情他,老早就希望他能考上兵。我指望他當(dāng)兵以后,能把家里的情況改變一下。前幾年征兵,毛洞生都報過名,因為想當(dāng)兵的人太多,他最后都沒爭贏別人。要說起來,毛洞生也不是一個有多大志向的人。他想當(dāng)兵,目的其實很簡單,說穿了就是為了娶個老婆,好幫著照顧他媽。
誰能想到,煮熟的鴨子還會飛呢?毛洞生當(dāng)兵的表都填了,事情后來卻泡了湯。問題出在公社武裝部長的身上,也可以說是出在石國柱的媽身上。
比武過后不久,公社的武裝部長突然到我們村來了一趟。他是一個矮個子男人,長得雖說不咋樣,可別在腰里的那把槍卻特別引人注目。本來,武裝部長是專程來看毛洞生的,可他在經(jīng)過石國柱家門口時,卻被石國柱的媽喊進了屋。據(jù)說,石國柱的媽當(dāng)時剛洗了個澡,出門倒水時,一抬眼看見了武裝部長。石國柱的媽出門有些匆忙,連衣裳扣子都沒系好,一只奶子還露在外頭呢。武裝部長一見就走不動路了,停在門口直吞口水。石國柱的媽趁機拋個媚眼說,進屋坐會兒吧,部長!武裝部長沒說二話,只把腰里的手槍按了一下就乖乖地進去了。
后來的事情就很簡單。半個月以后,我們村敲鑼打鼓歡送新兵了,可惜歡送的不是毛洞生,而是石國柱。
送走石國柱的當(dāng)天下午,我去了一趟毛洞生家。他當(dāng)時坐在門檻上,頭歪向一邊,像是脖子被人砍了一刀??匆娢乙院?,毛洞生突然把頭動了一下,接著就哭了起來。他哭得驚天動地,淚像雨一樣飛。
我以前從沒見毛洞生哭過,有些緊張地問:“你咋這樣哭?”
毛洞生嗚咽著說:“椏杈打兔啊,我明年就滿二十五了,再也當(dāng)不成兵了!”
毛洞生說完,哭得越發(fā)傷心了,兩個肩頭聳個不停。我一時不曉得用啥話安慰他,只好呆呆地看著他哭。他的哭聲比刀子還尖,把我的腸子都快哭斷了。大約過了一刻鐘,我兩眼猛地亮了一下。就在那一刻,我想到了給他改年齡。
當(dāng)天晚上,我就拉上毛洞生去了馮會計家,把他的年齡改了。開始,我只打算給毛洞生改小一歲,心想只要能應(yīng)付第二年征兵就行了。提筆要改時,我忽然擔(dān)心第二年我們村沒有當(dāng)兵的名額,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讓他小了五歲。
我當(dāng)初那樣做,完全是為了給毛洞生幫忙。哪想到隨后兩三年,我們村一個當(dāng)兵的名額也沒有。第四年和第五年,雖然有了名額,但毛洞生都沒考上?,F(xiàn)在想來,我真是好心幫了個倒忙。
我在石國柱家門口只歇了五分鐘,又站起來趕路了。后面一段路稍微平坦一點,我的步子也邁得快了些。
走了二十幾分鐘,我到了毛洞生那棟土坯房前面。我沒看見毛洞生,只看見他媽坐在門口土場上剁豬草。毛洞生至今沒娶到老婆,家務(wù)活一直都落在他媽身上。他媽比我還大幾歲,已經(jīng)八十多了,耳朵背得很。我走到土場邊打聽毛洞生的情況,問了半天,她才聽清了一句,對我說,洞生在房子后面栽油菜呢。
我趕緊繞到了土坯房后面。這里有一塊畝把多的油菜地,毛洞生果然在這里栽油菜。除了毛洞生,油菜地上還有兩個人。我很快認出了他們,一個是石國柱,他拄著雙拐站在田中間,看上去像一個稻草人。另一個是石國柱的老婆,正蹲在地上栽油菜。直到這時,我才弄清石國柱原來是出門找老婆的。
石國柱和他老婆的感情長期不好。剛走到油菜地邊上時,我聽見他們倆還在吵架呢。石國柱要他老婆回家,他老婆卻堅決不回去。發(fā)現(xiàn)我以后,他們才住了嘴。據(jù)我所知,石國柱和他老婆的感情,最先是由石國柱的兩條腿引起的。
我還記得,石國柱是在他當(dāng)兵那年娶的老婆,好像把老婆接到家里不久就到部隊去了。他走的時候,兩條腿好好的。等他第二年復(fù)員回來時,兩條腿卻換成了假肢。石國柱的兩條腿是在部隊放炮炸斷的。他當(dāng)?shù)氖枪こ瘫?,一到部隊就參加修鐵路,成天放炮炸石頭。有一次,一眼炮點了半天沒響,石國柱以為沒點著,便跑回去重點。哪想到,他剛跑回去,那眼炮卻突然響了。炮聲一響,石國柱的兩條腿就不見了,被炸飛了。
村里有人說,石國柱失去兩條腿后,連床上的事都不能做了,所以他老婆就暗暗地和毛洞生有了來往。不過,這都是人們私下的議論,到底是真是假,我也說不清楚。
毛洞生一直在埋頭栽油菜。我在田埂上站了好久,他都沒發(fā)現(xiàn)。后來,石國柱的老婆說有人找,他才回頭看見我。毛洞生一看見我,立刻從地上站起來,一邊拍著手上的泥土,一邊快步走到了我跟前。我開口就問,年齡改過來了嗎?毛洞生搖搖頭說,沒有。
“為啥沒改?不是開了幾個證明嗎?”我有點奇怪地問。
“椏杈打兔,派出所說光有證明不行,還要看原始證據(jù)?!泵瓷f。
聽說要原始證據(jù),我不禁迷糊了一會兒。我問,啥是原始證據(jù)?毛洞生說,就是當(dāng)年的集體戶口本。他這么一說,我很快就明白了,并且馬上想到了馮會計。在我的記憶中,那個集體戶口本一直都在馮會計手里。我對毛洞生說,好,我去幫你找吧。說完,我便匆匆地離開了那塊油菜地。
3
馮會計住在油菜坡的東頭,他家的房子緊挨著鄰村望娘山。那天從毛洞生那里轉(zhuǎn)來,我本來想直接去馮會計家的,可腿子實在走不動了,就先回家歇著了。次日早晨,我讓老伴兒早早地給我煮了一碗面條。吃完后,我嘴都沒來得及漱呢,就急急忙忙去了馮會計家。
可是不巧,我走了五里路,花了差不多一個鐘頭,卻沒碰上馮會計。當(dāng)時只有馮會計的兒媳在家,她說她公公到草家灣去了。草家灣也是一個村子,離我們村很遠,將近有二十里路。馮會計的姑娘嫁在草家灣,他每年都要去那里住上一段時間。
我問馮會計的兒媳,你公公啥時候回來?她說,這可說不好,他有時只去一個星期,有時要待半個月。我又問,你公公有手機沒有,咋樣才能找到他?她說,他沒手機,老年人不喜歡用這種新玩意兒。她這話沒錯,我也一直沒買手機。過了一會兒,馮會計的兒媳眼睛一亮說,我姑子倒是有手機。我連忙說,太好了,請你打一下吧,我找你公公有點兒急事。她很熱情,馬上拿出手機撥了她姑子的號碼。遺憾的是,電話沒撥通,馮會計的姑娘關(guān)機了。
放下手機后,馮會計的兒媳問我有啥事,我就說到了那個集體戶口本。她一聽,眼睛很快眨巴了兩下,仰起臉問我,是一個草紙本子嗎?上面用毛筆寫了好多人的名字?我趕緊點頭說,是的是的,就是它!她說,我曾見過這個本子,公公把它裝在一個小木箱里,那個箱子里裝滿了他的寶貝,有《毛主席語錄》,有領(lǐng)袖像章,還有一些布票和糧票呢。我問,你能幫忙把它找出來嗎?她搖搖頭說,這可不行,小木箱被公公鎖了,鑰匙一年四季在他身上。
馮會計的兒媳剛說到戶口本,我還興奮不已呢,可她一說到鎖,我就一下子失望了。我低下頭,半天沒說話。后來,馮會計的兒媳說,我姑子晚上肯定會開機的,等她的手機一開,我就讓公公趕緊回來。我想了想,抬起頭說,也只能這樣了。說完,我便轉(zhuǎn)身告辭了。
從馮會計那里往回走的時候,我的兩條腿軟綿綿的,像是被人抽了筋,怎么也走不動。走到一個三岔路口,我再也堅持不住,便一屁股坐在了路邊上。我想,只有歇口氣再走了。
三岔路口有三條路,有一條通往姜廣財家。一想到姜廣財,我不由得想到了他房子后面的那個石洞。那個石洞的洞口不大,但洞子里面很深,至少可以容納二十幾人。當(dāng)年集體種田時,我曾經(jīng)帶社員們進洞躲過雨。回想起來,毛洞生就是在那個石洞里出生的。生他之前,他媽正在石洞附近一塊田里薅草。當(dāng)時,毛洞生才七個月,他媽沒想到會早產(chǎn),正薅得起勁呢,肚子突然疼起來。她媽來不及回家,就把他生在了石洞里。毛洞生的名字,也就是這樣來的。
我還記得,給毛洞生取名字的是個石匠。那個石匠的文化不淺,寫一手好對聯(lián),還能作碑文。毛洞生出生的那天,石匠正在洞口打碑。毛洞生他媽抱著嬰兒從洞里出來,要石匠給取個名字,石匠脫口就取了個名字叫洞生。取了名字之后,石匠還順手在洞口的石壁上刻了一行字:毛洞生一九五一年三月三日出生于此。那行字刻得很深,到如今還清清楚楚。
一想起石洞前面的那行字,我腦子里的某根弦猛地顫了一下。就在這時,我陡然想到了一個注意。我想,要是把派出所的人找來看看那行字,那他們肯定會把毛洞生的年齡改過來。我覺得,刻在石壁上的字應(yīng)該比那個戶口本還有用。一想到這個主意,我的兩條腿立刻就硬朗起來,仿佛兩條癟輪胎突然被打滿了氣。我很快站了起來,打算再到毛洞生那里去一趟。
事情也巧,我剛起身,毛洞生朝我迎面走來了。原來,毛洞生也正在找我。他先去過我家,聽我老伴兒說我去了馮會計那里,就一路找過來了。他開口便問,那個戶口本找到了嗎?我說,戶口本暫時沒找到,但我想到了一個更好的辦法。他問,啥辦法?我說,姜廣財后面的那個石洞上,不是刻著你的出生年月嗎?毛洞生開始沒聽懂我的意思,有點發(fā)愣。我馬上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他,讓他趕緊到老埡鎮(zhèn)去請派出所的人。
毛洞生卻說,派出所的人不會來的。我問,為啥不來?他說,他們的架子比天還大,怎么會親自來油菜坡?我想了想,覺得他說的也是,不由嘆了一口長氣。過了一會兒,毛洞生又說,除非照個相片送給派出所。我說,這個點子好,可哪有照相機呢?毛洞生歪著頭想了一下,一拍腦門說,姜廣財?shù)氖謾C可以照相。我馬上說,好,我們?nèi)フ医獜V財吧。
離姜廣財?shù)姆孔舆€有半里路呢,我就看到了停在他門口的那輛摩托車。姜廣財?shù)哪ν熊圀w積很大,顏色灰不溜秋的,看上去像一頭驢。
到了姜廣財家,我們沒看見姜廣財,只見他老婆在土場邊上給一群雞喂食。她端著一葫蘆瓢苞谷米,隔一會兒朝雞們?nèi)鲆话选0让滓蝗龀鋈?,那群雞就瘋狂地搶,翅膀張得高高的,像飛機要上天似的。毛洞生上前問,姜廣財呢?他老婆說,在隔壁賭博。
我們很快到了隔壁一家,一眼看見了姜廣財。他戴著一頂翻檐絨帽,嘴上叼著一根煙,正在和另外兩個人用撲克牌斗地主。姜廣財向來好吃懶做,不務(wù)正業(yè),只喜歡斗地主和打麻將。他這天看起來手氣不錯,面前堆了一大把錢。
姜廣財斗地主很專心,雙眼一直盯在牌上,好半天都沒發(fā)現(xiàn)我們。毛洞生走攏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抬頭看了我們一眼。有事嗎?姜廣財不冷不熱地問。毛洞生說,想借你的手機照張相。照啥相?姜廣財一邊起牌一邊問。毛洞生說,到后面石洞那里照一下我的出生年月。
“怎么?你身份證上的歲數(shù)還沒改過來?”姜廣財吐掉煙屁股問。
“椏杈打兔,派出所要看原始證據(jù)呢?!泵瓷f。
姜廣財沒再搭毛洞生的話茬,又埋頭開始出牌了。毛洞生有點著急地說,求你把手機借我用一下吧,就照一張相。他說著掏出半包煙,給姜廣財和另外兩個個各上了一根。姜廣財接過煙,順手插進了絨帽里。我這時才注意到,他的帽子里已裝了十幾根煙,還有幾個硬幣。
姜廣財接了煙仍然一聲不吭。直到又打完一盤,他才頭也不回地問毛洞生,手機借給了你,我用啥?毛洞生想了一下,然后掏出自己的手機說,你若不嫌棄,就將就著用一下我這個。姜廣財冷笑一聲說,虧你想得出來!你照了相,還要拿到鎮(zhèn)上給派出所的人看,來回少說也要大半天。在這中間,肯定有很多電話找我,我接不到怎么辦?再說,我的電活號碼都存在手機上,要是我有事找別人,我怎么打人家的手機?姜廣財這么幾問,毛洞生就啞巴了,不曉得再說啥。
呆了一會兒,毛洞生紅著臉走到我身邊,小聲對我說,算了,我們走吧。我想了一下,也沒有其他辦法,只好和毛洞生轉(zhuǎn)身走了。走了幾步,我問毛洞生,村里誰還有可以照相的手機?毛洞生說,除了姜廣財,沒聽說別人有。
我們很快走回了姜廣財?shù)耐翀觯?jīng)過那輛摩托車時,姜廣財突然從后面追了上來。他跑得很快,帽子里的煙飛了一根出來。姜廣財一邊彎腰撿煙,一邊問毛洞生,你看這樣行不行?毛洞生問,咋樣?姜廣財說,有句話不知你所說過沒有?毛洞生問,哪句?姜廣財說,時間就是金錢。毛洞生說,聽說過。
我這時插嘴說,姜廣財,你啥意思?有話直說嘛,何必繞彎子?姜廣財擰了一下脖子說,好,我直接說了。毛洞生說,快說吧。姜廣財說,我?guī)湍阏障?,再把你送到老埡?zhèn),你給我付錢,行不行?毛洞生問,多少錢?姜廣財伸出幾根指頭說,工錢一百,照相費和摩托車油費一百,一共兩百。毛洞生一驚說,這么多呀!姜廣財說,兩百還多嗎?憑我今天這手氣,斗地主也可以贏兩百。毛洞生想了一下說,可我沒有這么多錢。姜廣財說,你先付一百,另一百等你領(lǐng)到養(yǎng)老金再付。毛洞生說,說了不怕你笑,我手頭連一百也沒有。
姜廣財怪笑一下說,那就算了,我還是回去斗地主。他說著就扭頭往回走。姜廣財剛轉(zhuǎn)過身,我慌忙叫住了他。姜廣財問,還有事嗎?我說,我先給洞生墊一百。說著,我就掏出一百塊錢塞到他手里。姜廣財一見到錢,立刻眉開眼笑了。他先把錢舉在眼前辨了一下真假,然后就裝進了口袋。
上午十點半鐘的樣子,姜廣財用手機照好了毛洞生的出生年月,隨后就用他那輛摩托車把毛洞生送往了老埡鎮(zh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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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的那些人,咋說呢?我真不曉得咋說他們才好。毛洞生把相片送給他們看了以后,他們?nèi)匀徊豢辖o他改身份證上的年齡。那天傍晚,毛洞生從老埡鎮(zhèn)回來經(jīng)過我家時,進屋坐了一會兒,跟我講了他去派出所的詳細情況。派出所的人對他說,你這相片沒用,即使你把那個石洞搬來也沒用,我們只看原始證據(jù)。講完后,毛洞生長吁短嘆地說,椏杈打兔,又白跑了一趟,還冤枉花了兩百塊錢!我安慰他說,你不要太難過,等馮會計回來,找到了那個戶口本,看派出所的人還有啥話好說?毛洞生低聲說,也只有指望那個本子了。
馮會計的兒媳那邊,卻一連幾天都沒有消息。又等了兩天,還不見動靜,我只好又去找她。我去一問,才曉得馮會計的姑娘手機停機了。情急之下,我便決定親自去一趟草家灣。其實,我在草家灣也有親戚。那里有我一個堂妹,好幾年沒見面了,我正好趁這個機會去看看她。
從油菜坡到草家灣,有一趟往返的中巴車。我是上午去的,到堂妹家正好中午十二點。我本來打算當(dāng)天下午就返回來的,可等我找到馮會計,已是黃昏時分,那輛中巴車早就返程了。沒辦法,我只好在堂妹家住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三點多鐘,我才和馮會計一道回到我們村。
馮會計小我五歲,記憶力比我還好呢。我一提到那個集體戶口本,他馬上就想起來了。馮會計說,它肯定裝在那個小木箱里,只是時間太長了,已經(jīng)舊得不成名堂。我說,太好了,只要找到了它,毛洞生的事就可以解決了。
那天從中巴車上下來后,我和馮會計一起走了很長一段路,一直走到村口那棵大花柳樹下才分手。我對馮會計說,你先回家找那個戶口本,我這就去通知毛洞生,讓他今晚就去你家把戶口本拿到手,爭取明天一早就到鎮(zhèn)上去。馮會計說,這事確實要抓緊,聽說民政所這兩天已開始發(fā)今年的養(yǎng)老金了。
從村口到毛洞生那里有一條近路,比走機耕路要少兩里多。只是中途要翻一座墳丘,路陡不說,還陰森森的。平時如果沒啥急事,人們一般是不走這條路的。那天,我在村口猶豫了許久,最后還是決定抄這條近路。毛洞生的年齡,已成了我的一塊心病。我必須盡快幫他把身份證改過來,讓他及時領(lǐng)到養(yǎng)老金。否則的話,我的心病永遠好不了。
一邊趕路,我一邊回憶起了毛洞生的三件往事。我發(fā)現(xiàn),這三件事有一個相同的地方,用毛洞生的話說,就是椏杈打兔。
第一件事是看電影。那時,毛洞生還在讀小學(xué)五年級。一天晚上,他聽說鐵廠埡放電影,就和幾個同學(xué)跑去看。那個村的村長,是個小氣鬼,為了不讓外村的人看,居然把村委會的院墻門從里面給鎖上了。好在那個鎖的鏈子比較長,兩扇門中間還露出了一道窄縫,同去的幾個同學(xué)身材瘦小,使勁一鉆就進了院墻。但毛洞生個子太大,鉆破了腦袋也沒鉆進去。那天晚上,毛洞生一直待在院墻外面,連銀幕都沒看到,只聽見了幾串打槍的聲音。
第二件事發(fā)生的時候,毛洞生已經(jīng)沒讀書了,每天在家里放牛。有一天,他看見有人在山上捉蜈蚣,一打聽才得知望娘山的一家藥鋪收這蟲子,五分錢一條。毛洞生馬上動了心,也漫山遍野捉起蜈蚣來。但毛洞生沒像別人那樣,當(dāng)天捉就當(dāng)天去賣。他一連捉了三天,直到捉夠一百條才去望娘山。在去的路上,毛洞生還想,等把蜈蚣變成了錢,就先給他媽買兩斤冰糖,剩余的錢,再買一個月餅給自己吃。誰料到,當(dāng)他興沖沖地走進那家藥鋪,藥鋪的人卻說,蜈蚣頭天就停收了。后來,毛洞生只好把那些蜈蚣都拎回家喂了雞。
第三件事,說起來有點兒好笑。那年,毛洞生已快四十歲了,卻還打著光棍。一天,他聽村里的另一個光棍說,草家灣那里來了一個外地的草臺班子,其中有個女的,只要給錢就跳脫衣舞,脫得一絲不掛,連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呢。毛洞生一聽,口水都流出來了,當(dāng)天就步行二十里去了草家灣。天黑的時候,他終于找到了草臺班子,也見到了那個女的,還交了五十塊錢??墒牵莻€女的剛準(zhǔn)備脫衣裳,派出所的人突然闖來了。結(jié)果,毛洞生連人家的奶子也沒看見一只,白花了五十塊錢。
回憶完三件往事,我已不知不覺走到了墳丘。這時,我猛然聽見了一陣吹嗩吶的聲音,接著又聽見了鞭炮聲,還有打三眼銃的聲音。我側(cè)耳聽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響聲是從墳丘那邊傳過來的。
嗩吶聲很憂傷,像一只垂死的老鷹在空中哀鳴。一聽這嗩吶聲,我就曉得墳丘那邊在埋人。真沒想到,我剛離開兩天,村里就發(fā)生了死人的事情。我一時猜不出死者是誰,這段日子沒聽說村里誰患了惡病,難道有人尋了短路不成?不過,一爬上墳丘頂,我就曉得是哪個死了。
墳丘的形狀也像一座墳,實際上是一座小山。山雖說不大,卻到處都是墳,少說也有上百座,一座挨一座,堆得密密麻麻的。眼下,滿山的芭茅草都枯死了,白花花的草絮在冷風(fēng)中輕輕地搖晃,看上去讓人心虛。
說來也怪,這天我的腿勁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沒用到一刻鐘,我就爬到了墳丘頂上。墳丘那邊果然在埋人,我很快看到了一口大紅的棺材。棺材被八個壯漢抬著,正往山腰緩慢地移動。嗩吶聲和鞭炮聲越來越響,三眼銃好像把整個墳丘都震動了,火藥的氣味已經(jīng)飄進了我的鼻孔。
送葬的人說不上多,也說不上少,約摸有二三十個。披麻戴孝的人都走在棺材前頭。我一眼看到了姜廣財?shù)睦掀牛男⒉甲铋L,從頭頂一直垂到了腳底。剛看到姜廣財?shù)睦掀?,我還以為是姜廣財?shù)牡懒?。可是,我很快又看見了姜廣財?shù)膬鹤樱麘牙锉е粋€相框,相框里居然裝著姜廣財?shù)恼掌?/p>
我頓時驚呆了,還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天??!我是這么叫的。我一邊叫著,一邊趕緊往下面山腰里走。
快走近送葬隊伍時,我突然看見了毛洞生。他手里拎著一只木斗,正在為死者撒五谷。木斗里裝著稻谷,苞谷,粟谷,還有小麥和黃豆。毛洞生隔一會兒撒一把,嘴里還唱著《五谷歌》。撒五谷是我們這個地方的風(fēng)俗,如果不撒,死者到了那邊就沒飯吃。
毛洞生邊撒邊唱,眼睛半睜半閉著,神情好像有點兒恍惚。直到我擠到他跟前,他才發(fā)現(xiàn)我。
我驚魂未定地問,姜廣財前幾天還在斗地主呢,怎么突然就死了?毛洞生說,騎摩托車摔死的。我愣了一下問,啥時候死的?毛洞生撒了一把五谷說,昨天下午。他上午去老埡鎮(zhèn)領(lǐng)養(yǎng)老金,下午回來的路上把摩托車騎翻了,當(dāng)場就死了。
我倒吸了一口寒氣問,他一個老騎摩托車的,咋會騎翻?毛洞生說,聽說他領(lǐng)到錢后上了趟酒館,一高興就喝多了?;貋斫?jīng)過千難溝時,摩托車撞到了一根電線桿上,連人帶車都飛了起來。我渾身一顫說,天吶!
毛洞生補充說,他那頂絨帽也撞飛了,飛得老高,后來落在那根電線桿尖上,看上去像個喜鵲窩。毛洞生說著,又撒了一把五谷。
稍微平靜一點,我正想開口說那個集體戶口本,毛洞生又說話了。
“幸虧我的養(yǎng)老金手續(xù)沒辦成?!泵瓷f。
“你這是啥意思?”我疑惑地問。
“要是辦成了,我說不定會坐姜廣財?shù)哪ν熊囈黄鹑ユ?zhèn)上領(lǐng)錢。”毛洞生說。
毛洞生只把一句話說了前半截,后半截沒說就走了,追著棺材撒五谷去了。一撒金,二撒銀,三撒富貴,四撒功名,五撒五谷豐登……他仰著頭,閉著眼睛,撒一把,唱一句,不慌不忙,不悲不亢,聲調(diào)拖得長長的,有點兒像道人誦經(jīng)。
看著毛洞生漸漸遠去的背影,我忽然感到有些奇怪,因為他這天沒再說椏杈打兔。
(選自《花城》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