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頤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2)
今年是甲午中日之戰(zhàn)120周年。此役,中國慘敗于日本,然后是簽訂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自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的半個多世紀,中國屢敗于西方列強,但實在未想到會被千百年來以中國為師、為中國向所輕視的“蕞爾島國”日本打敗,自然大為震驚,群情激憤,痛心疾首。戰(zhàn)爭,尤其是大規(guī)模戰(zhàn)爭,是兩國軍事力量的較量,更是兩國經(jīng)濟、政治、社會制度,甚至文化的較量?!疤斐蠂北弧皪u夷”所敗,當非偶然。從一本書的命運,一座花園的修建,便可以小見大,見微知著,由此,可以切入對當時中日兩國在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型中文化因素、國家制度建設的比較。
1895年秋冬,中國在甲午戰(zhàn)爭中剛剛慘敗于向為中國輕視的日本,喪權辱國、割地賠款的“馬關條約”墨跡未干,群情激憤,痛心疾首,廣州民間書局羊城富文齋印行了曾任中國駐日參贊黃遵憲的《日本國志》。此時此刻,此書甫一出版自然洛陽紙貴,風行天下。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部中國近代第一部深入系統(tǒng)地研究日本的著作,居然在8年前的1887就已成書,然而一直未能出版。曾有人指責黃遵憲:如果此書早就出版,國人了解日本,主戰(zhàn)派大臣就不會輕易言戰(zhàn),于是戰(zhàn)爭賠款“償銀2萬萬可省矣”?!度毡緡尽樊斎怀蔀榫S新派的重要思想資源,1896年,梁啟超為《日本國志》寫的后序開篇就是“中國人寡知日本者也”,而今天因黃遵憲的書才知道日本、才知道日本強大的原因。但他也“懣憤”責備黃遵憲說,他“成書十年之后,謙讓不流通”、遲不出版,使中國人一直不了解日本,不以日本為鑒、不以日本為禍患、沒有準備、沒有警惕,才有今天的結果,人們才知道中國成為弱國的原因。
其實,他們真是冤枉了黃遵憲。寫完《日本國志》后,黃遵憲就一直在想方設法出版此書,但就是無人認識此書價值,因此始終未獲出版。透過黃遵憲與《日本國志》的遭遇,人們對晚清的認識可能會更加深刻。
黃遵憲 (1848—1905),廣東嘉應州(今梅縣)人,字公度,別號人境廬主人,1876年中舉。1877年秋,日本明治十年,29歲的黃遵憲以參贊身份隨首任出使日本國大臣何如璋前往東京。到日本不久,他立即深深感到日本明治維新以后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已絕非中國傳統(tǒng)所蔑視的“島夷”“蕞爾小國”,而國人對此卻一無所知。因此,從1878年開始,公務之余的時間,他幾乎全都用來搜集資料,廣泛接觸日本社會名界,研究日本政治、社會、歷史,特別是明治維新以來的變化。1882年,黃遵憲完成了《日本國志》初稿,被調往美國,任駐美國舊金山總領事,在美期間他仍繼續(xù)撰寫《日本國志》。不久,他對官場失望,認為完成《日本國志》更為重要、更有意義,于是告假回鄉(xiāng),潛心寫作,終于在1887年夏季在家鄉(xiāng)完成書稿。
黃遵憲坦承,寫《日本國志》的動機是日本對中國的了解比中國對日本的了解多得多?!度毡緡尽?0卷約50萬言,包括卷首年表和國統(tǒng)志、鄰交志、天文志、地理志、職官志、食貨志、兵志、刑法志、學術志、禮俗志、物產(chǎn)志、工藝志等12種志,從各個角度深入系統(tǒng)地研究了日本的歷史和現(xiàn)狀。進一步說,這本書對明治維新后所實行的各項制度作了特別介紹。開篇他即明言這本書所述內容“詳今略古,詳近略遠;凡牽涉西法,尤加詳備,期適用也”,這本書其實就是記述、研究明治維新之作。因為明治維新后日本的制度、文化“無一不取法于泰西”,他驚嘆此后日本“進步之速,為古今萬國所未有”“乃信其改從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樹立”。他詳細記述了明治維新的過程,反復強調維新的重要舉措是宣傳民權學說,要求召開國會,認為“庶人議政,倡國會為共和”是日本轉向強盛的關鍵之處。日本的經(jīng)驗使他相信“萬國強由變法通”,明確希望中國也學習日本實行變法。
寫完此書,黃遵憲便想將出版此書。首先他想將此書呈送主管涉外的總理衙門出版,由官方出版影響最大,最有可能影響國家政策,但他的級別低且已回鄉(xiāng)家居,無資格向總理衙門呈遞公文,而當年他的上司、曾任駐日公使的何如璋早因中法戰(zhàn)爭指揮失當而被罷官治罪,黃遵憲便于1888年秋將此稿呈送主管外事、且對他有好評的重臣李鴻章,希望他“移送總署,以備查考”,向總理衙門推薦出版??偫硌瞄T當時有將出使大臣的日記、見聞刊刻出版的慣例,黃遵憲在呈李鴻章稟中開篇就引多年前總理衙門奏定出使章程時要求“東西洋出使大臣,將大小事件逐日詳細登記,咨送臣衙門備案查核,以資考證”的規(guī)定。黃遵憲希望并認為應該、且很有可能由總理衙門來出版《日本國志》。
李鴻章將書稿連同黃遵憲稟文轉至總理衙門,并作了推薦。他在“稟批”中說自己“詳加披覽”,認為此書“敘述具有條理”“如職官、食貨、兵刑、學術、工藝諸志,博精深考,于彼國政法從西原委,訂正尤為賅備。意在于酌古之中,為醫(yī)時之具,故自抒心得,議論恢奇,深協(xié)覘國采風之旨?!碑斎唬J為雖然日本努力學習西方也僅得形似,所以并不能從這一部專寫日本的書中看清世界大勢。但他仍認為這部書對日本的“政教圖經(jīng),言之鑿鑿,如在目中,亦有志之士矣”,并將此書與備受佳評的明隆慶間赴朝使臣黃洪憲歸國后所作《朝鮮國記》相提并論,且稱贊《日本國志》細密完備,“足與前賢頡頏也”。
總理衙門并未理會李鴻章的推薦。半年過去,未聞音訊的黃遵憲心有不甘,于是在1889年春夏又將此書稿呈洋務后起重臣、兩廣總督張之洞。張之洞將此稿轉總理衙門時也高度評價:“詳閱所呈《日本國志》,條例精詳,綱目備舉,寓意深遠,致力甚勤,且于外洋各國風俗、政事,俱能會通參考,具見究深時務?!比欢?,此書仍未獲總理衙門刊印,一直被束之高閣。
又等了半年有余,仍未得到任何消息。有李鴻章、張之洞兩位如此位高權重的高官推薦也得不到總理衙門的首肯印行,黃遵憲終于對官方刊印不再抱希望,于是轉而尋求民間出版。此時,他被任命為駐英使館二等參贊,1890年初出國前他將此書稿交廣州羊城富文齋書局由自己出資出版,但羊城富文齋書局也不甚重視此書,加上黃遵憲又不在國內,因此也一直未將書稿付印。1894年末,甲午戰(zhàn)爭已爆發(fā)數(shù)月,中國軍隊接連大敗,水陸軍皆已潰不成軍,最終敗局已定,黃遵憲此時卸任回國,此書才安排出版。近一年后,《日本國志》終于艱難問世。
就這樣,具有高度前瞻性的《日本國志》“事前”無法出版,只到結局底定、大禍已至才姍姍來遲,確不能不令人遺憾萬分,大發(fā)“此書可抵銀2萬萬兩”“以至今日也”之慨嘆。這類“先見之明”最終成為“馬后炮”,卻非偶然,晚清的文化、政治、社會狀況決定了屢屢如此。
經(jīng)過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身處與“夷人”作戰(zhàn)前線的林則徐痛感對外部世界毫不了解,要自己的好友魏源在1842年至1843年間編成《海國圖志》,對“夷情”作了更詳細的介紹。但魏源在此書中仍堅持傳統(tǒng)觀點,承認中國在地理上雖不居“正中”但在文明教化、典章制度上仍是世界的中心。但他認識到“狄夷”在形而下的“器物”層面尚有所長,中國可以師法,所以對其先進的制造輪船火炮之術,練兵養(yǎng)兵之法,更有專門介紹,并明確提出要“師夷長技以制夷”。然而像林則徐、魏源這樣僅認為中國要“師夷長技以制夷”就是罪莫大焉的“潰夷夏之防”!結果,對中國人具有啟蒙意義的《海國圖志》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受到朝野上下的強烈批判,因此對中國的影響非常有限,然而這本書傳到日本去后卻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短短幾年就再版二十幾次,日本朝野正是通過這本書對世界大勢有了更多的了解,這部著作對日本明治維新的發(fā)生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一部旨在啟發(fā)中國改革的著作,在自己的祖國備受冷落,卻在異邦大受歡迎,啟發(fā)了異邦的改革,并反過來不斷侵略中國,這不能不說是歷史的諷刺,是中國的悲劇。中國則是在二十余年后,19世紀60年代開始洋務運動時,才重新“發(fā)現(xiàn)”此書,重新刻印。
李鴻章、張之洞都推薦了《日本國志》,但總理衙門卻將其束之高閣,并未理會,更是事出有因。早在此事十余年前,清王朝第一個駐外使臣郭嵩燾1877年初赴英國就任,應總理衙門的要求,將自己在西方的從上海到倫敦途中這51天2萬多字的日記稍加整理潤色,定名為《使西紀程》,鈔寄一份給總理衙門 ,1877年春,由總理衙門刊印出版。由于書中贊揚了西方現(xiàn)代物質文明與制度文明,因此總理衙門剛將此書刊行,立即引來朝野頑固守舊者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誅筆伐,一時間群情洶洶,有人痛斥他“誠不知是何肺肝,而為之刻者又何心也?!薄按阎醒蠖?,無可采者?!庇腥艘怨誀c“有二心于英國,欲中國臣事之”為理由提出彈劾。有人上奏,嚴譴郭嵩燾“立言悖謬,失體辱國,請旨立飭毀禁其書,以維國體而靖人心”,因為郭嵩燾書“其中尤謬者,至謂西洋立國二千年,政教修明”;中國被列強侵略,郭嵩燾書中卻指出它們有長處,“一再稱揚,種種取媚,喪心失體,已堪駭異”。內外臣工“皆思臥薪嘗膽,以國家自強為期,為異日復仇雪恥之地”,但今日郭嵩燾的言論“豈止損國體而生敵心,直將隳忠臣匡濟之謀,摧天下義憤之氣”。還有人主奏要求將郭嵩燾撤職調回:“今民間閱《使西紀程》者既無不以為悖,而郭嵩燾猶儼然持節(jié)于外”“愚民不測機權,將謂如郭嵩燾者將蒙大用,則人心之患直恐有無從維持者。”
這種頑固守舊、盲目排外的情形,正如有人所言:“朝士皆恥言西學,有談者指為漢奸,不齒士類,蓋西法萌芽,而俗尚深惡?!惫誀c自己也曾在日記中感慨地寫道:“能知洋情,而后知所以控制之法,不知洋情,所向皆荊棘也。吾每見士大夫,即傾情告之,而遂以是大招物議,為語及詳情,不樂,詬毀之?!弊詈螅纱褥?877年6月中旬對總理衙門下發(fā)將此書毀版諭旨。李鴻章給友人信中感嘆郭嵩燾“雖有呆氣,而洋務確有見地,不謂叢謗如此之甚,若達官貴人皆引為鑒戒,中土必無振興之期,日后更無自存之法,可為寒心”。《使西紀程》的遭遇,確令人感到“中土必無振興之期”。
黃遵憲請李鴻章、張之洞推薦《日本國志》時,距《使西紀程》風波已10年有余,然而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并未改變。1890年,即李、張轉黃遵憲書一年之后,被罷官歸家已久的郭嵩燾病逝,李鴻章以其學行政績上奏,希望能夠援例立傳賜謚,但為朝廷否決。李鴻章的奏折遞上不久即奉諭旨:“郭嵩燾出使西洋,所著書籍,頗滋物議,所請著不準行?!笔畮啄旰?,《使西紀程》仍是郭嵩燾的罪名,總理衙門對朝廷的政治態(tài)度了然于胸,根本不敢印行與《使西紀程》類似的《日本國志》。
甲午戰(zhàn)前,因為“天朝上國”“嚴夷夏之防”觀念的作用,中國朝野對日本的了解仍停留在“東夷”“蕞爾島國”的認識。拒絕了解、認識敵國,確是戰(zhàn)敗的原因之一。
黃遵憲是駐日使館參贊,詳細介紹所駐國情況,理所當然,但卻因與主流觀點不符而不能“匯報”,更早的林則徐、郭嵩燾亦是如此。體制內官員的觀點、意見與最高統(tǒng)治者或社會主流觀點不符不僅沒有反映渠道反有可能受到嚴懲,其實質是制度問題。制度問題,表現(xiàn)在方方面面。如龐大的北洋水師曾是清王朝的驕傲,然竟不敵后起的日本海軍,直接與腐敗有關。腐敗,從根本上說也是制度問題。
慈禧挪用巨額海軍軍費為自己修建頤和園并興建“三海工程” (北海、中海、南海),是晚清政局腐朽透頂?shù)囊粋€最明顯的標志。在內憂外患不斷、財政幾瀕破產(chǎn)、統(tǒng)治岌岌可??烧f已到朝不保夕的險境之中,她竟能動用巨額軍費為滿足自己“頤養(yǎng)”、游樂之欲而大興土木、修建奢華園林,且無人敢于勸阻,則不能不說大清王朝的“氣數(shù)”將盡了。
慈禧性喜享樂,曾幾次想重修剛被英法聯(lián)軍焚毀的圓明園,但終因花費實在太巨且在恭親王奕?、醇親王奕 及李鴻章等一批王公大臣或明或暗的聯(lián)手反對下不了了之。此后,“修個花園”始終是她的一個“情節(jié)”。到了1877年冬,在慈禧的幾次打壓下奕?已經(jīng)失勢,奕 卻日漸得寵?;蛟S是為了彌補當年曾經(jīng)反對重修圓明園之“過”,使自己在慈禧面前更得寵幸,奕 就想以在昆明湖邊設機器局的名義為慈禧重建與圓明園一同被焚、原建于乾隆年間的清漪園,但為人所阻,未得實現(xiàn)。不過,奕 此后卻一直惦記著為太后“修園”邀寵。耿耿此心,將近10年。1886年,慈禧借口即將結束垂簾聽政,想建個花園以“頤養(yǎng)天年”,而這時早已主持軍國大計、受命總理新成立不久的海軍衙門事務的奕 奉慈禧之命巡閱北洋海防時卻心生一念,找到了為慈禧修園的最佳理由,趕忙上了《奏請復昆明湖水操舊制折》。當日,即奉接“依議”的慈禧懿旨。這樣,一年前剛剛成立的海軍衙門就負責起名為“水操”實為給太后修園之責。在昆明湖“水操”,皇上和皇太后自然要“幸臨”,各種設施自然不能簡陋,所以奕 在另一份奏折中“順理成章”地寫道:“因見沿湖一帶殿宇亭臺半就頹圯,若不稍加修葺,誠恐恭備閱操時難昭敬謹”,因此“擬將萬壽山及廣潤靈雨祠舊有殿宇臺榭并沿湖各橋座、牌樓酌加保護修補,以供臨幸”。修園就在籌建昆明湖水師學堂這種冠冕堂皇的名義之下正式開始,經(jīng)費自然從海軍出。人人明白這是“掛羊頭賣狗肉”,翁同龢在日記中諷刺道:“蓋以昆明湖易渤海,萬壽山換灤陽也?!薄安澈!敝副毖笏畮煹闹饕绤^(qū);“灤陽”是承德的別稱,指實際是以海防為代價修建類似避暑山莊一樣的行宮別館。但權傾一時的翁氏也只能在日記中發(fā)泄自己的不滿而敢公開表示,遑論他人!
1887年1月末,昆明湖水師學堂的開學典禮竟“不避嫌”,與專門為慈禧太后過生日受賀而建的金壁輝煌、氣勢宏大排云殿上梁典禮同日舉行;3月中旬,清廷以光緒的名義發(fā)布上諭,將清漪園改名為頤和園,不久水師學堂的內、外學堂先后峻工,還安裝有電燈、鍋爐房等“現(xiàn)代化”設備。給“老佛爺”造園當然是頭等大事,有關官員自不敢有絲毫怠慢,如從外國購買、安裝最新式的電燈等事多著李鴻章經(jīng)辦,而海軍衙門當時還兼管鐵路。李鴻章在1891年夏給海軍衙門一封催要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關東鐵路撥款信中,不能不首先詳盡報告為頤和園買燈器情況:“頤和園電燈、機器全分業(yè)經(jīng)分批解京,并派知州承霖隨往伺候陳設”;他強調這批電燈是趁廣東水師學堂的德國魚雷教官回國修假時“令其親往德廠訂購,格外精工,是西洋最新之式,前此中國所未有?!边@些燈具“鴻章逐加披視,實屬美備異?!薄皺C括巧密,料件繁多”“與尋常不同”所以還非這位德國教官親自到頤和園安裝不可;而頤和園附近西苑“更換電燈鍋爐各件”是由一洋行代辦,不久就可運到天津,“聞器料尚屬精美,一俟到齊,即派妥員解京以備更換”,最后才簡單提及修路經(jīng)費問題??梢娨钪灰?。到1893年,戶部為替“老佛爺”祝壽,還是要“商借”海軍關東鐵路經(jīng)費200萬兩,因每年筑路??钋?00萬兩。李鴻章無奈,只得照辦,已修至山海關、購地已至錦州、具有重要軍事意義的關東鐵路只得在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前的關鍵時刻停建。
從1886年到1894年,頤和園一直修園未停,究竟動用了多少海軍經(jīng)費,準確數(shù)字已難考訂,因為統(tǒng)治者其實也“做賊心虛”,惟恐為世為人所知,所以早就由海軍衙門奏請,將其各項雜支用款不用造冊報戶部核銷。準確數(shù)據(jù),將成為永遠的秘密。根據(jù)相關史料研究推算,多數(shù)研究者認為花費在二三千萬兩白銀之多。
總之,北洋海軍在1888年正式成軍時,其實力大大超過日本海軍,然而此后至甲午戰(zhàn)前的6年,由于經(jīng)費緊張,因而未再添置一艦、未再更新一門火炮,甚至正常的維修都難進行。1891年4月,戶部干脆明確要求停購艦上大炮、裁減海軍人員。以后,正常維修都不能保證。相反,這6年中日本平均每年添置新艦2艘,日本天皇甚至節(jié)省宮中費用,撥“內帑”以充造船、買船費用。兩相對照,夫復何言!也正是在這幾年間,世界海軍造艦水平和艦載火炮技術都有飛速發(fā)展,艦速與火炮射速都有大大提高。到甲午海戰(zhàn)時,日本艦隊的航速與火力都大大超過北洋艦隊。其實,中日海戰(zhàn)的勝負在此時已經(jīng)判定。
慈禧等人當然知道如此修園會招世人強烈不滿,因此在以光緒之名發(fā)布的上諭中專門強調:“此舉為皇帝孝養(yǎng)所關,深宮未忍過拂,況工用所需,悉出節(jié)省羨余,未動司農(nóng)正款,亦屬無傷國計?!彼^“羨余”,是指賦外無名雜稅;“司農(nóng)”原是漢代主管錢糧的官名,清代因戶部主管錢糧田賦,此處指戶部主管的“正款”。海軍衙門當然更要強調并未動用購艦???,而“今日萬壽山恭備皇太后閱看水操各處,即異日大慶之年,皇帝躬率臣民祝嘏臚歡之地。先朝成憲具在,與尋常僅供臨幸游豫不同?!薄拔磩诱睢薄盁o傷國計”,“與尋常僅供臨幸游豫不同”,恰恰“欲蓋彌彰”,純屬“此地無銀二百兩之舉”。
顯然,只有以海軍的名義才能“名正言順”地修園,才能巧妙地無修園之名而有修園之實。以慈禧的地位之尊尚需有一個“正當”的理由,遑論他人!所以中國“官家”確實深諳此種“正名”之道,許多工程都是巧立名目,在堂堂正正的名目下其實是為了一己之利或某一小集團的利益。
以“練海軍”為名給慈禧太后修頤和園再次證明了政府權力應受制約和財政公開的重要性。當權力不受制約、實行“秘密財政”時,掌權者當然可以隨心所欲地支配財政。然而,掌權者不受限制為所欲為地“花錢”固然可以痛快一時,但最終是包括統(tǒng)治者在內的全社會利益受到重大損害。慈禧執(zhí)意為己“修園”以了夙愿,但這卻是甲午海戰(zhàn)失敗的重要原因;而甲午慘敗,恰恰是清王朝走向滅亡的重要一步。
官員不能按自己的意見、只能按上意匯報,執(zhí)政者可隨意花錢,這些都是具體的制度。許多具體制度匯集起來,就形成了國家制度。簡略對比此時的中日國家制度,日本基本上是“現(xiàn)代國家”,而中國總體仍是“前現(xiàn)代國家”。
在政治制度方面,以明治天皇為首的新政府于1868年4月6日發(fā)布具有政治綱領性的《五條誓文》,宣布:1.廣興會議,萬機決于公論;2.上下一心,盛行經(jīng)綸;3.官武一途以至庶民,各遂其志,人心不倦;4.破舊有之陋習,基于天地之公道;5.求知識于世界,大振皇基。二十余年后,1890年11月29日,日本第1屆眾議院、貴族院開議,正式開設議院。正如康有為在《日本變政考》強調“日本改定國憲,變法之全體也,總攝百千萬億政事之條理,范圍百千萬億臣民之心志,建斗運樞,提綱挈領,使天下戢戢從風,故為政不勞而后舉?!痹跁蟮摹鞍稀敝校偨Y說明治維新“其條理雖多,其大端則不外于:大誓群臣以定國是;立制度局以議憲法;超擢草茅以備顧問;紆尊降貴以通下情;多派游學以通新學;改朔易服以易人心數(shù)者?!奔孜鐟?zhàn)爭時,中國的政治制度仍是傳統(tǒng)的皇權專制,不是現(xiàn)代國家政治體制。
在經(jīng)濟制度方面,日本之明治維新的重要內容是開商法公議所、辦商法學校和“帝國勸業(yè)博覽會”,鼓勵工商。日本現(xiàn)代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方面,是將原與中國洋務運動類似的“官營”企業(yè)出售給私人,由政府對私人企業(yè)提供資助。1874年政府頒布股票交易所條例,允許公債的轉讓與股票交易,東京和大阪股票交易所于1878年開業(yè)。1869年確定了修建鐵路的方針,1870年設立鐵道事務局,東京-橫濱鐵路于1872年首先通車。電信業(yè)開始于1869年,首先在東京-橫濱之間開通電報業(yè)務,以后發(fā)展迅速,開始只供政府專用,1878年以后允許民間使用。1872年從法國購進機器,建機械繅絲廠,由法國專家指導。1880年11月,制定了《廉價處理官營工廠概則》。1884年,政府再次規(guī)定以極低的價格和無息長期分期付款的辦法出售,才使處理官營企業(yè)順利實施。大大促進了日本現(xiàn)代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中國洋務運動舉步維艱,一直是官辦或官督商辦。
在金融體制方面,明治維新不久就于1871年頒布“新貨幣條例”,開始統(tǒng)一幣制。1870年以后,開始引進歐美現(xiàn)代銀行制度。到1878年,就有一百多家銀行,到1879年國立銀行有153家,政府決定停止國立銀行的發(fā)展,到1884年,私立銀行與類似金融機構多達955家。1881年引進歐洲發(fā)達國家的中央銀行體制。發(fā)行公債,極大提高融資能力。而中國一直未建立現(xiàn)代化的金融體制,因此完全沒有現(xiàn)代融資手段與能力。中國第一家現(xiàn)代銀行“中國通商銀行”,則是甲午戰(zhàn)爭慘敗后才于1897年5月27日成立。
在軍事體制方面,甲午戰(zhàn)爭時,日本早在十幾年前就在考察學習西方兵制的基礎上進行了全面的兵制改革,實現(xiàn)了武器的標準化和編制現(xiàn)代化,陸軍以師團為基本戰(zhàn)略單位并有現(xiàn)代后勤體制保障。而此時的中國軍隊,由傳統(tǒng)的八旗、綠營和勇營三部分組成。太平天國時就證明八旗兵和綠營兵已經(jīng)腐朽不堪,所以在甲午戰(zhàn)爭中沒有起到什么實際作用。清軍在甲午戰(zhàn)爭中的主力是勇營,始于湘軍的勇營之制實行的將帥自招的募兵制度,從武器裝備到編制仍處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過渡之中。
在教育方面,日本也為中國的維新改革者提供了范例。日本明治維新后,1871年成立文部省,聘請西方學者參與教育改革。1872年頒布了《學制》等一系列有關教育制度的規(guī)章,興辦了現(xiàn)代的東京大學,全力辦好小學,強調教育平等,強制教育,初步建立了現(xiàn)代教育體系。1885年,文部省頒布了大、中、小學令和師范學校令,建立起完整的國家教育制度。中國的新教育艱難起步,阻力巨大,一直蹣跚而行,未獲得正統(tǒng)地位。
甲午戰(zhàn)爭時,中國仍屬“非現(xiàn)代國家”,而日本已基本完成“現(xiàn)代國家”建構,這是中國慘敗的根本原因。
泥模藝術——抽漢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