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冬勝
一
知曉社火一詞時,竊以為社火只生長在中國的西北,是獨有的產(chǎn)物。以為博大、神秘的湘西無此形式,竟無言以對。然而心有不甘,百度了一回,方知社火的定義為:中國民間的一種慶祝春節(jié)的傳統(tǒng)慶典狂歡活動。作為湘西人心里的那份惴惴不安,才歸于平靜。
然而,這種平靜也是表面的,是一種阿Q式的自我安慰。多年以來,我一直念叨和溫習著遠年的慶祝春節(jié)的狂歡影像。
湘西的正月,花燈是一件重頭戲?;?,不知何時傳入此地,尚無鑿鑿考證,但人們就是喜歡。清道光三年(公元1823年)《永定縣志》載:“元宵前數(shù)日,有龍燈、獅子燈等戲,鼓樂齊喧,自十三日放燈,十五日罷燈?!逼渲羞€是未提到花燈。而清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續(xù)修永定縣志》載:“歲時初三日后,城鄉(xiāng)盛鼓吹,扮魚龍、獅子、花燈諸戲,而初九曰上九,十三曰上元,十五元宵尤盛?!被粢浴岸 保ㄐ〕笮〉└栉铻橹?。由于許多花燈詞涉及風流韻事,舊時小旦由男孩擔任。建國后,小旦方由女孩擔任,小丑畫三花臉。表演形式是“二小”登臺,載歌載舞,五至七名玩燈者幫腔。滿臉緋紅俏麗的女旦,手挽蘭花指訣,右手拿著綠色或者粉紅的扇子,旋轉地舞動著腰肢;那畫三花臉的小丑,憨態(tài)可掬,白鼻短髭,頭抹絲帕,身穿對胸馬褂,腰抹手巾,肚前或右腿邊垂巾帶。根據(jù)表演內(nèi)容,或手執(zhí)油紙扇,或拿馬鞭、笛子、煙桿等。清代的一首“竹技詞”對湘西花燈有四句生動的描寫:“各村花燈鬧元宵,香扇翩翩手慢搖。日上車籬人未睡,歌聲聽唱雪花飄?!?/p>
多年前,臘月剛到,爹就和一伙人開始醞釀著操練花燈的事。白天,爹一索子將牛栓在山上或者關在牛欄里塞一捆稻草任憑牛肆意妄為,就和他的活計們操練花燈去了。鑼鼓一響,二胡一拉,花旦和小丑揮舞著粉色的布扇,腰肢扭動,清泉潺湲般的聲音——“小妹子開呀店哪,坐在大路邊哪,一賣燒酒二呀賣面,哪一個來吃酒啊,誰個來吃面哪,小小的生意兒要啊現(xiàn)錢哪。(《小妹開店》)……”便在鄉(xiāng)村的天空下傳遞開來。
正月初三一到,爹和那一伙人就出發(fā),到每個村里唱花燈去了。自然也有別的村的花燈到我們村唱,孩子們天性喜歡熱鬧,只要聽說來了花燈,我和村里的孩子們就老遠老遠地跑去看。
花燈使我們愉悅,蚌殼燈則讓我們好奇。鄉(xiāng)里也有人操練了蚌殼燈。蚌殼燈俗稱蚌殼、蚌殼精、蚌舞、蚌殼燈、戲蚌殼,也是一種民間燈舞。那造型像蚌殼的外形,是用竹篾扎制的,外糊彩紙或蒙彩布,四周鑲以紅色布邊。表演時,一少女飾“蚌殼精”藏身于蚌殼中,雙手抓住蚌殼作翕張動作。裝扮蚌殼仙子的女孩背負著蚌殼,一翕一合,在鄉(xiāng)民準備的平坦的土臺上,或翻滾,或蟄伏,和凡間的男生進行著一場異界之戀。善良的漁夫總是站在捍衛(wèi)愛情的層面上做一個慈善者,為男生通風報信,逃脫人間傳統(tǒng)衛(wèi)道士的干預。那年,我剛好十歲,在舅舅家看過。黑壓壓的人圍滿了場地,我坐在舅舅的肩上,目睹著蚌殼仙子的漂亮容顏、舞動的腰肢以及翕合自如的蚌殼,陶醉其中。那場表演,于今已然二十余年,我的腦海里依然記憶猶新。
舞獅舞龍則就更加吸引眼球。兩只威風凜凜的獅子翻轉騰挪,上高臺,跳躍、俯沖、搶奪圓球,進行著爭奪花魁的表演。在一陣陣鑼鼓鈸的劇烈打擊樂聲中,觀看者吶喊喝彩,表演者意氣風發(fā),更加賣力。三米多高的高臺,舞獅人一跳一跳,步步高升,模擬獅子撓眼、舔舐的動作,把獅子的動作描摹得生動形象。忽而又從高臺上跳躍而下,人們的驚悸還沒有平靜,舞獅人的精彩表演又開始了。舞龍時,男男女女穿戴著民族服裝,高舉著精心糊制的龍,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似乎一條活泛的龍在運動。鑼鼓是強心劑,演員振奮,觀眾癡迷。
唱土地的也是不可缺少的慶祝方式。藝人一方面贊頌土地神祗,預祝年成的豐收,另一方面也得到了物質上的一點小收益。唱土地的藝人可單可雙,常常身著黑色衣服,寬大的服飾,一副土地爺?shù)难b扮,手執(zhí)一只弓鑼,當當當,隨口應答,“堂屋四四方,財寶用倉裝,堂屋四只角,財寶撮箕撮……”奉承話像音樂,聽著爽快,一年的豐歉在兆頭上皆可觀之。呵呵呵,藝人乘興而去,主人乘興而放飛希望,其樂融融。
二
當物質的需求和人們的活動半徑改變的時候,人們的價值取向也就發(fā)生了質的改變。我想這可能導致是鄉(xiāng)間社火枯竭的主要原因。我一直用這句話安慰著自己。
自1995年之后,鄉(xiāng)間的春節(jié)就像一潭死水,空氣里的稀稀散散的爆竹鳴放的聲音標志著鄉(xiāng)村的春節(jié)已開始徒有虛名。那是人們祭拜祖先時燃放的鞭炮。這一時段出生的孩子們儼然不知道花燈是何物,就更別說舞獅舞龍、唱土地了。他們熱愛的是賭博、QQ聊天、網(wǎng)游。青年們忙碌的是鈔票,說鈔票才是硬道理。正月初三、初四,一溜煙從湘西州到廣州,從湖南到海南,坐火車換輪船一切抓緊時間。老人們仰天長嘆,世風日下,舊俗棄之如敝屣,奈之若何。這能怪他們嗎?誰還會堅守土里刨食做付出與收入不成正比的傻事呢?
窮則思變變則通,我說這是大勢所趨。爹不懂,幻想重修舊業(yè),操持花燈。臘月剛到,一連幾個晚上串門,想邀聚他以前的伙計操一支花燈修飾一下春節(jié)。結果沒幾個熱心人支持,不是推三阻四,就是惡語相向:老楊,不比你兒子有工作,我們瞌睡都睡不著,做夢都在想賺錢,哪有你這個閑心。爹蔫得像根老苦瓜,獨自坐在火塘邊兀自撥火,生悶氣。我不斷對爹進行開導,說爹你得看開點,不唱花燈也沒好大個事。你實在要看,我買兩個碟子給你放,讓你天天看。至于人們不再熱衷于花燈,主要是人們心里想著的是如何賺錢,唱花燈又不能當錢用,現(xiàn)在人們的想法不同了。不像你們那個時候,不興打工,一天只曉得土里刨食,一年干辛苦了,臘月間、正月間玩一下理所當然。爹聽了只是嘆氣,一甩手,說罷了罷了罷了。藏起了他玩花燈的工具,不再言語。有時候雅興涌上心頭,一個人也就唱了起來:“ 花兒挑一擔呀哈哈……”。似乎就溫暖了平淡如水的春節(jié),形容了春節(jié)。
我想,鄉(xiāng)間社火的氣數(shù)可能已盡。我也沒抱多大希望,在我三十歲以前,意念之中對于社火的存在是可有可無的,我只對下象棋、寫字、看書、漲工資感興趣。endprint
我和爹的認知不是在同一個層次,我和爹在不同的期望值和精神領域里努力、運行,互不干涉。
三
時間流逝,白駒過隙。我已經(jīng)多年沒有看見鄉(xiāng)間的社火了。我想社火可能已經(jīng)是過去式了。但一個偶然的機緣,卻讓我看見了星星之火。
2010年,在區(qū)文化館工作的宋老師電話里說尹家溪鎮(zhèn)的馬兒山村在正月間要表演春節(jié)慶典活動,要我?guī)兔χ谱靼鰵舻牡谰?。在訝異之后,我速速趕到了宋老師的家。宋老師說要我在篾質的糊紙的蚌殼道具上畫上蚌殼的紋理、色彩。
已經(jīng)多年不拿畫筆的我,手都有些抖動。一方面是我的繪畫技藝已經(jīng)生疏,變嫻熟起來需要時間溫習,但時間不允許;另一方面,能親手繪制蚌殼燈道具,有種惶惶然,怕那藏在心中的蚌殼仙子歸咎我胡亂涂鴉壞了她的仙衣。我小心謹慎,凝神聚力,但還是遭到了宋老師的嚴厲批評:你看看,那根線條不圓熟,那塊色彩分明沒有層次感,沒有立體感,重畫。我滿是腹誹,但還是全力以赴。宋老師是一個做事認真的人。雖然她已經(jīng)年屆五十,但是做事依然很認真。她自己也畫,她戴著老花鏡,一筆一劃地描畫著,坐在那兒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湘西的臘月間已經(jīng)很冷了,但她沒有生火。她說她寧愿感冒,手被凍僵,也不愿自己的疏忽大意使正在進行制作的道具毀于星火之間。
宋老師能堅持,我又能說些什么呢。我只好按照她的要求繼續(xù)繪制道具。白天繪制,晚上在昏黃的燈下依然繪制。在做完那些蚌殼燈的道具之后,她說還要繪制一些儺神的臉譜。我有些詫異,在鈔票中忙碌的人們,咋就關注起蚌殼燈、儺神了呢?
宋老師跟我說,數(shù)典忘祖是絕對的錯誤,對于一個少數(shù)民族也是極其危險的?;?、唱土地、蚌殼燈、舞獅舞龍、唱山歌、儺愿戲是我們土家族春節(jié)的傳統(tǒng)慶典節(jié)目。它們活著,我們就可以和祖先們進行著精神上的溝通和續(xù)接?,F(xiàn)在,我們文化部門也引起了高度重視,在竭力挽救和傳承這些古老的技藝和習俗……
一個接受了高等教育的人,我咋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我開始虔誠地接受她的上課。她說馬兒山村的這次春節(jié)傳統(tǒng)慶典是她導演和贊助的,正月初三正式開演,希望我能參加。
四
2010年正月初三上午,寂寞的馬兒山村一下子鑼鼓喧天,人頭攢動。村里樓宇屹立,貼的各色漂亮的瓷磚像一張張精于修飾的臉,彰顯著富庶,散發(fā)著現(xiàn)代氣息,整個村子的面容已然別于從前。
一個個火紅的小型燈籠掛在民居的房檐下,四個龐大的燈籠在村部上空飄揚著。紅紅的春聯(lián)貼在各家的門楣,爆竹、禮花不時地響起,濃濃的節(jié)日氛圍在空氣里彌散。美麗的姑娘們裝扮一新,帥氣的小伙子或身著時尚服裝或西裝筆挺,大爺、大媽精神矍鑠滿面春風,機靈的孩子各自選擇著最佳觀看點……一切令人興奮鼓舞。
咚咚鏘,咚咚鏘,咚咚鏘,表演開始了。長長的龍披紅帶綠,一個個舞龍人裹著紅黑相間的頭巾,身著綴滿銀飾的土家服裝,精神抖擻,表演著不同的動作——揮動的龍身時而突起,時而低回,時而左傾,時而右覆,龍頭倏地昂首,驀地俯首,偶爾頭尾相顧,舞龍人戲法般地變幻著隊伍,這條一百多米長的龍宛如影視劇里的龍靈巧自如。歡笑聲、吶喊聲、掌聲,聲聲入耳,還有咔嚓咔嚓的拍照聲,光影里那一個個洋溢的笑臉瞬間被定格。
舞獅的在高臺之上,跳躍翻轉,搶奪彩球,一系列滑稽的動作惹得人們掌聲雷動。年輕的小伙虎虎生風,將一個個動作幾乎玩到了極致。敲鼓打鈸的老人精神矍鑠,臉帶喜氣,那鏗鏘的節(jié)奏讓舞獅的演員精神百倍,讓觀眾目不轉睛。
宋老師滿面春風,風風火火。遇到她,我僅僅跟她打了個招呼,她又到其他表演節(jié)目的現(xiàn)場忙去了。
我走到表演蚌殼燈的地點。果然,我畫的蚌殼道具派上了用場。蚌殼仙子那翕合自然的手法、曼妙的身段、銀鈴般的音調,令我跌落到一個遠古的神話里不愿自拔。他們的眼神變得清澈、淳樸、寧靜,沒有喧嚷,沒有推搡,像一棵棵享受著春陽的樹。
還有,那久違的花燈還是那么熟悉,調子依然那么古老。遠古和現(xiàn)在在一句句唱詞里得到了轉換,人們體味著過往,溫習著遠年,顯得那么平和。
馬兒山村舉行的春節(jié)傳統(tǒng)慶典,得到了多方面的支持,也得到了人們的肯定。據(jù)說,他們村成立了龍獅武術隊,得到了文化局的大力支持。他們的演員可以在村中的農(nóng)家樂進行表演,也可以受聘表演,他們的演員都是兼職的,工作表演兩不誤。宋老師對前來采訪的記者說,在旅游盛行的湘西,人文和民俗表演是也一張牌。進行民俗表演是大有可為的,傳承條件也是得天獨厚的……
咀嚼著宋老師的話,我想湘西的社火又要燃燒起來了。社火不僅是舊時的五谷豐登的希冀,也是文化積淀,也是一筆豐厚的財富。
五
年齡遞增使人趨于厚重,走向成熟。
從馬兒山村觀看一天回來,帶著感慨,我開始在想像我們村的社火了。我想,我們村的人們是否也可以一面賺錢,一面兼職民俗表演。既不耽誤發(fā)家致富,也傳承了文化,何樂而不為。
我打算和爹謀劃這件事。但我發(fā)現(xiàn)爹已經(jīng)走到我的前面去了——爹在臘月間就已經(jīng)操練好了一支唱花燈的人馬,在正月初三那天已經(jīng)出門唱花燈去了。他的幾個伙計技癢多年,一直無法醫(yī)治,唯有重操舊業(yè)方能藥到病除。二胡、鑼、鼓一響,花旦、小丑折扇舞動,腰肢旋轉,熟悉的唱詞,把他們帶到了年輕的時候。他們不圖錢,圖的是個高興,自我陶醉,東家喜歡給個二十、三十元,給的少也無所謂,一笑而過。
幾天終了,我問爹,這年頭誰扮演的花旦、小丑啊。在我看來,這的確是個問題,習慣了時尚潮流的潮男潮女們誰還會愿意把自己往古董里搬呢?爹說,這個問題解決得有些意外——村里有兩個學生娃說他們在學校的興趣小組里唱過花燈。爹說完,一臉高興。他似乎獲得了某種預示。
我錯愕了許久,繼而是感佩,感佩人們開始對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視。
我想,社火回歸的腳步近了,一是人們認知上升了層次,二是文化部門的重視和旅游的需要,三是經(jīng)濟上的效能和物質上的相對寬裕。曾經(jīng)丟失的社火,又開始在鄉(xiāng)間燃燒了起來,不能不說是一件振奮人心的事。在快節(jié)奏的生活里,能讓人們多一份精神的回歸和傳承,雖說任重道遠,但我卻看到了曙光。
2011年的春節(jié),我們村里有一支花燈表演隊,有兩位藝人表演唱土地,竄村到戶送演上門。雖然微不足道,但這已經(jīng)是自1995年以來的奇跡了。這標志著我溫習社火的記憶的結束,同時,回歸的文化的民俗的春節(jié)也即將開始,古老的技藝也開始有了傳承。我的心里充滿欣喜,像一個漂泊多年的人抵達故園時的那種神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