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一
游城隍是一種民俗,是耍社火的一種形式。而戶縣北鄉(xiāng)的游城隍,實際上是村民的社火狂歡節(jié)。今年正月初六,聽說中央電視臺的攝制組在戶縣北鄉(xiāng)的定舟村拍攝游城隍的籌備工作,于是在初七這天,我們趕到了定舟村。
村口搭著彩門,村子街道插著社火旗,五千多人的大堡子,按照六村九社的社火民樂會組織,沉浸在耍社火的忙碌和喜悅之中。村子干部招呼了我們吃飯后,說他們沒時間陪我們了。我們在村子轉了半圈后,就去昔日的縣文化局副局長李成文家休息喝茶。他是這個村子人,此次活動擔當的是禮賓的角色。禮賓的要求很高,年事高,威望高,有文化涵養(yǎng)。李局長在家里熱情地接待了我們,說我們在他家門外的街道看見的亭子就是在他家院子做成的,整整做了三天,他義務供煙茶。他的兒子是縣上一個企業(yè)的負責人,這幾天在家練習吹號。我們正聊著,幾個老人來了,原來下午禮賓們要排練,我們就只好起身了。
游城隍是戶縣渭河以南十九個村子重大的民俗活動。距今已有六百年的歷史了。十九村為王守、三過、留南、北馬營、渭曲坊、余姚、祁村、北宋、兆倫、龍臺坊、真守、小王店、富村、康村、卓村、梧村、什王、定舟、元村……各村以社為單位。
城隍二字最早見于《易經》:“城復于隍”。城可以理解為京城、省城、縣城,甚至一個鎮(zhèn)、一片村。隍是溝塹,溝塹內有水叫池,沒水曰隍。說簡單些,城隍就是城池。最早的城隍即《禮記》天子八臘中的水庸(溝渠)神 ,其職責是守護城市。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城隍也分化成眾多的區(qū)域性小神,位置也從溝渠挪到了冥界的入口處,成為地界冥府里屬于閻羅王和土地之間的神祗。后來呢,鄉(xiāng)人把城隍演變成一個人,安上姓名。不同地域的城隍各有所指。戶縣的城隍是為劉邦殉難的紀信,并且稱紀信是某鄉(xiāng)某村人,有鼻子有眼的。劉邦曾封紀信為都府城隍,讓他保護一方官民。
紀信為劉邦而死,意義無所謂。重要的是死的那種形式讓鄉(xiāng)民們尊敬。于是家鄉(xiāng)人以紀信為榮,稱其為“爺”,每年春節(jié)后為其通過耍社火的形式舉行祭祀。而且誰都唯恐落后,主持祭祀者每年輪換一個村子。塑一個泥人供奉在村子的廟中,365個日子城隍享用的糖果和香火不斷。
這樣,城隍爺在一個村子只有一歲的壽命。十九年之后才產生一個輪回。
2007年3月1日(農歷正月12),是定舟村接城隍的日子。此前的緊張、忙碌、爭吵不必說了,單說這天清晨四時,全村人就起床準備:洗嗽、著衣、化妝、綁社火、點燃香爐……7時許,全村人集中在關帝廟前,舉行出發(fā)儀式。文武官、禮賓排列在神爐前,在樂音的伴奏下,祭奠、上香、獻酒、敬果、祈禱……
上午八時許,出發(fā)儀式之后,接城隍的社火隊伍就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報馬兒精神抖擻地開道。馬上的主人威嚴地喝令:“開——道——”
由黃土構造的道上其實只有空氣和風,以及在風中徜徉著的分子,還有兩旁筆挺的白楊樹和擁擠著的玉米桿。所謂的開道只不過是一個儀式,如一臺戲開場前的啟幕。樂器奏響,燈光打亮,各類角色一一登場,其目的不過是為了表演一個故事,演繹幾幅笑影和幾滴淚珠,或者說,滿足人類的精神和娛樂需求。
開道者的身后呢?是浩浩蕩蕩的社火隊伍。村旗、鑼鼓,儀仗隊、彩車、舞獅、耍龍以及竹馬、錢桿、秧歌、扇子舞、傘舞等各式各樣的表演方隊,再往后是迎神隊、樂隊、城隍夫婦乘坐的轎子、文武官和禮賓乘坐的車馬……形式和內容的重復將時光濃縮成一個片斷。只是迎接城隍的人由爺爺變成兒子,再由兒子換成孫子。再蔓延一些歲月呢,爺爺成了孫子,孫子又成了爺爺……
社火的隊伍中,有一輛“桃花女發(fā)馬角”的獨輪車,這是民間的絕活。有點意思。
春節(jié)的陽光還不太溫暖,真的。大地上的麥苗剛從一個悠長寒冷的夢中醒來,回想著荒誕離奇的夢的細節(jié)。春風在四面八方的曠野扇動著翅膀,召回生命和希望的魂魄。鳥兒開始是一只,后來是數只,呼喚著春天的信息。
社火隊伍從定舟村出發(fā),向南,向西,再向北,向元村逼近。上一年,元村人通過上述的形式將城隍從渭曲坊接到他們村供奉。
二
而元村,卻是另外一幅情景。全村老少簇擁在村口,恭迎著定舟村迎接城隍的社火隊伍的到來。隊伍經過的街巷是雙方提前商量好的,家家戶戶的門前擺著煙酒、水果、糕點、茶水……供迎神隊伍的食用。
村子上空回蕩著“今天是個好日子”的旋律,歡快,熱烈。小學操場搭建的交接城隍儀式的舞臺上,翹首坐著元村的文武官、禮賓、樂鼓手以及主祭、秘書長、神婆等,舞臺中央供奉著城隍夫婦的塑像,他們的腳下,是兩位判官和祭桌。舞臺下,是等待觀看交接儀式的元村村民。他們將目睹城隍從他們村消失的過程。他們的心情是復雜的,矛盾的。保佑了他們一年的城隍神像被別人接走,他們悵然若失,可是,這是祖先定下的規(guī)矩,那個泥塑的城隍像,屬于兩鄉(xiāng)兩鎮(zhèn)十九堡幾萬人共同擁有的。
正午一時,定舟村社火隊伍的四匹報馬進了小學操場。霎時,鞭炮奏鳴,群情激奮。不到五華里的路程,社火隊走了四個多小時。其實,這樣的過程是必要的。沿途十幾萬人等待觀看社火,這是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勞作了一年,吃罷年夜飯,燃放了鞭炮,走完了親戚,不就是等待這一天的到來么?這是抒發(fā)情感的時刻,是激情燃放的時刻。新的一年來了,他們要目睹一個神圣的盛典,讓心中的期盼、渴望、希冀和祈禱融入在這個盛典中。他們隨著社火隊伍來到元村小學的操場。
操場上簇擁著數萬人。預先設定好的表演無法進行。旗幟、馬匹、牌匾混雜在觀眾之中。等到定舟村的禮賓隊伍到達舞臺下時,已是下午二時了。萬民肅穆,十九堡城隍總會會長陳景義莊嚴宣布交接儀式開始。
元村共建和諧民樂總會會長致歡迎詞后,鳴炮三聲,擂鼓三通,鳴金三通,尊神就位,神婆為城隍夫婦洗浴,燃香焚錢,文武官、禮賓祭奠,向城隍夫婦鞠躬、跪拜,叩首,獻酒敬果,誦讀祭文,發(fā)表祝文……然后由元村向定舟村移交建冊。之后,定舟村人舉行恭迎儀式。程序內容大致相同。不同的是恭迎的程序復雜、冗長,雙方的祭文和致詞文字有別。祭文在雙方的秘書長宣讀后在城隍的供桌前焚毀。交接儀式結束,城隍夫婦起駕,城隍的文書和隨身物品及城隍夫婦塑像被抬下舞臺,霎時萬民歡騰。endprint
“萬歲!萬萬歲!”操場上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祝福。這是十幾萬個胸腔的共振,從大地駛向遠古和未來。
在我的鄉(xiāng)民們的意識里,太陽、月亮、大地、空氣萬歲過了,人類也已經萬歲過了。如果把城隍定位為漢高祖時的紀信,那他只有兩千多年的歷史,距離萬歲還有七千多年,那么,祝福他萬歲是天經地義的。我的思緒回到鄉(xiāng)民的情感境界之中。他們崇尚的是神秘文化和原始信仰。比如鬼魂、占卜、巫術、夢幻、祭祀、天象、屬相、數字、風水、陰陽等等。理智地分析,這是由于缺乏科學意識和文化素質,但這的確屬于鄉(xiāng)民們的情感享受。擁有了如此眾多的生活內容,他們的情感境界才如汪洋大海。中國在全球的地理位置是居中的,決定了在文化需求上處于中間狀態(tài)。與歐洲人追求物質滿足,印度人崇尚精神享受不同,中國人注重情感享受。這其中有緯度和經度的巨大差異。儒、釋、道這些東西是玩弄人的情感的,但同時又極大地填充著中國人的情感空間。情感和性情這類玩藝兒彌漫著整個中國,在中國人的心靈深處占據了深刻的位置,并形成這一民族的文化母題。構造一種情感境界也是孕育一個民族的靈魂。
而游城隍的活動呢?則是民間的一種文化模式。乞求平安,渴望吉祥,希冀豐收,如此等等。我的鄉(xiāng)民們不習慣在肅靜的氣氛中咀嚼儒、釋、道中艱澀的詞句,沉緬于一種既歡快而又簡潔的祭祀程序中。在他們的意識形態(tài)中,孤獨和寂寞是人生之大不幸。他們經歷了生活中太多的苦難,自然期盼城隍是幸福者的化身。他們勞作一年,盼的就是游城隍那個短暫的時刻。那一刻他們會泄盡整整一個年頭的恨和愛,怒與喜,渾身輕松之后又去迎娶另一個歲月的新娘。
三
擁有了城隍爺的社火隊伍離開元村向定舟村出發(fā)了。
報馬之后,旌旗飄揚,鼓樂喧天。供有城隍夫婦牌位的亭子翩然而行,城隍夫婦的轎子簇擁前行,文武祭官冠冕堂皇,威風八面,或捧文卷,或端印璽,或拿簽簿,或抱簽桶。末尾是載著城隍夫婦生活用具(如被褥、碗筷、臉盆、尿罐)的車輛。這時,北方的大地上就矗立起一道屏風,上面雕飾著古樸、陳舊的畫紋。城隍以及夫人在其中安祥地坐著,瞻仰著太陽以及白云、藍天,透視著春風和四處流淌的空氣,俯視著他們的臣民,還有大地上的萬物,享受著生命在自然間存在的所有快樂。
民俗是一個民族的精神畫卷。它集文化精神和傳統(tǒng)風俗(民風)于一身,是被思想家和藝術家開墾的處女地。當我們不自覺地沉迷于一種民俗的畫面中時,其精神也就被思想家和藝術家不經意地耕耘過了。
這是真正的城隍巡游儀式。
“游”是一個浪漫的詞語。不緊不慢,無拘無束,隨心隨意。甚至還附著一些鬼魂的倩影。大地的屏風上這時就呈現著城隍的影子。笑也嘻嘻,情也切切,如蒲松齡筆下狐女般嫵媚。城隍如此不嚴肅,但卻被我的鄉(xiāng)親們關愛,或深深地關愛著我的鄉(xiāng)親們。
渭河平原的南岸,此刻村村空巷,萬民塞道。他們在爭相觀看城隍的社火巡游。萬民和城隍爺共享一輪春日,一抹春風。
報馬和社火隊進了定舟村。城隍爺接回來了,定舟村沉浸在躁動和歡騰之中。這一年,他們要和城隍爺同呼吸、共命運了。城隍爺將保佑他們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畜興旺。自十九年前他們將城隍爺從真守村“搶”來,他們的日子就一天天好起來。特別是近幾年,村子辦起了數百個紙箱廠,經濟發(fā)展了,村民富裕了。這不是城隍爺的功勞么?
根據回憶,十九村游城隍、耍社火的歷史已有幾百年了。公元1964年因破“四舊”此項活動中斷,20多年后,定舟村五社一個老婆做了個夢,縣上要在真南村搬爺像。于是,一傳十,十傳百,一幫老漢老婆用泥塑了城隍夫婦的像,供奉在真南村,1989年正月,定舟村出動數千人在真南村挨家挨戶地搜,將城隍夫婦的塑像用社火接到他們村子,由此又繼續(xù)了十九村輪回游城隍的活動。渭河南岸的這面土地上,從此又籠罩著城隍的影子以及魂靈。
土地,又名社,其前身為社神,又稱社公。漢代緯書《孝經援神契》里說:“社者,五土之總神。土地廣博不可遍敬,故封土為社而祭之,以報功也?!敝螅恋匮葑?yōu)楹笸?,屬于皇帝所壟斷祭祀的神祗。西漢以后土地被尊為土地神。宋代以后,土地神的職責明確了,即為負責保管及護送死者靈魂進入冥府。如此,土地神的地位每況愈下。然而在民間信仰中,土地神的地位卻至高無上。
和土地一樣,城隍神也是頗為古老的自然神,但從隋唐開始,逐漸形成了正人君子死后成為城隍的觀念。但在精神的地位中,二者都屬于身份卑微的賤神,成為為泰山君府,酆都大帝或閻羅王跑腿辦事的神祗。到這里,渭河南岸這塊地域上的鄉(xiāng)民們對于土地和城隍的情感謎底自然揭曉了。他們對于土地的鐘情,對于耍社火的熱衷,是與他們的社會地位密不可分的。
尊崇土地和城隍,就是尊重鄉(xiāng)民們的身份和命運。土地是他們的情感載體。城隍是他們的情感偶像。熱愛土地的原因不僅僅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還在于土地負載著他們生命的航輪。游城隍、耍社火則是鄉(xiāng)民們的精神巡游,是生命的一種調整過程。
土地是一面巨大的屏風。在鄉(xiāng)民們的情感境界中,它是一面照耀靈魂的鏡子。在這面屏風中,城隍的面影溫柔、忠厚、淳樸、善良、慈祥、歡樂,濃縮著鄉(xiāng)民們的精神與氣象。鄉(xiāng)民們與城隍在這面屏風上共舞社火,鼓舞狂歡,直至生命的一個個輪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