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陽
繼騎車去登山系列活動首站七一冰川站成就圓滿后,我“順理成章”地入選了第二站哈巴雪山站的陣容,只不過用10個加班日和每天少得可憐的睡眠時間換來屁股下方寸機艙座位的我似乎被疲勞折磨得有些不在狀態(tài)。帝都糟糕的空氣讓整個冬季越發(fā)慵懶,盡管出行清單上幾組數(shù)據(jù)明亮而又刺眼:開始90公里起伏路,次日50公里中三分之二的爬坡,2600米的哈巴村徒步上升至4100米的大本營,大本營到5396米頂峰接著一直下撤回到2600米的哈巴村。這可是趟大活兒,它提醒我應(yīng)當(dāng)多出現(xiàn)在京郊的騎行爬坡路線上以及增加與力量器械的接觸頻率,只可惜我什么也沒干,但時光卻永遠無視呆坐或者百無聊賴,現(xiàn)在回想起來,麗江所謂的古鎮(zhèn)里那些寫著發(fā)呆的小院或者各種吧真是弱爆了,只要你有呆,在哪發(fā)都可以。
我們用了半天時間騎車逃離那條充斥著重卡、攪拌車、拖拉機和私家車的214國道,期間我甚至差點被一輛玩命貼邊兒轉(zhuǎn)彎的攪拌車擠下路基。而連續(xù)下坡時,這條令人憎惡的國道會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連續(xù)兩道棱角分明的減速帶,那種緊迫感就好像,凌晨你睡眼惺忪的在帳篷里對著脈動瓶子噓噓,放到一半時突然發(fā)現(xiàn),我擦,滿了,超級不爽。
我們的隊伍人數(shù)比上一站時擴充了一倍,VAUDE的裝備贊助也比上次更加闊綽——非常適合冬季騎行的軟殼夾克和能夠應(yīng)對突變天氣的、采用環(huán)保面料制作的輕型硬殼外套。以至于活動的總指揮包子笑稱:“以后大家要多來參加冬季活動啊,冬季領(lǐng)到的裝備都是尖兒貨。”
整個騎行階段的精華部分始于當(dāng)天下午的虎跳峽,納西語稱為“撫魯阿倉過”,撫魯為銀石山,阿倉過為阿倉峽,全稱為銀石阿倉峽。這個世界上落差最大的峽谷峽長17公里,谷地海拔1800米,江面落差二百多米,有18個險灘。各段江面奇窄,飛瀑直瀉,巨石橫生。著名探險家洛克把虎跳峽看得極重,作為地理學(xué)家和西方納西學(xué)之父,他于1924年春天進入虎跳峽,用了近半年的時間去領(lǐng)會大峽谷的壯美。他在書中寫道:“峽谷本身的景致真是無與倫比,頂上覆蓋著白雪的懸?guī)r,像鉆石的皇冠閃閃發(fā)光。5000米的山峰高高地聳入藏區(qū)藍色的天空,而在山腳,約3000米以下,亞洲最大的河流在奔流。峽谷越深越窄,平靜的江水漸漸變?yōu)闆坝颗炫扰叵鸬暮榱?,飛濺的浪花沖擊著狹窄的峽谷。目睹這條江水的兇猛氣勢,不禁使人毛骨悚然。這條江水沖破很多堅硬的黑石灰?guī)r,沖擊著雄偉的玉龍山山腳。這條雄偉的大江越往前,開辟越深,沖決著一個個的山巖障礙,甚至沖決了這座高近6000米的大山阻攔?!边@絕對是這個星球上最酷的公路騎行線路之一,因為奔向哈巴雪山的我們就騎行在懸崖一側(cè),鮮有護欄,從上虎跳到當(dāng)晚住宿的中虎跳路段幾乎全程爬坡,峽谷中混亂無序的氣流偶爾會把人推向崖邊,盡管處于枯水期,又被上游水壩閹割了的金沙江看上去變得恬靜又安詳,但它卻令峽谷更顯幽深并帶有一股足以使恐高者嚇尿的邪惡氣質(zhì)。在左側(cè),巨大的巖壁又幾乎近在咫尺,那種蠻荒的、壓倒性的氣息無處不在,道路上時常出現(xiàn)的破碎巖石傳達著它“一切盡在掌握中”的信息。我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又舉重若輕,因為這一整天的騎行治好了因不適應(yīng)南方冬季陰冷夜晚而引發(fā)的感冒,這對兩天后的高海拔攀登來說無疑是個好征兆。
經(jīng)過下虎跳的酣暢放坡后,就進入兩天騎行中的魔鬼路段,它有些像京郊著名的高崖口爬坡線路,但海拔高出一倍,距離也足足長了兩倍。對于騎行這種高耗氧量運動來說,已然可以稱之為空氣稀薄地帶,加上腿部從昨天開始堆積起的乳酸,使得顫抖和喘,成為了今天的主旋律。我能想像到道路如繩梯般盤旋而上,盡管這里夜間的溫度已低至零度,但仍舊有大片綠色田野從散落在寬闊溝壑中的村落四周綿延開去,而在道路的更高海拔處,卻秋意甚濃,大有劉禹錫筆下的“山明水凈夜來霜,數(shù)樹深紅出淺黃”之美,令人有種“這不科學(xué)”的恍惚感??諝馇逅靡裎业鹊鄱即迮谌绻唤?jīng)適應(yīng)直接空降此地,估計得來上幾口尾氣才能悠悠緩過勁兒來。沒有岔路,整個騎行隊伍拉得很長,每個人都能夠根據(jù)自己的狀態(tài)盡情發(fā)揮。在大部分的時間里,沒有風(fēng),沒有汽車,沒有聲音,沒有一切文明的矯飾,時光似已在這里凝滯,一個彎道,又一個彎道,若非鏈輪傳動時低鳴的咔咔聲在耳邊回響,以及大腿偶爾會酸脹著提醒,我真會有種靈魂出殼的空靈感。惟一給我?guī)砺闊┑木褪亲詈蠓牌轮凉痛宓奈骞锫飞嫌袛?shù)段長達百米的冰雪,推車步行時我備受啟發(fā):如果你在生活中是一名經(jīng)常參與競技的騎行者,那么在長途騎行時請放下那份慣性的盡快到達目的地的競技心態(tài),這很容易使你遠離旅行生活的美妙而淪為無聊騎行的犧牲品。這或許也是活動小插曲之一的爬坡賽最后被安排在哈巴村里舉行的原因。
4100米,有比帳篷堅固一百倍的木屋,有供四肢舒展的木床,有不必窩著肚子夾菜的木桌,有源源不斷的熱水,哈巴雪山大本營擁有國內(nèi)最頂級最奢華的硬件設(shè)施。技術(shù)培訓(xùn)、沖頂說明會、身體檢查,平安夜里盡情享受零食,我們的登山隊軟件方面也樣樣不落。很明顯的是,空氣中彌漫著登山前特有的焦躁、疑慮、興奮、忐忑交織在一起的情緒。兩天騎行加一天的徒步所產(chǎn)生的適應(yīng)效果比強筋壯骨大力丸之類的補藥還有效,盡管每個人的疲憊等級不一,但全隊,包括初次涉及高海拔活動的隊員沒有一名因為心率和血氧含量指標(biāo)不合格而剔出登頂隊列之外。
無論是上山途中還是下山途中,我的意識同樣遲鈍。越是向上攀登,目標(biāo)對我而言似乎就越無足輕重,而我對自己也變得越漠然。我的注意力渙散、記憶力衰退,精神的疲憊遠遠勝于身體的疲勞。坐下來休息是何等的愜意,然而也很危險。筋疲力盡而死跟凍僵而死同樣“令人愉悅”?!匪辜{爾
凌晨3:45,由頭燈組成的一字長龍陣向哈巴頂峰開拔,哈巴雪山之所以被稱為初級或入門級雪山,是因為其整條攀登線路實際上是由三個大巖包和一個大雪包組成,并不需要使用太多的技術(shù)器材,但我從沒有忘記哈巴是一座真正的雪山,在它并不算久遠的攀登歷史中,在它貌似簡單又清晰的攀登路線上已經(jīng)有七人罹難。每座山峰都擁有屬于自己的性格,在整個過程中,從頭到尾它就出了一招,風(fēng)。凜冽而又凌厲,我們暴露在毫無遮蔽的陡峭的大巖坡上,無力招架也無處遁形,我就像一臺破舊的拖拉機,慢慢推進隨時熄火,因為它隨時讓我這個一百六十多斤的胖子踉踉蹌蹌,不得不用登山杖撐住身體,它幾乎擊穿了我頭上那頂頂級軟殼小帽,頭皮陣陣發(fā)麻。巨大的轟鳴聲將我緊緊包裹,仿佛置身于計劃經(jīng)濟時代老國營紡織廠的織布車間。準(zhǔn)備會上包子說大風(fēng)會讓體感溫度達到零下20℃,只有身臨其境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Fei,身材嬌小卻又體能超棒的女孩兒,在騎行階段始終保持在隊伍前列,但如此殘暴的冬季攀登環(huán)境卻讓她吃了大虧,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我頭燈的光柱中時,正伏在巖坡上一動不動,我們大聲說著什么,卻被大風(fēng)扯得支離破碎。她的體重幾乎只有我的二分之一,極有可能直接被卷下山去。這就是在登山伊始,哈巴給予我們的冷酷無情的當(dāng)頭棒喝。
疲態(tài)初現(xiàn),我們在黑暗中終于得以半掩在巖石后面避風(fēng),向?qū)У念^頭老羅,那個有著絳紅色面龐,靠譜又忠厚的納西族漢子在緊張地評估著繼續(xù)攀登的可能性,我和菜頭教練則花了五分鐘時間點著兩根煙,氤氳中我思索著如果我們就此下山將會意味著什么,或許在回去后的某段時間內(nèi),會被太多的“如果”包圍,甚至經(jīng)過流年沉淀后,這些個“如果”依然成為那段記憶中的符號。我提醒自己,別在山上去尋找什么真理和答案,還是抽支煙來得輕松愉快。接著,向東橫切至雪槽內(nèi)繼續(xù)向上的指令傳來,相對安全卻并沒給攀登帶來什么質(zhì)的變化。
光影隨朝陽變幻,升騰翻滾的云海上,遠處仙宮般的稻城三神山和梅里神山清晰可見。我像一個年邁又患有帕金森綜合癥的老人哆哆嗦嗦掏出相機,想掃描一張全景,卻在一秒鐘內(nèi)被一組旋風(fēng)組合拳掀翻在地。
向?qū)冊谘┚€以上的絕望坡鋪設(shè)了長達600米的豪華路繩,我已經(jīng)爬升了七個小時,累得連過節(jié)點時擰鎖門的力氣也沒有,雪面已經(jīng)形成了薄脆餅?zāi)菢拥谋鶜?,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呼吸中滿是唾液糊在保暖面罩內(nèi)層上難聞的味道。我無比羨慕上方20米處的西塘,這個壯得像頭牦牛的攀巖者每走上二十幾步就坐下來休息會兒,他居然能坐下來?我也想坐下來休息,緩解跟腱和小腿的酸痛—它們緊繃僵硬得就像塊頑石,可一旦我的屁股接觸了地表,身下的大冰殼就厭惡地將我向下推去,盡管嘗試用冰爪穩(wěn)固住底盤,手掌抵住冰鎬防止滑墜,但其他肌肉群卻不滿意我這么做,它們痙攣著尖叫抗議,以至于我連10秒鐘都堅持不住。
路繩盡頭,前方月亮灣,U形雪盆,頂峰前的天然避風(fēng)港,哈巴雪山對登山者們僅有的恩賜。我有些眩暈,強弩之末的真正奧義在腦海中彌散開來,對時間和海拔已完全不再敏感,令人沮喪的持續(xù)大風(fēng)讓我忽略了補給的重要性,事實上我只在4900米換冰爪的地方嗑了一袋能量膠并囫圇吞下了一個小面包,而此刻卻又顯得微不足道。走在我前方的教練菜頭忽然轉(zhuǎn)身扶著娜娜開始下撤,在經(jīng)過我時,菜頭拋下一句話:“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如果你覺得自己的體能還算充沛,就盡量去追上第一組的隊員,否則就下撤。”十一點半了?什么意思,包子在出發(fā)會議上反復(fù)強調(diào)的登頂關(guān)門時間是11點還是12點任憑怎么努力也無法回想起來。我懵在原地,作為第二組突在最前面的他們先行下撤讓我備受打擊,我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追上第一組,憤怒和絕望降臨了。Mark F.Twight在《極限登山》中總結(jié)道:“不良的態(tài)度會使人心煩意亂,無法集中注意力,不能充分發(fā)揮能力,最終導(dǎo)致失敗。而在登山運動中,不良態(tài)度的詞義并不能用一般定義去理解,憤怒和絕望的情緒曾支撐許多攀登者完成困難的路線—有些人甚至對這種情況習(xí)以為常。許多偉大的攀登都是在痛苦的折磨之下完成的。不明就里的人可能會把痛苦和折磨當(dāng)做不良的精神狀態(tài),但是焦慮、混亂和懷疑經(jīng)常能成為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包括在藝術(shù)和生活中都是如此?!钡也]有因此再往前前進一步,因為我完全符合Mark對不良態(tài)度的定義—任何能阻礙你實現(xiàn)目標(biāo)的精神狀態(tài)。那時,意志、忍耐和自信已悄然離去。
在高山環(huán)境中,任何人都不能掌控全局,但也別放松對自我的控制。我在下撤時走錯了兩次路,還在巖坡上滑墜了一次,巨大的沖擊力直接將沖鋒褲腳拉扯到了雪套外面,手指也被滾石砸傷,鮮血浸透了手套。內(nèi)心充滿了丟盔卸甲的潰敗感和恐懼感?!盎氐酱蟊緺I,拿回扔在木床上剩下的半瓶可樂,然后一口氣把它干掉”,最后支撐我繼續(xù)下撤就是這么看似簡單可笑的理由。頭燈下,松蘿間,我跟在包子身后終于最后一個滾回了哈巴村。那里,萬里霜天靜寂寥。
許多人都對遙遠的山峰魂牽夢繞,而騎車去登山本身就充滿著羅曼蒂克式的懷想,無論我們這些人是出于淺嘗輒止、重返巔峰還是探索未知的目的。就如阿爾瓦雷斯所說:“當(dāng)所有的壓力釋放后,血液的流動便愈加暢快淋漓。那些可能的危險不過是在磨煉人的感知力和控制力。也許這就是高危運動的魅力—刻意提高努力的難度,并全神貫注于其中,這樣仿佛就能驅(qū)趕心中煩人的瑣事?!边@就好像人生的縮影,選擇、修正、選擇,你每天都在做很多看起來毫無意義的決定,但某天你的某個決定就能改變你的一生。在山上,在特定的時間里,一舉一動都事關(guān)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