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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誰

2014-03-04 20:50:30黃金明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張琴肥豬

黃金明

他喜歡“腦?!边@個詞,仿佛他的頭部確實隱藏著一個神秘而遼闊的大海,波濤洶涌或平靜如鏡。在幽深的海底,一些人、事件或物體,就像沉船深藏不露,沒有聲息,沒有痕跡,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在冬日的一個夜晚,孫山的腦海倏地“蹦”出一個詞語:肥豬。這是一個人的名字。更準(zhǔn)確地說是該人的綽號。至于其真名實姓,孫山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好在這個綽號所代表的那個人(主要是那張臉)在孫山的腦海完整、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但這張臉沒有任何豬的特征,看上去也不肥胖,反倒稱得上俊美,這就讓孫山有一種怪異的感覺。這個人的五官剛才還很具體,但瞬間就變得模糊不清,像一個他在夢中遭遇的人。孫山還是努力記起了一些有關(guān)肥豬的情況或事情,這使他毫不猶豫地斷定,肥豬是(至少曾經(jīng)是)他的老朋友,曾在他的生活中扮演過重要角色。而他退出孫山的生活舞臺乃至銷聲匿跡,已經(jīng)成了事實。他到底是因為什么,又有多久,孫山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朋友,這是一個給人帶來溫暖的字眼。此刻,孫山想起肥豬,就感到眼前升起了一片火光,將這個寒冷的冬夜短暫地照亮。

多日以后,孫山認(rèn)為他想起肥豬的那個時刻,是匪夷所思的,充滿突如其來的偶然性。在當(dāng)時卻顯得平淡無奇。他只是對自己居然將一位老朋友那么徹底、長久地遺忘感到奇怪。他喜歡“腦?!边@個詞,仿佛他的頭部確實隱藏著一個神秘而遼闊的大海,波濤洶涌或平靜如鏡。在幽深的海底,一些人、事件或物體,就像沉船深藏不露,沒有聲息,沒有痕跡,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只有極少數(shù)憑借記憶的打撈,才能浮出水面,這也是十分偶然的,譬如他想起的這個肥豬。肥豬就像一根針,被從海底撈了出來。但一個有好幾月乃至好幾年都被遺忘的朋友,又算是什么朋友呢?孫山笑了笑,我思故他在。他的頭腦有一個念頭像煙花在閃耀并熄滅,他差點抓住了肥豬的職業(yè)或身份。妻子曲榆的一聲尖叫打斷了他的思路,他感到那根針又“嗖”地滑入了海底。

他惱怒地問:“撞了邪呀你?”曲榆裹著長浴巾從沖涼房走出來,說:“差點跌了一跤,還好?!鼻芎苊鐥l,但平衡能力很差,動不動就會摔跤或撞頭碰腳什么的。孫山望著她,說:“你記得肥豬嗎?”曲榆說:“我從不關(guān)心你的朋友?!笨瓷先ミ@么輕盈健美的女人,為什么動作笨拙得像一頭豬呢?孫山惡毒地想。至于那個老朋友,孫山除了記起他的綽號以及他影影綽綽的模樣,再也沒有什么了。他完全成了一個陌生人,這種感覺既虛幻又真實。孫山望著妻子,她膚體白皙,飽滿結(jié)實,生機(jī)勃勃。她裹在浴巾里的身體曾經(jīng)是一個神秘,一座寶藏,但如今他沒有什么新鮮感了。這個寶藏被挖掘得差不多了,就像一個開采殆盡、即將廢棄的礦場。但她仍給他一種陌生的感覺,這也許是冷漠。孫山由經(jīng)驗可知,即使是多年同床共枕的夫妻,仍然有無處不在的隔閡和無法逾越的鴻溝。在曲榆的身體深處,始終存在著他無法進(jìn)入的陌生地帶。他早已喪失了探究的興趣。這種陌生感從未離去。他只是厭倦了。

孫山想,肥豬是誰呢?也許他早就不在人世了。也許他不過是孫某臆測的一個人物。這些可能性是有的。但他還是被一股對老朋友的懷念淹沒了,溫暖中帶著一絲悵惘。

當(dāng)天夜晚,他們做了愛。孫山盡管像一個熟練工人在車床上一絲不茍地操作,但肥豬那張五官模糊的臉老在眼前晃來晃去。他冒出一個怪念頭,那個趴在曲榆絲綢般光滑柔軟的軀體上的人,長著一副豬的腦袋。這讓他惡心,仿佛吞了一只綠頭蒼蠅。

作為“旭日”文化傳播公司的書刊編輯兼詩歌作者,孫山的交游不算封閉,但稱得上朋友的也沒有幾個。經(jīng)常來往的人,大多是文藝圈的,譬如鼓搗詩的、畫畫的,或做什么策劃的,還有一兩個在大學(xué)謀職的評論家。當(dāng)然也有幾個異性朋友,曾一度跟他保持著清白或曖昧的關(guān)系,但也說不上有特別的交情。據(jù)說,社交專家將人際關(guān)系劃分為陌生人、熟人、朋友之類,而朋友又有普通朋友(如酒肉朋友)、好朋友(即哥們)及死黨(又叫知己或兄弟)之分。孫山的分法簡單而極端,非此即彼,沒什么中間界限。朋友之間,是同聲共氣互訴衷腸乃至兩肋插刀的,不能就不是。換言之,他將那種互相利用的人際關(guān)系摒棄于朋友之外。按照這個嚴(yán)苛的標(biāo)準(zhǔn),孫山在果城的朋友就屈指可數(shù)了。他一個個過濾和篩選,發(fā)覺他的朋友當(dāng)中沒有一個符合他對肥豬的想象。肥豬是一個生意人。這是他在某個清晨靈光一閃想起來的。至于他做什么生意,卻一點頭緒也沒有。孫山不禁暗罵自己,腦子是越來越不好使了。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懷疑記憶的可靠性,相反還得倚重它。

孫山上網(wǎng)去搜索關(guān)于肥豬的網(wǎng)頁、圖片或博客,但一無所獲。在粵方言區(qū)里,“肥豬”有貪婪、好食、嗜睡及蠢笨等諸種寓意,總之是一個帶有侮辱性質(zhì)的詞。即使是在彰顯自由與個性的網(wǎng)絡(luò),也不怎么受歡迎,至少,他沒有找到一個單純以“肥豬”為網(wǎng)名的博客。當(dāng)然,“小豬天上飛”、“粉紅色的小胖豬”之類并不鮮見。孫山在工作中曾借助搜索引擎的強(qiáng)大功能,解決了不少難題,在尋找一個老朋友上卻屢遭碰壁。也許,肥豬是個賣豬肉的吧,根本就沒上過網(wǎng)。

好幾天來,孫山搜索枯腸,卻漫無頭緒,看來有必要借助朋友們的力量。作為一位寫詩的人,孫山不否認(rèn)自己有點神經(jīng)質(zhì),他向來對未知事物深懷敬畏。出于謹(jǐn)慎的需要,孫山?jīng)Q定在朋友間展開隱蔽、委婉的調(diào)查,這樣才不至于陷入可能的被動之境。盡管如此,等到事情發(fā)生時,仍然像一次突發(fā)性災(zāi)難,完全超出了他的控制。

孫山在筆記本上草擬了一套方案,當(dāng)時他以為這是可行而安全的。他先去約張非吃飯。張非是一個油畫家,他絕對夠朋友,是一個講義氣的鐵桿哥們,是一個可以交換隱私的兄弟,是一個可以托孤的生死之交。早幾年,孫山遇到一個搞音樂的美婦人,曾有過離婚而跟她過的念頭。正是張非的力勸使其懸崖勒馬。事后證明張非是對的,孫山至今對他仍抱有感激。

張非的理由其實沒什么說服力,他既說不出那婦人有什么不是,又說不出他們在一起有什么問題,而只是力陳:結(jié)婚本來就是一個錯誤,但你結(jié)了,最好就不要去離。離了再結(jié),那是瘋狂的行為!換人是沒有意義的。我不否認(rèn)該女人的魅力,她可能是一個好女人。很多女人都很好,而一旦成了你的老婆,都無一例外變成你的噩夢。如果你想讓她保持吸引力,就千萬不要跟她結(jié)婚,永遠(yuǎn)不要跟她上床。孫山認(rèn)為這是似是而非的歪理。張非曾離過三次婚,暫時沒有再婚的打算。他們是互知底細(xì)的,擁有一些共同的秘密。至少,信息是共享的吧。孫山想,他有一部分記憶像錢財儲存于張非的心底,對方就像一個儲物柜或記憶銀行,有必要的時候,就去找他取用。女人一再讓張非失望,但不等于別人也會重蹈覆轍。另外,就張非的行為而論,跟他的理論是相抵牾的。張非說,我就是那只小白鼠,實驗證明我是對的。我是實踐出真知。孫山不服氣。張非只好亮出了他的王牌:“該女人是靠不住的。她跟陳榆父還有一腿。說別人的隱私,很不道德,況且還涉及朋友。本來我不想這樣的,都是你逼我的。你不要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我,此事很容易證實。你只要給陳榆父打個電話就行?!睂O山?jīng)]有問陳榆父。那樁婚姻就這樣流產(chǎn)了。他們是怎樣分手的,孫山都毫無印象了。也許是大家都厭倦了,分道揚鑣,漸行漸遠(yuǎn)。由此可見,這段戀情,也挺可笑的。如果不是這次見到張非,他全都忘了。

兩人喝了幾杯,孫山漫不經(jīng)心地說:“好久沒有肥豬的消息了?!?/p>

“不會吧?你還會惦記他?”他張大嘴巴,表情夸張得像看到了一個外星人或什么怪物。

“不管怎么說,他畢竟是朋友。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p>

“兄弟,寬容是美德,但一個人像你這樣寬宏大量,那就不是寬容,而是腦子進(jìn)水了。他不是一頭豬,你才是呢?!?/p>

“你為什么要罵我呢?”

“他做出了那樣的事,你還這樣對他。你太軟蛋了?!?/p>

“事情都過去那么久了,算啦!”

“我靠,你是不是一個男人!他做出了禽獸不如的事,你竟當(dāng)作沒發(fā)生過。當(dāng)時你的表現(xiàn)就讓我十分失望,要不是你拼命抱住我,我非當(dāng)場閹掉他不可!你是我的兄弟,你受辱就是我受辱。對不起你的人,就是我的敵人。不要說去揍區(qū)區(qū)一個肥豬,就是殺人放火,我也絕不含糊!”

“那也算不上什么。也許我也有不對。”

“你的確是有問題,我看你是瘋了。他睡了你老婆,你居然覺得不算什么——”張非咆哮如雷。

“這——”孫山覺得頭腦中“嗡”的一聲炸響,一陣顫栗從頭到腳,貫穿了他的身體,像猛力松開的彈簧那樣震顫。他低聲說:“這點我倒是想不起來?!?/p>

“孫山,我作為一個男人和你的兄弟,有義務(wù)提醒你,這樣的事情你不應(yīng)當(dāng)忘記。”

“你怎么知道的?”

“當(dāng)然是你親口告訴我的?!睆埛钦f,“你還帶我將那對狗男女——對不起,她畢竟是你的老婆——堵在葵花賓館的房間里。那天我是準(zhǔn)備要人流血的。呵呵——”

“也許我們將另一個人跟肥豬混為一談了,”孫山尷尬地說,“可能我們談?wù)摰牟皇峭粋€人。”

“不可能!我知道你老婆只跟肥豬一人有染,”張非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還有另外一個男人!”

“肥豬叫什么名字?他是干什么的?”孫山覺得頭腦亂成了一鍋粥。他拍著頭說,“你瞧我這腦子!”

“你一直沒說過呀。我怎么知道?我不認(rèn)識他。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不過,他那副尊容我倒是見識過,真是兩個肩膀上扛著一只豬腦袋,肥頭大耳,蠢笨丑陋。嘻嘻,老實講,尊夫人的那個品位呀——”

“別說了!”

“你要找他干什么?”

“我要殺了他。但我到哪兒去找他?”

“也許尊夫人知道?!?/p>

孫山愁眉苦臉,半晌不語。他盯著張非,張非說得一本正經(jīng),沒有任何開玩笑的成分。沒有人會拿這種事來開玩笑。這是要鬧出人命的。張非忽然大叫:“來,干杯!”

孫山回到家里,強(qiáng)抑住質(zhì)問曲榆的沖動,張非的話沒有給他帶來什么實質(zhì)性的幫助,反而將他的思緒擾亂了。他不會天真地認(rèn)為,曲榆能向他提供答案,但還是問她:“我不會相信你會忘記肥豬?!鼻芾淠鵁┰甑赝?,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肥豬曾經(jīng)是我的朋友,但后來不是了。這個原因,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只希望你能告訴我,他在哪兒?他過得怎么樣?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不會動他一根汗毛。過去的事情就當(dāng)是一場夢好了,我強(qiáng)迫自己全忘了。老實說,我連他的模樣都不愿意記住了。我發(fā)誓,我不會再追究這件事。但是你得告訴我他的近況,我不希望他跟你還有什么瓜葛——”

“且慢!你越說越離譜了——”曲榆挺起脖子嚷道,她像一只警覺的貓,一只受到威脅的鵝,一條就要發(fā)起攻擊的蛇。她深深呼出一口氣,說:“盡管我正在遭受莫名其妙的侮辱,但我還是不想跟你吵架,我必須澄清一個事實,一、我根本就不認(rèn)識什么肥豬,我不管他是人類還是畜生;二、我跟任何人都沒有過你所指控的類似瓜葛,不管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你今天想干什么?不妨直說。你姑奶奶奉陪到底!”

“葵花賓館你不會忘記吧?還有張非?!?/p>

“這個爛鬼賓館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至于你那個狐朋狗友,我沒有什么好印象。我見過他不止一次。我發(fā)誓,他一直想勾引我,他的一雙狗眼總是趁你不注意的時候,色迷迷地盯著我的胸部。他給我發(fā)過幾個莫名其妙的短信,我根本就不吃這一套!”

“沒有根據(jù)的事就不要捕風(fēng)捉影了。我要談?wù)摰氖欠守i。你不要岔開話題。好,你要裝傻,我就跟你直說好了,那天你跟肥豬在葵花賓館鬼混,被我跟張非堵在房間里頭了?!?/p>

“孫山,你瘋了!”曲榆以一種出奇平靜的聲音說。

她氣得全身打戰(zhàn),扭頭走入臥室,“啪”的一聲關(guān)上門。孫山盯著那扇門,嚴(yán)絲合縫,連燈光也無法泄露。他覺得妻子變得十分陌生,他不知道應(yīng)該相信誰。那個折磨人的“肥豬”,依然沒有什么線索。

孫山找了個閑暇的下午,打通了好朋友陳榆父的電話。他是一位小說家。也曾經(jīng)是孫山的情敵,這是張非的說法。兩人一直是好朋友,至少,在孫山的印象中,兩人從來沒鬧過什么別扭或矛盾。

“你有肥豬的電話號碼嗎?前幾天丟了手機(jī),很多號碼都找不到了。”

“有呀?!?/p>

“待會發(fā)給我。我先跟你說個事兒。我好久沒見他了。不知道他的生意怎么樣?”

“不清楚。我好久沒去他的書店了。老實講,我好久沒逛任何書店了?,F(xiàn)在的書很沒勁,什么書都沒勁。咱們也過了拼命買書的年紀(jì)了。想當(dāng)年,咱們一塊兒擠了一個多小時公交車,找肥豬那家窩在中山大學(xué)旁邊小巷的小書店買《卡夫卡日記》,覺得還是昨天的事兒。唉,十年時光就這樣過去了,那本書翻都沒翻過!”

“肥豬是開書店的啊。他選書的眼光還是不錯的?!?/p>

“那倒是。書店的老板,好歹也算半個文化人。這肥豬也挺不容易的。有點書賣的小書店,都紛紛倒閉了,還活著的就數(shù)博爾赫斯書店和他這個了?!?/p>

“他這店名也很有意思。”

“尤利西斯書店,呵呵,名字意味著一切——”

“聽說搬了新址?”

“沒有吧。還在中大旁邊的怡樂路啊?!?

“哦,將他的號碼發(fā)過來吧。謝老兄。”

孫山掛掉手機(jī),很快得到了一個數(shù)字。他如獲至寶,覺得這個數(shù)字是一把鑰匙,那個像鐵鎖頭一樣的黑暗謎團(tuán),將會應(yīng)聲而開。但那個手機(jī)號碼無法打通,只傳來“已欠費停機(jī)”的錄音。孫山焦慮極了,他發(fā)瘋似的反復(fù)撥打了無數(shù)次,仍然沒有改觀。好在,還有那個書店。怡樂路是一條小街,徒步一個來回花不了十分鐘。

當(dāng)他去到怡樂路時,他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尤利西斯書店蹤影皆無,也許真是搬遷或倒閉了。他去路邊的幾個小商鋪打聽,沒有一個人認(rèn)識肥豬,也沒有人知道這家書店,仿佛這家書店壓根就沒有存在過,至少在怡樂路是聞所未聞的。失望而疲倦的孫山又撥響了陳榆父的手機(jī),陳榆父聽他沒頭沒腦地數(shù)落了一大通,一聲嘆息:“沒想到呀,沒想到?!?/p>

“要找肥豬,就沒別的辦法了?”

“張琴也許知道。咱們第一次去那個書店,買那個卡夫卡,就是她介紹的?!标愑芨刚f。

張琴是一位詩人,是果城一家中學(xué)的語文教師。她容貌非凡,遺憾的是她的才華跟她的美貌成反比。她詩的優(yōu)美程度有她身材的一半就好了。孫山以為張琴是沒什么前途的。作為好友及同行,他不便指出她這一點。當(dāng)然,這并不等于說他就有前途。在中國寫詩的人,能有什么前途。

當(dāng)孫山打通了張琴的電話,她第一句話就是:“你在哪兒?我正要找你?!?/p>

盡管氣溫降到了九攝氏度(在南方的果城,這樣的天氣算得上寒冷了),但陽光白亮耀眼,這驅(qū)散了他心中的不少陰霾,讓他無端地樂觀起來。作為他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異性朋友之一,張琴跟他的交情非比尋常。面對著這樣的人間尤物,他承認(rèn)自己不是沒有非分之想。但人家可是正經(jīng)女人。他們是在珠江新城的一家咖啡廳里碰頭的,甫一落座,張琴就抓住孫山的肩膀號啕大哭。孫山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才讓她止住哭泣。

“你怎么啦?”孫山不得不表示關(guān)切。

“陸遜跟田思思搞上了?!睆埱儆盅a(bǔ)上一句,“那個臭婊子是學(xué)校的舞蹈老師?!?/p>

陸遜是張琴的老公,孫山見過幾次。他是該校的歷史老師,開口閉口就是羅素和伯林,以自由主義者相標(biāo)榜,其實是一個雞腸小肚的小男人。孫山很討厭他。在這樣的情況下,孫山只好耐心聽她去控訴那對狗男女,不時插一兩句譴責(zé)之詞,充當(dāng)一個安慰者。這個角色很別扭,孫山煩躁不安,卻又不能不強(qiáng)自壓抑。平時,他跟張琴相聚,只恨時日短暫。畢竟她是一個經(jīng)得起推敲的美婦人。孫山說:“我對你的遭遇深表同情,感同身受,我們的配偶都犯了一個同樣的錯誤。我想起印度某哲人講過的一個故事:在蒙特利爾發(fā)生過一件事——這事只能發(fā)生在蒙特利爾。兩個俊美的男子正走在街上,手挽著手。他們前面走著一對夫妻,正在爭吵,一個男子捏了一下另一個男子的手說:你瞧,我告訴過你兩性婚姻是行不通的?!?/p>

“臭男人就這個德性!對不起,我可不是要罵你。”張琴破涕為笑,說,“依我看,同性的婚姻同樣也行不通。否則咱們倒可以試一試,我一向?qū)⒛惝?dāng)作姐妹來著。”

“我也沒將你當(dāng)作女人,而是哥們?!睂O山說,他心旌搖蕩。

張琴凝望著他,粉頰猶帶淚痕,若梨花帶雨,楚楚可憐,而眼波蕩漾,目光中騰起一陣霧狀的東西。她挺起胸膛,說:“我哪兒不像女人呢?”

“你知道肥豬近來在干啥嗎?”孫山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他內(nèi)心有一個聲音在呼喊:你太美啦。他好不容易將紛亂的心緒收拾。

“肥豬?哪個肥豬?你說的是一個人吧。是男的還是女的?”

“就是尤利西斯書店的老板呀。好久沒見他了,連書店也消失了,找不到一點痕跡了?!?/p>

“他不叫肥豬?!睆埱侔欀颊f,“我從來沒聽說過有人叫他肥豬?!?/p>

“那他叫什么呢?”

“不是吧?你連他是誰也忘了?”張琴氣沖沖地說,“盡管我不想使用忘恩負(fù)義這樣的字眼,但做人不能這樣?!?/p>

“你說肥豬是我的大恩人?”孫山愕然地問。

“你這人呀,真是壞透了?!睆埱偕斐鍪种溉ゴ翆O山的額頭,“那事兒也算不上大恩大德,但人家花的也是血汗錢。你連他贊助你出詩集的事都不愿記得了,你只出過一本書,所需的費用可全是他負(fù)擔(dān)的。我再強(qiáng)調(diào)一句,他不叫肥豬?!?/p>

“好好,那求你了,他叫什么來著?”

“馬平原。他又不胖,他自己不寫詩,對你的詩卻喜歡到了癡迷的地步。嘻嘻,我很懷疑他的眼光?!?/p>

孫山呆若木雞,過一會才說:“你聽誰說是他贊助我出詩集的呀?老實說,我對這個馬平原一點印象也沒有。”

“你自己說的呀你——”

孫山語塞。他認(rèn)為一整個下午是白白浪費了。馬平原是不是肥豬姑且不論。他的尊容是什么樣子,他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他腦海中那個“肥豬”的面孔影影綽綽,似乎跟這個馬平原也無法對應(yīng)。這個書店的老板,他懷疑自己是否跟他有過來往。畢竟,他只是活在陳榆父和張琴兩人的嘴上。他們說的是不是同一個人,都尚存在著疑問。但他絕對可以肯定,他的大作《動物園的人》不是馬平原贊助的。至于是誰贊助的,他實在羞于啟齒。那段日子,將他折騰得雞犬不寧,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如果他知道那個叫孫海心的女畫家——那個披著人皮的母大蟲——他是打死也不敢去招惹她的,更不敢接受她的贊助。在孫海心那模特兒般瘦削高挑、曲線優(yōu)美的身體里面,隱藏著海嘯般巨大的激情和瘋狂。她就像一匹烈馬那樣難以駕馭,又像一帖狗皮膏藥那樣無法甩脫。那段日子,他都要發(fā)瘋了。他付出的代價可謂慘重,如今回頭來看,這也并非全無意義,至少可以讓他不假思索地排除了他的贊助者,不可能是另一個人。刻骨銘心哪。孫海心跟他云雨之際,非要聽孫山喊她“白骨精”不可!這仿佛是一句咒語,孫海心在一種大口咬嚼唐僧肉的幻覺中欲仙欲死。她將孫山當(dāng)成了某古典小說中那個面慈心軟、細(xì)皮嫩肉的小和尚,他讓各路妖魔鬼怪垂涎三尺。孫山每次都反感地想,白骨精可沒有吃到那些肉,她的下場眾所周知。

他不得不承認(rèn),孫海心在床上屬于最出色的女人之列,但也僅局限于這特定時刻的方寸之地。

孫山將思路從那個妖精般的女畫家拉回現(xiàn)實中。他吐出一口長氣,說:“那你知道馬平原在干啥嗎?你有他的手機(jī)號碼嗎?”

“不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呀。我跟他可沒有來往,也就跟你去過一趟書店。那些書都是大路貨,那種標(biāo)榜精英、貌似清高的滋味是硬做出來的、廉價的,生意人嘛。”

張琴伸了伸懶腰,說:“老說他很沒勁。除了這個,就沒有別的話題了嗎?陪我吃晚飯吧。”

孫山搖了搖頭。他的情緒比張琴顯得更低落。他實在沒有任何胃口。暮色降臨,他在張琴夾雜著忘恩負(fù)義和不解風(fēng)情的眼神中邁出了咖啡廳。

被折騰多日仍一無所獲的孫山,不禁懷疑肥豬是一個子虛烏有的人物,也許是他臆想的產(chǎn)物,或者在夢中遭遇的什么怪物。他在一籌莫展之后,決定將這件事徹底放棄、遺忘。過了大約兩周,他發(fā)現(xiàn)這樣的處理方式十分對頭,他寧愿說服自己這是一個白日夢。

在圣誕節(jié)前夕,他收到了張賀卡。賀卡是紙版的,在網(wǎng)絡(luò)時代,書簡或賀卡之類,都像珍禽異獸一樣稀罕了。要發(fā)就發(fā)電子版的,甚至帶有音樂和視頻。這是一張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很普通的賀卡,它的式樣及賀詞都毫不起眼,但落款卻讓他駭?shù)么蠼衅饋怼守i!孫山在郵戳上發(fā)現(xiàn),上面蓋著果城十區(qū)之一的“龍眼”。他的頭腦滾過一聲響雷:肥豬不僅實有其人,而且就在果城!他想將此事拋之腦后的做法,就變得自欺欺人了。本來他認(rèn)定,這件事就像一顆險惡的地雷,既然無法拆除,就干脆任由其埋在記憶的泥土深處,只要不觸動它,也就永遠(yuǎn)不會爆炸,甚至給人一種從不存在的假象。然而,這張賀卡就像一條導(dǎo)火線,或一個啟動裝置,不管孫山理不理它,恐怕都會突然炸響。至于何時爆炸及其后果,則尚是未知數(shù)。孫山感到了恐懼,但更多的是煩躁。

這樣,孫山?jīng)]有理由忽視賀卡上的任何信息,但賀卡上印刷著的白胡子公公和他的雪橇,顏色俗艷,畫工拙劣,談不上有何信息。而那句“圣誕快樂”的圓珠筆手寫體賀詞,也等于白寫了,實在是太平淡了。

他氣咻咻地將那張賀卡遞給曲榆,說:“你瞧,還說不認(rèn)識肥豬。他公然向我叫板了!”

“這是你的肥豬,不是我的。別忘了,賀卡是寄給你的,跟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人家不就是問候你嘛,也算不得什么叫板。”曲榆瞥了一眼,不屑地說。

孫山作了一個簡單的演繹推理,從目前的信息可以推論,一、肥豬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且跟他關(guān)系匪淺;二、他就在這座城市里。出于某種原因乃至不可告人的目的,對方跟他保持著一種奇特的關(guān)系。被動的一方卻是他孫山,因為敵暗我明。孫山繼續(xù)分析,也許對方不是故意這樣的,但該死的是他對“肥豬”及其相關(guān)的一切全忘了。在腦海里遺忘的人或事情,約等于從不存在或煙消云散。也許,日后那些東西在某個偶然的時刻突然冒出來。這僅是一種可能。他可以斷定的是,對方不跟他聯(lián)系,恐怕還是雙方之間發(fā)生了一些什么事情。當(dāng)然,也可能完全不是這樣,而是雙方因日久生疏之故。

臨近元旦的一個傍晚,孫山有一次朋友之間的聚會。人數(shù)有六七個,其中就有陳榆父、張非及張琴夫婦,還有一兩個孫山叫不出名字的家伙。

鄭逸年一到房間,往飯桌上掃了一眼,臉色陡變,扭頭就走。陳榆父趕緊追了出去。鄭逸年是嶺南大學(xué)的副教授、評論家,也是孫山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好朋友之一。眾人面面相覷。

須臾,陳榆父回來了,雙手一攤,說:“沒辦法。他說了,只要有肥豬在場,他絕對不會出現(xiàn)。”張非說:“有什么樣的深仇大恨哪,非要搞得不共戴天不可?!睂O山雙眼放光。只聽得有個人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張琴說:“小事一樁,鄭逸年也忒小氣!”孫山忍不住說:“哪個是肥豬?”陳榆父說:“他指的就是你。”孫山一怔:“你不是說肥豬是尤利西斯書店的老板嗎?”陳榆父說:“此豬非彼豬呀。我也很納悶,他為什么要這樣叫你。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呢?!睆埱僬f:“你沒有聽錯吧?”

“我哪兒得罪他了?”孫山不解地問。

“你真忘了?”張琴說。

孫山臉露迷惘之色,無奈地?fù)u了搖頭。

“忘了就甭提啦,芝麻綠豆般大的事兒?;镉嫞喜?!”陳榆父沖著侍者嚷道。

孫山默默地咀嚼著眾人說的每一句話,坐立不安,他干脆放下筷子,說:“我為什么就變成了肥豬?我跟他到底怎么啦?”

“你自己問他去!”陳榆父不耐煩地說。

孫山真去打鄭逸年的手機(jī),但對方根本就不接。孫山苦笑說:“我真是想不通?!?/p>

“也沒什么大事。你們打了一架?!睆埛钦f,“那應(yīng)當(dāng)是端午節(jié)前后的事了。你們是怎么干起來的,我不記得了?!?/p>

陸遜忽然插嘴說:“當(dāng)時我也在場,首先是孫山抱怨說,逸年你就沒寫過我的評論,大家是哥們,你還要我開口嗎?你不寫,你這個評論家的眼光就是可疑的——”張琴說:“你甭多嘴!”陸遜不理她,繼續(xù)說:“鄭逸年說,就你那些破詩,我的評論雖然不值錢,但也不能墮落到這個地步。評了你,我在江湖上也沒臉混了。孫山說,你的評論還不是靠交版面費發(fā)表的?誰稀罕!你評上副教授,怕也花了萬兒八千吧。鄭逸年說,你講得不錯。但你發(fā)詩卻是靠老婆去陪編輯睡覺換來的,好像也不是很光榮。當(dāng)時,我插了一句:編輯也有女的。鄭逸年說,那他孫大詩人就赤膊上陣肉搏相見嘍。這句話一出,孫山臉色就青了。他非要鄭逸年道歉不可,對方說,那你先說對不起!兩人不再口角了,扭打成一團(tuán),從小餐館翻滾到路邊。眾人都喝得有了幾分醉意,也不去勸架。忽然,圈內(nèi)‘啪一聲悶響,鄭逸年應(yīng)聲倒地,一動不動。孫山大英雄卻緩緩站起來,他的手上還舉著一塊磚頭,他瞅著地上的鄭逸年,臉上帶著夢游般的表情——”

“沒這么夸張吧?瞧你說得唾沫橫飛?!标愑芨刚f。

“諸位當(dāng)時都在場,可要做個見證!我陸某人可有半句虛言?”陸遜說,“鄭逸年頭破血流,委頓在地,送去醫(yī)院縫了七八針,恐怕現(xiàn)在都有傷疤呢。孫山夠狠的,手法純熟、有力,訓(xùn)練有素。專業(yè)的拍頭黨怕也自嘆弗如吧。”

孫山給他說得頭皮發(fā)麻,說:“你說得有板有眼的,我自己說過的話怎么一句也想不起來?”

“他是作了一點藝術(shù)加工,”張非說,“但你說什么也不能動磚頭。你太過分了。”

陸遜對孫山說:“你知道鄭逸年為什么不理你了吧。但他為什么要叫你肥豬,我也不曉得,依我看,你是一條色狼?!?/p>

“你這是什么意思?”孫山說。

“你明知故問。”陸遜不甘示弱。

“事情都過去了,甭提啦。那次孫山是喝高了,大家都喝高了?!?陳榆父打圓場說。

孫山默然半晌,說:“這件事情我真的一點也想不起來了,我是怎么回家的也不知道了?!?/p>

“當(dāng)時大家手忙腳亂地將鄭逸年塞入的士送去醫(yī)院,都顧不上你了?!睆埛钦f。

“感謝大家告訴我這些事情。也許,我還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哪。如果冒犯過諸位,大家都是老朋友了,請不妨直說,孫某人一定虛心接受,負(fù)荊請罪!”孫山誠懇地說。

張非欲言又止,那陸遜已脫口而出:“你拍別人的腦殼我管不著,但再對我老婆糾纏不休,可別怪我不念朋友的情分!”

“我對張琴從來沒有非分之想。我的朋友可沒包括你?!睂O山反唇相譏。

“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陸遜切齒道。

“你有病呀?要撒酒瘋回家撒去!”張琴沖著丈夫斥道。

“大家是不是要每人發(fā)一塊磚頭呀?”陳榆父見氣氛不對勁,開玩笑說,“來來,干杯!就權(quán)當(dāng)是為了祖國繁榮富強(qiáng)!”

眾人喝酒不提。但孫山疑竇滿腹,心事重重,哪兒有心情喝酒吃肉?他吐出一塊雞骨頭,說:“他為什么要叫我肥豬呢?他不是有什么特別含意吧?還是隨口胡謅的某個泛稱?莫非‘肥豬成了某種網(wǎng)絡(luò)上流行的時髦罵人用語?”張非跟他碰杯,說:“他是隨口說說的,你休要當(dāng)真。”

“我正在掘地三尺找一個叫‘肥豬的人,搞了半天,到頭來我倒成了肥豬。大家認(rèn)識我一個叫肥豬的朋友嗎?肯定是我十分要好的朋友。”

“那只是你的朋友,誰知道是何方神圣?”陸遜陰陽怪氣地說。

那兩個孫山叫不出名字的家伙,相互對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捧著肚子笑出了眼淚。其中一個伸出食指,逐個點著眾人說:“我是肥豬,你是肥豬,他是肥豬!呵呵,笑死我了,大家都是肥豬——”

孫山冷若冰霜地說:“這件事一點也不好笑?!?/p>

盡管孫山愁腸百結(jié),很想大醉一場,但他為了保持頭腦清醒,還是適可而止。他覺得這段時間神情恍惚,吃不好,睡不香,都有些神經(jīng)衰弱了。他在回家的路上,仍有強(qiáng)烈的眩暈之感,他感到“肥豬”無處不在,卻又隱身不見。他仿佛是一個幽靈,就在虛空與黑暗中窺伺著,露出野豬才有的灰色獠牙。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感到背后有一雙冰冷的毒眼在盯著他。他驚恐地回過頭去,卻又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那頭該挨千刀的“肥豬”,一旦將他揪出來,我孫某人非要做一次最冷酷無情的屠夫不可!這個想法讓他發(fā)笑。

當(dāng)天晚上,他在夜深人靜、似睡非睡之際,倏地想起了某個情景。那是一條鄉(xiāng)下村莊通向小鎮(zhèn)的小徑,像一條舊繩索,有點發(fā)白。這在現(xiàn)實中是存在著的,但也無數(shù)次在他的夢境中出現(xiàn),無論現(xiàn)實還是夢境中,他曾多次走在這條小徑上,他所遭遇的人與事物都迥然不同。譬如這樣的一個夢,他在上學(xué)路上,路邊的草叢和野花中,突然跳出了一個瘋女人,將他攔在路中央,掏出木瓜狀的金色乳房要給他喂奶,將他嚇得哇哇大叫。他仿佛摁到了追憶夢境的開關(guān),于是觸發(fā)了與之相關(guān)的另一個夢,之后是無數(shù)個夢境接踵而至,相互交織。那條小徑或那個瘋掉了的女人不過是一個線索,一條導(dǎo)火線,它將引爆一個巨大夢境的倉庫,仿佛要炸開一個禁錮了無數(shù)個液態(tài)夢幻的水壩。這是一個龐大的夢幻的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十分真實而廣闊。此刻,他是清醒的,但又像進(jìn)入了往昔的夢境中。正是夢境的清晰和條理性使他懷疑那些被記起來的夢不是真正的夢,至少也摻雜了記憶和想象。憑經(jīng)驗可知,夢幻是難以捕捉的。那些色彩斑斕的場景、神出鬼沒的人以及變幻莫測的事件,均無一不以碎片的形式呈現(xiàn)。譬如,所有夢中人猶如晨光中的蝴蝶,能夠略為觸及它輕煙般的軀體,聞到它清新或濃烈的氣息,就很不錯了。由此可見,這不過是一座建筑在記憶之沙上的夢幻宮殿。同樣可以想見,有更多的宮殿沉陷于流沙之中,或沉睡在千百尺下的地底,沒有人將它喚醒,永遠(yuǎn)不會重現(xiàn),甚至無法被想起來了。因此,記憶跟夢幻有相似之處,那就是其可靠性被大大打了折扣。那么別人的記憶或復(fù)述呢?倏地,孫山腦海中閃過一道白光。陸遜對他抱有偏見,他的講述也許是不真實的,甚至朋友們的附和及言說,亦有值得懷疑之處。很有可能,被磚頭砸昏了的人是我,而不是鄭逸年。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卻又找不到任何被砸打的蛛絲馬跡。盡管如此,他對“朋友”這個詞的含義及其關(guān)系,還是有了一個跟以往不一樣的認(rèn)識。那就是,他跟朋友的所謂密切關(guān)系,也許并不存在,或是一廂情愿。至少,并不像他一直以為的那樣純真、密切和牢不可破。

此后一連數(shù)晚,孫山都有意識讓自己沉入那種追憶往昔夢境的恍惚狀態(tài)之中,他停靠在半夢半醒的臨界狀態(tài)(整個人的意識被一股類似催眠的、無形柱子般的力量所撐起),他借此回想了人生三十多年來的無數(shù)個夢幻。當(dāng)然其中不乏噩夢。這使得他也幾乎成了一個夢中的人,長期停留在夢境中游蕩的氛圍之中,這樣的感覺是新奇而陌生的。這是他在詩中追求而無法達(dá)到的境界。他在現(xiàn)實中真切地體驗到了。但要想將這種境界付諸筆墨是徒勞的。于是,他放棄了一度披衣而起去寫詩的強(qiáng)烈欲望。畢竟,天氣太冷了。

在那種出神或冥想的恍惚狀態(tài)中,他仿佛得到神啟,他的眼前一再浮現(xiàn)出一個美婦人,她的美貌是很難描述的,若要勉強(qiáng)為之,則可以說是林志玲和鞏俐的混合體,既有前者的清純,又有后者的肉感,也許還夾雜著一絲舒淇的野性和張狂。那美婦人赤身露體,她在孫山腦海中的浮現(xiàn)是奇特而優(yōu)美的,冉冉而出,像蓮花在晨曦中緩慢地盛放,一瓣一瓣地打開。美婦人的臉龐和軀體不是很真切,她像藍(lán)色煙霧一樣飄動和消散,她純粹由色彩、光影和霧氣構(gòu)成,這一切契合那種如真似幻的夢中狀態(tài)……整個畫面跟波提切利的油畫《維納斯的誕生》有相似的情景。這說明了什么呢?老是幻想見到裸體美人。

曲榆見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關(guān)切地問:“沒事吧?”

“我看到一個人?!睂O山說。

“誰呀?!?/p>

“小時候的玩伴?!?/p>

“騙誰呢。你在想肥豬吧。”

后來,孫山尋找肥豬作為一個事件,在一個較大的范圍里流傳開去。這是孫山不愿意看到的。他經(jīng)常接到一些自稱是“肥豬”者的騷擾電話,其中有男有女。孫山可以斷定,大多數(shù)是操皮肉生意的。因為那些人說的話不堪入耳,且油腔滑調(diào)。有兩個人的嗓音,像是陸遜和張非的。朋友么,就那么回事。他算是看透了。連公司的老總也知道了,在一次飯局中關(guān)切地問:“你的肥豬有頭緒了沒有?”孫山尷尬地說:“那純屬謠傳,完全是朋友間的惡作劇?!本巹?wù)總監(jiān)是一位五大三粗的半老徐娘,有次趁著晚間加班,將他堵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將肉山般的身軀移過來,那兩座小山峰像怪獸的犄角晃來晃去,攻勢凌厲。

“跟你心目中的肥豬相比,我怎么樣?”總監(jiān)壓低聲音說。

“我要找的是公豬?!睂O山裝糊涂。

“瞧把你嚇的!”總監(jiān)放他過去,浪聲大笑,聲震屋宇。

有一個電話還是給孫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對方?jīng)]有挑逗之意,那是一個憂傷而肅穆的聲音。對方當(dāng)時說:“你既然忘記了,就不要再去找了。你找也找不到。但愿你幸??鞓?!”從電話里聽來,聲音低沉,有點沙啞,有點尖細(xì),仿佛出自女性感冒患者之口,鼻音很重。孫山本來也將其當(dāng)作騷擾電話,想想又覺得不對勁,等他回?fù)苓^去,早關(guān)機(jī)了。孫山仿佛被狠狠摑了一個耳光,如夢初醒,莫非對方就是“肥豬”?還是個女的?跟他有交往的女性,無一有此不雅之綽號。在他的記憶中,實在又想不起有過一夜情之類的短暫艷遇。除非是跟鄭逸年醉酒打架的那個夜晚。那天的事情,他可是忘得一干二凈了。而那一次可以忘掉,那么就有無數(shù)次這樣的可能。早些年,他可是有不少醉臥街頭的經(jīng)歷。讓人頭痛的是,他腦海中最初浮現(xiàn)出來的那個“肥豬”的形象,盡管不太明確,卻無法跟某個女人掛上鉤。

在二三月間,街道上的木棉樹花朵密密匝匝,如杯盞,如火炬,紅光閃閃,熱鬧非凡。而芒果樹細(xì)碎、淡黃的花粒已凋謝,并逐漸變成了指甲般大小的青色小果。就在這春暖花開之際,傳來了油畫家張非先生舉行盛大婚宴的消息。這是他第四次結(jié)婚了。上個星期,張非在天河皇宮大酒店擺了十來桌,卻沒有邀請他。這讓孫山深感意外,亦倍感失望。他寧愿對方是貴人多忘事,一時疏忽了。當(dāng)他致電祝賀的時候,電話是通了,對方卻又叭地摁掉了,無論他再怎么撥打,都無法接通了。孫山心中一沉,他在繼失去鄭逸年之后,又失去了一個重要朋友,且不明不白。盡管他不是極端看重友情的人,但還是深受打擊。也正因為朋友不多,所以彌足珍貴。他有一種被無端拋棄的憤懣和失落。他一次次回想起跟張非的交往,發(fā)現(xiàn)雙方既沒有經(jīng)濟(jì)上的糾紛,也從來沒有過爭風(fēng)吃醋之類的矛盾,自問彼此都沒有什么對不起對方的事。但現(xiàn)在看來,沒這么簡單??赡苡幸恍O其致命而不易察覺的事情,還是被忽略了。他忽然想起上次元旦時的聚會,至今歷時三個月,那就是他們的最后一次相聚了。恐怕斷交的由頭已隱約潛伏,只是他反應(yīng)遲鈍而已。

孫山?jīng)Q意將“肥豬”遺忘,既然他可以一度將其忘卻,那就可以再忘掉一次。數(shù)月以來,他跟曲榆的關(guān)系略有改善,至少沒有大的爭吵。有時,孫山會歉疚地想,盡管夫妻間乏善可陳,但曲榆沒有出格的行為,表面上堪稱賢妻良母,而他畢竟有些見不得光的事。諸如跟孫海心之類的女人有染。隨著時日的推移,轉(zhuǎn)眼進(jìn)入了夏季,盡管那件事依然無法讓孫山忘得一干二凈,但已算不上困擾。他總算放松下來。那天晚上,他跟曲榆做愛時,依稀找回了往日琴瑟和鳴的某些感覺。曲榆在酣暢淋漓之際,叫喊著:“肥豬,肥豬啊——”孫山好奇地問她:“這到底代表著什么?”曲榆羞紅著臉說:“大半年來,這個‘肥豬不僅困擾著你,也同樣糾纏著我。我痛快極了。那種感覺怎么說呢,就是想將那頭莫名其妙的肥豬一刀宰了,還開膛破肚,解恨!”孫山望著她,想笑一笑,但感到嘴巴里充滿苦味。

孫山收到這樣的一個短信:“煩透了。莫櫻?!蹦鞘且粋€陌生的手機(jī)號碼,署名卻似曾相識,因此他不能將其視為騷擾短信。他很快就想起莫櫻是誰了,那個在某樂隊吹洞簫的樂手。從孫山居心叵測的角度看,女性選擇這樣的一種樂器并非明智之舉,容易讓好色之徒想入非非。他曾經(jīng)就是這樣的一個好色之徒,并享受到了莫櫻技藝高超的吹奏,那真是讓人黯然銷魂。他回復(fù)了幾個字,他有一百個理由拒絕跟她見面,但還是決定赴約了。

他們有多久沒見面了?三年還是四年?莫櫻言之鑿鑿:“三年零十三天?!绷顚O山驚訝的是,她的容貌完全不符合他腦海中的記錄。換言之,他幾乎想不起她的模樣了。他迷惘而貪婪地望著眼前這位如花似玉的性感女郎,腦海中翻卷著白色浪花似的往事,他覺得眼眶有點潮濕,地球繞著太陽繞了三圈之多,有些事情仍在原地打轉(zhuǎn),有更多的東西已物是人非。譬如莫櫻作為張非的第四任妻子,孫山并非一無所知。

“我一生中最后悔的是嫁給了那個人?!蹦獧逊路鹂创┝藢O山的心底,說,“沒有人知道這一點,連他也不知道?!?/p>

孫山?jīng)]有吭聲。他還沉浸在對往昔的追憶之中。

“我一直想嫁的人是你。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p>

這讓孫山怎么回答好呢。他感到心亂如麻。在那天下午,在葵花賓館(這是孫山事后才覺察到的)的某個房間里,孫山望著窗外的陽光從明亮到黯淡,最后徹底消失在虛空中,而為果城曖昧暗紅的燈光所替代。莫櫻在不斷地傾訴著對孫山的想念和愛戀。她除了開頭提過一兩次“那個人”,連他的姓名都不愿提及,對自己的婚后生活更是只字不提。但這還用說嗎?

孫山的反應(yīng)是冷靜而古怪的。他竭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緊張,乃至于恐懼。他為了消除這種不安感,將莫櫻的話語降低成一個深閨怨婦的牢騷滿腹,也就是說,他將對方如泣如訴的表白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莫櫻的肺腑之言,全成了水過鴨背。等到莫櫻不說了,孫山的不安感仍沒有減輕。他認(rèn)為自己的防御系統(tǒng)并沒有攔截到敵方發(fā)射的導(dǎo)彈,房間里空氣依然十分緊張,危機(jī)尚未解除。他們在做愛,可憐的孫山怎么也無法放松。他瞪大眼睛,張開耳朵,像一只躲在洞穴的鼴鼠,警覺地嗅到了危險,但無處可逃。

莫櫻倒是激情勃發(fā)。她忘我。她忘了一切。她甚至忘了她在做愛。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帶離了她的身體。她看見她騎坐在孫山的軀體上,像一個在狂風(fēng)中的稻草人在劇烈地?fù)u撼。她的心底在生成一場風(fēng)暴,她就要被這場越來越猛烈的風(fēng)暴帶走。她自己就是一場龍卷風(fēng)。她是如此的投入,以致于顧不上計較孫山激情全無。她嘴上呼嘯的話語猶如鋪天蓋地的冰雹:“傻瓜,叫我肥豬吧,叫我肥豬——”

孫山努力捕捉曾在腦海中短暫地出現(xiàn)過的“肥豬”的模樣,跟莫櫻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即使他在追憶夢境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那個裸體美人——林志玲和鞏俐的混合體,也沒有絲毫莫櫻的影子,但他沒有勇氣說出任何一個字,肯定或否定,更不會叫那個字眼。孫山以一種局外人的眼光,冷冷地看著像樹根般交錯糾結(jié)的兩具身體,其中的一具被“砰”地點燃了。他被一種巨大的悲傷所充斥,他忽然有生以來第一遭意識到這種像動物交媾般瘋狂的行為是丑陋的,至少是荒誕而滑稽的。莫櫻嘴里不停地重復(fù):“叫呀,叫呀——”她的嘴巴在一張一合,仿佛一尾大魚在沙灘上拼命翕動嘴唇。正是她這副喘不過氣來的嘴臉,讓孫山突然想起莫櫻有一年短暫地經(jīng)營過一個樂器店。莫櫻憤怒地揪扯著他的頭發(fā),抓撓著他的臉。他被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所籠罩,他像置身于夢境中,或在地球之外的某處。孫山懷著一種交織著絕望和痛快、厭惡和憐憫的復(fù)雜感覺,仿佛就要在欲仙欲死中凝固為化石,或變成一縷青煙升騰于空氣中。他閉著眼睛,任由淚水迸涌。

選自《廣州文藝》2013年第9期

原刊責(zé)編 梁智強(qiáng)

本刊責(zé)編 曹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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