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亮
當“復旦投毒案”的一審法槌在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敲響的時候,對犯罪人林森浩的死刑判決的分析、思考、評論的熱潮在網(wǎng)絡和現(xiàn)實世界中涌動。
從文字上來說,“死刑”與“死緩”似乎只存在一字之差。但是稍有法律常識的人都知道,其在法律上的深層含義大不一樣。
此刻,靜下心來對一字之差的法律含義、司法運用等加以考量,尤其顯得必要。在這種考量中,我們民族的法律理念可以得到深化,社會主義的法治之路更能顯示出民族性和大眾性。
被公認的“惡意”
死刑在法律上的含義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剝奪犯罪分子生命的刑罰方法。在我國刑法中,死刑是最重,因此也是最終的刑罰方法。1997年,刑法進行修改,死刑的適用對象確定為“罪行極其嚴重”的犯罪分子。
刑法分則規(guī)定的四百多個罪名,將死刑作為選擇刑的,除了危害國家安全罪、軍人違反職責罪外,普通刑事犯罪主要是針對那些對國家、社會和人民利益危害特別嚴重、情節(jié)特別惡劣的犯罪行為。
需要強調(diào)的是,即使是犯罪行為人觸犯的是上述罪行,也不是都要一概判處死刑,刑法要求不僅罪行應當“極其嚴重”,而且死刑不得適用于不滿十八周歲的人和審判時懷孕的婦女。 2011年2月25日,《刑法修正案(八)》更增設了“審判的時候已滿七十五周歲的人,不適用死刑,但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死亡的除外”的內(nèi)容,足見我國刑法對死刑適用的嚴格。
那么,究竟如何來考量犯罪人的“罪行極其嚴重”?以法律的角度看,所謂“罪行”應當考察的是犯罪人犯罪行為構成的基本方面。
聯(lián)系到“復旦投毒案”,我很同意有的學者的總結,涉案被告人林森浩將殺人視為“玩笑”或者“游戲”,主觀上“隨意殺人”、“漠視生命”的態(tài)度惡意極高,客觀上采用投毒的方式實施殺人,其惡劣性當可確認。而且在完全有可能避免最嚴重后果發(fā)生的時候,作為一名懂得醫(yī)術的人,他沒有采取任何措施。由此,一審法院認為其罪行極其嚴重而適用死刑是有理由的。
寬恕的條件
但問題是,罪該處死不見得都要立即執(zhí)行。我國刑法創(chuàng)造性地規(guī)定了死緩制度(全稱為“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制度”),亦就是說,對于那些應當判處死刑,但又不是必須立即執(zhí)行的犯罪分子,在判處死刑的同時宣告緩刑2年執(zhí)行,實行勞動改造,以觀后效。
考察死緩制度,基本要件應當有兩項:一,罪該處死。二,不是必須立即執(zhí)行死刑。我們不否認,第二項中的“不是必須立即執(zhí)行死刑”的含義,在法律規(guī)定上確實不甚明確,不過,這個判斷真的無法全面評價嗎?
影響到刑罰輕與重的事實,我們習慣上稱為“量刑情節(jié)”,起碼應當考慮兩個層面:
首先,在法律層面上,對于法律有規(guī)定的情節(jié)(法定情節(jié)),量刑時我們需要加以運用。比如說,從“從重”的情節(jié)看,犯罪人屬于累犯;從“從輕”或“減輕”的情節(jié)看,犯罪人具有自首、坦白或立功表現(xiàn)的等等。
其次,如果犯罪人不具有法定情節(jié),也并不是說量刑就不考慮任何事實了,按照刑事政策和刑事審判的經(jīng)驗,法官根據(jù)每個案件的具體情況,對于犯罪手段是否惡劣、是否殘忍;犯罪的時間、地點;犯罪侵害對象的具體情況;犯罪造成的損害大??;犯罪動機是否卑劣;主觀惡性程度如何;犯罪人犯罪后的態(tài)度;犯罪人的一貫表現(xiàn);犯罪人有無前科等等“酌定情節(jié)”,也會對量刑有影響。
只有把法定情節(jié)和酌定情節(jié)合理地運用,一個案件的量刑才會是相對最為合理的,不僅能夠被犯罪人所接受,也為社會公眾所認可。
聯(lián)系到“復旦投毒案”的犯罪人林森浩,“罪該處死”似無大的分歧,可否適用死緩呢?一審法槌落下后,此點上的議論甚多。
我們來談談一些可以思索的問題:
第一,法律所說的“不需要立即執(zhí)行”所考量的因素中,是否有法定因素(情節(jié))?有人認為,法定情節(jié)在裁量犯罪人“罪該處死”時已經(jīng)運用,因此,除非法律有明文規(guī)定,否則,將已經(jīng)在判處死刑時運用過的量刑情節(jié)再運用于“不需要立即執(zhí)行”的判斷上,就犯了“一事實二次運用”的錯誤。
對此,我不能認同。一來,死緩雖然是死刑的執(zhí)行制度,但是,我國刑法目前尚沒有對其規(guī)定明確的適用條件,在這種情況下,考慮到死刑本身的最終性,法定量刑情節(jié)的運用尤可著重考慮。加之法定量刑情節(jié),尤其是從輕、減輕情節(jié)在適用上往往是“可以”從輕或者減輕,刑罰方法的運用和執(zhí)行制度上的運用不會產(chǎn)生沖突;二來,不論是刑法或是有效的司法解釋,并沒有明確列舉死緩的適用條件,因此,作為司法者來說,將量刑情節(jié)中的法定情節(jié)在適用死緩制度時加以運用,和法律并無矛盾。
第二,根據(jù)這幾年的司法實踐,對于因婚姻家庭、鄰里糾紛等民間矛盾激化引起的故意殺人案件,是否應該適用死緩,最高人民法院通過指導性案例等形式認為,較為通常的考慮標準主要有:被害人在案件起因上是否存在重大過錯;被告人案發(fā)后是否進行積極賠償,是否真誠悔罪;被告人是否取得被害人家屬諒解。
但是,不應該認為只有在這三種情況下才能適用死緩。如果一味地認為民間矛盾激化引起的故意殺人案件“只能”按照這三種形式“才能”適用死緩,法律應有的實踐發(fā)展性可能就無從談起,法官在法律面前應有的獨立判斷就會喪失。
爭論與進步
回到“復旦投毒案”,被害人在整個過程中確實不存在重大過錯;案發(fā)后,林森浩及其家屬盡管也有一定程度的補償表示,但具體舉動似不十分明朗;林森浩和家人在申辯時也多次提出這是一次“游戲”,悔罪態(tài)度似“不真誠”,被害人家屬也不言諒解……但是,為什么網(wǎng)上和社會上會有一些議論認為應該對被告人宣告死緩呢?
我以為,一來,這是近些年實施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的效果。當我們知道生命權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十分寶貴的,決定生命終結的死刑的適用就應當十分慎重。
二來,法為大眾充分地關注。法律、法規(guī)、解釋、指導案例、具體裁判中的證據(jù)和說理…… 這些過去似乎是“小眾”關心的信息,現(xiàn)在都被大眾加以關注。
三來,法律,具體到刑法的發(fā)展,也許真有一些新的課題可以讓我們注目。
就在本案可否適用死緩的激烈討論中,有人評論林森浩被判死刑“于情不忍”,一位刑法教授就此提出一個命題:于情不忍本身不就是不判死刑的充足理由嗎?
法律來源社會,我們對所謂“民憤”影響司法提出了質(zhì)疑,那么,將“情”引入量刑、且是從對犯罪人或被告人有利的角度來考量時,我們可以接受的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