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閎
張閎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批評家
三套車、白樺林、伏特加、手風琴、馬祖卡、喀秋莎……這里是俄羅斯!這里是普希金、托爾斯泰、契訶夫、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維奇的祖國!這樣的宣告是多么令人迷醉!對于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來說尤其如此,它幾乎等同于在宣告天國的降臨。
的確,就對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影響而言,沒有哪一個國家的文化能同俄羅斯相提并論。那個廣袤的被冰雪覆蓋的國度,就是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家園??梢赃@么說,幾乎每一個五十歲以上的人,都曾有過一個“俄國夢”,而且,這個夢并未因蘇聯(lián)的崩潰而破滅。因為這樣的夢實際上更多的是關于19世紀俄羅斯的。被神話化的19世紀,加上一個被烏托邦化了的俄羅斯,這就構(gòu)成了一代人的精神時空想象的全部。1980年代的時候,我常常跟幾位兄長輩的朋友談論起19世紀俄羅斯文化,每一次,朋友們都會激動不已。有時,他們的眼里還會淚光閃爍。他們對19世紀以來的俄羅斯詩人作家,比對本土詩人作家還要熟悉。數(shù)算著那些光芒燦爛的名字,對于他們來說,是一種樂趣。一串串冗長拗口的俄文在舌尖上翻滾,還要不厭其煩地加上父名,以示正式。他們會事事以俄羅斯為參照,檢點本民族的劣根性,全然不顧赫爾岑、車爾尼雪夫斯基對俄羅斯民族劣根性的斥責。被茫茫白雪覆蓋著的俄羅斯大地,一切污穢、邪惡,都被掩蓋得干干凈凈。在那個貧乏時代,讀書人是那樣地迷戀著19世紀的俄羅斯,就好像窮小子保爾·柯察金迷戀林務官的漂亮女兒冬妮婭一樣。
對于我而言,俄羅斯始終是一個巨大的謎。它從來就是一個怪異的、自相矛盾的混合體。它是那樣憂傷,又那樣奔放;那樣詩意,又那樣粗魯;那樣圣潔,又那樣邪淫。一邊酗酒放縱,一邊孩子般地痛哭悔罪。不僅我們這些外國人,即便是對于他們自己的優(yōu)秀兒女來說,俄羅斯也是一個謎一般的存在。詩人涅克拉索夫在一百多年前吟唱道——“俄羅斯母親啊,你貧窮,又富饒;你強大,又衰弱!”俄羅斯常常表現(xiàn)出令人費解的自相矛盾。從版圖上看,它占據(jù)著無與倫比的遼闊空間,但它卻始終對土地有著一種難以遏制的貪婪和熱愛。另一方面,他們又總是充滿了無家可歸的焦慮,徘徊于廣袤的大地之上,同時又在抬頭仰望天國。它是一個最關注靈魂的民族,創(chuàng)造的藝術能讓靈魂震顫,但它的靈魂卻沒有穩(wěn)定的形式,只有一種單純而又熱烈的情緒來當作粗糙的替代品。同俄羅斯在一起,是令人興奮的,同時又是危機四伏的,總好像是一場冒險。它是令人費解的,又是令人迷醉的,正因為令人費解,才令人迷醉。詩人丘特切夫在提到他的祖國時,這樣寫道——
用理性無法理解俄羅斯,
通用的尺子無法度量她:
俄羅斯具有獨特的氣質(zhì)
——對她只能信仰。
是的,俄羅斯確實成了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信仰”。他們相信,有一種一成不變的“俄羅斯精神”或“俄羅斯靈魂”。可是,即便從文學上講,這樣的一成不變的俄羅斯并不存在。普希金的俄羅斯、托爾斯泰的俄羅斯、布爾加科夫的俄羅斯、普拉東諾夫的俄羅斯,是完全不同形態(tài)和不同性質(zhì)的國度。他們之間的差別,有時會比中國人跟俄國人之間的差別還要大。然而,對于做“俄國夢”的中國知識分子來說,真實的情況究竟如何,實際上是無關緊要的,更大程度上是中國知識分子“精神自戀”的產(chǎn)物。他們愿意相信有一個那樣的俄羅斯存在在那里,像傳說中的美麗的公主,永遠美麗,不會老去,即便有某些令人不悅的傳聞,那也是被惡魔施了魔法而變成了天鵝的少女,只要你不懈地去愛它,就會恢復美麗的人形。
毫無疑問,一代人需要一個精神烏托邦來寄托自己的夢想,當他們在自己的現(xiàn)實中看不到希望的時候,尤其知青一代人,在那些寒冷、空虛和無望的漫長冬夜里,聚在一起吟誦普希金,講述契訶夫,哼唱《三套車》,這樣的精神慰藉勝過溫暖的爐火和家園。我的一位年長的朋友,曾經(jīng)計劃寫一部小說,講述幾個知青在鄉(xiāng)村的夜晚,唱著《三套車》,對幾位村里的少女所到來的精神和情感的雙重震撼,以及幾個人一生命運的改變。二十多年過去了,這部小說依然沒有完成。他是用自己的一生在寫這部小說,它不是文學,而是生命。面對這位朋友的精神追求,我沒有什么好說的了。事實上,他所摯愛的,早已不是什么俄羅斯、三套車之類,而是他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和精神世界。這位孤寂地生活在偏遠小鎮(zhèn)上的文學朋友,他需要自己的文學蝸殼來抵御外部世界的風雨。喧囂、狂暴、自私、冷漠的現(xiàn)實世界所帶來的諸多傷痛,或許依然可以從那位身穿農(nóng)夫長袍的老托爾斯泰那里,找到精神的鎮(zhèn)痛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