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至少宇宙是滿盈的
鬼金
床頭的那個鳥形狀的臺燈已經(jīng)壞了很久。
早上李瑩說,你看你買的什么破臺燈?才用幾天就壞了。你應(yīng)該去找找那個店,看能不能修一下?要不就讓他們換。朱冼河答應(yīng)著,嗯。李瑩說完很生氣地開門走了。朱冼河喊著,你還沒吃早飯呢?李瑩扔過來一句,我外面吃。李瑩的話硬邦邦冷冰冰的。這種情況總是讓朱冼河很沮喪。
朱冼河起來,進了廚房,打開冰箱,里面只剩下一個面包。在冷凍的抽屜里躺著一條冰霜包裹的青魚。朱冼河拿出面包,關(guān)上冰箱的門,倒了杯水,咀嚼著干面包。幾本書扔在沙發(fā)上,地上還扔了一本《局外人》。朱冼河彎腰撿起《局外人》,把它跟其他的書放一起,落成一摞,規(guī)整到一邊。這本《局外人》是朱冼河在舊書攤上兩塊錢買到的,封面有一塊油漬。每次朱冼河拿起它都會聞到那股油漬散發(fā)出來的哈喇味。今天也不例外。朱冼河嗅了嗅手指,仍能聞到。朱冼河在沙發(fā)上躺下來。朱冼河喜歡那種沙發(fā)把整個人包裹起來的感覺,軟軟的,溫暖。由此可以看出朱冼河是一個需要安全感的男人。李瑩剛才的行為讓朱冼河陷入了空虛之中。朱冼河感覺她不會再回來了。不會了。這么想,令朱冼河感到恐懼。拿出手機,撥李瑩的號碼,但朱冼河連忙又摁掉了。這樣的行為讓朱冼河瞧不起自己。他媽的!朱冼河罵了一句。但這個時候,朱冼河真想找一個人說說話。翻遍了電話簿,朱冼河終于看到了。這種說話應(yīng)該是一種傾述。朱冼河輕輕摁了一下這個號碼,當(dāng)它發(fā)送出去之后,朱冼河連忙摁掉了,心怦怦跳得厲害。朱冼河承認有些害怕這個人。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這個人了。而朱冼河的手機上留下的名字竟然是一種昆蟲的名字:蜻蜓??梢哉f,朱冼河從來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朱冼河看了會兒手機,發(fā)現(xiàn)沒有動靜,就放心了。如果那個叫蜻蜓的人回話的話,他還真的不知道怎么應(yīng)付。這樣很好。朱冼河啃著干面包,碎渣掉在地毯上。朱冼河嚇壞了,連忙蹲下來,一個個地撿起。這要是讓李瑩看到,可了不得。她會發(fā)瘋地對朱冼河吼叫的。那才是真正的河?xùn)|獅吼。
手機震動了,朱冼河以為是蜻蜓的電話,心情復(fù)雜??戳搜厶柎a,是李瑩的電話。朱冼河連忙接過來。
李瑩問朱冼河,干什么呢?
朱冼河說,沒事。
李瑩說,沒事打什么電話?我上班呢。
朱冼河說,我沒給你打電話。
李瑩說,那我的手機上怎么顯示你的號碼了?
李瑩說完,就撂了電話。朱冼河的耳朵里出現(xiàn)陣陣的忙音。朱冼河確實想說點什么,但李瑩那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令朱冼河不寒而栗。
朱冼河坐在地毯上開始問自己,到底喜歡李瑩什么呢?
朱冼河想不清楚。此刻除了“李瑩”這個名字,朱冼河的大腦里就像剛剛焚燒過一張紙之后的那種灰燼的白。朱冼河再一次罵了一句,去你媽的。又把干面包的碎渣扔在了地毯上。甚至把碎渣用腳掌碾得更碎末。朱冼河來到床前,拿起那個鳥形狀的臺燈。其實,當(dāng)初買這個臺燈的時候,朱冼河是看中了它是可以上發(fā)條的。擰上發(fā)條它就可以在地上晃悠著兩只翅膀走動,這走動僅僅是一個緩沖,過一會兒就會飛起來。這個功能朱冼河本來想告訴李瑩的,讓她高興高興。有些時候,兩個人之間需要一個玩具來調(diào)節(jié)枯燥的生活??墒悄翘炖瞵摵孟癫桓吲d,好像痛經(jīng)什么的,情緒極不穩(wěn)定。朱冼河就沒說。朱冼河還問要不要下樓去買些藥。李瑩說,不用。朱冼河像一只小老鼠看著貓,閃到了一邊。
朱冼河拿起臺燈,狠狠地擰著發(fā)條,可以聽到里面齒輪嚙合嘎吱嘎吱的聲音。尖銳得幾乎可以碾碎朱冼河的骨頭。朱冼河擰好了發(fā)條,拉開窗簾,推了推窗戶,插銷因為雨水的原因已經(jīng)銹蝕了。朱冼河晃動了幾下窗扇,才把插銷拔出來。用力過猛,他幾乎后仰在地上。朱冼河又擰了幾下發(fā)條,把它扔到半空中……
它,它真的飛起來了。
朱冼河喊叫著。
就在朱冼河興奮地喊叫,眼睛盯著它滑翔的時候,它一頭撞到了對面樓房的墻壁上。嘩啦——碎了。朱冼河的心揪著,看到那些碎片噼里啪啦地落到草叢里。朱冼河想,飛行的燈盞總是要碰壁的。朱冼河已經(jīng)看不到它了。朱冼河猶豫著是否要去撿上來。朱冼河放棄了這個想法。朱冼河關(guān)上窗戶,那個銹蝕的插銷怎么都插不進去了。朱冼河找了一把螺絲刀,摳了摳,扭轉(zhuǎn)了幾下,把那個插銷的眼弄大了,才把插銷插進去。朱冼河看了看,沒有絲毫的痕跡。這可是李瑩的財產(chǎn)。如果李瑩發(fā)現(xiàn)了,會生氣的。朱冼河拉上窗簾,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又躺在沙發(fā)上,感受著這物體帶給他的柔軟。是的,物體。它是沒有脾氣的物體,朱冼河喜歡。
突然,朱冼河從沙發(fā)上彈起來,坐好。這沙發(fā)不屬于朱冼河,它是李瑩出錢買的。記得有一次兩個人吵架,朱冼河躺在沙發(fā)上,李瑩就說,你從我的沙發(fā)上滾開,那是我的沙發(fā)。這房子里的東西都是我買的,對了,我還忘了,也有你買的,就是那個馬桶,是你買的,你摟著你的馬桶過夜去吧。你可以變成一坨屎在你的馬桶里睡覺……你就是一坨屎,還是臭狗屎。
朱冼河想不起來那天到底因為什么,李瑩這么罵朱冼河。想想,朱冼河還是很生氣,從沙發(fā)上下來,狠狠地踢了沙發(fā)幾腳,那柔軟沒有讓朱冼河的腳受傷。
朱冼河回到床上,又開始睡覺。
朱冼河在一家軋鋼廠開吊車。倒班生活使他厭惡。工作之外的大部分時間,朱冼河都在睡覺。形象點兒說,朱冼河工作的時候像活著,而下班之后就像死了一樣。朱冼河用這種“死”維系著“生”。
朱冼河的恐懼多余了。李瑩晚上下班的時候,還是回來了。這畢竟是她的房子。不是朱冼河的。朱冼河是一個寄居者。朱冼河笑著臉,迎上去,李瑩還買了菜。一塊肉。一把芹菜。幾個土豆。
朱冼河連忙說,我來做。
李瑩說,你做的菜難吃死了。
朱冼河不知道說什么好。幫忙拎過她手里的菜,送到廚房里。
朱冼河說,你做得好吃,你應(yīng)該教我的,我會了,你就可以享我的福了。
李瑩一邊換鞋一邊說,享你的福,我想都沒想過。
李瑩的每一句話都把朱冼河的想法堵死了。
朱冼河無話可說,訕訕地跟在李瑩的身后。朱冼河感覺到一種疏離感刺痛了他。
李瑩說,晚上夜班吧?你再去睡一會兒吧?我做好了飯菜,喊你。
朱冼河心里一愣,李瑩這是怎么了?突然對我柔情似水起來。
朱冼河說,不睡了,睡了一天了,這身上的骨頭都要睡酥了。
李瑩說,你猜我今天看到誰了?
朱冼河問,誰?
李瑩說,王東。
朱冼河撓了撓頭問,王東是誰?
李瑩說,你都忘了嗎?就是你技校時候的同學(xué)。你們畢業(yè)后一起分配到軋鋼廠,后來,王東串通門衛(wèi),偷盜廠里的鋼材,被抓了,判了三年。
李瑩這么說,朱冼河才想起來,說,哦,你說的是他啊。你比我還了解他啊?
李瑩說,他媽跟我媽以前都是紡織廠的。他爸是工傷死的。他進去第二年,他媽下崗,一時想不開,喝敵敵畏了。葬禮的時候,王東還在監(jiān)獄里服刑。王東現(xiàn)在看起來好像很有錢。今天,我在柜臺看王東領(lǐng)著一個女孩,光裘皮大衣就買了兩件,都一萬多的。
朱冼河哦了一聲問,你什么意思?
李瑩說,我沒什么意思?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你看你倒了這么多年的班,一個月開那點兒錢,廠子的效益也不死不活的。
李瑩說到了朱冼河的軟肋上了。
朱冼河一聲不吭,心里面變得凄涼了。
這么多年朱冼河囚禁在軋鋼廠里,也想過,出去干點什么,可朱冼河沒有本錢。再加上這么多年除了在工廠里開吊車,朱冼河不會其他任何的技能。這個樣子就像農(nóng)村蒙眼拉磨的驢子,一圈一圈地圍著石磨轉(zhuǎn)圈。時間就這樣一天天地?zé)o影了。朱冼河還站在原地。是的,很多人就是這么一直到退休,到死亡。朱冼河為什么就不能這樣?朱冼河雖然只是技校畢業(yè),但朱冼河喜歡閱讀,喜歡書籍。在那里有他更加廣闊的天地和夢想。但廣闊天地卻沒有大的作為。也許更多的時候,朱冼河在閱讀中能看到真正的自己吧。
從李瑩的語氣里,朱冼河能聽出她對王東的羨慕。對一種財富的羨慕。而朱冼河是一個貧窮的人。想想,朱冼河整個人就自卑起來,幾乎要枯萎了似的。
李瑩這時候已經(jīng)進廚房了。朱冼河能聽到油在鍋里炸開的聲音。
朱冼河來到窗前,拉開窗簾。外面已經(jīng)一片黑暗了。朱冼河尋找著那個鳥形狀的臺燈落下的草叢。但,看不到。朱冼河的目光移動……
小區(qū)的廣場上閃爍著火光?;鸸饪瓷先ズ茉幃?,像一個巨大的心臟跳動在黑暗的籠子里。
吃飯的時候,朱冼河問李瑩,如果有一天我像王東一樣有錢的話,你放心嗎?
李瑩看了看朱冼河,說,可能嗎?
朱冼河說,不可能。我就是假設(shè)一下。
李瑩咀嚼著嘴里的食物,目光發(fā)呆地看著盤子里的菜。
朱冼河說,你怎么了?
李瑩緩過神來說,你還是這樣吧,雖然看著不順眼,心里不舒服,但我還是覺得踏實。
李瑩能這么說,朱冼河真想在她的臉上親一口,但朱冼河沒有。朱冼河狼吞虎咽地吃著,風(fēng)卷殘云般把盤子里的菜都吃光了,打著飽嗝說,你做的飯菜真香。
李瑩說,傻樣吧,就你能有錢?打死我都不相信。
朱冼河說,你不相信,就對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彩票我都買一年多了,連個雞巴毛都沒中過??磥?,這輩子你跟著我只能受窮了。你要是不愿意的話,現(xiàn)在還來得及,我們現(xiàn)在只是同居,要是結(jié)婚了,你想哭都來不及了。
李瑩說,我才不哭呢。不行,我可以跟你離婚。再說了,現(xiàn)在結(jié)婚離婚就像逛商店一樣容易。
朱冼河生氣了,瞪了李瑩一眼說,你要這樣說,你還是趁早。你能傷得起,我還傷不起呢。如果你覺得我們是過家家的話,那還是趁早。
李瑩說,怎么?跟你開個玩笑都不行???
朱冼河說,不行。我只來真的。
李瑩說,傻樣,連個玩笑都開不起。
朱冼河說,其實,我剛才也想過了,你大可不必跟我耗在一起,我要什么沒什么。我真怕你跟我受委屈了。要不,我跟王東聯(lián)系聯(lián)系,讓你給他當(dāng)個貼身秘書什么的。
李瑩火了,說,朱冼河,你放屁——
朱冼河賴皮地笑著說,我放屁了,我放屁了,成吧。我家李瑩不嫌貧愛富,我這輩子知足了。
李瑩說,你就臭美吧,趕快洗碗去。
朱冼河連忙收拾桌子,到廚房里洗碗、洗鍋、把一些草葉扔到垃圾袋里。環(huán)顧了一下廚房,朱冼河滿意地出來。
李瑩已經(jīng)在洗澡了……
二
隔壁是新搬來的。朱冼河被他們的叫聲驚醒。朱冼河厭惡這種聲嘶力竭的喊叫。那更像是一種搏殺,是的,搏殺。是肉身的交歡而已。朱冼河厭惡。朱冼河躺在床上,伸手摸出床頭柜里的手電筒對著墻上的鐘照了照。二十二點二十分了。離上班時間還來得及,朱冼河就又躺了一會兒。二十二點四十分從這里走,到廠子也就半個小時的路程。朱冼河賴在床上又磨蹭一會兒。李瑩睡得很香,朱冼河拱過去聞著她身上的氣味。沐浴液的氣味已經(jīng)蕩然無存,剩下的是來自她身體的氣味。這氣味里還裹挾著朱冼河精液的味道。朱冼河貪婪地吸著鼻子。李瑩的呼吸是那么細小,就像伸進夢境的一根柔軟的手指輕輕地劃動。朱冼河的手下意識地伸向李瑩的身體,撫摸李瑩。就在朱冼河的手靠近李瑩溫?zé)崞つw的時候,朱冼河放棄了。朱冼河不想打擾李瑩的睡眠。剛才,李瑩已經(jīng)夠累了。朱冼河頑皮地把手電筒的光柱對著李瑩的巢穴。李瑩翻身,一下子掩埋了朱冼河手里的光。朱冼河嘿嘿地笑著。三年來,他們都在一天天地成熟,相愛著。雖然,偶爾會有小打小鬧的吵架,但相對來說還算安穩(wěn)。朋友都問朱冼河,為什么不結(jié)婚?小心李瑩跑了。朱冼河說,如果她真想跑的話,我也沒辦法。這么說,朱冼河心里面酸酸的。更多的時候,朱冼河感覺只有在床上的那一刻,李瑩是屬于自己的。當(dāng)他們脫離彼此的身體,世界又回到原來的樣子,仍舊喧囂,仍舊千瘡百孔。
朱冼河悄悄地起來,穿上衣服,拿著手電筒在沙發(fā)上找書。朱冼河喜歡在上班的時候帶一本書,在沒活的時候,靜靜地囚禁在那個半空中的駕駛室里閱讀。如果沒有時間看的話,帶在身邊,心里也會感覺舒服。在機械的操作中,朱冼河能感覺到一種存在,陪伴著朱冼河。也許有人會覺得虛假了,但對于朱冼河,這是真實的生活而不是來自于虛構(gòu)。
朱冼河找到前天沒看完的契訶夫《草原》。那天晚上,下面的機器出了故障,工作只好停下來。朱冼河爬到吊車的橋梁上,對著那些沉睡的鋼鐵大聲朗誦著:
“……一只老鷹貼近地面飛翔,均勻地扇動著翅膀,忽然在空中停住,仿佛在思索生活的乏味似的,然后拍起翅膀,箭也似的飛過草原,誰也說不清它為什么飛,它需要什么。遠處,一架風(fēng)車在搖著翼片。……為了添一點變化,雜草里偶爾閃出一塊白色的頭蓋骨或者鵝卵石。時不時地現(xiàn)出一塊灰色的石像,或者一棵干枯的柳樹,樹梢上停著一只藍色的烏鴉。一只金花鼠橫竄過大道,隨后,在眼前跑過去的,又只有雜草、矮山、白嘴鴉……”
朱冼河就像一個瘋子,對著那些機器朗讀,對著黑夜朗讀。是的,朱冼河朗讀,那些文字把朱冼河帶到了遙遠的俄羅斯草原上。文字讓朱冼河的靈魂漫游到一生都不可能到達的地方。那一刻,朱冼河竟然淚流滿面。在這個冰冷的鋼鐵叢林之中,朱冼河是一個自己給自己唱挽歌的人。朱冼河是一個因生存而滯留在這工廠里的囚徒。朱冼河……朱冼河淚流滿面。頭頂那鋼筋骨架上懸掛的燈光明晃晃地罩著朱冼河身上的藍色工裝。那藍色已經(jīng)不藍,看上去是蒼白的。燈光的炙熱幾乎燃燒朱冼河的頭顱,就像很多飛蛾撲到那燈罩上,瞬間,就化成了灰燼。朱冼河知道廠房之上是天空,也許有星星,還有月亮。但,朱冼河看不到,它們被厚重的水泥板阻隔著,朱冼河看不到。朱冼河能感覺到那燈光刺透藍色工裝,進入到骨髓之中。如果,從遠處看朱冼河更像一個站在高處的巨人。但朱冼河知道,不是。朱冼河是侏儒。這么想的時候,臉上的淚水變得冰冷,朱冼河抹了一把,回到駕駛室內(nèi),蜷縮在椅子上。
朱冼河把書放到背包里,躡手躡腳地開門,鎖門,走出去。隔壁的叫聲仍舊此起彼伏的。朱冼河在隔壁的防盜門上狠狠地捶了幾拳,順著樓梯跑下去。這時候,朱冼河聽見里面?zhèn)鞒鰜淼闹櫫R聲:“操你媽,誰?。空宜腊?!”朱冼河哈哈地笑著,從樓道里跑出,來到大街上。街上燈火通明的,霓虹閃爍。但街上還是冷清的,沒有幾輛車在跑。偶爾有幾個醉鬼晃晃悠悠地從附近燒烤攤上走過來。朱冼河連忙讓開,從他們身上飄過來的酒氣,讓朱冼河想吐??墒悄蔷茪夥路痖L了翅膀追趕著朱冼河。走出十幾米,朱冼河才聞不到了。這時候,手機響了。朱冼河看是江來水的電話。他家距離朱冼河住的地方很近,夜班的時候,他們常常結(jié)伴而行。朱冼河常常開玩笑說,江來水是替我叫床的。朱冼河接了電話說,我已經(jīng)下來啦,剛走到小李燒烤這里,你順著先鋒路過來,我在這等你。江來水說,我不敢走先鋒路,傍晚的時候,我出去買菜,一家足療店里抬出來一個死人,我害怕。朱冼河能聽出江來水的聲音仍舊對他傍晚看到的死人恐懼的顫抖。朱冼河說,你就那么膽小???不就是死個人嗎?有什么可怕的,再說了,不是已經(jīng)抬走了嗎?江來水說,那我也有些害怕。江來水比朱冼河大八歲,四十,但看上去五十歲也不止,腦袋上都半禿了,像一個瓢。朱冼河說,你像個娘們似的。江來水說,要不我打車好了,你在那等我,我過去接你。朱冼河看了看時間還來得及,說,那你等我,我過去接你吧?這幾步路,打車不合算。你在你家樓下的小賣店等我。江來水說,好。
朱冼河拐向先鋒路。那里一片黯淡。以往的燈紅酒綠不見了。兩側(cè)的歌廳和足療店都關(guān)門了。朱冼河想,可能是死人的原因。要是往常這個時候,朱冼河從這里走過,一定有那些穿著超短裙的女人搔首弄姿地喊,小哥,進來玩玩吧?或者走過來拉你。聲音里泛濫著誘惑和勾引。
朱冼河沒認識李瑩之前,喝過酒之后跟董奇民來過幾次。有一家足療店的小姐,八十塊錢就可以操一回。但朱冼河看她們的歲數(shù)和模樣,就拒絕了。董奇民說,不就是一個洞嗎?你挑什么?我買單。朱冼河說,你來吧,我等你。董奇民醉醺醺地不管不顧地摟過來,跟著小姐進了包房,一分鐘不到,那職業(yè)性的叫床聲就不絕于耳了。朱冼河坐在那里,身體也有了反應(yīng)。老板娘看著朱冼河問,你要不要一個?朱冼河說,不要。老板娘四十多歲,看上去風(fēng)韻猶存。眉眼即使在夜晚也描得很精細。朱冼河沒喝多,看著她抹胸里誘人的乳房,真他媽的有些垂涎三尺了。朱冼河說,你能來嗎?老板娘笑了笑說,我不行。朱冼河說,那就算了。這時候,朱冼河已經(jīng)出汗了,襯衣都貼在了身上。老板娘用眼神撩著朱冼河問,第一次來這地方吧?朱冼河故作老成地說,不是,整個望城的這種地方都被我玩遍了。老板娘笑了笑,你就吹牛吧?一看你就是一個生瓜蛋子。朱冼河生氣了,說,要不你來試試?老板娘說,試不試,你都是生瓜蛋子,我看過的人多了,這眼睛毒著呢。朱冼河甘拜下風(fēng),不說話,眼睛看著墻上的鐘。時間真他媽的慢。那職業(yè)性的叫聲讓朱冼河如坐針氈。半個小時過去了,那朋友還沒出來。那包房的門開了,那個小姐裸著身子,兩個乳房像奶牛似的從門縫擠出來。朱冼河以為結(jié)束了,連忙站起來。沒想到小姐喊老板娘說,給我來瓶精油,他喝多酒了,出不來,我給他推出來。她們的話就像暗語,搞得朱冼河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那小姐又關(guān)上了門。朱冼河點了根煙,又坐下來。老板娘坐朱冼河對面的床上嗑瓜子看著一個無聊的韓國劇。朱冼河想出去透口氣,想想要是被熟人看到了,多不好,還是算了。這時候,從另一個包房里走出來一個小姐和一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鬼鬼祟祟的,交給老板娘一百塊錢就走了。那小姐手里拿著一個塑料袋,去了衛(wèi)生間,過了一會兒出來,又回到那個包房里。電視的聲音很大,但朱冼河還是聽到那個女人打電話的聲音。
她說,你干什么呢?我打了你一天的電話,不是關(guān)機就是不在服務(wù)區(qū)。小美寫作業(yè)了嗎?明天她的生日,你領(lǐng)她去吃肯德基,是我答應(yīng)她的,我工作回不去。前天,我給她打電話,她好像不高興?你是不是又惹她了?還是你又去打麻將沒給她做飯了?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掙錢,你要好好照顧孩子才對,你說呢?明天她生日,別忘了。
那小姐打完電話從包房里出來,坐在老板娘的旁邊,抓過一把瓜子嗑起來。她看了看朱冼河,說,你不去享受一下嗎?你看你的朋友在里面多快活。
朱冼河沒吭聲。
包房里的聲音仍在繼續(xù),但明顯不那么生猛了,而是嬌滴滴的,帶著喘息地叫。這聲音跟朱冼河以前看的碟片里的叫聲一模一樣。這個小姐夠得上一個模仿秀了。盡管朱冼河覺得虛假,但那聲音還是像一只小腳在朱冼河的心里面亂踢,亂踹。盡管朱冼河控制,再控制,那只小腳還是蹬鼻子上臉了。朱冼河下面的東西硬邦邦了。朱冼河看了一眼褲子上支起帳篷,身子向前佝僂著。那帳篷里是一團火,熱啊,燙啊,燒灼著朱冼河的全身。朱冼河還沒有那種收縮自如的本領(lǐng)。就好像那東西不是他的,獨立于他的身體之外,不服管教了。朱冼河的腹部幾乎觸及到了那東西。這樣壓著讓朱冼河感到舒服很多。朱冼河的身體佝僂得厲害,看上去有些變形。朱冼河覺得這樣不好,還是要掩飾一下的,就手捂著胸部干咳了兩聲,然后,深呼吸,很輕,很輕的那種,不能讓人看出來了。深呼吸過后,朱冼河感覺到平靜了很多。那帳篷也慢慢地萎縮起來,是萎縮,不是坍塌。朱冼河想,我不會就這樣萎掉了吧?那樣以后的生活將會變得多么無趣。
這時候,門開了,進來一個年輕的女孩,看上去二十多歲。鴨蛋形的臉,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長長的睫毛一看就是假的。但那雙眼睛是真的。她的腰肢算得上是曼妙,兩腿修長,皮膚白皙。個子能有一米七左右。朱冼河瞄了她一眼,連忙低下頭。朱冼河不想讓自己的帳篷再搭起來。朱冼河眼觀鼻,鼻觀嘴,嘴觀心。就瞄了一眼,朱冼河怎么就有些心驚肉跳呢?朱冼河在心里罵著自己,一個男人管不住自己的雞巴,還叫一個男人嗎?
那女孩的聲音就像山洞里飛出的蝙蝠,朱冼河聽見她罵著,那個老鱉犢子簡直變態(tài),怎么弄都硬不起來,還說我的活不行。下次有這樣的主,別讓我去了,我可沒有那個耐心。不過,那個家真他媽的奇怪,屋子里貼滿了文革時期的報紙。我真算見識了,一張報紙上一個老頭五花大綁脖子后面還插了一塊大牌子,上面寫著:“打倒XXX”。在我們做的時候,他把我也那么綁起來,讓我跪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喊著文革的口號。那個老王八蛋,折磨死我了。
她說到老王八蛋的時候,朱冼河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她坐在老板娘旁邊,氣哼哼的。
老板娘沒吭聲,扭頭向著朱冼河,跟她努了努嘴。她臉上的表情冷若冰霜。她抬眼看朱冼河,目光里的怒氣還沒散去,又包裹上了一層寒氣森森。朱冼河哆嗦了一下,也許是由于緊張,要不就是身體里那種灼熱的原因,朱冼河陣陣口渴,只好吞咽著唾沫。朱冼河能感覺到喉結(jié)的蠕動,像一只小老鼠在那里爬上爬下。
她還是走過來說,小哥,我陪你進去玩一會兒吧?
她伸手過來拉,朱冼河連忙避開了。朱冼河能感覺到血往上涌,臉紅了。她又過來拉朱冼河。這次,朱冼河站起來了,說,我不去。
老板娘說話了,她說,她有情,你有意,我看你成全了她吧?她可是這先鋒街里頭牌,你沒看見人家都點她,叫她外賣的。今天,這是你趕上了,平時,你不預(yù)約的話,你連號都排不上。
她站在朱冼河的面前,讓他的呼吸感到困難。她竟然坐在了朱冼河的大腿上,伸手摟住朱冼河的脖子,說,你看,你還臉紅了,害羞了,我就喜歡你這樣的。臉紅的男人知道心疼人。去玩一會嘛。她哀求著,粘過來。
本來朱冼河真想了,但她的哀求,讓她不值一文了。她不是頭牌嗎?她不是外賣嗎?干嗎要這樣?再說了,她剛剛……朱冼河還是有潔癖的。沒看到,沒聽到,就算了。既然聽到了,朱冼河不可能……
她的屁股在朱冼河的大腿上摩挲著。
朱冼河說,你要是把我的東西弄進去了,我可不付你錢?。?/p>
她說,談錢多傷感情,我看你也是旱鴨子,還沒下過水吧,我就成全你……
她扭身,手伸過來還要摸朱冼河,朱冼河用手擋開。
朱冼河說,靠,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嗎?
這時候,董奇民晃晃悠悠地從里面出來。
朱冼河心里說,謝天謝地,你終于出來了。
朱冼河忙著站起,那女孩沉甸甸的屁股坐在朱冼河腿上不起來。朱冼河憋著壞,在她的屁股上掐了一把。
她尖叫,從朱冼河腿上起來,扭扭捏捏地說,你占我便宜。
朱冼河說,你都占了我這么長時間的便宜了,我都沒說什么。
董奇民看著朱冼河說,怎么?你……
朱冼河說,我一直給你把風(fēng)呢,走吧?
董奇民看了眼那個女孩,對朱冼河說,真不好意思,你要不要……
朱冼河說,算了,走吧。
路過那家店的時候,窗簾從里面拉上了,什么都看不到。冷冷清清的先鋒街,猶如地獄般陰森透著詭異,而朱冼河就像一個游蕩的幽靈。
盡管有稀疏的燈光,朱冼河還是把手電筒打開,跟著那個光柱走著,腳步很快,光柱因此而變得顫抖起來。背包拍打著屁股,朱冼河覺得好像有人在自己身后似的。朱冼河開始跑起來。跑出先鋒街,朱冼河都沒敢回頭。朱冼河看到江來水家樓下的小賣店有個人影,朱冼河想,那一定是江來水,朱冼河喊,江來水你過來吧?那個人影向朱冼河走過來。朱冼河站在先鋒街的路口,扭頭看去,一個深邃悠長的洞穴。朱冼河喘著粗氣,心有余悸。
江來水趕過來說,謝謝你過來接我。你是從先鋒街走過來的吧?
朱冼河說,是的。
朱冼河故作膽大地說,有什么好怕的,你個大老爺們,還好意思說呢。
江來水說,我就是害怕,想想看到的那個死人,我就毛骨悚然。
朱冼河問,是什么人?
江來水說,是一個女人,看上去歲數(shù)不大?聽人說被捅了七刀,蓋在身上的床單都染紅了。
朱冼河問,你看是從哪家店里抬出來的嗎?
江來水說,我沒注意。當(dāng)時,很多人圍著看,我嚇壞了。哪還有心思注意是哪家的。
朱冼河沒有追問。
江來水看了看手表說,快走吧?要不上班又要遲到了,又該看班長的老臉了。
正好這時候,路邊過來一輛出租車,在他們的面前停了下來,從窗戶伸出頭喊著他們,你們?nèi)ツ模?/p>
江來水說,軋鋼廠門口。
司機說,五塊錢,我順路去接人帶你們一趟。
朱冼河和江來水上了車。朱冼河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出租車司機是一個愛說話的人,可以說是話癆了。他同樣扯到了那個被殺害的女孩。還說,先鋒街的風(fēng)水不好,以前這里是一片墳地,他們小時候在先鋒街玩,還能撿到人的骨頭。原來先鋒街的后面有一個肉聯(lián)廠的冷庫。肉聯(lián)廠倒閉了。但那個冷庫還在,據(jù)說被人承包下來了。里面凍著一個十七歲的女孩。有一天,我們幾個小伙伴闖進去,真他媽的看到了冰柜里躺著一個女孩。要不是她躺在冰柜里,你完全看不出她是一個死人。有一個叫大膽的爬到了冰柜上。那女孩是光著的,那地方蓋了一塊紅布,像他媽的蓋頭。那冰柜是鎖著的,我們嘗試了幾次都無法打開。大膽爬上去隔著冰柜跟女孩的身體重疊著,像狗一樣,動作起來。這小子沒幾下竟然射了。從冰柜上滾下來,整個人幾乎不會動了。我問他,怎么了?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臉色蒼白地說,她……她……睜開眼睛了……大膽這么一說,我頓時毛骨悚然,脊背冰涼,攙著陳大膽從冷庫里跑出來。這大膽后來據(jù)說做病了,那東西再沒好使過。后來動遷了,幾座荒墳也被平了。冷庫扒掉的那天我們?nèi)タ?,你們猜怎么著?那個冰柜還在,鎖頭都在,可是里面凍著的女孩不見了……人們說那女孩成仙……
朱冼河明顯感覺到江來水挨著自己的身體在哆嗦著。朱冼河詫異的是蜻蜓曾說過自己的一個夢怎么跟這個司機說的一模一樣,還是蜻蜓聽別人說過。
一個無限延伸的黑夜在那個機器轟鳴的廠房里等著朱冼河,即將消耗朱冼河。
朱冼河常常覺得這樣的夜晚自己會絕望而死,自己會突然消失在黑暗之中,成為黑夜的一部分。朱冼河忘記在哪本書上看到過這樣一句話,我們的存在不過是兩次永恒的黑暗之間一道短暫的光線。與生前所處的黑暗相比,我們更懼怕生活將我們引向的黑暗。
三
董奇民給朱冼河打電話說,蜻蜓死了。
那個時候,朱冼河正在吊車上操作著,把幾十噸的鋼鐵吊到一個地方。我戛然來了一個剎車。朱冼河說,什么?你說什么?董奇民說,蜻蜓死了。朱冼河的感覺應(yīng)驗了。是蜻蜓。真的是蜻蜓。心臟就像被什么東西捅了一下。朱冼河不知道怎么回答董奇民的話。朱冼河啊啊地,不知道說什么。董奇民問,你們這段時間還有聯(lián)系嗎?朱洗河說,沒有。其實在撒謊。白天,朱冼河還撥過她的電話號碼。只是撥了一下。董奇民說,那就好,我害怕警察找你。所以,給你打個電話。你夜班吧?朱冼河說,是的,正干活呢。董奇民說,那好吧,你干活,早上下班的時候,你來我小店里一趟。我外甥從大連回來給我?guī)Я诵┖ur,你過來,我們喝點兒。朱冼河說,好的。朱冼河承認自從董奇民說蜻蜓死了之后,朱冼河的回話都是機械的,慣性的。突然,吊鉤上的重物落在了地上,騰起一股灰色的煙柱。下面的工人四處逃竄。朱冼河嚇出一身冷汗,連忙搬動操縱桿,把吊物升起來。還好,沒有人受傷。下面的工人抬頭罵著朱冼河,你他媽的,想什么呢?朱冼河沒有搭茬。要是往常朱冼河早就從窗戶伸出頭去,對他們破口大罵了。今天,朱冼河沒有。工作恢復(fù)正常。蜻。蜓。死。了。這四個字就像是四根釘子釘在朱冼河的心上。
董奇民是朱冼河的師兄。幾年前,吊車線路間的一次弧光短路,把他的左胳膊燒成了干枯的樹樁。本來廠里給他找了個看澡堂的活。他拒絕了。提前病退。跟人借了點錢,開了家小書店。這幾年網(wǎng)絡(luò)書店對他的沖擊很大。他已經(jīng)面臨倒閉的危險了。要不是,他幾個大學(xué)校的客戶幫他在學(xué)校里推銷一些教輔之類的圖書,他早就關(guān)門了。起碼,這些教輔類圖書所掙來的錢可以夠他支付房租。董奇民又打來電話說,如果警察找到你的話,你知道怎么回答?你什么都沒有做,就不要什么都說。朱冼河說,會的。朱冼河還是心亂如麻。董奇民自從發(fā)生那次事故之后,整個人變得消沉了很多。董奇民常常說,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還是及時行樂吧,說不定哪天就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沒有了。這個世界的任何事情,歡樂和痛苦都與你沒有關(guān)系了。所以,趁我們還活著的時候,要歡樂,變著法去尋找屬于我們的歡樂。董奇民的悲觀多少影響了朱冼河。但朱冼河還不這么想,他還是覺得應(yīng)該有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盡管那是一條迷茫和悲傷的道路。在那道路的盡頭,也許會有光,會有靈魂。歡樂沒有錯。但我們用什么樣的方式去尋找歡樂。而不是尋歡作樂。董奇民打來電話的潛在意識也是告誡朱冼河不要亂說。董奇民在那個足療店里買過蜻蜓的鐘。光朱冼河知道的就有三次。朱冼河有時候喜歡那種氛圍,相對來說能讓內(nèi)心放松下來。朱冼河相信愛情。是的,愛情。這么說,可能有些可笑。但朱冼河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即使后來跟蜻蜓很親密了,但朱冼河相信那不是愛情,不是。更像是一種親情。朱冼河也能感覺到蜻蜓對自己的那種情感,但朱冼河就是不來電。
上午自己撥蜻蜓的電話號碼是否預(yù)示了什么?朱冼河不知道這跟蜻蜓的死是否存在聯(lián)系。朱冼河的情緒變得紊亂起來。
朱冼河停下手里的活計,下面的工人問,怎么了?
朱冼河沒好氣地說,撒泡尿。
這些年,朱冼河這個工種的地位變得越來越孫子了。連他媽的拉屎撒尿都要跟下面的工人打招呼,否則耽誤干活,他們就會上報到調(diào)度員那里,輕則被說幾句,重則就扣錢了。夜班下面沒有女性職工,更多的時候,像撒尿這樣的小事,就不用下車了,十幾米的梯子爬上爬下的,也犯不上。解開褲子,轉(zhuǎn)過身,有時候,連身都不轉(zhuǎn),對著下面干活的工人就高空澆下去。他們就會罵。朱冼河就會回罵。粗野的謾罵,誰都不會生氣,也不會當(dāng)真。又干了一會兒,他們喊朱冼河下去休息一會兒,喝點水。朱冼河在駕駛室里憋悶得厲害,還是下車跑到他們的班組里。聽他們嘻嘻哈哈地說著什么。他們說到了蜻蜓的死。但他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說那個足療店的小姐??磥眚唑岩呀?jīng)成了望城的新聞人物了。他們說什么的都有,更多說的是那樣的一個賤女孩的死不值得惋惜。但那是一個生命,一個人的生命。朱冼河在一邊不吭聲。在這些事上,他們總是會說得很亢奮,帶著無邊的想象。朱冼河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聊,覺得他們玷污了蜻蜓,就走了。呆在廠房門口,看著天上的星星,點了根煙。其實,朱冼河在對待蜻蜓的態(tài)度上跟那些人有什么區(qū)別嗎?沒有。朱冼河在心理上也是蔑視這個女孩的。這么想,朱冼河猶然產(chǎn)生一種悔罪的心態(tài)。那星星讓朱冼河感到一種莫名的憂傷。朱冼河跟蜻蜓是一起看過星星的呦。
也許,你們會覺得朱冼河矯揉造作了。但那個時刻的朱冼河,是一個真實的朱冼河。朱冼河相信,人是有幾重性格的。
朱冼河幻想著逃離,看著天空上的那些星星,更覺得絕望了。它們都沒有逃離這個宇宙,朱冼河更不可能。但,朱冼河還是向往地看著天空。那畢竟是一個浩瀚的宇宙,有朱冼河看不到的無限空間。那種距離感和空間感可以給朱冼河不一樣的呼吸。
朱冼河問著虛無的空間,蜻蜓你在哪里?你安息了嗎?
朱冼河眼窩發(fā)熱,淚水蒙住了眼睛。天空上的那些星星變得濕漉漉的,就像被雨淋過一樣。
朱冼河對星星們說,如果蜻蜓安息了,你們其中的一個就對我眨眨眼睛好嗎?
朱冼河沒有看到。
所有的星星好像都眨眼睛。
所有的星星好像又都沒有眨眼睛。
朱冼河對自己的無聊,咧著嘴笑了笑。心想,不就是死了一個人嗎?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鬧不好了還可能惹上麻煩。朱冼河對自己說,你是一個傻瓜。我宣判你抒情憂傷的部分在這個夜晚死刑。你是什么?你就是一個倒班的臭工人。你以為你是誰?你就是臭狗屎。你可能拯救什么?你妄想。回到屬于你的令你窒息的現(xiàn)實生活中來吧。你屬于那些機器,屬于那些被你操縱的機器和操縱你的機器。你同樣是機器的一部分。你是。在這機器堅硬的夜晚,你的柔軟一文不值。
朱冼河在意識里判另一個自己死刑。朱冼河在意識里阻止柔軟的生長。朱冼河在意識里告誡自己是機器的一部分。朱冼河在意識里痛斥另一個我的白日夢。朱冼河……
這些朱冼河都失敗了。
那另一個朱冼河還是沉入了回憶之中。
四
那個時候,朱冼河還住在職工宿舍。同宿舍的人也都是各廠的倒班工人。他們常常會把女朋友帶回來。朱冼河看著那花花綠綠的漂亮姑娘,心里面羨慕嫉妒恨。朱冼河只好躲出去,到大街上閑逛。朱冼河看到有很多人出租摩的,也心動了。歇班的時候,完全可以買個摩托車出租摩的,掙些外快,自己花著可寬裕一些。朱冼河工資的百分之八十都交給了他媽保管。留著給他買房子娶媳婦。朱冼河承認自己的生活是拮據(jù)的。這么想,朱冼河把想法跟董奇民說了。董奇民當(dāng)然支持朱冼河。朱冼河開口跟董奇民借錢。董奇民面有難色,還是借了朱冼河一千塊錢。朱冼河去摩托車市場買了一輛二手的摩托車。上班的時候,朱冼河就騎著,下班的時候,朱冼河就出租。好的時候,可以掙七八十塊錢。很快就把董奇民的錢給還上了。這些不是朱冼河主要想說的。朱冼河想說的是,在出租摩的的時候,朱冼河再一次遇見了那個足療店里的女孩。
那天晚上,也是拉一個眼鏡男到先鋒街去。他好像很靦腆地問朱冼河,哪家的小姐好?朱冼河說,不知道。我又不是拉皮條的。眼鏡男下車后,朱冼河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沒走幾步,就被拉客的女人拽進屋去了。朱冼河蔑視地搖了搖頭。把車停在路口,跟旁邊等活的人閑聊。
那人四十多歲,胡子拉碴的。倒是一個很愛說話,喜歡刨根問底的人。
“你哪個廠子的?”
“軋鋼廠的。”
“哦。你軋鋼廠的啊?聽說你們廠有一個設(shè)備廠長攜款潛逃到加拿大去了?是真的嗎?”
“我聽說了。具體,我也不知道?!?/p>
“像這樣的人抓回來都該槍斃?!?/p>
“嗯。該槍斃的人多了?!?/p>
朱冼河懶得回答他,把車往前提了提,與他拉開一段距離。沒想到,他騎著車也跟了過來。他是一個牢騷滿腹的人。國內(nèi)的,國外的,就沒有一件事情是他滿意的。朱冼河甚至有些同情起他來。朱冼河打開音響,播放著剛剛下載的阿黛爾的歌曲。朱冼河喜歡這個英國女人的聲音,故意把音箱的聲音弄得很大。幾乎蓋過了先鋒街里的那些淺薄的流行音樂。那人接了一個電話,走了。先鋒街的路口就剩下朱冼河一個人在那里。進進出出的男人,絡(luò)繹不絕。他們讓朱冼河想起小時候農(nóng)村的牲口集市。大多是三五成群的,他們從先鋒街走出來,也都打出租車走了。很少有坐摩的的。朱冼河看了一會兒,決定離開。車剛發(fā)動起來,就聽到有人從身后走過來。是那種高跟鞋敲打著瀝青路面的聲音。
“解放路去嗎?”
朱冼河轉(zhuǎn)過頭,看過去,是她。
朱冼河說:“去——”
她的妝化得很濃,臉上的粉笑起來都能掉渣了,像一個面具鑲嵌在她的臉上??瓷先ダ狭撕芏?,更像是一個中年婦女。這張化過妝的臉已絲毫沒有了女孩的那股子蓬勃的勁頭。也許是工作需要吧,朱冼河想,要不就是生活的殘酷。朱冼河懶得去想。她穿了件連衣裙,裸露著兩條大腿。朱冼河以為她會跨坐在摩托車后座上,沒想到她側(cè)坐著,把裙擺遮擋在腿上。朱冼河心想,看來她沒有墮落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朱冼河動了惻隱之心說:“坐好嘞,開車了?!?/p>
她的手伸過來,先是抓住朱冼河腰部兩側(cè)的衣服,隨著摩托車速度加快,她只好兩手臂摟住朱冼河的腰。跑摩的的人跟朱冼河說過要是有女人從后面摟著你,你可以反復(fù)剎車,顛簸起來,讓女人的胸部緊緊地貼著你的后背。女人的乳房在那個時刻對于女人來說就是她們的減震器。這是一種搞怪。朱冼河從來沒有試過。隨著道路不平,她還是側(cè)身抱住朱冼河,朱冼河能感覺到她一側(cè)乳房的柔軟。她沒有認出朱冼河。很快把她拉到解放路,她讓朱冼河拐到廣勝小區(qū)。朱冼河看了看時間,十點多了。朱冼河想,送完她,我就回宿舍睡覺了,明天還要上班。朱冼河把摩托車停在廣勝小區(qū)的門口。她問,多少錢?朱冼河說,十塊。她叫了起來,你吃人?。渴畨K錢嚇死人啊?朱冼河承認多要了她錢。一般這段路都是五塊。甚至朱冼河有些卑鄙地想到她的身份。所以朱冼河才要了十塊錢。朱冼河說,就十塊。她氣哼哼地瞪了朱冼河一眼說,這還沒開張就先給你十塊了。朱冼河開玩笑說,要不我用這十塊給你先開個張。她說,你個滑頭,想得美。老娘可不是扶貧的。朱冼河笑了笑。黑暗中,這笑只有朱冼河自己能感覺到,是面部肌肉的動作。她說,你能不能等我一會兒,半個小時。朱冼河說,時間太長了,我還要回去睡覺。大街上出租車有的是,你打出租車吧。朱冼河想,半個小時能出來嗎?我可等不起。她看上去很失望,掏出十塊錢給朱冼河。朱冼河承認那一刻有些憐憫她了。在她轉(zhuǎn)身向小區(qū)門口走去的時候,朱冼河說,哎,你快點兒,我等你。她說,謝謝。廣勝小區(qū)里面一片漆黑,朱冼河轉(zhuǎn)過車頭,打開前燈,給她照出一條路來。地面上的東西變得清晰可見。哪里是垃圾堆,哪里是水泥甬道,看得一清二楚。她在筆直的光柱中走著,毛茸茸的燈光讓她的身體大了一圈。她回頭怔怔地看了看朱冼河,什么都沒說,又轉(zhuǎn)身繼續(xù)向前走著。直到她拐出光柱,不見了蹤影,朱冼河才熄燈。廣勝小區(qū)在那一刻變得深不可測,她就像被吞噬了。朱冼河坐在摩托車上抽煙,想象著她這個時刻干什么呢?進行到了哪個步驟?她讓朱冼河的想象力異?;钴S起來。十幾分鐘過去了。又過去了五分鐘。朱冼河焦躁地按了下喇叭,又按了一下,第三下的時候,朱冼河的手停下來,沒按。朱冼河又抽了根煙,想,應(yīng)該給她枯燥的工作配樂。朱冼河有時候常常會異想天開。朱冼河打開摩托車的音響,找了一首激進的搖滾歌曲,跟著那個節(jié)奏,對這個黑暗的世界打炮。還沒等放幾分鐘,突然從樓上有人扔下來一個東西,罵著,精神病院里跑出來的???這么晚了還不睡覺,抽瘋呢?那東西在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就在“抽瘋呢”前面,落在朱冼河旁邊的地上,砰——碎了。是酒瓶子。朱冼河連忙轉(zhuǎn)過頭去,防止那些尖銳的玻璃碎片飛到眼睛里。朱冼河關(guān)了音樂。世界又變得安靜下來。半個小時過去了,朱冼河想,她不會是騙我吧?讓我白等。朱冼河懷疑著。第三支煙剛抽了一半,朱冼河感覺有人影影綽綽從小區(qū)里面往出走。打開燈光,照過去。她連忙用手擋住眼睛。強烈的光柱囚禁著她的身體。她晃晃悠悠的,兩腳仿佛踩在水面上。朱冼河把燈光調(diào)得弱些,她才把手從臉上拿開,向朱冼河走來。朱冼河開玩笑地說,把手舉起來,交代你犯下的罪行?我在這里已經(jīng)等候你多時了,你的每一句話都將作為呈堂證供。再不舉起你的手的話,我就要開槍了。子彈已經(jīng)上膛,隨時準備射擊。她倒是很配合地舉起手來,一邊說,我有罪,我有罪。一邊從光柱中走出來。朱冼河連忙收斂了自己的行為,問,還回先鋒街嗎?她說,回。她跨坐上來,朱冼河心里一陣反感,想想蜻蜓剛剛經(jīng)過一場劇烈的運動,也就原諒了蜻蜓的行為。蜻蜓緊緊地摟著朱冼河的腰,朱冼河能感覺到那身體的無力感。她頭依偎在朱冼河的背上,隨時都可能睡著。蜻蜓聲音弱弱地問,剛才是你放的音樂吧?什么音樂,很好聽。你再放一下好嗎?我想聽。朱冼河打開音響。水一樣流淌的音樂在黑暗中泛著銀白色的光,泱泱蔓延開來。蜻蜓在朱冼河的背上是那么安靜。朱冼河問,你在聽嗎?沒有回答。朱冼河故意放慢速度,開得很平穩(wěn)。等到了先鋒街路口停下來,蜻蜓抱著朱冼河睡著了。先鋒街還是那么熱鬧,來來往往的人。朱冼河叫她說,到了。朱冼河叫了兩聲,她才醒過來。她睜著惺忪的睡眼,打了一個哈欠,下車,給了朱冼河二十塊錢說,謝謝你,讓我抱著你睡了一會兒。朱冼河沒說話。她說,你的電話號碼能告訴我嗎?我叫車的時候,打你電話。朱冼河說,我不是天天都出來干活的,我還要上班。她說,怎么?嫌我是……朱冼河說,不是的。朱冼河真的不想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給一個小姐。她說,你還是嫌我,連電話號碼都不想告訴我。朱冼河說,不是的,你干什么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現(xiàn)在我們只是……怎么說呢?這種關(guān)系我也說不好,客戶嗎?你是我的客戶?這么說不好。我是你的客戶,這么說也不好。她說,司機,你是我的司機。朱冼河搖搖頭,覺得還是不好。想想算了。朱冼河說,管它什么關(guān)系干啥?朱冼河告訴了她號碼,說,要接送的話,打我電話,只要我不上班,我都會出現(xiàn)的。這個時候,朱冼河想到一個恰當(dāng)?shù)脑~語“雇傭關(guān)系”。這么說,又覺得自己有些低了,矮了。跟她,先鋒街的小姐有一種雇傭關(guān)系。這話說起來不好聽。真他媽的頭疼。朱冼河決定放棄。反正她打電話,自己有空的話,就去接她。是金錢關(guān)系。是交易。但不是她所從事的那種。朱冼河也知道人都是平等的,但這個世界讓人平等嗎?路燈的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笑了,那笑容仍掩蓋不了滿臉的憔悴和蒼白??瓷先ハ褚粋€紙人了。他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她沒發(fā)現(xiàn)朱冼河在看她。她低頭擺弄著手機鍵盤給朱冼河撥了過來,說,這個就是我的號碼。朱冼河問,你叫什么?她說,蜻蜓。朱冼河詫異地張大嘴說,這是人名嗎?她說,我喜歡這兩個字。你就當(dāng)它是我的名字吧。這個名字我只告訴過你。朱冼河哦了一聲。她問,那你叫什么?朱冼河說,我叫朱冼河,真名。看著她回到先鋒街,朱冼河開著摩托車回宿舍睡覺。路上,朱冼河偶爾念叨“蜻蜓”這兩個字,怎么都無法把它跟一個人聯(lián)系到一起。尤其是一個女孩。
五
那天朱冼河帶了一本美國作家杰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自從跑上摩的,朱冼河很少有時間看書了。但他還是喜歡背著。有本書在他的背包里,那沉甸甸的感覺讓他心里覺得踏實。工廠里明文規(guī)定不讓看書了,是違反勞動紀律。但朱冼河有時候,還偷偷躲在吊車駕駛室里看。各種各樣的制度煩死了。每一種制度都跟錢聯(lián)系在一起,違反了,就扣錢。朱冼河那天吃過午飯,下面還沒有干活。朱冼河躲在駕駛室里,看了一會兒。沒想到安全科檢查的人中午吃完飯從食堂回來,路過朱冼河的吊車下面。沒有告訴朱冼河,而是悄悄地像特務(wù)似的從梯子爬上來,站在駕駛室門口。當(dāng)他們拍照的閃光燈一亮,朱冼河才覺得不對了。抬頭一看兩個戴著安全科帽子的人站在了門外。朱冼河知道已經(jīng)晚了,動作緩慢地站起來。
朱冼河想,最少罰一百塊錢。
朱冼河想,老凱魯亞克,你的靈魂還在的話,你應(yīng)該看到的,在中國這個國度,我在看你的小說?,F(xiàn)在是2013年。你同樣可以看到一個被機器統(tǒng)治的人——我,在這個鋼鐵的囚籠之中,憧憬著你在路上的美麗夢想……也許,對于我一生都無緣了,但在精神上,我抵達了你,抵達了你的美國……
其中的一個人已經(jīng)記下了朱冼河工作服上的名字和條形碼。朱冼河始終沒有說話。朱冼河認了,只等著開工資的時候,罰款從工資里就扣了。已經(jīng)這樣了,還說什么呢?乞求?求他們饒過自己嗎?朱冼河一直是一個硬骨頭。他們打開駕駛室的門,問,不知道工作時間看書違反勞動紀律嗎?朱冼河說,現(xiàn)在是工作時間嗎?我沒去食堂吃飯,這個時間是屬于我自己的。一人說,在工廠里,你的時間就是屬于工廠的。沒有你個人的時間。朱冼河說,沒有嗎?那人說,絕對沒有。朱冼河說,那好吧。我認罰了。你們下去吧。這里是我的工作崗位,請你們離開。那人說,你什么態(tài)度?朱冼河說,我沒態(tài)度。我連個人的時間都沒有,我還會有態(tài)度嗎?另一個人說,別說了,把書收起來吧?朱冼河說,還有一段就看完了。我總要對得起你們的罰款吧?還有,老凱魯亞克,你這個美國佬。現(xiàn)在我用中國的語言來朗誦你《在路上》的結(jié)尾,如果,你在美國的上空有知的話,相信你會聽到的,盡管你的英文已經(jīng)被轉(zhuǎn)換成古老的漢字,但你的靈魂在里面,我信……
“于是,在美國太陽下山了,我坐在河邊破舊的碼頭上,望著新澤西上空的長天,心里琢磨那片一直綿延到西海岸的廣袤的原始土地,那條沒完沒了的路,一切懷有夢想的人們,我知道這時候的衣阿華州允許孩子哭喊的地方,一定有孩子在哭喊,我知道今夜可以看到許多星星,你知不知道熊星座就是上帝?今夜金星一定低垂,在祝福大地的黑夜完全降臨之前,把它的閃閃光點撒落在草原上,使所有的河流變得暗淡,籠罩了山峰,掩蓋了海岸,除了衰老以外,誰都不知道誰的遭遇,這時候我想起了迪安·莫利亞蒂,我甚至想起了我們永遠沒有找到的老迪安·莫里亞蒂,我真想迪安·莫里亞蒂?!?/p>
他們從梯子下去,在下面看著朱冼河,說,念完了就把書收起來吧,別看了,再看的話,不光罰你款,還要把你的書沒收。朱冼河把頭伸出窗戶說,可以,只要你們抓到,我認罰。朱冼河還想說一句,那一百塊錢回去給你媽買紙燒吧。朱冼河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口。這種惡毒的謾罵,朱冼河覺得沒勁。朱冼河整個下午干活心情都不順,畢竟扣了一百塊錢。一天的班白上了,干活受累不說,還憋了一肚子的氣。但想想,總算把一本書看完了,還把老凱魯亞克的聲音朗誦給了那些沉寂的鋼鐵。這么想,朱冼河心情舒暢了很多??纯磿r間,就要下班了。我就像掙脫籠子里的鳥,雀躍著。
董奇民打來電話說,朱冼河你過來幫幫忙,我二弟走了。朱冼河說,你說什么?你說你二弟走了?董奇民說是的。董奇民語氣沉重。董奇民說,你下班后直接來殯儀館吧。朱冼河說,好的,好的。朱冼河見過董奇民的二弟幾次,看上去是一個郁郁寡歡的人。董奇民的二弟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找不到工作,處了幾個女朋友,也都吹了。跑深圳待了兩年,又回到望城。整個人看上去更加抑郁,沒有人知道他經(jīng)歷了什么。這樣的一個人朱冼河總覺得會出事。朱冼河也跟董奇民說起過自己的擔(dān)心,但董奇民沒在乎。董奇民說,他上了四年大學(xué)家里花錢供他,到頭來,連個工作都沒有,還不如你上個技校呢。董奇民抱怨著。朱冼河下班趕到殯儀館的時候,董奇民忙著接待來吊唁的人。朱冼河說,有什么活你盡管安排。董奇民說,來的人很多,你幫忙張羅一下,端個茶倒個水的。朱冼河說,好的。門口已經(jīng)支起了兩個麻將桌,朱冼河幫忙去租了兩副麻將回來。來的人就圍上來,坐在那里打起麻將。朱冼河空閑的時候,看墻上的董奇民的二弟的遺像,看上去是那么帥氣的一個男孩。說沒就沒了。晚上,來吊唁的人少了。董奇民終于可以坐下來喘口氣了。朱冼河問,你二弟什么病???董奇民說,肝癌。朱冼河的心情沉重,看著墻上的遺像,眼窩熱熱的。朱冼河陪著董奇民守靈到很晚。董奇民好像想起了什么說,你明天還上白班吧?你回去睡覺吧。我一個人守著?,F(xiàn)在這殯儀館也不太平了,晚上常常有小偷出沒,這些東西都是租來的,丟了都要賠錢的。董奇民的二弟靜靜地躺在水晶棺材里。他已經(jīng)是一個與這個世界沒有關(guān)系的人了。但他活著的親屬還要為他忙碌著這一次永別,是的,永別。朱冼河說,那我先回去了,出殯的那天我再過來。董奇民說,謝謝你兄弟。朱冼河說,說這些你就見外了不是。朱冼河騎著摩托車,從殯儀館出來心情很不好。有幾個人招手要坐車,朱冼河都拒絕了。
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我在回宿舍的路上。蜻蜓打來電話問,你在哪?我想讓你拉著我去河邊。蜻蜓說話的聲音好像是喝酒了。朱冼河說,我剛從殯儀館出來,我朋友的弟弟死了。我明天還要上班,你找別人吧?蜻蜓來了拗勁說,我就要你。我一個人好孤單。朱冼河問,你沒干活嗎?蜻蜓說,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干了。朱冼河想問蜻蜓為什么心情不好,想想還是算了,問人家那么多干什么。她心情不好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嗎?蜻蜓在電話的那邊哭了。朱冼河最煩女人哭了。小時候,父母鬧離婚,母親就常常哭,朱冼河也跟著哭。朱冼河說,你哭什么?我就是一個業(yè)余跑摩的的,你可以找別人嗎?大街上的車那么多。蜻蜓說,大街上都是野獸,你不是。朱冼河覺得好笑,問,你不會精神有問題吧?竟然把大街上的人都看成了野獸,你火眼金睛啊。蜻蜓說,你覺得我的精神有問題嗎?朱冼河說,有。蜻蜓在電話那邊肆無忌憚地笑著,哈哈哈哈……我有病,是的,我有病。我本來就是一個病人,你們男人像醫(yī)生似的一個個在我身上打針,但你們并沒有治好我的病,我的病更加嚴重了。我只是你們注射的容器,但我也是人,我也是人……你懂嗎?我常常噩夢連連,那些我接待過的客人就像山一樣光著身體壓在我的身上……山,你懂嗎?好沉好沉啊。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從你給我電話號碼的那天我就知道,你以為我愿意這樣嗎?我父親是一個酒鬼,我還有一個弟弟在上大學(xué)……他們……他們?nèi)伎课乙粋€人來養(yǎng)活……我打過工,可人家看我沒有文憑,根本不搭理我,他們虎視眈眈地看著我,用眼睛扒光我的衣服……我還剩下什么了,只有這個父母給的身體了……也許有一天,我累了,真的累了,我會還給他們的……還有一年,等我弟大學(xué)畢業(yè)了,我就……我媽臨死的時候,還讓我?guī)臀业苋€媳婦,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管不了了……我好累……
朱冼河心軟了,問,你在哪?我過去接你。
蜻蜓說,不用了。能跟你說這么多話,我好多了。謝謝你。
朱冼河問,你好像喝了很多酒?沒事吧?
蜻蜓說,沒事。
盡管蜻蜓這么說,朱冼河還是有些不放心。
朱冼河說,你在哪?我馬上過去。
蜻蜓說,我在東海燒烤這里。你過來,我請你吃燒烤。
朱冼河說,算了吧,還是我請你吧。
蜻蜓說,你瞧不起我。
朱冼河說,瞧不起你的話,我也不會搭理你了,你說呢?
蜻蜓不吭聲了。
朱冼河趕過去的時候,看見蜻蜓坐在東海燒烤店外面攤位的角落里。
六
蜻蜓講了她跟一個叫葛明亮的男孩的故事:
那還是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天,跟著小伙伴去隧道那里玩。小伙伴們把鐵絲放到鐵軌上,讓火車的車輪碾過去,就會變成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子。我不喜歡這些,坐在旁邊看著一個孩子吹著白色的氣球。后來大了,我才知道那是那個孩子從家里偷出來的父母的避孕套。那氣球越吹越大,幾乎就要吹爆了。那孩子連忙用手系了一個死扣。用手拍打著,漂浮在半空。一陣風(fēng)刮過來,白色的氣球竟然飛走了,飛進了隧道之中。那孩子追趕著,喊著,我的氣球,我的氣球。這時候,火車從隧道那邊開過來……當(dāng)火車開過去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失去了胳膊昏迷在鐵軌旁邊的孩子。他的胳膊被齊刷刷地碾斷了,鐵軌上還有血和肉渣。那手指還在抽搐著……我啊的一聲,尖叫著。那白色的氣球就像一個魂靈,又飛了回來,落在了孩子的身邊。驚恐的孩子們呼喊著,慌忙逃散,去喊大人。我把那孩子抱在懷里,感覺到他身體的戰(zhàn)栗。我不敢去看那斷臂,就好像那斷臂隨時都可能飛起來,緊緊地掐住我的喉嚨。那孩子慢慢地恢復(fù)了知覺,開始哭泣,開始喊疼……
是葛明亮帶著大人們趕來的。其他的孩子都沒有回來。大人們抱起那孩子,撿起鐵軌之間的斷臂,走了。我坐在那里,仿若是一座雕塑。黑暗的隧道,潮濕的隧道幾乎鑲嵌到了我的身體里。我的身體里同樣黑暗、潮濕,猶如溺水一般,過了很長時間,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葛明亮問我,你沒事吧?
我站了幾次都沒有站起來,還是葛明亮上來,拉住我的手。我說,別碰我的胳膊,別碰我的胳膊。我?guī)缀鯉е耷?。我脆弱地想如果葛明亮這么一拉的話,我的胳膊也許像那個孩子的斷臂一樣。葛明亮還是用力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我的身體向前一傾斜,撲在了葛明亮的懷里,嗚嗚地哭著。葛明亮就像一個小哥哥哄著我說,不哭。我仍舊抽泣著。葛明亮掏出剛剛做好的小刀給我看,一揮手,刀子落在草尖上,草尖就像被斬首似的落在了地上。
我們兩個人手拉著手從隧道里走出來。
我回家的時候,去廁所,發(fā)現(xiàn)褲子里有血,跟我媽說了。我媽說,丫頭,你成大姑娘了。
那年,我十四歲。
……
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我和葛明亮去鄰村的學(xué)校參加智力競賽。本來是坐車去的,坐車回來。沒想到,回來的時候,車壞在了盤山公路上。悶熱的車廂內(nèi),像一個蒸籠。葛明亮跟我說,我知道這里回村的一個近道,從這盤山公路上去,再走十幾分鐘就到了那個火車隧道,走過隧道就到我們村了。我看了看葛明亮,說,能行嗎?老師能讓嗎?葛明亮說,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吧?我說,愿意。葛明亮下車,看到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走上前去,兩個人說著話。車里的人都看見了。過了一會兒,葛明亮回到車上對老師說,剛才我看到我們村里的一個人,他說我媽的心臟病犯了。我要趕快回去。老師問,車壞了,你怎么走?葛明亮說,從盤山公路上去,有一個近道通向望村,我以前走過。老師說,那好吧,你小心了。我這時候,也站起來說,我們是一個村的,我也要回去,我爸今天過生日。老師叮囑著葛明亮說要保護好我。葛明亮答應(yīng)著。我們從車上下來,葛明亮在前,帶著我爬上了盤山公路旁的一條山道。我們站在山上,看著盤山公路上正在修理的汽車,都忍不住笑了。
天很熱,葛明亮脫下了校服,穿著背心,露出胳膊上的肌肉。我看了一眼,心里面怦怦亂跳,連忙收回了目光。但那目光就像一個不聽話的孩子,還時不時地看著葛明亮。葛明亮看我熱得滿頭大汗,折了些路邊的樹枝給我編了一個草帽戴在頭上,還折了幾朵野花插在上面。我說起其中的一道智力題:一個桌子四個角,鋸掉一個還剩幾個角?葛明亮說,還剩五個角啊。我說,怎么還剩五個角呢?葛明亮就在地上撿了一塊方方正正的片石,砸去一個角,讓我看,你數(shù)數(shù),還剩幾個角?我說,真的是五個啊?看來我真是笨死了。葛明亮說,你也不是笨,你沒認真思考罷了。不說這些了。
我們緊貼著走在山路上。
我的心里就像有一只小鹿在蹦蹦跳跳的。
天有些陰,葛明亮看了看天說,要下雨了,我們趕快走吧?
我們加快腳步,已經(jīng)看到火車隧道了,雨已經(jīng)下來了。雨點噼里啪啦地落下來,打在樹葉上,落在干燥的泥土上。雨滴落的聲音充斥著整個世界。兩個人在雨中向火車隧道奔跑。我們奔跑在交纏雨絲之中,仿佛要沖破一道網(wǎng)。來到了隧道里,氣喘吁吁地坐在鐵軌上。雨從隧道上落下來,像一道珍珠的幕簾,封閉著隧道口,儼然一個水簾洞了。雨越下越大,我們來到靠近望村的隧道口,可以看到村里模糊的房屋。葛明亮提到村里發(fā)生的三起強奸殺人案,還沒找到兇手。一個便衣警察已經(jīng)在村里駐扎下來了。葛明亮叮囑我以后不要一個人走。我說,知道了。這雨是會讓人憂傷的。我置身在這雨帶來的憂傷之中。葛明亮竟然從褲兜里掏出支煙,褶褶巴巴的,好像受了潮濕。又摸出一個汽油打火機,點了幾下,才把煙點燃。寂靜的隧道內(nèi),我?guī)缀跄芨杏X到那煙霧升騰的聲音。心跳的聲音。雨滴的聲音。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我嘆了口氣說,這雨什么時候能停?。扛鹈髁翛]有答話。把半干的校服鋪在枕木上,頭枕在鐵軌上,腳蹬在另一側(cè)的鐵軌上,看著隧道的穹頂。葛明亮說,警察連村里的二傻子都懷疑了,還叫過去審問了。都他媽的笨蛋。我說,別說這些了,我害怕。我走到隧道口,伸手接著雨水,突然笑起來,說,葛明亮,我突然有了一種感覺,我們就像是兩個野人。葛明亮好像沒聽見。我用雨水洗了把臉,走回來說,葛明亮,我想如果我們兩個是野人的話,也不錯。可以,不用上學(xué),不用受家里大人的管制……葛明亮還是沒有說話,閉著眼睛躺在那里,嘴上的煙飄渺著白色的煙霧。我看見葛明亮嘴唇上長出來的毛茸茸的胡子。我也把校服脫下來,鋪在葛明亮的身邊,躺下來。葛明亮看了一眼,我穿著一件圓領(lǐng)的晴綸白色襯衣,胸部鼓鼓的,透著蓬勃的氣息。葛明亮把手里的煙熄滅在鐵軌上。他盯著我,翕動了幾下鼻子。一股少女的清香縈繞著他,侵入他的身體,在他的身體里搖晃著,翻騰著。
葛明亮說,我看到一只斑斕金黃的老虎像夢游般從他們的身邊經(jīng)過。葛明亮說,我看到幾只孔雀撐開無數(shù)只眼睛的屏從他們的身邊經(jīng)過。
一只烏鴉信使般從我們的頭上貼著隧道的頂棚呱噪著飛過……
我和葛明亮都嚇壞了,睜大眼睛,看著黑色的烏鴉驚慌地向著光亮隧道出口飛去。濕漉漉的烏鴉,葛明亮感覺到從它羽毛上滑落的雨滴。
一聲槍響。
我們恐懼地爬起來。
我問,哪來的槍聲?
葛明亮看著從望村的方向,有兩個人向隧道這邊跑過來。他拉過我,躲到了隧道墻壁的一個凹處。他們晃動的身影被雨絲切割著。他們在雨中扭打在一起。一個人摔倒在鐵軌上,爬起來,又抓住了那個人。葛明亮說,是村里的那個便衣警察。我問,他找到了那個強奸殺人的犯人了嗎?葛明亮說,他們只是懷疑,他們沒有找到真正的犯人。便衣警察把那人按在鐵軌上,狠狠地踢著那人的臉。在廝打中,便衣警察的槍掉在了枕木之間的縫隙里。那人把便衣警察打倒在地上,鉆進了隧道里,狼狽地一瘸一拐地跑著。黑暗中,我和葛明亮都沒有看清他的臉孔。他跑出隧道,消失在茫茫的雨中。我緊緊抓著葛明亮,身體顫抖,不敢喘氣。葛明亮看到那個便衣警察從鐵軌上爬起來,在地上找著他的槍。他找到了,別在身上,看了看幽暗的隧道,沒敢進去。轉(zhuǎn)身,走了。
這時候,我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我感覺到一片羽毛,白色的,在空中飛舞,打著旋兒,然后,滑翔著,悠忽地擺來擺去。葛明亮在下面走著,突然,抬頭看到了那片白色的羽毛。葛明亮站住了,他還像中學(xué)時候,那樣憨憨的,傻傻地笑著。他伸出了手,在等著那片羽毛落下來……
葛明亮追趕著,直到那片羽毛落在他的手心里。他沒敢使勁握著,就那么用手掌托著,仿佛手心里的是一個白色的精靈……
那羽毛慢慢變化,顯出栩栩的身形和面孔。
葛明亮說,是你???
我不說話,慢慢變大,從葛明亮的手心跳到地上……一切開始變得真實起來。隧道里,我們脫去衣服,彼此看著對方的身體。彼此感覺著對方身體的顫抖。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舌頭在彼此的口腔里鑲嵌著,廝磨著,纏繞著,像兩條小蛇。隧道的空氣在那一刻變得香甜,兩個人就像隱身在一個白色的棉花糖內(nèi)……葛明亮莽撞地進入,可是,我那里就像一個夾緊的蚌,他進不去,進不去……他焦躁起來。葛明亮的東西變得蠻橫起來。我感覺就像一把匕首插入了身體里。我啊地叫了一聲。葛明亮也嚇了一跳,問,怎么了?我說,疼……眼神迷離而恐懼地看著葛明亮。像是在邀請,又像是在拒絕。葛明亮已經(jīng)顧不上這些……他的魚雷已經(jīng)潛行在水下,經(jīng)過茫茫的水域,即將到達目標……我的兩腿緊緊夾著葛明亮的腰部,我仿佛看到魚雷閃爍著金屬的光芒……在靠近我,靠近我……近了,更近了……我的身體痙攣地顫動著,我被葛明亮的魚雷擊中了。那一刻,隧道仿佛消失了,只剩下深藍色的天空,海水般蕩漾著。我輕聲說,葛明亮,我愛你。葛明亮癱軟在那里,看著我仍沉浸在迷幻之中。葛明亮開始穿衣服。對我說,穿上吧,一會兒這隧道有人經(jīng)過的話,看到了,不好……
我穿好衣服恐懼地問,我不會懷上孩子吧?
葛明亮沒回答。
我看著葛明亮,他仿佛落入了巨大的沮喪之中,像一個陌生人站在自己的面前。
……
再后來,中考的時候,我落榜了。葛明亮考上了高中。我們再沒有后來了。我媽在一次運柴禾的時候,牛車翻了,把她砸在下面,抬回家,就不行了……
七
朱冼河幾乎沒有插嘴。朱冼河驚訝蜻蜓的講述,像文學(xué)作品一樣。朱冼河更多的時候是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豎起耳朵聽蜻蜓的講述。已經(jīng)凌晨三點多了,天漸漸地亮起來,星星在落下去。天空由黑慢慢轉(zhuǎn)白。朱冼河看著桌子上的空啤酒瓶,數(shù)了數(shù),二十多個。
朱冼河說,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哪?
兩人來到蜻蜓的出租屋。朱冼河沒有進去。蜻蜓邀請朱冼河到屋里坐一會兒。
朱冼河推托說,明天還要上班。
朱冼河知道這個樣子明天是不可能上班,只好歇一個年休假了。等朱冼河從樓上下來,發(fā)現(xiàn)摩托車不見了。朱冼河的酒勁一下醒了。我的摩托車呢?我的摩托車呢?想想也許剛才上樓送蜻蜓沒有把鑰匙拔下來。買的時候就是黑車,報案也沒用。朱冼河只好認倒霉了,蹲在地上抽了支煙,狠狠地碾碎煙蒂,看著蜻蜓窗戶的燈熄了。朱冼河攔了輛出租車回宿舍。等朱冼河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朱冼河連忙給廠里打了個電話,說昨晚上吃了不干凈的東西,拉肚子了,在打點滴呢。這一天的班,算休假吧。朱冼河還是遭到班長的一頓臭罵,說,工廠是你家開的???你說休假就休假?朱冼河說,班長,我給你面子了,你別跟我來這套,別人有事歇假,我就不說什么了,你不給休假也行,那就算事假總可以了吧。廠里不是規(guī)定一天的事假不扣獎金嗎?你要是不相信的話,你們到診所里來,把我抬去上班。他媽的,我這可是帶病工作,要是我頭一暈,砸死三五個人的話,可不是我的責(zé)任,你想好了。朱冼河的威脅起作用了。班長語氣軟了,說,那就好好養(yǎng)著,好了就來上班。朱冼河心想,這他媽的還像句人話。廠里的機器壞了還要小修大修的,人吃五谷雜糧的不可能沒有病。再說了,我們病了是我們自己花錢來治。我們連他媽的廠里的機器都不如。
朱冼河撂了電話,看到蜻蜓的一個短信。謝謝你。
朱冼河心里還在生氣,想,他媽的因為你,我的摩托車都丟了。
朱冼河回憶著蜻蜓講述跟葛明亮的故事那種語言,想想都有些陶醉了。朱冼河想,蜻蜓不會是一個在先鋒街體驗生活的作家吧?但怎么看都不像。也許,人在某些時刻就是這樣的與現(xiàn)實中的自己是背離的。因為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所以在那一刻,仿若靈魂出竅。朱冼河更愿意相信這個理由。朱冼河躺在床上,這不上班的感覺真好啊。當(dāng)空蕩蕩的宿舍里,又讓朱冼河感到孤獨。還有宿舍里的難聞的氣味。朱冼河想想,應(yīng)該去給董奇民幫幫忙的。董奇民確實很喜歡這個二弟,可以看出來董奇民很悲傷。朱冼河打電話問董奇民,要不要去殯儀館幫忙。董奇民說,你沒上班嗎?朱冼河說,早上拉肚子,就沒去。董奇民說,你如果有時間的話,你幫我到書店看看吧,等出殯的那天你再過來。朱冼河說,好的。朱冼河起來,洗臉刷牙。走出宿舍的大門,突然覺得少了些什么。是什么呢?朱冼河恍惚了一下。是摩托車沒了。朱冼河還真有些不適應(yīng)。想想董奇民的書店離宿舍也不太遠,坐五路汽車,四個站也就到了。騎慣了摩托車,這突然不騎了,兩腿之間都空蕩蕩的。走出幾步,就覺得兩腿很沉很沉,都是摩托車讓他變懶了。
朱冼河在路邊的小賣店買了盒煙和一個一次性打火機,順便找些零錢坐車。朱冼河在車站等車時看到一個紅頭發(fā)的女孩在大街上奔跑著。朱冼河以為是長跑比賽呢,看了一會兒,再沒看到有別的人跟上來。那紅頭發(fā)的女孩像一團火從街上穿過。五路汽車來了,朱冼河擠上去。這五路車的終點站是望城精神病院。
路過軋鋼廠車站的時候,江來水穿著一身埋汰的工作服上車來。朱冼河一眼就看到了。江來水也看到了朱冼河問,你不是跑肚拉稀了嗎?這是干什么去?朱冼河說,早上跑肚拉稀,怎么還拉一天啊?江來水說,也是這么個理。江來水的臉色很難看。朱冼河問,你不在廠里干活你干什么去???江來水說,還能干什么去?還不是……精神病院來電話說,她自殺未遂,正在搶救,讓我過去一趟。江來水也是一個苦命的人,前幾年跟媳婦鬧離婚,沒想到媳婦竟然用滅鼠靈毒死了他們的兒子,自己也瘋了。江來水低著頭悶不吭聲。朱冼河到了圖書館占下車了。這里距離董奇民的書店很近。剛下車,蜻蜓就打來電話說,你不是說今天上班嗎?我看到你了。朱冼河說,昨天那么晚才回去,我哪能起得來啊,就推托說拉肚子了,休一個班。你在哪?你看到我了?蜻蜓說,你往右看,有一個中國銀行,我就在中國銀行的門口。朱冼河看過去,蜻蜓真的就站在那里。朱冼河問,你干什么???今天也不上班了嗎?蜻蜓說,我今天也休假。其實,昨天晚上我忘了跟你說一個事。朱冼河問,什么事?蜻蜓說,想請你幫我一個忙。朱冼河問,干什么?蜻蜓說,你在那里等我,我取完錢過去跟你說。
朱冼河坐在圖書館門前的臺階上點了支煙。其實,從昨天蜻蜓對自己傾述的故事來說,朱冼河已經(jīng)對這個女孩另眼相看了。蜻蜓竟然在講述的過程中說了她跟葛明亮這個男孩的性愛,是那么的美妙。朱冼河除了偶爾的手淫之外,還真的沒有一次真正的性愛。他的性愛更多來自于幻想。朱冼河抽完了煙,蜻蜓已經(jīng)穿過斑馬線走過來了。朱冼河問,什么事?你說吧?如果我能辦到的話,我會盡力的。蜻蜓上下打量著朱冼河。朱冼河問,你看我干什么?蜻蜓說,從你的穿著上看你是一個喜歡無拘無束的人,一個喜歡自由的人??瓷先ビ心敲匆恍┝眍?。朱冼河看了一眼自己,牛仔褲是破了洞的那種,鞋是休閑的那種,夾克衫也是。朱冼河說,我喜歡這樣。蜻蜓問,你沒有西裝皮鞋什么的嗎?朱冼河說,沒有,從來沒有買過。蜻蜓的表情看上去很失望。朱冼河問,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你再不說我要走了。蜻蜓說,是這么回事,我今天要去望城的大學(xué)看看我弟弟,想請你扮成我的未婚夫。我跟他說過,你是一個公務(wù)員。但你今天的裝束根本就不像一個公務(wù)員。朱冼河有些生氣了說,你去找一個真正的公務(wù)員冒充你的未婚夫啊?找我干什么?蜻蜓說,我答應(yīng)我弟今天過去看他,你讓我上哪去找一個真正的公務(wù)員?朱冼河說,那該我什么事,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嗎?蜻蜓說,我只是想給我弟找一個榜樣,將來讓他也考公務(wù)員。朱冼河更生氣了,說,靠,那你找我算是找錯了,你的忙我?guī)筒涣恕D阏覄e人去吧?蜻蜓的話刺傷了朱冼河的自尊心。朱冼河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站起來要走。朱冼河還是說了一句,好好地找一個像模像樣給你的弟弟做榜樣吧,我不配的。蜻蜓說,你還真生氣了???朱冼河說,沒,我沒生氣,我干嗎要生氣呢?我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嗎?我還沒告訴你,昨天我送你上樓,等我下樓,我的摩托車被人偷走了。你說,我倒不倒霉?再不值錢,那摩托車也是我一千多塊錢買的啊。你不要再找我了,我怕更倒霉。別把我賣了,我還幫著人家數(shù)錢呢。蜻蜓眼淚汪汪的了。蜻蜓說,我爹就說我是家里的災(zāi)星,要不是我,我媽也不會早早就死?,F(xiàn)在,你又這么說我。她的眼淚流出來了。朱冼河說,你哭什么?在這大街上,人們還以為我欺負你了呢?我走了。朱冼河剛走出幾步,蜻蜓喊,你別走。朱冼河問,你還要干什么?蜻蜓說,你必須幫我這個忙,陪我去看我弟弟。朱冼河說,你都說我不符合公務(wù)員的標準了,干嗎還讓我去啊?我求求你,放過我吧?再說了,別讓我把你弟弟帶壞了。蜻蜓說,你只是穿衣打扮上有些潮,其實我心里知道你是一個好人。朱冼河說,別來這套,我這個人最煩別人夸我。蜻蜓說,就當(dāng)我求你最后一件事好嗎?看完我弟弟,我可能就要去南方了。朱冼河問,你去南方干什么?蜻蜓說,我還能干什么?有去南方的姐妹說南方的錢好掙一些,我想過去看看。朱冼河不知道說什么。朱冼河說,如果你覺得我能扮演你的未婚夫的話,我可以幫你這個忙。但我就是這個孬樣,不可能改變的。蜻蜓破涕為笑說,孬樣就孬樣吧?總比沒有強。蜻蜓沖動地想過來在朱冼河的臉上親一口,連嘴唇都噘起來了,突然意識到什么,蹙著眉頭,放棄了。蜻蜓說,你看我,是什么樣的人都不知道,有些忘乎所以了。朱冼河沒吭聲。蜻蜓說,到時候,你總可以讓我挽著你的胳膊吧,那樣才扮演得像一些。朱冼河說,可以。
兩個人叫了一輛出租車去了望城的大學(xué)。直接到學(xué)生的宿舍,沒有找到蜻蜓的弟弟。問了宿舍里的一對男女同學(xué),說,出去了。蜻蜓打電話,也沒人接。朱冼河陪著蜻蜓在校園里逛了逛。在花園的椅子上坐下來。蜻蜓說,我以前就憧憬能上大學(xué)的,沒想到……朱冼河不想發(fā)表意見。朱冼河就是一個技校畢業(yè)。朱冼河對這個國家的教育體制和靠文憑的高低來審核人才很有看法。其實,那一紙文憑更多是空的。蜻蜓又開始打電話。這回電話通了。在電話里兩個人說了幾句,蜻蜓就撂了。蜻蜓說,他在門口的網(wǎng)吧里呢,讓我過去。朱冼河只好陪著,去了網(wǎng)吧。里面烏煙瘴氣的。打游戲的人大叫著,謾罵著。一個個嘴里叼著煙,眼睛盯著電腦的屏幕,投入到那個虛擬的世界之中。在里面打打殺殺,稱王稱霸。朱冼河和蜻蜓在里面找著。迷宮一樣的網(wǎng)吧,蜻蜓和朱冼河費了很長時間,才找到。蜻蜓用手指了一個坐在椅子上的男孩,嘴里叼著煙,懷里還坐著一個染成黃色頭發(fā)的女孩。蜻蜓喊了一聲弟弟的名字,可是,網(wǎng)吧里的噪音一下子就把蜻蜓的聲音吞噬了。朱冼河后悔了,陰沉著臉。蜻蜓用胳膊碰了碰朱冼河。朱冼河裝出笑臉和蜻蜓來到那臺電腦旁邊。只見電腦里十幾個人正在砍殺一個人,濺出無數(shù)的血滴。那女孩喊叫著,呆逼,砍死他。蜻蜓碰了碰弟弟。那男孩連頭都沒轉(zhuǎn)過來說,錢帶了嗎?給我,我正忙著呢!馬上就要升級了。蜻蜓柔聲地說,你還好嗎?那男孩說,錢給我,你可以走了。女孩回頭瞟了蜻蜓和朱冼河一眼,坐在男孩的腿上對著屏幕里喊叫著,像他媽的被強奸了似的。朱冼河厭惡地站在那里。蜻蜓說,我可能要離開望城一段時間,你要照顧好自己。男孩說,少廢話,把錢給我就行了。朱冼河這個時候真想過去揪住男孩的脖領(lǐng)子給他一拳。朱冼河控制了自己的憤怒。令朱冼河更加憤怒的是,那男孩看了朱冼河一眼說,這就是你說的工商局的公務(wù)員嗎?怎么像一個傻逼似的。蜻蜓生氣了說,你怎么變得這么沒禮貌了?旁邊男孩的同學(xué)看過來,問男孩,這妞誰???長得可以啊?我怎么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似的?男孩說,我姐。旁邊的同學(xué)哦了一聲,低下頭繼續(xù)在那個虛擬的世界里攻占一座城池。蜻蜓說,你跟我出來一下?男孩說,磨嘰什么?不是告訴你我忙著嗎?把錢給我就行了,你可以走了。蜻蜓終于繃不住火了,扭過男孩的頭,在他的臉上狠狠地扇了一個嘴巴。男孩沒有還手,說,你是我姐,我花你的錢,我今天就不還手了,再有一次的話,我就廢了你。蜻蜓嗚嗚地哭起來,從包里拿出一摞錢扔到電腦屏幕上說,就這一次,你以后再也別找我要錢了,我就當(dāng)沒你這個弟弟。蜻蜓拉著朱冼河離開網(wǎng)吧。
蜻蜓哭得很傷心。朱冼河還是安慰了幾句,但沒有什么作用。朱冼河就不吭聲了。坐在校園的椅子上,蜻蜓哭了一會兒,就不哭了。蜻蜓說,讓你見笑了,我竟然有這么一個不爭氣的弟弟。朱冼河不知道說什么。朱冼河坐在那里看著蜻蜓,說,要不要我的肩膀借你靠一靠???蜻蜓哭得更厲害了,說,我不用你可憐我。朱冼河說,我不是可憐你,我是想占你便宜,這樣說總可以了吧?蜻蜓說,流氓的語氣,我不喜歡。那天,我想起你來了,你去過我們的足療店。我怎么想讓你……你都不肯,但你臨走的時候,還是在我的屁股上掐了一把!你想起來沒?朱冼河說,我早就忘了,我這見多識廣的人,眼里閱過的女人無數(shù),怎么可能會還記得你呢?蜻蜓說,你就吹牛吧。也許你只是一個嘴皮子功夫很好的人,實際上……蜻蜓壞笑著。朱冼河說,在這教書育人的校園里說這些話是否有些不好了,對我國偉大教育的一種褻瀆。蜻蜓嘿嘿地笑,好像忘記了她弟弟帶給她的煩惱了。蜻蜓說,你真幽默。朱冼河說,這不是幽默,這是我的真實想法。在先鋒街你可以說什么都行,可是在這個令人敬畏的大學(xué)校園,我還是不想,我還是相信這里是一個干凈的地方,而不是像先鋒街那樣藏污納垢。蜻蜓笑得更歡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看不出來,你說話還蠻有哲理的。朱冼河說,不敢,你講述你跟葛明亮的故事的時候我已經(jīng)羨慕嫉妒恨了,你能把你們的性愛說得那么美妙動人,栩栩如真。蜻蜓的眼神憂傷地看著朱冼河說,一個人為什么不能編一個完美的故事來欺騙一下自己呢?朱冼河連忙問,我就懷疑是你編的,看來真是你編的啊?蜻蜓問,你是不是很失望?朱冼河說,不,還是另眼相看你。即使是你編的但我相信那種感受是來自你的內(nèi)心。蜻蜓說,我們走吧?朱冼河說,好不容易來一趟,讓我們被這美麗校園的空氣凈化一會兒不好嗎?蜻蜓說,那你一個人凈化吧!我要走了。朱冼河只好跟著蜻蜓走了。在路上,蜻蜓說,我昨晚夢見先鋒街是一個墳場,在墳場的后面山坡上有一座冷庫,冷庫的冰柜里凍著一個女孩的尸體……
蜻蜓是一個聰明的人。她開始管朱冼河叫哥了。一口一個哥,妹妹有你這個哥,心滿意足了。哥——這哥叫得朱冼河心里面突然就有了一種責(zé)任。一種兄長的責(zé)任了。從認識李瑩之后,朱冼河和蜻蜓就很少聯(lián)系了,偶爾會發(fā)個短信,也是蜻蜓發(fā)過來的,心疼問好一下,撒一會兒嬌。是哥哥疼妹妹的那種,是妹妹想哥哥的那種。在短信里朱冼河知道蜻蜓離開了這座城市去南方一段時間,現(xiàn)在又回來了。好像還帶回來一個“妹夫”。然后,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失蹤。朱冼河也多次勸蜻蜓放棄自己的職業(yè),干些別的。蜻蜓滿口答應(yīng)著說,已經(jīng)在計劃了。
直到朱冼河聽到蜻蜓死亡的消息。
八
朱冼河在吊車上干了一宿的活,累得腰都快要折了。渾身的關(guān)節(jié)都酸痛酸痛的,隨時都可能變成零件,四零八落的。終于下班了,這漫長的夜幾乎就要把朱冼河消耗掉的時候,下班了。他帶的那本《草原》靜靜地躺在背包里。他根本沒時間看上一眼。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屁股都沉得要粘在椅子上了。朱冼河站了幾次,兩腿也虛飄著,像灌了鉛似的。朱冼河兩手扶住駕駛室的鐵板勉強站起來。朱冼河慢慢地伸了個懶腰,只聽見渾身的關(guān)節(jié)嘎吱嘎吱的,那個舒服就甭說了。來車上接班的人上來了,朱冼河簡單跟他寒暄了幾句。從配電盤的把手上摘下自己的背包。背包里只有那一本書,可是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朱冼河透過背包摸了摸,就像在握一位老朋友的手,心里說,謝謝你陪我度過這樣的一個夜晚。洗過澡,朱冼河走出廠門口。蜻蜓出現(xiàn)在他虛幻的目光之中。李瑩打來電話說,飯都做好了,你回來用微波爐熱一下就可以吃了。好好睡覺,晚上還一個夜班呢。李瑩滿嘴的心疼和體諒。朱冼河有些感動了。那虛幻目光中的蜻蜓恍惚不見了。朱冼河說,好的,我愛你?!拔覑勰恪边@三個字說出來,連朱冼河自己都感覺到驚訝,它們活蹦亂跳地在空氣里碰撞著,傳到手機的話筒里,通過電流和聲波發(fā)送到天空的衛(wèi)星上,再通過衛(wèi)星傳到李瑩的手機上,到李瑩的耳朵里。李瑩聽到了,心里面甜蜜蜜的。盡管沒有結(jié)婚,但平時他們已經(jīng)老婆老公地叫著了。李瑩也情不自禁地說,老公,我也愛你,你上了一宿的夜班,辛苦了。朱冼河怎么聽怎么肉麻,心里面卻是甜滋滋的。李瑩問,老公,床頭的那個臺燈怎么不見了?你拿去換了嗎?朱冼河心里咯噔一下說,那不光是一個臺燈,還是一只鳥,只要擰緊發(fā)條,它就可以在空中飛的。你那天好像生氣,我就沒告訴你,昨天我試了一下,它真的飛起來了,但是卻撞到了對面的樓房上,像飛機一樣墜落了。李瑩說,是這樣啊,沒事,今天我下班的時候再買一個比那個更好的。你快點兒回家吧。我不在家,你一個人多睡覺少上網(wǎng)知道嗎?朱冼河說,遵命,老婆。
撂了李瑩的電話,朱冼河覺得整個人都空了。他還在想蜻蜓臨死前他曾撥過一個電話給蜻蜓。如果警察按這個號碼找到自己的話,自己怎么跟李瑩解釋。很多事情就是有理也解釋不清的。因為蜻蜓畢竟是一個小姐。她就像一滴墨水滴在你的白襯衫上,你想不被染成黑色都不太可能。不一定就是墨水黑,而是看的人眼睛里已看不到別的顏色。這個世界上的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很多人很多職業(yè)命中注定被人歧視的。朱冼河不禁想到一本小說《茶花女》。朱冼河沒有去董奇民那里,他覺得吃什么都沒滋味,尤其是下夜班,熬了一宿,整個人的心血都快要熬干了。
公共汽車上,朱冼河擠了一個座位,坐上沒一會兒,朱冼河就迷糊著了。那無數(shù)裸體的男人挺著他們的家伙潛入了朱冼河的夢境。朱冼河清晰地看見他們不是真人而是一群橡皮人。潛入夢境的時候,它們就一一摔倒在地上,排山倒海。這時候,出現(xiàn)一個豬頭面具人,他一個個把橡皮人包起來,堆砌成一座山。豬頭面具人看上去好像累了,掏出一根雪茄,點燃,慢慢地抽起來。只見蜻蜓從那些橡皮人的下面露出清晰的面孔。她在掙扎著,要從里面爬出來。那整座山發(fā)出交媾時候的呻吟聲。豬頭面具人嘴里叼著雪茄,站起來,從旁邊拎過幾個油桶,往那些橡皮人的身上倒著汽油。朱冼河幾乎聞到了夢境里汽油揮發(fā)的味道。豬頭面具人從橡皮人叢中拉出蜻蜓,赤裸的蜻蜓被豬頭面具人拉著,圍繞著橡皮人叢挑起了舞蹈,像弗拉明戈,又像是國標舞。在舞動中,蜻蜓消失了。豬頭面具人茫然,失落地用他的肢體在表達著一種尋找,一種絕望……他變得憤怒起來,撿起油桶繼續(xù)扭動著腰肢,把汽油潑灑在橡皮人叢的每一個部位。豬頭面具人怔怔地站在那里,看著橡皮人叢,看著遠處城市的輪廓。他虛幻的目光中出現(xiàn)了蜻蜓的身影與每一個橡皮人重疊著交媾在一起。這些男性的橡皮人就像天梯疊在一起,直入云端。虛幻。這只是豬頭面具人的虛幻。那些橡皮人還山一般堆在那里,身上滴著油液。豬頭面具人劃燃了一根火柴……火……火……火……
朱冼河被夢境里的火焰炙烤得難受,想醒過來,但怎么都走不出夢境的隧道。一個聲音,是的,一個男高音拉住了夢境里的朱冼河,一邊唱著意大利的著名歌曲《我的太陽》,一邊引領(lǐng)著朱冼河從夢境中走出來。朱冼河醒過來,仍能感覺到那夢境里火焰的灼熱。
車廂內(nèi),一個穿著條紋病號服的人站在朱冼河的身邊。車廂內(nèi)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車廂外一片嘩然,人頭攢動。朱冼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朱冼河問病號服,怎么了?病號服說,我上來唱歌,他們就都嚇跑了,還是你好,你在聽我唱歌。朱冼河好像明白了什么,盯著病號服的眼睛看著。那眼睛像一潭湖水,時而渾濁,時而清澈……驟然間……波瀾涌起……朱冼河看到了病號服的驚懼、顫抖。他拉著朱冼河的手說,你要保護我,你要保護我……只見,幾個穿白大褂的膀大腰圓的男人抬著一副擔(dān)架從一輛車上下來,向這邊走來。病號服孩子般爬進座椅的下面。那么小的地方,病號服竟然能鉆進去。讓朱冼河有些不可思議。那幾個膀大腰圓的人從車門上來,看了看朱冼河問,你沒受到傷害吧?朱冼河說,他對我很好。這時候,他們已經(jīng)把病號服拉出來綁在了擔(dān)架上。病號服對著朱冼河喊,你要來聽我唱歌哦,我等你。朱冼河說,會的。病號服已經(jīng)被從公共汽車里抬走了。下面的司機和乘客這才涌上來,他們議論紛紛,大驚小怪的。朱冼河覺得整個車廂變得壓抑起來。朱冼河喊著,我要下車,我要下車,他媽的,趕快把車門給我打開。有人小聲地說,看來這個人也受刺激了……
朱冼河下車了,在車門關(guān)上的那一剎那,朱冼河喊著,我他媽的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你們這些混蛋王八蛋……
果皮、打火機、煙盒、口紅筆等從車廂內(nèi)扔出來砸在朱冼河的身上。朱冼河還是接住了一個塑料袋。朱冼河打開,只見里面是用過的經(jīng)血帶,烏黑烏黑的血。朱冼河罵了一句,他媽的晦氣。連忙扔掉。公共汽車開走了。朱冼河茫然地站在馬路中央。他看見環(huán)島的樹枝上落了一只蜻蜓。兩只大的復(fù)眼,透明的翅膀,金黃色的尾巴。朱冼河的目光中,那蜻蜓越來越大。朱冼河跑過去,那蜻蜓還在樹枝上聳然不動。朱冼河伸出手去摸那透明的薄如蟬翼的翅膀的時候,那蜻蜓還是紋絲不動。這時候,朱冼河傷心地感覺到,這是一只假的蜻蜓。朱冼河哭了。眼淚模糊了眼睛。
朱冼河橫穿馬路的時候,一輛豐田吉普奔著環(huán)島開過來。是王東的車。王東的車撞在了朱冼河的身上,朱冼河變得輕飄飄的,飛向環(huán)島,朱冼河的身體先是撞在蜻蜓的兩個突起的復(fù)眼上,把復(fù)眼都撞癟了,看上去兩個空洞的瞳孔,慣性的作用下,朱冼河又落在蜻蜓的翅膀上,折斷的翅膀耷拉著,朱冼河從折斷的翅膀上滑落在那只蜻蜓下面的草地上。那金黃色的尾巴像一根指針,指著一個未知的方向。
李瑩接到電話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朱冼河已經(jīng)在搶救。李瑩看到了王東。李瑩問,是你撞的朱冼河吧?王東說,是的。李瑩問,你還認識朱冼河嗎?王東說,不認識。李瑩問,你還認識我嗎?王東說,不認識。李瑩說,好,你住了幾年監(jiān)獄,你誰都不認識了。好。今天,朱冼河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跟你沒完。王東說,只要有一線希望,我都會盡力的,錢不是問題。中國治不好,可以去美國。李瑩說,你說得好聽。你會對一個陌生的生命這樣的充滿憐憫嗎?你不會。你的手上其實沾滿了累累的鮮血。王東愣住了,問,你什么意思?我不認識你,你為什么要這樣說我?李瑩說,你進監(jiān)獄的第二年,你媽自殺了,還是我媽張羅著給你媽操辦了一個簡單的葬禮。王東瞪大眼睛說,你是李瑩,你是李瑩,你真的是李瑩……我回來后,找了你好幾年,都說你家搬走了。王東問,那里面的是你什么人?李瑩說,里面的是朱冼河,是你的技校同學(xué),畢業(yè)你們又一起分到了軋鋼廠。是我的未婚夫。王東全都想起來了。
手術(shù)室的門開了。李瑩撲了上去,朱冼河躺在手推車上。李瑩呼喊著,朱冼河……朱冼河……你醒醒,你不能就這么扔下我不管啊……王東跟醫(yī)生交談了幾句,拉過李瑩說,醫(yī)生說了,沒有生命危險了,你別在這里跟他說話,去病房吧。王東和李瑩都守在病房里。王東的手下從酒店給他們訂了豐盛的美食,可是,李瑩一口都吃不下去。來了幾個女孩想陪著王東,都被王東趕走了。李瑩說,你忙你的去吧!我一個人守著。王東說,我也沒什么事,我陪你守著。李瑩說,這說話的語氣怎么像是在守靈似的,朱冼河還沒有死。突然,朱冼河的嘴唇動了動,李瑩耳朵貼過去,問,你說什么?你說什么?朱冼河的嘴唇里蹦出兩個字,蜻……蜓……然后,朱冼河的嘴唇就不動了。病房里靜得可怕,幾乎能聽到那些藥液進入到朱冼河身體里的聲音。王東問,朱冼河說了什么?李瑩說,他說什么傾聽、蜻蜓……好像就這兩個音,具體是什么字,我也分辨不出來。王東說,一定是蜻蜓。因為我把他撞到環(huán)島上的那只人工做的蜻蜓下面了。李瑩恨恨地剜了王東一眼,說,朱冼河要是……我也不活了……王東看了看李瑩,什么都沒說。
軋鋼廠來人說,朱冼河是下班時間出的車禍。上面剛剛下文件說,下班時間發(fā)生的事故不能算工傷,連比較工傷都不能算。王東很生氣地把廠里的人罵走了說,你們都他媽的滾,朱冼河的醫(yī)藥費都我一個人出。
李瑩從朱冼河帶血的背包里拿出那本《草原》,血已經(jīng)把書頁粘連到一起了。李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淚汪汪地哭了。王東問李瑩,怎么了?李瑩沒有說。也許是熬了一夜,李瑩閉著眼睛迷糊了一下,她看到朱冼河睜開眼睛,看到朱冼河睫毛之間的閃電。屋子里一片黑暗,空蕩蕩的,除了黑暗還是黑暗。朱冼河恐懼顫抖著企圖逃離這黑暗的侵入。朱冼河慌亂地蹦到地上,腳尖點著地面,來到墻壁開關(guān)跟前。按了一下墻壁開關(guān),啪——燈亮了。朱冼河赤裸著身體,暴露在光線之中,無處躲藏。
李瑩驚醒了,看著躺在床上的朱冼河仍舊一動不動。
朱冼河同樣沉浸在他的夢境之中:
……身體液態(tài)般流淌起來。先是雙腳開始變軟,滲出液體來,我低頭看著,雙腳已經(jīng)不見了,淹沒在液體中。我慢慢地矮下去,膝蓋已經(jīng)佇立在液體中了。我的肚子漂浮著,因為體積的原因,還有那些腸子,融化得很慢,很慢。我的胸腔開始有液體侵入,它們灌進我的左右心房,融化著我的肺,融化著我的心臟。在心臟即將融化掉的那一剎那,我的頭顱裂開一道縫隙,一道白色的光從里面閃現(xiàn)出來,呈一個人形的光影,走出來。那光影跳到了旁邊的一棵樹上,窺看著。它甚至搖了搖樹杈,其中一根是干枯的,它折斷樹杈,伸進液體之中。也許是那樹杈碰到了我的頭,我的頭機械地轉(zhuǎn)了一下,看它。它嚇了一跳。這時候,融化的是我的雙臂,還有雙手。我的脖頸。頭顱已漂浮液體之中。我的牙齒咬住了它伸過來的樹枝,它就像釣魚般,拉起了我的頭顱。因為重力的原因,我的頭顱又墜落到液體之中。那漂浮的頭顱遠遠看去,就像一個溺水者。它嘗試著營救了幾次我的頭顱,但都失敗了。我的頭顱也開始融化了。鼻子。眼睛。嘴。耳朵。只剩下一小撮黑色的頭發(fā)在那里……不久之后,那頭發(fā)將變成閃閃的磷火,抬著我的靈魂四處游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