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米

馬爾克斯的遺產(chǎn)

費米

馬爾克斯過世了，有那么多文人寫文章紀念他。我不是很會湊熱鬧的人，本沒想寫點什么來紀念他，但看過幾篇紀念文章后，感覺有那么多文人誤讀了馬爾克斯，并且還以自己的誤讀來誤導讀者，于是也就趕來湊這個熱鬧了。

最早讀盜版的《百年孤獨》，說實話我并沒有讀懂，后來分析起來，大概也是被一干文人誤導了，他們告訴我馬爾克斯的要點在于魔幻，并著重分析說全部精華在那個著名的開頭上：“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笔嗄旰笤僮x，我發(fā)現(xiàn)要參透他的那個百年，委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過我高興的是我已經(jīng)不把那個著名的開頭當回事了，等我現(xiàn)在讀那些紀念文章，感覺人何以會懶到如此程度，竟把十幾年前的舊貨假貨再次搬出來賣弄一番。

要弄懂《百年孤獨》，持續(xù)的閱讀非常重要。我說的閱讀，是一種文學傳統(tǒng)的延續(xù)，或者是某種相互滲透與借鑒，比如拿奈保爾的《河灣》跟馬爾克斯對照著讀，就能發(fā)現(xiàn)一些共通之處。奈保爾在書里描述了河灣中的水葫蘆，說這個外來的物種一路瘋長，把當?shù)鼐用袼浪览ё?。我當知青的時候水葫蘆在江南被大量引種，除了做豬飼料外還能肥田，“許多年之后”也導致了生態(tài)災難。奈保爾的水葫蘆是在影射蒙博托治下的扎伊爾，看似美麗卻危機四伏。而同樣的內(nèi)容在更早的馬爾克斯那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同的是水葫蘆換成了香蕉。

馬爾克斯誕生在馬格達雷納省，從1904年到1910年拉斐爾·雷耶斯統(tǒng)治哥倫比亞時期，由于馬格達雷納河流域大規(guī)模種植香蕉，從而使哥倫比亞的大西洋沿岸一帶突然地繁榮起來，并形成了令哥倫比亞人日后津津樂道的“香蕉熱”?！跋憬稛帷蔽顺汕先f的外來商人，美國的聯(lián)合果品公司也在此時侵入到這個地區(qū)并扎下了根，提供了許多新的就業(yè)機會，能為封建的大莊園里的農(nóng)民提高工資，因此，人們似乎覺得，這樣就能促使本地區(qū)實現(xiàn)進步和現(xiàn)代化了。其實，他們錯了，這種對自然資源掠奪式的開發(fā)，實際上是嚴重地阻礙了這些國家的經(jīng)濟發(fā)展，從而使他們淪為單純的原料輸出國這樣一種畸型狀況。

美國人彭慕蘭和史蒂夫·托皮克在他們的著作《貿(mào)易打造的世界》一書中這樣說：三、四個世紀前，歐洲人喜歡吃糖，可歐洲大陸的氣候不適宜種甘蔗，殖民主義者于是在東南亞、在中國臺灣逼迫當?shù)厝朔N植了大量甘蔗。工業(yè)革命后，橡膠需求增大，巴西的雨林就被大肆砍伐，種上了大片的橡膠樹，以及歐洲人喜歡的咖啡。結(jié)果是，東南亞的甘蔗和巴西的咖啡、橡膠種植是滿足了殖民主義者的需求，卻給當?shù)貛砹松鷳B(tài)災難。惟獨臺灣得以幸免：早些時候的鄭成功，以及后來的清朝都強調(diào)種糧食，這就避免了單一物種種植給生態(tài)帶來的危害。

因此，認清孤獨何以長達百年，既不是多年前的看冰塊和放大鏡，也不是不停吃土和為自己織裹尸布，魔幻的只是其表皮，真正的內(nèi)核是對政治經(jīng)濟和發(fā)展路徑的深刻觀察，這些都得益于馬爾克斯多年的記者生涯，以及長期的獨立思考。也許這樣的思考可以追溯到更早的康拉德那里：一個好的作家窮盡畢生功力所追尋的，就是認識人類的黑暗心臟地帶，從而找出一條通往光明的道路。馬爾克斯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中表達了這層意思：

“在跟今天一樣的一天，我的導師威廉姆·?？思{曾站在這個地方說：‘我拒絕接受人類末日的說法’。如果我不能清楚地意識到32年前他所拒絕接受的巨大災難，自人類出現(xiàn)以來今天第一次被認為不過是科學上的一種簡單的可能性，我就會感到我站在他站過的這個位置是不相稱的。”由此推演，一個作家如果僅僅執(zhí)著于許多年以前的小家子貨色，著迷于一些個小情調(diào)小技巧，缺乏對政治經(jīng)濟和生態(tài)層面的深刻觀照，他或許不會孤獨，得到的也只能是膚淺的歡樂。而這顯然不是馬爾克斯的遺產(chǎn)，他所留給我們的東西是：你若不找出孤獨的根源，孤獨將一直延續(xù)下去；香蕉固然好吃，你也不能拿它替換一日三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