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語言大學 李宇明

雙言雙語生活與雙言雙語政策*

北京語言大學 李宇明

語言規(guī)劃是為語言生活服務的。語言規(guī)劃該如何制定，語言規(guī)劃制定得合適與否，要看它是否切合語言生活的實際，是否能夠引導語言生活健康發(fā)展。因此，要科學制定語言規(guī)劃，必須了解語言生活，了解語言生活的發(fā)展趨勢。語言生活既是語言規(guī)劃學的研究對象，也是社會語言治理的對象和基本依據(jù)。

1. 雙言雙語生活

中國當下的語言生活雖有某些不和諧現(xiàn)象，但總體上還是健康且充滿活力的，其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是由單言單語生活正快速向雙言雙語生活發(fā)展。

1.1 雙言生活

“言”是指一種語言的不同使用變體，普通話、方言、甚至文言都是當今漢語的使用變體。雙言生活也包括多言生活，是指在語言生活中使用兩種或多種語言變體的情況。雙言生活已經(jīng)成為我國的基本語言生活。

國家層面的語言生活以普通話為主，但是方言也在特定場合、特別領域發(fā)揮作用。比如在全國的“兩會”上，有用方言討論國是者；一些高級公務員，有用方言行使理政職責者；國家級的廣播電視，也常能聽聞方言之音者。省域層面的語言生活，基本上是普通話和方言“雙言兼用”；書面語以普通話為主，口語中方言與普通話平分秋色。縣域層面的語言生活可能是以方言為主，但普通話使用的場合越來越多，能說能聽普通話的人越來越多，普通話的作用越來越大。

從社會領域來看，廣播電視領域以普通話為主，但也存在一些方言臺、方言頻道和方言節(jié)目；方言在廣播電視中的應用，南方多于北方，地方多于中央，不上星節(jié)目多于上星節(jié)目。教育領域以普通話作為基本的教學媒介語，但也有教師用方言講課；方言的使用非師范類學校多于師范類學校，理工科教師多于文科教師，老年教師多于青年教師，高學段多于低學段；此外，方言知識或是方言課，也納入一些學校的課程。大眾服務領域也是雙言并用，對大眾服務較多使用普通話；企業(yè)內(nèi)部的工作語言，方言占有一定的使用比例。

雙言生活古已有之，方言鄰接處、移民都市里，古來都是雙言兼用。但那時的雙言生活是“自然雙言生活”，其特點是雙言生活自然形成，雙言中共同語的作用不突出，分布范圍較小。而今的雙言生活是“理性雙言生活”，是通過語言統(tǒng)一的社會語言規(guī)劃形成的，是通過學校教育形成的，普通話在雙言中占主導地位，雙言生活遍及全國。

1.2 雙語生活

“語”指不同的語言?！半p語”包括“多語”，雙語生活包括民族語和國家通用語、民族語和漢語方言、民族語和民族語、母語和外語等多種類型。我國雙語生活也是自古有之，當今的大概情況是：民族地區(qū)雙語生活逐漸成為主流。當然不同地區(qū)、不同民族在雙語使用上有些差異，有的地區(qū)、有的民族以母語為主，有的可能較多使用國家通用語言。

就全國范圍來看，雙語生活還只是出現(xiàn)在部分領域和部分場合。在國家重要的政治生活中，蒙古族、藏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朝鮮族、壯族、彝族等少數(shù)民族語言，是會議工作語言。地名標牌、公共指示等城市指示系統(tǒng)，基本采用了雙語或多語。政府、企事業(yè)單位的網(wǎng)頁多數(shù)都有雙語，起碼會有一個英文網(wǎng)頁。在國際事務方面，雙語居多。在中國召開的國際會議，基本上都采用雙語。高等教育領域也有對雙語課程的提倡。在通信、交通等公共服務領域，也較多采用雙語。甚至在個人生活里也有雙語應用，比如名片的正面印中文，背面多數(shù)印英文。

總體來說，雙語生活在我國還是地區(qū)性的和領域性的，沒有達到雙言生活那樣的普及程度，從發(fā)展趨勢來看也不可能達到普及程度。

2. 多元文化生活

雙言雙語生活是多元文化生活在語言領域的表現(xiàn)。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我們處在多元文化生活的時代。中華民族是由56個民族構成的大家庭，各民族的文化交融在一起，形成了獨特的多元文化。許多民族都有歷史文化和方言文化，比如漢文化就有東西南北的差異，有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的差異，古今方域的文化交匯在一起，綻開一朵朵文化奇葩。外國文化不斷引入中國，比如古代的印度文化，現(xiàn)代的歐美文化、俄羅斯文化、日本文化和韓國文化等，都在不同程度地影響著我們的文化生活，中外文化交合在一起，形成文化的百花苑。特別是歐美文化、日韓文化的影響，使中國由傳統(tǒng)的多元文化社會發(fā)展到現(xiàn)代多元文化社會。

多元文化生活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有大量的雙言雙語人；是他們把不同的文化匯集在一起，促進了文化的交流與交融。大量的雙言雙語人把不同的文化匯集起來，縱使是單言單語人，也能夠了解和享用多元文化。傳統(tǒng)的中國早就是多元文化并存，但是儒家文化占據(jù)著統(tǒng)領地位，在文化接觸中常常同化其他文化，而且由于社會發(fā)展節(jié)奏緩慢，文化之間接觸的頻度、力度相對較小，一般人常常感受不到異文化的影響。而今不然，交通、通信和網(wǎng)絡的快速發(fā)展，不同文化的交流速度加快，交流范圍加寬?，F(xiàn)代通信、傳媒和網(wǎng)絡，將“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的小夸張說法變成了鮮活的生活現(xiàn)實。

特別值得指出的是人口大流動。中國的人口流動性前所未有，流動人口不斷從農(nóng)村到城市，從小城市到大城市，從西部到東部。放眼世界，中國這種人口流動其實只是世界人口流動的一個縮影，全世界人口也在快速流動，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從小國家到大國家，從不發(fā)達國家到發(fā)達國家。人口流動在世界各地都像是“俄羅斯套娃”，打開一個套娃，里面有一個相似的套娃，再打開一個套娃，里面還有一個相似的套娃。大幅度、高頻率的人口流動，帶動著文化的流動，給流動者和流動地帶來不同文化的體驗，多元文化生活逐漸成為生活的常態(tài)。

縱向文化傳承和橫向文化傳播是文化發(fā)展的兩個方向，也是文化擴展的兩種方式。過去，文化以縱向傳承為主，而今橫向傳播成為重要甚或是主要方式。橫向傳播的力度加大，使得文化代溝越來越深，形成代溝的時間急劇縮短，過去幾代人才能形成文化代溝，而今一代人、甚至是20年、10年就能形成一條代溝。祖、父、孫三代同堂，60后、70后、80后、90后同戴一片天，但世界觀、價值觀乃至生活嗜好，卻可能大有不同，甚至是大相徑庭。與之相關，縱向文化的傳承明顯受到阻減，故而常常引發(fā)社會的文化焦慮。這種文化焦慮，促使社會采取各種“文化保護”措施：第一，努力宣揚、弘揚傳統(tǒng)文化，努力防范外來文化的“滲透”，試圖讓本我文化在后代中順利傳承；第二，利用橫向文化傳播的機理與機會，讓自己的文化“走出去”，更多地對其他民族產(chǎn)生影響。同時也引發(fā)人們思考兩個問題：第一，如何吸收人類的優(yōu)秀文化成果來發(fā)展自己的文化，使自己的文化更加強盛；第二，讓社會能夠更好地適應多元文化生活。當然，這種文化焦慮有時也可能助長“民粹主義”、“原教旨主義”等情緒，助長“語言純潔觀”的流行，外來詞、外語學習常常成為社會批評和改革的對象。

不管人們怎樣思考與行動，多元文化生活是不能回避、不可改變的現(xiàn)實。多元文化生活要求人們具有跨文化生活的能力?？缥幕钅芰饕ㄈ缦路矫妫旱谝?，應當成為雙言人和雙語人，具有跨文化的交際能力；第二，建構多元文化的知識框架，了解不同文化的歷史與現(xiàn)狀；第三，樹立正確的文化觀，既能了解和守望本我文化，又要學會對異文化的包容與尊重。

3. 雙言雙語政策

雙言雙語生活，既是多元文化生活的表現(xiàn)，也是多元文化生活的促進因素。大量研究表明，雙言雙語對個人的發(fā)展具有諸多優(yōu)越性，比如：可以有更寬闊的文化胸襟，更易客觀看待不同文化和亞文化；可以有較強的跨文化交際能力，擴大活動半徑和生活半徑，易于找到較為合適的工作，雙語人的就業(yè)機會明顯多于單語人；有利于開發(fā)不同腦區(qū)，豐富大腦的智慧等。雙言雙語人有利于國家進步，能夠引進異文化而增加本我文化的發(fā)展活力，能夠向外傳播文化而增加本我文化的影響力，能夠提升國家的語言能力以幫助完成國家使命，能夠提升國家的文化軟實力，乃至與軍事、經(jīng)濟等相關的硬實力。

造就雙言雙語人，營造雙言雙語生活，需要政策支撐。我國的教育正在批量培養(yǎng)雙言雙語人：推廣普通話造就了大量的雙言人；推行國家通用語言、民族之間相互學習語言、外語教育等，造就了大量的雙語人或三語人。但是，國家對公民的語種能力還沒有出臺相應的要求，對雙言雙語現(xiàn)象還缺少政策視域的研究和政策層面的自覺。在大量的教育實踐的基礎上，為滿足多元文化生活的需要，應制定合適的雙言雙語政策，并采取相應的有效措施。

合適的雙言雙語政策，首先能夠指導雙言雙語生活，規(guī)范某些層面、某些領域的雙言雙語生活，減少普通話與漢語方言、國家通用語言與民族語言、中國語言與外語的矛盾沖突，有利于構建和諧的語言生活。其次，有利于培養(yǎng)優(yōu)勢雙言雙語人。優(yōu)勢雙言人，其掌握的雙言中包含國家通用語言；優(yōu)勢雙語人，其掌握的雙語中，包含地區(qū)或世界較為通用的語言。優(yōu)勢雙言雙語人是國家人力資源開發(fā)的重要內(nèi)容。第三，能夠保證國家特需的雙言雙語人的培養(yǎng)。國家特需語言，是指國家在外事交往、國家安全、國際維和、文化傳承、學術研究、社會服務、經(jīng)濟發(fā)展等方面特殊需要的語言或方言。培養(yǎng)國家特需的語言人才，是國家能夠擁有處理國內(nèi)外事務的語言能力的保證。

當前的語言規(guī)劃表現(xiàn)出較濃的“單言單語”意識。在多元文化和雙言雙語生活的現(xiàn)實中，應當確立“雙言雙語意識”，認識到雙言雙語是先進的語言生活，是未來公民的素質，是強國智民的必由之道。在這種語言意識的基礎上，認真研究雙言雙語生活，研究雙言雙語人，語言規(guī)劃及相關政策都能有利于雙言雙語人的培養(yǎng)和發(fā)展，有利于營造雙言雙語生活，從而使國家和公民都能夠適應已經(jīng)成為常態(tài)的多元文化時代。

李宇明，北京語言大學黨委書記、教授、博士生導師。

* 此文是為《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14）》寫的序言。文中的一些內(nèi)容，曾經(jīng)以《雙言雙語生活與雙言雙語人》為題在“2014年中青年語言學沙龍”報告過。該沙龍已經(jīng)持續(xù)多年，這次活動在2014年1月18日舉行，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所、商務印書館和北京語言大學聯(lián)合舉辦，沙龍主題為“雙言雙語與當下中國”。近聞《語言政策與規(guī)劃研究》創(chuàng)刊，謹奉此文，以表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