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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以小說化風格散文新探

⊙石 健［玉溪師范學院文學院， 云南 玉溪 653100］

推介語

————王學謙（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以往研究對靳以散文中小說筆法的運用，存在大量的誤讀現(xiàn)象，其真正優(yōu)秀的小說化風格散文，并未得到充分的闡釋。當靳以真切地用心靈體驗人生的真諦，其小說家身份便會發(fā)揮獨到的作用，即善于對生活進行細致的觀察、精到的刻畫，從而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描摹人情世態(tài)的散文。

靳以 散文 小說化風格 人情世態(tài)

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靳以是從寫詩走向文壇的，但他很快為自己限定了文類范圍，即由詩轉向小說，同時也寫下大量散文。由于過于追求文學的社會功用，他的散文與小說一樣，存在主題先行、開掘不深等弊病。不過，靳以一些具有小說化風格的散文是不乏杰作的，但以往的研究在這方面存在較多的誤讀現(xiàn)象，應予以重新探討。

一

“靳以的小說有散文色彩。特別是他那些短篇小說，可以說是運用散文筆法寫的。這些小說與散文很難劃出一條確切的界限?！雹俚拇_如此，靳以的小說基本都忽視曲折的情節(jié)和縝密的布局，其結構的散化與散文天然相通。一些作品在文體上也很難區(qū)分，如散文集《渡家》因敘事性較強，亦曾被后人視為小說集。

靳以的小說家身份，對其散文創(chuàng)作也有重要影響。李廣田在1940年代曾對“小說家的散文”進行過評論：“因為作者是小說家，他們偶爾也寫散文，也就有了小說的長處：比較客觀，刻畫，嚴整，而不致流于空洞、散漫、膚淺、絮聒等病——而這些卻正是散文所最易犯的毛病。”②其中便以靳以作為例證。俞元桂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散文史》同樣注意到包括靳以在內的一些小說家所寫散文的小說化傾向，并認為靳以用小說手法寫作的散文集《人世百圖》“對現(xiàn)代散文做出了新的貢獻”③。此后也有類似的評論，即同樣關注靳以的小說家身份如何影響了散文創(chuàng)作，且基本以正面評價為主。這些評價值得商榷——是否使用了小說筆法就一定會寫出優(yōu)秀的散文？如經常被提及的《人世百圖》，實際上絕非成功之作，蓋因模式化痕跡明顯，即多以動物簡單影射人間丑類，由于辭氣頗為浮露而并不耐讀。這種較為粗淺的寫人方式，都是在明顯的主觀意念驅動下產生的，而且在靳以的小說中也是不乏其例的，如“猴子樣的人”、“爪一樣的手”（《小花》），“像狗似的狺狺叫著”（《過載的心》）。所以可以認為，《人世百圖》恰是靳以用小說手法寫作散文的敗筆。

總之，上述評價頗多溢美色彩，但并非有的放矢，靳以真正優(yōu)秀的小說化風格散文，并未得到充分的闡釋。

二

“靳以的作品風格清新明麗。那種深刻的憂郁和感傷也充滿了詩的美感，善于講述故事，烘托環(huán)境氣氛，使他的作品與同時代作家的散文相比別具一格?！雹茉谶@方面，較典型的是那些以追憶童年、贊美母愛為主題的散文，確實不乏濃郁的詩情。除此之外，靳以把小說筆法發(fā)揮得更充分的，是那些擅長捕捉細節(jié)、描摹人情世態(tài)的散文。

散文《鄰居》完全可以視為第一人稱小說。一開篇即點明自己精神無所皈依的困境：“為著把自己安頓在一個可以叫作家的房舍里，不知道已經給我多少麻煩了。”好不容易租住到一處居室，卻依舊麻煩不斷，蓋因被鄰居晚上的喧鬧弄得無法入眠。第二天清早，看到了鄰居女子，對其外貌的描寫，可謂纖毫畢現(xiàn)的小說手法：

頓然間我想到了所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雞。在蓬亂的，染成了黃色的頭發(fā)之下，蓋著一張瘦瘦的臉。那臉，若是看到鼻尖，也還算是端正的；可是再向下去，便突然長成尖削，幾乎像是雞的銳喙。整個臉的長度也就顯得短了；可是她卻有長長的頸子。她的眼睛是一眨一眨地，四周像是染滿了烏青的顏色——她的眼睛也就顯得是凹下去了……她的臉上滿涂了胭脂和粉，好像當著涂的時候她發(fā)了一次羊角風，臉上就東重一塊西輕一塊的。

此后交代，這是一個以出賣肉體為生的“生意人”。靳以許多小說中的人物外貌描寫，由于觀念的先入為主而顯得較為刻板，此文對女子的刻畫則是入木三分，將一位在生活中被壓迫、被凌辱的形象生動地勾勒出來。隨后描寫了“我”對鄰居的感受：“自從我知道了她的職業(yè)，我就更正眼也不看望她一下。甚至于我想到連申斥她都不必，只是想著能離開這么一個下流人?！焙髞恚拔摇痹诹硗獾膱龊?，看到了一幕送葬的場景，其中有這個女人和一個年輕男子。通過別人的介紹得知，死者是女人的母親，此前已有三年癱瘓在床，男子則是女人的兄弟。介紹者對女人的身份并不知情：“女的出去了一年，說是到××去了，因為母親死了才趕回來。您看他們哭得多么傷心呀！”“我”便“唔唔地應著，想到該傷心還許在這些之外吧”。社會讓女子墮落的主題，在異常平靜的語氣中被鮮明地揭示出來，而許多鄙視女性的語氣，最終看來完全是一種反語形式的修辭策略，因為不難看出女人為了生計和供養(yǎng)兄弟而做出的巨大犧牲。最后，女人搬走了，“到了晚上，果然就安靜了，可是我仍然不能入睡。我覺得這個世界寂寞空洞起來了?！痹陉┤欢沟慕Y尾中，隱含著巨大的悲憫。全文意蘊深刻，以對女子的刻畫與事件的敘述為主線，涉及到了嚴峻的社會問題，達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

與《鄰居》異曲同工的是《夫妻》。“我”在逃難中暫居的旅館中，聽到隔壁一對夫妻不斷爭吵。女的埋怨男的沒出息，男的抱怨女的多事，最后他們紛爭升級，竟動氣手來?！拔摇奔缺磉_了自己的感受，又體察入微地憑直覺還原了爭吵的現(xiàn)場：

……由于路途上的勞苦，人的性子很容易變成暴躁，那個女的我想是如此，那個男的，只由于語言的推測，知道也許平時真就只有綿羊般的性子。他從此并沒有再說一句話，或許就躲在屋角的木凳上，用手掌托了下頦入定般地靜坐吧。于是只剩下那個女人啜泣的聲音，隨后就昂然地在室內闊步，使整間樓的樓板在她的威風下顫抖著。

大部分的篇幅只憑聽覺和想象而建構，卻將一對亂世夫妻寫得活靈活現(xiàn)。更妙的還是結尾，隨著空襲警報拉響，“待我趕出房門，跑到甬道那里，我只看到倉促奔逃那一對夫妻的手牽著手的背影?！蓖多従印芬粯?，此文也采用了先抑后揚的方法，有力地烘托了患難夫妻的真實情感。與《鄰居》不同，此文由聽而思的手法，頗得古典小說“影燈漏月法”之精髓，且多了幾分詼諧。

恰如寫作《夫妻》的背景，抗戰(zhàn)期間，靳以飽嘗顛沛流離之苦，這也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冻聊穆密嚒穼懙氖俏ｋU的山路旅行，夾雜了對打著國家旗號卻只顧一己之私者的譏諷，不過由于重視人物的細節(jié)刻畫，少了憑空而發(fā)的議論，就頗為生動自然。如對人物動靜結合的描寫就很傳神：“他把書一丟，猛然地站起來，好像要撲到司機的身上似的怒吼著：‘你怎么，你拿我們國家人才的生命做兒戲！’”“別的乘客就不同了，有的埋怨，有的暴跳，可是那位國家的人才，卻一手很有趣地捧著《西風》細讀，一手抓著自己的腳?！陛p松幽默的漫畫式處理，將一位自視為國家人才者的丑惡嘴臉暴露無遺。幾篇情節(jié)連續(xù)的水上旅程作品《迎著逆流》《一條彎曲的河流》《綠河行》《飛龍泉》，視角人物由“我”換成了“他”，敘事近于話本小說語言。代人買票的掮客、慢條斯理的過磅員、炫耀的女性、苦難的兒童，以及沿途的景致，皆出之凝練簡勁之筆，無不栩栩如生，形神兼?zhèn)洹?/p>

總之，靳以較為優(yōu)秀的小說化散文，對于世態(tài)人生的描畫，具有不可多得的借鑒意義。

三

“事實、經驗和細節(jié)之上，貫徹著作家的精神發(fā)現(xiàn)和心靈看法，這就是散文最重要的兩個維度，它的完美結合，才能產生好散文?！雹菘偟膩砜?，靳以由于持有過于嚴正的現(xiàn)實批判立場，并無太多余暇進行精神的發(fā)現(xiàn)與心靈的體驗，所以作品經常給人的印象是激憤有余，蘊蓄不足。不過，當他遠離了峻急的控訴欲望與暴烈的情感宣泄，真切地用心靈體驗人生的真諦時，其小說家身份便會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發(fā)揮獨到的促進作用，即善于對生活進行細致的觀察、精到的刻畫。

“靳以是忠實于生活的作家，他寫景寫物，都沒有離開生活。生活的困頓，使他的作品沒有能夠走上澹泊、寧靜、超然的境界，而是走了另外一條路子，那就是在生活中掙扎，在生活中打滾，描寫出生活中的苦痛和嘆息。”這對于解讀靳以優(yōu)秀的小說化風格的散文，是很恰切的。

① 文天行：《火熱的小說世界》，四川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97頁。

② 李廣田：《文藝書簡·談散文》，見佘樹森編《現(xiàn)代作家談散文》，百花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330頁。

③ 俞元桂主編：《中國現(xiàn)代散文史》（修訂本），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74頁。

④ 謝有順：《文學的常道》，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92頁。

⑤ 蔣孔陽：《〈靳以散文選集〉序言》，見章潔思編《靳以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

作 者：石健，文學博士，玉溪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本文是云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基金重點項目“靳以創(chuàng)作研究”（編號：2013Z077）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