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沙
兩個男人在一個晚上一塊去找人的事情容易讓人想到是去找女人,但事實不是這樣的。蔣濤不會把這樣的機會與我分享,哪怕同時出現(xiàn)了兩個女人。一方面是因為我和他的關(guān)系有那么一層師生的意思在里邊,我分到外語學(xué)院的那年他已上四年級,我去的頭幾年因為沒有被分去教書所以也就沒有教過他,那層師生的意思來自有時候他喊我“師傅”,我也不知道我這“師傅”教了他什么或者說能教他什么??傊矚g聽我就他關(guān)心的問題發(fā)表意見,比如說搖滾樂什么的。別看這小子外表很朋克,在某些方面卻是一個十足的小地主,比如說但凡被他先認識的女人都會被他視為他的女人,別人不能染指,我多次在飯桌上看到這樣的景象:蔣濤帶著一個或數(shù)個女孩來,卻從不介紹給大家,所以他帶來的女孩總是在飯桌上充當無名無分的吃客,有人套瓷他還要當場制止。很久以后,他的一位小哥們兒回憶當年的生活說:蔣濤這傻B浪費了多少資源?。≡陲堊郎辖椴唤榻B他所帶來的女人(哪怕她是妓女),是我認為區(qū)別大小男人的一個重要標志,由此觀之,蔣濤絕對屬于小男人,這也是他不可能與我分享機會的另一個方面——一個主要的方面。
總之,這肯定將是一個沒有意思的晚上和一次不好玩的出訪——我先把話交代了,是出于講敘時的內(nèi)心發(fā)虛。哦!對不起,我想到了讀者,而讀者總是無辜的。
蔣濤在那個傍晚展現(xiàn)在我小屋門前的是一副攝影師的形象,進屋后他扯著身上的攝影背心說:這是西安電影片(騙)子廠弄來的。那時他剛分到女友雜志社工作還不到半年,他是靠學(xué)生時代老給那家雜志提供樂評文章進去的,不知怎么就要心血來潮地做起攝影記者來了,他所在的那家雜志那時還沒有專職的攝影記者,那是他提前做好的自我定位。
晚上沒事吧?陪我去找個人。蔣濤說。
我還想讓你陪我去找個人呢。我說。
我找的人離這兒不遠,就在附近。
我找的人也離這兒不遠,就在附近。
那就一塊去吧,你先陪我,我再陪你;或者我先陪你,你再陪我。
出門前我們還是決定他先陪我,因為我要找的人并且求人辦的事是“正事”。唉!當時我的父母想讓妹妹出國的愿望強烈得幾近瘋狂,父親是那種出了幾次國就認定國外是天堂的人,他把出國看成了一個人成功的標志。因他在國外的關(guān)系,妹妹聯(lián)系上了澳洲的一所大學(xué),準備去讀研究生,一切的聯(lián)系都在進行中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缺少一個關(guān)鍵性的東西——本科文憑。那所大學(xué)規(guī)定讀研究生必須具備本科學(xué)歷,而我的妹妹只有一個大專文憑。情急之下,父親忽然變得叫我不認識了,他說:去!弄個假的來,現(xiàn)在這樣的假文憑不是很多么?自然,他是讓我去,也只能是由我去,這事兒于我倒沒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父親眼睛發(fā)綠的樣子讓我暗自心驚,妹妹是不是非得出國呢?我開始找路,運氣還算好,問過三個朋友之后便得到一個名字和地址,提供名字和地址的朋友在電話中說:他離你很近,你沒聽說過他嗎?就是當年西北大學(xué)流氓協(xié)會的首任主席。嗨!這都什么人哪!不過想想也對,這種事兒,你不找流氓協(xié)會的人你找誰去呀!
出外院東門經(jīng)師大路進楊家村,一路上我都在對蔣濤講著這件“正事”的來龍去脈,喚起了蔣濤對即將見面的“流氓協(xié)會主席”的巨大興趣,他說:會會,應(yīng)該會會,此人絕對是一黑社會,最起碼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吧。我們在楊家村的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按地址找到了一個干休所,問傳達室老頭,得知我們要找的人自己弄的一個小公司在這兒租了一層樓,我們來到那座二層小樓底下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只有二層的一個窗口有燈光。我們敲著鐵皮包過的樓門,但無人響應(yīng),門是開著的,便推了門順著樓梯走上去。沿著二樓的走廊向前走,亮燈光的房子里有一個留光頭的人正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還沒敲門我就看見他了,因為門邊有個大窗子朝著走廊這邊。敲門,里面的人說進來。
找誰?光頭側(cè)過臉來,我發(fā)現(xiàn)他有一顆碩大的腦袋。
我找袁樂,是姜恒介紹我來找袁樂,姜恒已給袁樂打過電話。
袁樂不在。
那他什么時候在?
不知道。你過上一個小時來看看吧,在就在不在就不在。
光頭一邊冷淡地回話,一邊用火柴棍掏耳朵,他的表情因為舒服而變得有點齜牙咧嘴。
那我過一小時再來。我說,然后和蔣濤一起退出了這所房子。
這兒不像是一黑社會的窩,你沒看他那墻上還掛著一幅“天道酬勤”的大字。又重新回到楊家村黑暗的路上,蔣濤說。
我是納悶他怎么不雇個女秘書,弄這么一個五大三粗的家伙蹲在那兒肯定不利于生意。我說。我把人家光頭往男秘書上定位了。
沒準兒是保鏢,我看像個保鏢。你說他是個天生的禿子還是剃的光頭?
沒注意,再說我哪有這種經(jīng)驗??!
我看他是個天生的禿子,禿頂禿頂,完全禿頂。
走出楊家村,在長安北路的路燈下,我們決定先去找蔣濤要找的人。那人住在外院北門口的化工學(xué)校宿舍,去他那兒有兩種走法:一種是從師大路回到外院,從校園里邊走;一種是沿長安北路一直向北走然后鉆入外院北門外的一條小胡同。我們決定采取后一種走法。蔣濤要去見的是一位業(yè)余攝影愛好者,那人給蔣濤所在的雜志投稿,寄的是兩張藝術(shù)人體照,據(jù)蔣濤講照片拍得很糟,但模特還不錯,蔣濤正急于要做拍人體的嘗試,也正苦于找不到模特,他曾向他最開放的三個女朋友建議,動員,結(jié)果遭到的是一記輕柔的耳光和兩句一樣的質(zhì)問:你瘋了?!所以蔣濤來找這個業(yè)余攝影愛好者是有他自己明確的目的的,可以說不懷好意。
走過去也就十五分鐘的路,我們在化工學(xué)校的宿舍區(qū)分辨著樓號。在墻壁上用小孩的筆體寫著“三樓人民共和國萬歲”的樓道里,我們敲開了一扇門。開門來的是一個極瘦的女人,聽蔣濤講述了半天原委,才喚出一個男人,也是極瘦,因為他穿一身老式的工作服,我總覺著他是一名電工,背后別一排鉗子起子的那種。迎進去,坐下來,在一間零亂小間破舊的沙發(fā)上,蔣濤從他的大包里拿出兩張照片——正是“電工”寄給他的作品。女人(是“電工”的妻子嗎?始終沒有介紹)沖了兩杯果珍端上來,放在我們面前的茶幾上,然后退到一旁站著。蔣濤開始盛贊“電工”的作品,“電工”只是說:拍著玩的,拍著玩的。但我能夠看出他掩飾不住的激動,坐在我們對面(茶幾的另一邊),兩雙充滿骨感的手不住地抓著膝蓋。那女人一直在屋子的遠端站著,我正低頭欣賞“電工”的大作,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直到蔣濤提出要看“電工”更多的作品,而“電工”馬上做出的反應(yīng)是對那女人說:沒事兒了,你出去。然后他起身從一個老舊的半截柜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像冊,上面包著一張舊報紙(我記得是《化工報》)。endprint
老實說,我根本不懂什么攝影,但也能看出這個“電工”水平有限,他的黑白照拍得灰蒙蒙的,而彩照拍成了影樓里的感覺。但老實講,他的攝影水平并不影響我欣賞他作品時的興味盎然,我真是驚訝:一個太業(yè)余的攝影愛好者怎么會有那么多模特?瞧他那相貌平平口不能言的樣子,在他和他的眾模之間一定有故事。我想自詡為“專業(yè)”的蔣濤跟我也有著相同的驚訝,他一邊看一邊不住地說:你的模特不錯,你的模特不錯。除了完整的女人體,他還拍了許多女人的局部,比如腋毛、陰毛的局部特寫。我這外行人以為有色情的嫌疑,出門后曾請教蔣濤,蔣濤說:這是用光來體現(xiàn)人體肌膚和毛發(fā)對比時所產(chǎn)生的強烈質(zhì)感,他的做法挺專業(yè)的,就是做得不好,他的機器也跟不上。
后來,蔣濤從中挑出了一張,看來男人的眼光都差不了許多,那也是我反反復(fù)復(fù)欣賞過的一張,那是一個熟透了的豐美女人,她豐腴的背影(燦爛的美臀白色刺目)正走向一片竹林,她那長發(fā)掩映的鵝蛋形的臉側(cè)了過來,回眸一笑。她從一堆瘦瘦的小女孩中跳了出來,而這張照片也從一堆影樓般的柔光照中跳了出來。
你能不能把這個模特介紹給我?蔣濤開始切入正題。
你知道她有多大了?這張照片是九年前拍的,那時候她已經(jīng)三十三了。我有好幾年沒見過她了,聽說是去了海南,估計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俄羅斯大嬸的身材?!半姽ぁ闭f。我喜歡聽他說話,一聽就是個老手。
那你隨便給介紹一個,小姑娘也行。蔣濤說。
“電工”笑而不語。
我不白拍,付錢。還可以付給你一點介紹費。蔣濤說。
“電工”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幫幫忙,我到現(xiàn)在還沒拍過一次人體。蔣濤說。
“電工”笑了,笑里藏著一絲老手的輕蔑:這事很難嗎?你長得這么有模樣,現(xiàn)在又正是騙小姑娘的好年紀。
蔣濤見一下子無法說服他,就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是“電工”領(lǐng)他去的。之后,是“電工”先回來?!半姽ぁ眴栁沂遣皇且彩峭鏀z影的,我說不是。他又問我對他的作品感受如何,我說不錯,我說我能從中讀出很多故事(這是真話)。大概過了有十分鐘,蔣濤進來了,我以為他還要繼續(xù)進行他的說服工作,沒想到他一進來就說,是對著我說:咱們走吧。我以為他是在衛(wèi)生間里想起“電工”剛才的話和表情,忽然回過味兒來了,感到自尊受到了挑戰(zhàn):一個老家伙蔑視了一個年輕人泡妞的本領(lǐng)。蔣濤太脆弱了!當時我想。“電工”的臉上似乎也有明顯的不解,也許對他來說并不是徹底的拒絕,還有商量的余地。他說:坐會兒,再坐會兒。蔣濤則一本正經(jīng)地說出了本該是我說的話:我們還有個約。
從小間出來,經(jīng)過小客廳時又看見了那個瘦女人,她只是遠遠地站著,并不和我們說話,我沖她點頭,表情也是木然的。我想這是“電工”哪竅未開的老婆,這個“電工”,看來故事還真不少。
出門后蔣濤只顧悶頭向前走,像是遭受了什么大刺激,我覺得他真是可笑極了。
我說:嗨!你怎么跟小孩似的?
他不說話。
我說:你找不來模特就找不來唄,至于跟自己較勁嗎?
他不說話。只是嗵嗵嗵地往前走,走到一盞路燈下,從口袋里掏出一件東西——確切地說是一個紙片在看。當時,這個細節(jié)并沒有引起我的興趣,我以為他又在查誰的電話號碼,即興安排著今晚第三位要見的人,他經(jīng)常這樣。
我說:你是不是又有新安排了?
他說:沒有,再去找你的黑社會吧,那個禿子不是叫你一個小時后再去。
然后,我們又沿著長安北路往南走,回到楊家村。一路無話,主要是他。
仍然是那家干休所,仍然是那個看門老頭,仍然是隱沒在黑暗中的二層小樓,仍然是二層的那個窗口有燈光,仍然是冷冰冰的鐵皮包過的樓門,一切都到了一個小時(或者還要多)以后。這一次我們沒有敲門就順著樓梯上去了。順著二層的走廊往前走,亮燈的屋子里已不見光頭,是一個毛發(fā)濃密戴黑框眼鏡的男人坐在大臺子前,仍然是沒等敲門我們就看見他了,因為那扇大窗子。敲門,里邊的人說進來。
袁樂在嗎?推開門我問。
我就是。眼鏡打量著我,慢慢站了起來。
我是姜恒介紹來的。說話間我已遞了根煙過去。
外院的?眼鏡的后面有著三分警覺。
外院的。和姜恒是老哥們了。我說。
他給過我電話。他說?,F(xiàn)在是這種情況:我有幾條老線可以用,我說的不是路邊刻個蘿卜章子隨便就可以辦的那種假證,是真的,正兒八經(jīng)從學(xué)校里辦出來的,在技術(shù)上跟畢業(yè)生發(fā)的那種沒區(qū)別。只是現(xiàn)在這幾條線上的人大小都做了官,顧慮多了,再說現(xiàn)在掙錢的路子也多了,一般情況都不愿冒這個風(fēng)險。除非價錢合適。
怎么算合適?請袁哥直說。我看著他的臉說話,總覺著他有點面熟,在哪兒見過?
至少得是個整數(shù)。
整數(shù)是多少,我不大清楚。
他伸出攥實的拳頭說:一萬。
我說:不是我出錢,我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那好,我等你電話。不過這兒的規(guī)矩老姜給你講過沒有?進來了就不能再出去,這個生意既然已經(jīng)談開了就得做到底,價錢上可以再議。他說這番話時我看到了眼鏡后面閃爍的寒光,也想起了那個“流氓協(xié)會主席”的稱謂。
我說:那我先告辭了。
他頭也沒抬地嗯了一聲。
“正事”交代完了,以下是需要補敘的內(nèi)容:進屋后我一直是站著和他說話,他站起來了一下,然后一直坐著。蔣濤起先隨我站了幾分種,后主人不請自己便找了個沙發(fā)坐下,他裝照相機的大包擱在了沙發(fā)邊的茶幾上,臨走時被忘了——這就有了他出門后又跑回去取包的事。
他想起他的包時我們已走到楊家村的村口了。我說:你自己去取吧,我在烤肉攤上等你。
蔣濤跑出去幾十米了,還回頭沖我喊了一聲:給我多烤點羊腰子!
我坐在烤肉攤上抽了一根煙,也就一根煙的工夫,等烤肉剛好擺上來的時候,蔣濤背著他的大包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來了,坐下之后面色煞白,一言不發(fā)。
怎么啦?你又怎么了?我說。
真是見鬼了!他小聲說。我回去沒見著眼鏡,見到的是那個光頭。開始我沒覺著有什么不對,取了包就往外走,從老板臺旁邊經(jīng)過時我忽然看見了兩樣?xùn)|西:一個假發(fā)套和一副眼鏡,而那光頭還坐在臺子邊,眼睛一直盯著我。
我背后直冒涼氣,那一定是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你是說他倆是一個人?
是,這傻B化裝。蔣濤說。今兒晚上咱倆不該出來,太邪行了!怎么見到的人都他媽是鬼。剛才在“電工”家,我不是去了衛(wèi)生間一次?蹲在馬桶上我聽到門外有動靜,從門縫底下塞進來一張小條,那紙條像是爬行動物,自己爬了進來。說著蔣濤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片,我想就是他出來時在路燈下看過的那張。
這一回我是驚得從小板凳上站了起來,一行堪稱娟秀的字跡掠過那皺巴巴的紙片:
“我能幫助你Tel:5512197”。
〔責(zé)任編輯 敕勒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