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琴
惠惠喜歡梨花,喜歡梨花潔白如雪,樸實無華。她說不管是在田間,還是在山崖,都會有她的存在,或多或少而已。然而我卻認為梨花太普通,白燦燦不好看。還有梨花只要從樹上一折斷枝丫,花瓣就掉落下來,不通人性。只能生長在大自然里,任花開花落,污淖陷渠溝,它屬于大自然,屬于秋天。在我這小資女人的心里,只有百合才是最美的。不論插在花瓶,還是開在大自然,香水百合都是最完美的,清雅素麗,純美無暇,香氣襲人。不僅可以開在茶室酒吧,更能登任何大雅之堂。惠惠呢,她總是無聲笑笑,從不與我爭辯,她認為我說得都對,不反駁,對我是崇拜加不屑(我認為),然而又是她行她素,愛著梨花,伴著梨花。
惠惠與我從初中到衛(wèi)校一直是好朋友加同學。從初中的?;ǖ叫l(wèi)校的校花,女大十八變,惠惠總是越變越美(沒有像我希望的變丑)。我們倆在一起大有一種君子之交之風范(其實是小女子之交),因為惠惠總是讓著我,所以我變得特強悍?;莼莶粣壅f話,卻總是有自己的主見與膽識。對于外強中干的我,惠惠只是一笑無語。而惠惠卻是那種外柔內剛的女子。二十多年,時間改變了我們的一切,始終無法改變的是我們的友情。惠惠家門前從一樹梨樹到一片梨園,惠惠從小姑娘變成老姑娘,從小護士變成中年醫(yī)師,工作從一間小門診到三層帶有花園小院的鄉(xiāng)村醫(yī)院,她一直這樣生活了二十多年。
總是喜歡在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去看惠惠。是去踏青,更是去看惠惠。帶著我喜歡的百合,帶著一份心情、一份城市的凡俗。惠惠總是說,她是凡夫俗子,而我卻是她的驕傲,她引以為榮的好姐妹。我知道惠惠才是我心中永遠的“靜心丸”。
車子經(jīng)過一片艷麗如云的桃花園,一大片金色如海的油菜花突如巨型油畫展現(xiàn)在我眼前,那是一片“藍天”襯托著“白云”的大氣美;那是一種綠肥白瘦清澈別致的美,更是一派生機昂揚振奮人心的激情美。那漫無邊際的梨花,讓我驚嘆這白色精靈會有如此驚天動地的美,宛如藍天里白云岫出。她浩浩蕩蕩,真有一股占斷天下白、壓盡人間花的氣勢。她讓我想起那首詩:“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那一樹樹梨花形成了花的海洋,微風吹來,浪花朵朵,一望無際。那是一種怎么的美,我的拙筆無法形容出她的美,只希望克洛德莫奈再世,把大自然營造出的自然美用彩筆呈現(xiàn)出來。同來的朋友一見梨樹下的紫云英蔓延,激動地跑下了車:“啊,紫云英,我最喜歡這紫色的海洋?!彼芟蛄怂淖類?。我呢?深深被這美景驚艷。抬頭是繁花朵朵,平視綠葉潤眼,腳下紫云英如披著紫衣的小精靈,陽光下閃耀著星星點點。一陣輕風徐來,原來,是風與樹的晃蕩才有大自然美麗的靚色與金光,看來“美麗是要有他人的付出”這話一點也不假。
梨花的盡頭,是一座精致、簡潔、明亮的小白樓?;莼菡驹跇乔暗囊粎怖婊ㄏ?,靜靜地微笑著,靜如處子,永遠的一襲白衣,只是樣式上發(fā)生變化。白色是她一生的“主色調”,比如她的人生,純色的。遠遠地望著惠惠,三十多年的記憶清晰如昨天一樣浮現(xiàn)在腦海里……
那還是十一二歲的少女時代,也是大談理想抱負的年齡,惠惠的理想是當一名小護士。我總說她,這算什么理想,侍候人的工作,沒出息。她笑笑說:“我常常夢到自己穿著白色的護士服?!备咧挟厴I(yè),再問她理想是什么。她還是當小護士。兩個字“沒勁”。我的理想是當一名女軍官,那一身戎裝多神氣呀。她呢,總是用敬佩的目光看著我,讓我倍受鼓舞。那時學校在排演《長征》,我如愿演了女兵,惠惠也滿足了演小護士的心愿,演出一結束,我們不舍得卸妝,迫不及待穿著學校的演出服,偷偷跑到小鎮(zhèn)的照相館,擺了一個要多夸張就多夸張的Pose,當時拍下來我們倆越看越喜歡,同學們也是羨慕得要命。那個純真的年代,大家都好似只是單細胞的人了,沒有太多奢望。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倆還保存這張照片。一見到這張照片,我們都會笑成一團。結果,我的理想成了泡影,而惠惠卻一生忠于她的理想與職業(yè)。
“你來了”,惠惠一如當年平靜,她接過我手中的百合,放在鼻翼下,輕聲輕氣地說,“真香,真美?!闭Z氣一如二十多年來平和,沒有虛假的客套,卻始終讓你感覺內心的真誠。透過惠惠手中的百合,身后是一大片盛開的梨花,梨花競相芬芳。我突然覺得惠惠手中的百合一下失去了往日的優(yōu)雅與高貴。滿目的梨花因習習春風吹來的幽香變得濃郁了許多,而手中的百合卻隨風在大自然中淹沒了郁香。原本在花坊美麗的百合,在隨風晃悠的梨花園里顯得無力而呆板,纖細的花蕾顯得格外嬌弱,幾片綠葉更是萎靡不振。而遠處的梨花卻開盡了她的繁華,枝繁葉茂,花團錦簇。
走進惠惠經(jīng)營多年的診所,一切還是那么熟悉,只是規(guī)模越來越成熟的診所又多了一些陌生醫(yī)生與護士。
二十多年前,惠惠從衛(wèi)校畢業(yè)進了一所大醫(yī)院當了護士,工作努力的她不久被醫(yī)院推薦上了醫(yī)大,畢業(yè)后她主動要求去了家鄉(xiāng)的一所小醫(yī)院當了主治醫(yī)生,后來鄉(xiāng)衛(wèi)生院改制,她成了第一批私人醫(yī)院的院長兼主治醫(yī)生。從此,衛(wèi)生院就成了她的樂園與家,她與鄉(xiāng)親們親如一家。由于她勤奮,鄉(xiāng)衛(wèi)生院也成了一所有特色專長的小有名氣的鄉(xiāng)村醫(yī)院。專業(yè)特色的醫(yī)術一直飄出千里之外,外來求醫(yī)者紛至沓來,事業(yè)可謂蒸蒸日上。然而事業(yè)有成的她卻一直形單影只。
……
年年月月,月月年年,美如蘭花、靜如處子的惠惠一直是一只孤燕。
當年,惠惠一直是男孩子心目中的偶像,從高中到衛(wèi)校,惠惠總是男同學心中的月亮。但她不諳情事,許多優(yōu)秀的男孩總認為她太驕傲而放棄了她,而平庸的男孩又不在她眼里,這樣,一晃就晃到了三十而立之年。那年,同學聚會,同學大都已成家而沒立業(yè),而柔弱的惠惠卻是沒成家而立業(yè)在先,在國外的同學有心當起了紅娘。那次同學會,惠惠收獲最大,終于找到了如意而相當?shù)哪杏选?/p>
還記得那天見面,他們一見鐘情,對方在美國加州一所名牌大學任教,是一位優(yōu)秀的美籍華人,我從心里欣慰地祝賀惠惠。華籍美人終于配上了美籍華人,如此佳話,讓許多女同學羨慕不及。但一場自然災難卻了斷了這段好姻緣。2003年的春天,一場“非典”突如其來,一種病因未明的非典型肺炎開始在廣州一些地區(qū)流行。身先士卒,惠惠作為院長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斗中拼搏。據(jù)說,惠惠本來準備去美國結婚,一切手續(xù)就緒,她放棄了去美國結婚而面對了病魔。等災難過去,男方希望她放棄事業(yè),安心做專職太太,但她最后選擇了事業(yè)。后來她對我說,她很貪心,她想要事業(yè),也想要愛情,但只能選擇一樣,她還是選擇了事業(yè)。
送走朋友,我依舊留下陪惠惠,而惠惠一直在病人間忙碌。有些小事她根本可以放手,但一見到病人,她的職業(yè)病就沒法控制。她一直穿梭在病房與病人中,忘乎所以,親力親為。在她眼里,病人就是她的親人,希望每個病人都是笑著走出醫(yī)院。她總是對我說,病人看見醫(yī)生,病也好了一半,病人的心理作用是很重要的。然后對我抱歉地說:“忙完這個就陪你,最后一個,別生氣?!蔽艺f,沒事,我四周看下。但看著病人期待的眼睛,她就只好對我笑笑,我用眼光鼓勵她繼續(xù)。她歉意地說,老同學,抱歉。沒事,看美女醫(yī)生看病,也是享受。當病人一個個千謝萬謝地離開,我也深受感動。
惠惠看完一個對我抱歉一次,一直到天黑,惠惠終于送走了最后一個客人,衛(wèi)生院也安靜下來。門外梨花依舊,然而月亮下的梨園又另有一番景致。晚風吹動著片片梨花,蜜蜂的翅膀還在途中扇動著梨花的香味,隨著揚起的風起落;梨花如片片雪花飄落,在月夜下飛舞。飛舞?難怪從前就有詩人吟詩“梨花落如雪”呀。白天淡淡的梨花香味含而不露,只有安靜下來,屏氣凝神,才能得到那幽幽清氣。然而在月夜下的花香卻越發(fā)濃郁,打開陽臺門窗,陣陣濃郁的花香如調皮天使跑進房間各個角落,闖來闖去,搞得花香滿屋。一輪彎月懸浮在空中,清晰明亮??偸钦f梨花有一種傷感的美,不是有這一說嗎?“不思量,自是滿地梨花傷”,是因為她的白嗎?或是她生長的季節(jié)嗎?就如同九月的菊花總是愁煞人一樣嗎?
用罷晚餐,洗漱完畢,我們靜靜地躺在床上,說著悄悄話。我問惠惠,這輩子后悔嗎?惠惠說,從小林巧稚就是她奮斗的目標,雖然她做不了偉人,但她努力去做她力所能及的事業(yè),希望畢生為醫(yī)療事業(yè)做出點成績,這輩子與白衣結上了緣,她感覺自己是幸運的。是的,人生對她來說,活出了平凡中的精彩。人生雖然平凡,做喜歡的事業(yè),很知足。黑暗中惠惠的眼睛很明亮,窗外的月亮也很明亮,星星閃著耀眼的光芒。或許人生就如這天上的月亮與星星,月亮照耀人們,星星也不遜色吧。世上有許多的女強人、女精英,她們是太陽,是月亮。但惠惠就算是星星吧,她一樣閃閃發(fā)光?;莼菀簧芷椒?,就像她門前的梨花。不論是田間、山上、小溪邊,處處都有她的影子,沒有驚心動魄的偉大,沒有奇葩異卉般珍貴,卻散發(fā)出梨花一般的清香。
無垠的天際,我眼前是星光燦爛,無數(shù)的凡夫俗子組成了一個美麗的世界,有他、有她、有你、有我,天上、人間因為有一個個小小的平凡者而有了偉大的宇宙。
問君化身梨花漫天不知為誰 ,只一生一世與你相隨?;莼荩闼评婊?,梨花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