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艷春
又到雙休,周五晚上我向兒子宣布:“明天帶你回老家去玩一天?!彼话賯€不樂意。我知道他心里惦記著電腦和電視,便循循善誘道:“這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jié),金黃的稻子鋪滿田野,各種果實都成熟了,咱回家采去?!彼换亓艘痪洌骸胺凑揖褪遣蝗??!被氐椒块g后,我余怒未消,表示對兒子這種態(tài)度非常遺憾。老公看我情緒低落,便主動擔當起說客。他到樓上兒子房間里大約一小時才下來,我問情況如何,他說:“兒子明天肯定跟你去就是了?!?/p>
周六一早,兒子果然早早下樓來叫我起床,說要一起回老家,我真納悶他爸是用什么高招收服了他。我囑咐兒子帶上書包,自己想帶個相機,猶豫再三還是放下了。農(nóng)村正是大忙時節(jié),我?guī)€相機去會不會讓人覺得矯情,會不會使他們用另一種眼光看我。不,我想完全融入他們,我本來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一路上,心早已變成一只雀兒,飛向廣袤的田野,飛向秋天高遠明凈的天空。
到達老家,我和兒子直奔村外的田野。一望無垠的原野全部鋪上了金黃的地毯,鄉(xiāng)親們正在忙著收割,手中的鐮刀不停地揮舞,稻谷在面前一片一片地倒下。年近七旬的二嬸也在地里捆稻把,捆好便往她的三輪車上裝。我見到每一個人都忙著招呼,同時無一例外地在他們臉上感受到歲月的滄桑。人到中年,忙于瑣事,特別是要照顧孩子讀書,我總是很長時間才能回老家一趟。每次回老家,總是深刻地感受到鄉(xiāng)親們的變化?,F(xiàn)在留守農(nóng)村的都是五十開外的人,既要干農(nóng)活,又要照顧孫子孫女上學(xué),有些人我好久才能遇上一次,便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對方變化之大。記憶中這人還是身強力壯的中年人,忽然之間便到了垂暮之年。而有些迎面走來的半大小子,或是誰家的新媳婦,我就真的不認識了。此時我便極疑心這還是不是我的村莊,或者我還屬不屬于這個村莊。是啊,就是這樣,孩子長大了,大人變老了,老人歸天了。人世間就是這樣一代代傳承,一代代輪回。我在別人身上看到歲月的變遷,別人肯定也在我身上看到了時光的蹉跎。
我在秧池窩里找到了正在埋頭栽菜的母親。母親平日里在我家店里幫忙做飯,由于父親舍不得扔下老家的幾畝地,自己一個人又忙不過來,所以每到農(nóng)忙,母親便回老家忙上一陣子。六十幾歲的母親還很能干,弓著腰在飛快地栽菜,見我們母子二人到來感到很意外。我說:“星期天,帶孩子回來玩玩。”她便連聲說好。我找了一把小鍬,也開始栽起菜來,開始栽幾棵覺得好玩,栽著栽著腿就酸了,于是不再半弓著,干脆蹲下來一棵一棵地栽。母親左手捏菜,右手拿小鍬,栽完一棵便用左手把菜根的泥土捏實。我一只手總是捏不實泥土,栽完一棵便把右手的小鍬扔下,兩只手一起用力捏實泥土。母親說不著急,栽一棵好一棵。母親的話令我想起小時候農(nóng)忙,每當看到嫁在外面的姑娘帶著女婿一起趕回娘家?guī)兔?,我們總是直起插秧插得又酸又痛的小腰身,羨慕地望著田埂上的來人,心里暗想等我們姐妹仨長大了,到時農(nóng)忙也會有人幫,便不用再擔心了。轉(zhuǎn)眼我們都成家了,可家里農(nóng)忙的人卻越來越少了,少到只剩下父親和母親。我們都有自己的事業(yè)和工作,沒有時間回來幫忙,甚至有時間也不愿意回來干這農(nóng)活??傄詾殁n票一甩,萬事大吉,讓父母叫工去。殊不知這零零碎碎的諸如栽菜、收豆、刨花生之類的活,父母是斷不肯叫人干的。他們一生勤儉慣了,只要自己還能干得動、只要時令還來得及的活,他們就絕不輕易叫工。
兒子見我們都在栽菜,覺得好玩,便嚷著要試試。我給他找了一把小鍬,讓他就栽靠線那一排。他便抓了一把菜秧像模像樣地栽起來。一會我抬頭一看,他把菜都栽在兩根線中間了,我笑著叫他靠外面一根線栽,不要栽在中間。兒子按照我說的去做,果然栽得又直又好看了。我問母親今年栽了多少油菜,她說栽了一畝多地。我說怎么栽這么多,她說吃不慣城里的色拉油,家里長的菜籽榨的油香,明年都帶上街給我們吃。
中午,我先回去幫忙做飯。早上我?guī)Щ貋淼呐H夂团殴且呀?jīng)都被父親拾掇干凈了,就等著下鍋。父親準備到鍋門口燒火,讓我在上面燒菜。我說讓我來燒火,你燒菜。我坐到灶塘里一眼瞥見放在灶洞里的火柴,火柴這東西我都好久沒有見過了,用起來竟然也有點不太利索了。當灶塘里熊熊的火焰燃燒起來的時候,又勾起了我的回憶。記得小時候抱草燒火,總是嫌臟,夏天身上被弄得癢癢的,很難受。我便對倆妹妹說:“我最大的理想便是長大后不再抱草燒火,像城里人一樣全部用上燃氣灶?!倍嗄旰螅@個理想實現(xiàn)了,而我卻開始懷念大鍋煮的飯菜香,鍋巴脆。想起小時候燒鍋還拉風箱。想起每到冬天,隔壁陳老太太每晚燒好晚飯,便把一個灌滿冷水的罐子放在灶塘里焐,等到睡覺的時候熱水焐便成了,便可以放在被窩里暖腳。而我們則愛在鍋塘的余燼里放上一個大山芋??旧接竽莻€香呀,現(xiàn)在街頭烤爐里烤的山芋,怎么也吃不出那個味。
飯后帶兒子家前屋后掃蕩了一圈。柿子樹上的柿子一片金黃,變軟的都已經(jīng)被鳥啄食過了。農(nóng)村人不稀罕這個,基本沒人要。我和兒子摘了滿滿兩馬夾袋,扎緊了,讓它自然變熟,等軟了便不再澀嘴,而是甜甜地讓人滿口生津。我又摘了一袋小金桔樣掛滿樹枝的白果。兒子看過硬殼的白果,長在樹上未采摘的白果卻不曾見過,覺得甚是稀奇。母親告訴我新采摘的白果得先在水里浸泡幾小時,然后用布或者帶手套把外面的皮肉搓掉,白果外皮有微毒,直接接觸手會蛻皮。鮮白果不能在太陽下暴曬,必須放在通風的地方自然晾干,然后放在冰箱里冷藏。去年鄰居收的一麻袋白果未來得及處理好,都發(fā)霉了,只好送給別人喂豬。真是暴殄天物,我在心里暗自惋惜。白果的果實竟然設(shè)計了三重包裹,外種皮是肉質(zhì)的,中種皮是骨質(zhì)的,內(nèi)種皮是膜質(zhì)的,大自然是多么神奇呀。
兒子幾次試探著想和鄰居家的小孩接近。但那小孩不認識他,縮在家里不肯出來。于是他家豬圈后墻上一片絲瓜吸引了兒子的注意。絲瓜已經(jīng)到了暮季,只剩一兩條半青半黃地掛在秋風中。兒子看得入了神,告訴我學(xué)國畫時畫的絲瓜全是臨摩,真的絲瓜看到的機會很少,能這樣近距離看看真好,以后再畫絲瓜時心里就有底了。我心里一喜,所以要你來老家走走呢,大自然是最好的課堂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