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淑茵
一
家鄉(xiāng)博野,是冀中平原上一個很不起眼的小縣。
在這里,既欣賞不到名山秀水,也尋不到什么可以用來招攬游客的廢墟或者古跡。勉強說得上名兒的,有北楊村的顏家祠堂、西王墓村的王子墓、解村的興國寺塔等,此外還有博陵、蠡吾縣城遺址和盧村的扁鵲墓??上У氖?,博陵、蠡吾遺址和扁鵲墓早已先后被夷為農(nóng)田,莊稼綠了又黃都不知道多少茬了。其它的幾處還在著,卻也殘缺破敗得不成樣子,只留下一段段故事歷久彌新。
現(xiàn)代人喜歡獵奇覽勝,挑剔的眼睛早已難為尋常所動了。而博野,恰恰表現(xiàn)得太過尋常了些。傾聽時,耳畔罕有隆隆不絕的遠(yuǎn)古回響;回首間,看到的也只是些個飄忽的影子,虛無得又掂不出什么分量。
這塊土地上沒有走出過多少肱股之臣、智人高士,因而也沒有享受過太多榮及故里的光耀,更沒能因此而沾染上一點兒貴氣。屈指算來,曾居廟堂之高者,年代久遠(yuǎn)些的只有西漢時期的趙廣漢和王商,東漢時的漢恒帝,宋代的程羽和程琳,元代的史弼,明代的孟鑒、劉吉和徐行等幾位。時間與記憶從不肯給任何人以格外的恩典,得得的馬蹄聲里,將軍的背影已經(jīng)模糊得看不見,寶劍封塵高冠博帶也已化了土。時至今日,若非翻閱史志,還有幾個人能記得他們的名字?
到了清朝,東章村走出一位尹會一。他曾先后侍雍正、乾隆兩代君王,歷任吏部主事、揚州知府、河南巡撫、江蘇學(xué)政等職。對于他,慣于挑剔的雍正皇帝曾經(jīng)有過“ 中年,明白,清秀人,有出息。上下?!钡闹炫D艿靡淮弁跞绱说脑u價,可見其才華之不俗,很是讓家鄉(xiāng)人驕傲了一陣子。
然而,他身后除了留下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尹少宰墓和一些難以考證真假的故事,對于家鄉(xiāng)似乎并沒有多少實質(zhì)性的影響。大躍進期間,村民們看著偌大的陵墓摩拳擦掌——如此一塊風(fēng)水寶地,用來種莊稼豈不是更好?于是,轟轟烈烈中把墳平了。那些黑石頭、白石頭的石像生,在光陰里不斷地被拋來擲去,最后也終于難覓其蹤了。只有幾塊石碑,被村人用作了鋪橋鋪路的板材,依然在著。
來的來著,去的去了,博野依然是博野。它從來沒有學(xué)會像那些京師重地、文化名城那樣巍巍然凜凜然,也因此顯得有些小家子氣,看起來沒有多大出息??伤约簠s好像一點也不在乎這些,只管安分守己,怡然自樂。
它更像一個甘于粗茶淡飯的鄉(xiāng)野隱士,不張揚,不忘形,布衣草履,眉宇間一片散淡。守著一方籬笆小院,放眼一片綠野晴川,靜度日出日落流年。餓了用粗瓷海碗吃飯,渴了用黝黑陶罐喝水,或者干脆一個葫蘆剖兩半兒當(dāng)作水舀子。從不去講究那么多精致細(xì)膩,一派自自然然風(fēng)物。
博野,終歸是平淡了些。不過,沒事的時候,不妨在這塊土地上走走吧,用腳步或者是用目光。也許不經(jīng)意間,會有什么撩撥了你的心神,讓你無形中對它多出幾分了解和喜歡。
二
潴瀧河、孝義河、滹沱河、唐河、漳河一次次決堤的洪水,淤積了一層層意味深長的泥沙。那些刻在竹簡木石上、寫在泛黃紙頁中的地名和往事,靜靜留守在地層深處。撥開紅塵,順著蹤跡追溯,令人欣喜的是,竟還能聽見幾聲劍嘯蕩氣回腸,幾聲吟哦錯落有致。
為此,我愿意沉淀自己,去翻讀那淤泥層中的張張舊頁,去拜謁那些斑斕萬千的靈魂,感受一方土地的厚重與素樸。
博野是不是從西周開始,才有了自己文字的記憶,不得確切而知。有據(jù)可考的是,當(dāng)年周公旦廣封親戚,大司馬喬伯立國于程(今博野縣西程委),其子孫遂以程為姓了。而今的西程委村,仍是以“程”姓居多。并有大程委 、程什五、程六市、西程召、東程召,這些村名可為旁佐。
距西程委西北方向數(shù)十里處,有個村子叫里村。里村東南角上占地面積最大的是里村中學(xué),中學(xué)的左右兩面和北面被清一色紅磚挑梁的民居環(huán)繞著,從地勢上看明顯要比南面望不到邊際的莊稼地高出三五米,除了視野開闊,看起來倒也沒有別的稀奇。
可如果哪一天你誤打誤撞地觸摸到了一定的地深,你也許有幸與漢磚、陶罐、瓦井或者其它古物有一場宿命般的邂逅。那一刻,密密匝匝的光陰被濃縮成一個物件兒、一個點兒,你伸出手去就能摩挲一個遙不可及的年代,或者掬一捧灑在城墻上的古老月光,這很容易讓人生出一夢千年的恍惚。而時光,在這場際遇中,越發(fā)顯得空曠而薄涼。
這里竟是一座舊城的城根!在這些東西的背后,遠(yuǎn)古的蠡吾城正酣然睡著。
對于文物,村民們還是有一些價值意識和保護意識的??上晾锫裰募炔皇枪艓乓膊皇墙疸y珠寶,一些殘磚破瓦而已。既沒品相又沒賣相,拉回家壘豬圈都湊不上材料,左思右想都不如種點小麥玉米來得實在。
于是,多年前的某一天,鐵锨和鋤頭被高高地舉起,那些還帶著遠(yuǎn)古體溫的磚瓦霎時零亂了一地。它們在荒草間瑟縮著,迷茫得像個搞不清狀況的孩子。所剩不長的一段遺址就這樣不見了,蠡吾城竟連個念想也沒留下。
古老的蠡吾縣城到底有多老呢?我知道它誕生的那一年是公元前195年,自己算算就清楚了。不幸的是,蠡吾城厚實的城墻竟未能擋住看似柔軟的滹沱河水。繁華和熙攘瞬間定格,一座城池消失了,那一幕發(fā)生在北魏。至今,里村一帶還有“獅子眼紅,大水沖了蠡吾城”的說法。傳說總是帶著點兒邪門兒,卻比蠡吾城和它門口的兩只石獅子生命力都要長久。
其實,蠡吾縣也并不是一直都叫做蠡吾縣的。當(dāng)時間的沙漏滴到東漢本初元年(146年),漢質(zhì)帝駕崩,十五歲的劉志機緣巧合入了梁姓外戚的法眼,迷迷糊糊間便坐了朝堂,成了漢桓帝。他的雙手盡管還握不穩(wěn)皇權(quán),寫一份詔書卻是綽綽有余的。于是,奉天承運,他的父親蠡吾先候劉翼被詔封為孝崇皇,劉翼的陵寢被命名為博陵,這個縣隨后也就被稱為博陵縣了。
再后來隨著朝代的變遷和建制的更動,這個地方忽而博陸縣、忽而博野縣……又是幾易其名。如今,滹沱河、唐河和漳河在這里早已難覓蹤跡?!安┧啊钡牟┧仓挥械健端?jīng)注》里才能尋得些端倪了。潴瀧河、孝義河的河道還在,卻終年寂寞著。小橋流水、野渡橫舟、堤柳鶯嬌……曾經(jīng)的一幕幕真實景象,現(xiàn)在說起來仿若神話。只還有一個鎮(zhèn)被冠以博陵之名,算是象征性地保留著一點它遠(yuǎn)古的徽標(biāo)。endprint
時間從來不關(guān)心哪個姓氏做了江山,從從容容中把一個又一個朝代拋到了后面。我們也且隨著它慢慢走吧。在走走停停中拜謁聆聽 ,你會赫然發(fā)現(xiàn),這塊土地原來一直是熱熱鬧鬧的,從來不曾安靜過。
那么,就讓我們把腳步放輕些、放緩些,小心別踩疼了什么、驚醒了什么!
三
如果僅僅這樣,對于一塊土地來說,未免還是顯得單薄破碎了些。于是歷史順時應(yīng)勢,造就了一位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顏元,來彌補這種缺憾。塾館,義學(xué)如星星之火,不知從哪天起,博野變得喜歡沉思起來。這塊土地也隨之在淳樸素拙中平添了幾分凝重和深刻。
顏元是十七世紀(jì)中國最具有批判精神和創(chuàng)造思想的著名教育家之一。
十七世紀(jì)是一個什么樣的時間概念?
那時候的西方,莎士比亞們的筆下正上演著一幕幕注定讓后人無比驚艷的悲喜劇,而他們對冷暖人生入木三分的傳神勾勒“ 仿佛要給自然照一面鏡子:給德行看一看自己的面貌,給荒唐看一看自己的姿態(tài),給時代和社會看一看自己的形象和印記”。而梵蒂岡的圣彼得大教堂在幾位偉大設(shè)計師的接力下也終于完工,圓穹內(nèi)壁美妙絕倫的鑲嵌畫,米開朗琪羅鬼斧神工的雕塑……神性的主題再也掩藏不住人性的光芒。持續(xù)了兩三個世紀(jì)的文藝復(fù)興運動瓜熟蒂落,文學(xué)、藝術(shù)、宗教、思想都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同一時期,大清朝的文人士子們,正一管毛筆、一方硯臺書寫著八股文章,忙忙碌碌在故紙堆中尋找著仕途;更有喪夫的女子,在彩輿鼓吹之下“以頸就繩而縊”,貞節(jié)牌坊以比圣彼得大教堂快得多的速度一座又一座建起來。生命的底色被一座座牌坊壓抑地越發(fā)黯淡,文化在呻吟中期待著重新的架構(gòu)和解讀。
然而,飄洋過海畢竟太遠(yuǎn),傳教士的身影在明末清初的土地上依然稀稀落落,西方文明的足音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抵達東方。值得額手稱慶的是,中國歷來并不缺少先行者和思想者,他們在蹣跚前行中越發(fā)變得頭腦清明。顏元就是其中的一位!
顏元原本也希望從書本中求取學(xué)問和功名,為此,他幼年曾經(jīng)學(xué)習(xí)神仙導(dǎo)引術(shù),二十歲左右開始讀陸王之書,后來又開始研讀程朱理學(xué)??墒牵佋⒍ㄊ翘亓ⅹ毿械?。他站在自己的高度冷靜打量著周遭世界,他的目光越過那些終日忙著準(zhǔn)備科考的士子們,投向更深邃遙遠(yuǎn)的地方。
從不像那些士大夫文人那樣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顏元行走鄉(xiāng)里作了郎中,他練劍耕田像個武夫或者農(nóng)人,他開館授徒是個私塾先生……每一件事情都平實而瑣碎,每一件又都被他做得有模有樣。見微知著,他從幽微處體味著學(xué)問的真義,從虛實中凝煉著自己的見地。
顏元的學(xué)生曾去鄰家借犁。鄰居老頭素來討厭讀書人呆頭呆腦的樣子,“百無一用”還愛擺臭架子,于是戲弄他“你是要借南北犁還是東西犁?南北犁只能耕南北地,東西犁……”學(xué)生竟囁喏不知何以為答。
顏元開始思考教育到底哪里出了問題,隨即對“讀書即學(xué)問”這種脫離實際的學(xué)風(fēng)提出了公然質(zhì)疑。他疾呼“文家把許多精神費在文墨上誠可惜矣,先生輩舍生盡死,在思、讀、講、著四字上下功夫,全忘卻堯舜三事六府,周禮六德六行六藝,不可去學(xué),不肯去習(xí),又算什么?千余年來帥天下如故紙堆中,耗盡身心氣力,作弱人病人無用人者,皆晦庵為之也?!彼 墩撜Z》中“學(xué)而時習(xí)之”一句極力提倡,后來更把自己的“思古齋”更名為“習(xí)齋”,以彰顯自己的主張。
顏元是一個注重暗然自修的人。他曾經(jīng)對他的學(xué)生李塨說:“我論學(xué),講課,會友多有錯誤,現(xiàn)在我與你訂個規(guī)約,你要按照規(guī)定的暗號警告我……”,之后又補充說“以上是指面眾不便面規(guī)者,如果方便,直接面談就是?!崩顗b隨即道:“先生,這樣的規(guī)約你能否也對我用一下?”說這番話時,師生二人正在書房內(nèi)臨窗而坐。窗外群雁南飛,菊花開得正盛。
這番談話如今看來也許再平常不過,可一旦把對話的背景推進到三百多年前的時間深度,一切立馬又顯得很不尋常起來。
在這寥寥數(shù)語中,這對亦師亦友者默契地完成了對彼此的審視和打量,這種打量應(yīng)該是也肯定是建立在人格平等和精神共鳴基礎(chǔ)之上的,而結(jié)果無疑令二人相當(dāng)滿意。在這寥寥數(shù)語中,我們清楚地聆聽到兩個知識分子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治學(xué)修德的強烈訴求。還是這寥寥數(shù)語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構(gòu)建在師道尊嚴(yán)之上的那種不拘泥于形的灑脫心性!
顏元終究無意于仕途,他的腳步只是在科場那稍稍打了個轉(zhuǎn)兒,就匆匆離開了。他忙著行走四方行醫(yī)救人;他忙著讀書會友授徒,在世俗的思辨中超越自己;他忙著身體力行推廣自己實踐實用的理念;他忙著救下那個要被貞節(jié)牌坊壓住的女子;他忙著去漳南書院進行一場前所未有的教學(xué)改革,完成一個人和一所書院的彼此成全……顏元太忙,考場又太小,小得實在裝不下他龐大的精神世界。
顏元原本可能像許多的教書先生一樣,搖頭晃腦子曰詩云中掙得幾斗米錢,碌碌無為生老病死終此一生。可他偏偏有自己的風(fēng)骨氣派,發(fā)出了自己獨特鏗鏘的聲音。于是,歷史上多了個顏李學(xué)派,有了一部被后人稱之為“繼絕學(xué)于三古,開太平以千秋”的《四存編》。
博野也隨著顏元思思索索,竟?fàn)栍辛诵┰S哲學(xué)的味道!
四
博野自古就是一個大戰(zhàn)場,歷來不缺少兵戈劍戟之聲。
東周時期趙連合燕齊之師滅中山,西漢耿弇、寇恂攻擊王朗,東漢時有黃巾起義,唐代博野陷于安祿山,元朝時徐達常遇春北伐入河北,明朝時“燕王掃北”之后是崇禎年間清兵分道入塞,到了清代又有義和團,還有近代……博野記不清到底有多少次傷痕累累了。而對于戰(zhàn)事和戰(zhàn)事背后的青燐白骨 ,我們也實在沒有必要撕開傷口去一一細(xì)數(shù)。
不過,造物主大概覺得這些還不足以算作終極考驗,于是淫雨河決、飛蝗蔽天、土焦禾干、瘟疫流行、餓殍載道……天災(zāi)兵燹紛至沓來。這塊土地一直想置身事外,卻又不得不深陷其中。
那該來的就來吧,它抿一抿嘴,收起平日的散淡,眉宇間添了幾分毅然。它挺直了腰板兒,兵來將擋,應(yīng)對得有板有眼,從從容容中把一切打理得妥妥帖帖。
而那些曾經(jīng)的苦難,經(jīng)過了,它只是微笑著聳一聳肩,隨即把一切拋之腦后了。如同刀鋒過處,也露了骨、流了血,也留了疤,然而時間久了,再深的傷口也只剩下一道隱隱約約的白印子,說不定哪一天,就連這道白印子也會不見了。
站在不同的時間深度看過往,會看到不同的景象。而我們似乎更習(xí)慣用今天的目光打量一幕幕深深淺淺的曾經(jīng),有點兒自以為高明,有點兒高高在上。歷史常常就在這樣的打量和研判中一不小心變了形,走了樣。
歷史卻從來不言不語。曾經(jīng)的人和事只管在地層深處真實而鮮活著,地上的人們間或回眸,更多的卻是放開腳步往前走!
(作者單位:河北省保定市博野中學(xu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