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雯
(華中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 430070)
論民間語言對官方話語的顛覆
—— 以《馬橋詞典》為例
宋 雯
(華中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 430070)
韓少功在《馬橋詞典》里不僅考量了語言對人的存在的限定性問題,還對體現(xiàn)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共同語言”進行了深刻反思,在他看來,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實際上是一個被普通話化了的時代。由此帶來的嚴重后果,便是語言對人存在的原初性的遮蔽。作為一種相對于普通話的邊緣話語,馬橋方言固然和其他語言一樣具有限定人存在的話語功能,但另一方面也因為它對普通話的疏離,從而具備了一種強大的顛覆性力量。
《馬橋詞典》;韓少功;官方話語;民間語言;顛覆
人類對語言確定性的追求由來已久,早在古希臘時期,巴門尼德就提出:唯有語言確定的存在才是真的存在。柏拉圖在《克拉底魯篇》中深入探討了名稱意義的確定性問題,亞里士多德更是對人類的語言作了明晰和普遍的規(guī)范,亞里士多德認為,沒有語言確定的感覺是不確定的感覺。20世紀的語言分析哲學(xué)的中心論題是研究語言與世界的關(guān)系,維特根斯坦哲學(xué)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探討我們的語言為何可以確定地描述世界。
那么,語言的真實情狀又如何呢?實際上,“任何語言都有‘強以為名’的無奈和尷尬,它得用邏輯的形式表達非邏輯,用確定的形式表達非確定。”[1]韓少功指出:“認識的主體在不斷流變,認識的對象也在不斷流變,它們組成并不斷置換著詞的隱秘含義,層層疊蓋,曖昧不清,它們只是在某種社會讀解默契之下,才被人們有效地探明”[2]36。因此,語言符號與真實總是有疏離的,就像韓少功所說的,事實到底在何處?你可以逼近,但沒辦法最終抵達。語言在任何時候都不可能了無歧義直奔對象。韓少功在《馬橋詞典》的“梔子花,茉莉花”這一詞條里呈現(xiàn)了這一現(xiàn)象:“進入馬橋的人,都得習(xí)慣聽這一類模棱兩可的話:曖昧、模糊、飄滑、游移、是這又是那。”因為這樣,導(dǎo)致“我始終沒弄明白馬仲琪是怎么死的?!痹俦热纭昂荨边@個詞,一般意味著殘暴、歹毒、惡意、不懷好意,在馬橋這個小村莊,卻是能干,本領(lǐng)、技藝高超的意思,而“我所憎惡的‘懶’字,在他們那里早已成為一枚勛章,被他們競相搶奪,爭著往自己胸前佩戴。我正在指責的怠惰,在他們那里早已成為瀟灑、舒適、有面子、有本事的同義語,被他們兩眼發(fā)亮地向往和追慕?!雹賲⒁? 韓少功. 馬橋詞典[M].北京: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2008. 文中論及該小說內(nèi)容均出于此, 不再一一注出.這樣的例子在《馬橋詞典》里不勝枚舉。這也充分說明潛藏在語言下面澎湃的豐富的生活激流是無法用邏輯來進行規(guī)范和駕馭的,“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一些哲學(xué)家,如叔本華、尼采、柏格森、海德格爾以及后來的馬爾庫塞,則希望從語言深厚的淤積層下面重新挖掘出人類鮮活的生命,或者挖掘出那烈火般的人類生命意志的沖動,或者挖掘出那生命的本真澄明之境?!盵3]45
《馬橋詞典》最初刊載于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小說界》,《小說界》的編輯者在序中說:“語言是人的語言,語言學(xué)是人學(xué)。迄今為止的語言學(xué)各種成果,提供了人類認識世界和人生的各種有效工具,推進了人們的文化自覺。但認識遠沒有完結(jié)。語言與事實的復(fù)雜關(guān)系,語言與生命的復(fù)雜關(guān)系,一次次成為重新困惑人們的時代難題。本書的作者,把目光投向詞語后面的人,清理一下詞在實際生活中的地位和性能,更愿意強調(diào)語言與事實存在的密切關(guān)系,感受語言中的生命內(nèi)蘊……”[4]海德格爾的追隨者伽達默爾曾說過:“語言是儲存?zhèn)鹘y(tǒng)的水庫?!倍皞鹘y(tǒng)”究竟是什么呢?“在闡釋學(xué)一派的哲學(xué)家那里,‘傳統(tǒng)’不是柜子里書頁發(fā)黃的典籍,不是石碑上銘刻的萬古不變的教條,不是遺落在往昔路途上的歷史痕跡,也不是先圣先哲、列祖列宗顯赫于世的牌位,‘傳統(tǒng)’主要儲存于人類的語言中,存在于人類對于語言(口頭或書面)的綿延不絕的理解中,存在于言語者對于語言的操作實踐中?!盵3]147語言不是詞的機械組合,而是互相交織、滲透的意義網(wǎng)絡(luò),詞也不僅僅是客觀世界的指代,在每一個單詞中,都聯(lián)結(jié)著整個意義網(wǎng)絡(luò),從而也就沉淀了一種文化觀念?!叭藗兪褂靡环N語言,不僅僅是選擇了一種思維工具,同時也被語言所塑造,從而接受了一種世界觀。”[5]在《馬橋詞典》里,馬橋方言體現(xiàn)并塑造了當?shù)厝说乃季S方式、人生觀、價值觀。比如在馬橋方言里,“小哥”指的是姐姐,同一原則,“小弟”指妹妹,“小舅”指姨媽等等,這反映了當?shù)啬袡?quán)至上的思想,而這也影響了馬橋女人的性心理甚至性生理——“從表面上看,她們大多數(shù)習(xí)慣于粗門大嗓,甚至學(xué)會了罵娘。一旦在男人面前占了上風(fēng),就有點沾沾自喜。她們很少有干凈的臉和手,很少有鮮艷的色彩,她們總是藏在男性化的著裝里,用肥大的大筒褲或者僵硬粗糙的棉襖,掩蓋自己女性的線條。”在馬橋語言里,老年是賤生,越長壽就越賤,與此相對的是貴生,“貴生”是指男子18歲之前,女子16歲之前的生活。還有個相關(guān)的概念滿生,指男子36歲和女子32歲前的生活?;钸^了這段就是活滿了,再往后就是賤生,就不值價了。這體現(xiàn)了馬橋人面對年齡時的獨特人生觀,也反映出當?shù)厝嗣竦男量嗌睢?/p>
韓少功在《馬橋詞典》里闡釋了作者個人對語言命題的理解。他以“馬橋方言”為例說明了“共同的語言”只是人類一個遙遠的目標。作為“共同語言”的普通話,工具性大大增強,它使得相互隔絕的各個方言區(qū)得到溝通,交流過程中的歧義和誤解現(xiàn)象減少,體現(xiàn)了一些哲學(xué)家所追求的語言規(guī)范性、確定性、清晰性、普遍性和統(tǒng)一性。但是附著在“共同語言”上的語言規(guī)則如同符號系統(tǒng)中心的一個至高的權(quán)力機構(gòu),“它提出符號代碼,規(guī)定詞義、詞類搭配方式、句子規(guī)范形式,這種權(quán)力的實行同時還將制訂相應(yīng)的‘語境’,從而強行地規(guī)定人們的思維、想象方式。語言似乎已經(jīng)全權(quán)代表了客體,語言的陳述方式,從教科書、新聞傳播媒介到法律文件,常常擁有權(quán)威根據(jù)。這時,語言權(quán)力所包含的意識形態(tài)則為人們不知不覺地接受了”[6]?!斑@種向心性的文化模式有利于民族的統(tǒng)一和國家的安定,卻不利于思想的解放和認識的民主化。由權(quán)力構(gòu)成的知識未免偏執(zhí)、狹隘和專斷,它的權(quán)威存在同時壓制、犧牲了大量‘地方性知識’,使之成為沉默的死角,被剝奪了其應(yīng)有的價值?!盵7]韓少功在《馬橋詞典》里明確意識到了普通話對人的異化,“在他看來,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實際上是一個被普通話化了的時代。作為一個‘進入現(xiàn)代化’的必需品,普通話已從普適性的交流工具轉(zhuǎn)變?yōu)橐环N強大的權(quán)力體系,它不僅同一化了這個世界,而且還以語言濾洗的方式,重新編制了這個世界的話語秩序,由此帶來的嚴重后果,便是語言對人存在原初性的遮蔽?!盵8]
雖然方言里的糟粕也很多,但我們不能忽視其精華的部分。韓少功在《語言的表情與命運》中提到:“我很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guī)缀踝哌M了一個巨大的方言博物館?!盵9]不同的語言之間存在著文化的差異,這種差異與一個民族的生存方式是密切相關(guān)的。語言是生活的產(chǎn)物,不同的語言往往反映了不同的歷史經(jīng)驗、人生智慧和意識形態(tài)。在漢語的許多辭典里,“醒”都是與昏亂迷惑相對立的,只可引申出理智、清明和聰慧的含義。但是馬橋人卻用“醒”指代一切愚行,如果把這種看法和屈原的遭遇聯(lián)系起來,我們可以看到馬橋人對“醒”字的理解和運用隱藏著另外一種視角,隱藏著先人們對強國政治和異質(zhì)文化的冷眼,隱藏著不同歷史定位之間的必然歧義。在馬橋,說到其他人的時候,有兩個詞,一個是我們所熟悉的“他”,還有一個就是“渠”。區(qū)別在于“他”是遠處的人,相當于那個他;而“渠”指的是眼前的人,近處的人,相當于這個他。這個區(qū)別體現(xiàn)了馬橋人敏銳的空間觀念,指出了遠在與近在的巨大差別,事實與描述的巨大差別,局外事實與現(xiàn)場事實的巨大差別。
“施萊爾馬赫指出過,即使是語言的理解活動,也總是要在語言的兩個層面上進行,一個是語法的層面,一個是言語者個人的生活過程。言語活動是言語者個人生活的一部分,言語者一方面使用著語言,一方面又在用自己個人的生活經(jīng)驗介入語言,改變著語言,從而給他使用著的語言注入個性的色彩。而且,哪怕是個人對于語言的曲解或誤解,在一定情況下也仍然可以表現(xiàn)為個人歷史存在的必然性和獨特性,況且,何是‘曲解’,何是‘直解’,何是‘誤解’,何是‘正解’,有時并不是容易得到確證的?!盵3]32現(xiàn)代解釋學(xué)在面對人類語言時就特別看重個體經(jīng)驗、個人的具體的生命活動在言語活動中的作用,承認人對語言的主動性,共同的理解只是各自的私有性在交流的瞬間達成或創(chuàng)生的,沒有“私有性”(包括個人的偏見或誤解)就不會有意義的生成,尤其不會有新的意義的生成。只有在意義生成后,“私有”才變?yōu)椤肮小钡牧耍渲腥匀粫A糁承八接小钡暮圹E,我們可以把它叫做言語活動的“個性”。在馬橋方言里,很多詞語的意思和普通話里的不一樣,比如“在馬橋人看來,蘇醒是愚蠢,睡覺倒是聰明?!彼栽隈R橋,“醒”是愚蠢的意思,“覺”倒是聰明的意思,和普通話思維的一般理解剛好相反,但韓少功指出:“我們得承認,對聰明與愚蠢的判斷,在不同的人那里,會有不同的角度和尺度。我們似乎也得容許,馬橋人完全有權(quán)利從自己的經(jīng)驗出發(fā),在語言中獨具一格地運用蘇醒和睡覺的隱喻。就拿馬鳴來說吧,人們可以嘆息他的潦倒和低賤,嘲笑他又臭又硬又癡又蠢最后簡直活得像一條狗,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呢?從馬鳴的角度來看呢?他也許活得并不缺乏快活,并不缺乏自由和瀟灑,甚至可以常常自比神仙?!倍聦嵰沧C明,在一幕幕鬧劇譬如“文化大革命”終結(jié)之后,“人們太多太多的才智成了荒唐,太多太多的勤奮成了過錯,太多太多的熱情成了罪孽,馬鳴這個遠遠的旁觀者,至少還有一身的清白,至少兩手上沒有血跡。他餐風(fēng)宿露,甚至比大多數(shù)的人都更為身體健康。”由此看出,馬橋方言雖然在進行公共交流的時候,有可能會導(dǎo)致歧義和誤解的產(chǎn)生,但這實際上也體現(xiàn)了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和活力,體現(xiàn)了語言和民族文化精神的密切聯(lián)系。韓少功在《馬橋詞典》附錄里還舉了一個“夢婆”的例子:“把‘夢婆’與英文的‘lunatic’聯(lián)系起來,隱藏在方言中的普遍人性,或者說人類普遍的文化經(jīng)驗就浮現(xiàn)出來了。馬橋人用‘夢’描述精神病,英美人用‘月(luna)’做精神病一詞的詞根,都是注意夜晚與精神狀態(tài)的聯(lián)系?!盵10]359這也說明了方言作為“活化石”在語義學(xué)、心理學(xué)上的意義。我國著名的語言學(xué)家羅常培在《語言與文化》的結(jié)語中指出:“社會的現(xiàn)象,由經(jīng)濟生活到全部社會意識,都沉淀在語言里面”“從語言所反映出來的文化因素顯然對于文化本身的透視有很大幫助?!盵11]175我國幅員遼闊,方言種類眾多,不同的語言后面都體現(xiàn)了人的獨特存在。韓少功也提到,普通話不能取代方言,比如方言地區(qū)的一些笑話,如果翻譯成普通話就不好笑了[12]88?!皬膰栏竦囊饬x上說,所謂‘共同的語言’永遠是人類一個遙遠的目標。如果我們不希望交流成為一種互相抵消和互相磨滅,我就必須對交流保持警覺和抗拒,在妥協(xié)中守護自己某種頑強的表達—這正是一種良性交流的前提?!盵13]358《馬橋詞典》正體現(xiàn)了對這種特殊性和差異性的捍衛(wèi)。
韓少功在《馬橋詞典》的后記中指出:“不是地域而是時代,不是空間而是時間,正在造就出各種新的語言群落。”[13]357雖然馬橋人對遠處的任何地方都稱為夷邊,對外來事物抱著排斥和抗拒的態(tài)度,如在“科學(xué)”這一詞條里,馬橋一群漢子挑釁汽車,在他們看來,所謂現(xiàn)代都市不是別的什么,只不過是一大群科學(xué)亦即懶惰的人。在“暈街”這個詞條里,講到了馬橋人進入城市之后的各種不適,本義若不是因為暈街,也差一點吃上了國家糧。但是攜帶著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中心語依然隨著時代的腳步進入了馬橋。在“滿天紅”這一詞條里,主人公落戶到馬橋,趕上了當?shù)亍氨碇倚摹钡臒岢?,大家對著領(lǐng)袖的像站好了,干部一聲令下,勞動力們突然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音,一口氣背下五六條毛主席語錄?;奶频摹叭洹闭J定自己不是兆青的兒子,去找本義詢問,他認為“作為一個黨的干部”,本義“肯定了解真實情況”。在切入正題之前,他說了這樣一段話:“本義叔,你是曉得的,現(xiàn)在全國革命的形勢一片大好,在黨中央的領(lǐng)導(dǎo)下,一切牛鬼蛇神都現(xiàn)了原形,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革命的真理愈辯愈明,革命群眾的眼睛越擦越亮。上個月,我們公社也召開了黨代會……” 本義聽得不耐煩,但他卻忘了自己在羅伯的追悼會上同樣說過類似的話:“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fēng)雷激。”蘇聯(lián)作家托爾斯泰說過:“對于語言,對于每一個渴望獲得文化的民族,致命的毒藥就是使用語言中那些現(xiàn)成的、用慣了的形容詞。一個總是行走在使用慣用的和現(xiàn)成的形容詞道路上的人,走的是一條下坡路,他會滑到非常危險的斜坡上去?!盵14]280在馬橋泛濫的“語錄體”“文革體”就使中國人行走在這條“非常危險的斜坡”上。從“三耳朵”等人的身上,我們可看出這眾口一詞、千篇一律的語言后邊愚昧麻木的心靈,不難看出“語言”在人類個體身上實施的“暴政”。當所有人都重復(fù)說著內(nèi)涵一致、固定不變的語言時,生命就失去了活力,這時的“語言”成了心靈的桎梏,使人的自我在意識活動領(lǐng)域喪失。這正如魯樞元所擔憂的,“當每一個中國人都萬口如一地說著相同語句時,每一個中國人同時也都失去了屬于自己的語言?!盵3]140在“發(fā)歌”這個詞條里,我們體驗到了馬橋地區(qū)特有的民歌風(fēng)俗,“發(fā)歌”不僅是馬橋地區(qū)婚喪嫁娶的風(fēng)俗習(xí)慣,還是一種娛樂方式,也是當?shù)厝吮磉_愛情、宣泄情感的手段,更是當?shù)孛癖娚睿约懊癖娙松^、價值觀的集中體現(xiàn)。當政府要求用“發(fā)歌”的形式來歌頌釘耙,拖拉機等農(nóng)具,宣傳毛澤東思想時,“發(fā)歌”被另外的一種語言規(guī)則替代,失去了它原本蓬勃的生命活力,“發(fā)歌”之王萬玉因為拒絕服從新的語言規(guī)則而被生活拒之門外。這說明附著在“共同語”上的語言權(quán)力是多么強大。改革開放之后,進入20世紀90年代的馬橋,流行著很多新詞,使用頻度很高:“電視”“涂料”“減肥”“操作”“倪萍”“勁舞”“生猛”“彩票”等等。經(jīng)濟時代的“語言”對馬橋的影響和控制越來越大。
值得注意的是,“作為一種相對于普通話的邊緣話語,馬橋方言固然和其它語言一樣具有限定人存在的話語功能,但另一方面也因其對普通話的疏離,從而具備了一種強大的顛覆性力量?!盵8]馬橋人“暈街”,對現(xiàn)代文明和外來事物抱著一種警覺的態(tài)度,這體現(xiàn)了他們保守、落后的一面,但從另一面說,馬橋人也捍衛(wèi)了馬橋的特殊性。馬橋方言對普通話的顛覆主要體現(xiàn)在這幾個方面:
第一,把官方話語和本地特色結(jié)合,這樣無形中就以戲謔的方式解構(gòu)了附著在語言上的權(quán)威。比如當全民學(xué)習(xí)毛主席語錄的風(fēng)氣擴散到了馬橋后,學(xué)習(xí)毛主席語錄、向領(lǐng)導(dǎo)表忠心也成了當?shù)氐臒岢?。?jīng)過每天這樣的學(xué)習(xí),大家嘴里都有很多革命理論。不大相同的是,馬橋人有時候說出一些比較特別的毛主席語錄,比如:“毛主席說,今年的油茶長得很好。”“毛主席說,要節(jié)約糧食,但也不能天天吃漿。”“毛主席說,地主分子不老實,就把他們吊起來?!薄懊飨f,兆矮子不搞計劃生育,生娃崽只講數(shù)量不講質(zhì)量。”“毛主席說,哪個往豬糞里摻水,查出來就扣他的口糧谷。”代表官方權(quán)威的毛主席語錄到了馬橋不得不改變面貌,嚴肅性減少,戲謔調(diào)笑的意味增強,附著在官方話語上的語言權(quán)力在戲謔中被無形消解。
第二,附著在民間語言上的權(quán)威有時大過了附著在官方語言上的權(quán)威。在“話份”這一詞條里談到了附著在語言上的強大權(quán)力。有話份主導(dǎo)權(quán)的人,他們操縱的話題被眾人追隨,他們的詞語、句式、語氣等等被眾人習(xí)用,權(quán)利正是在這種語言的繁殖中得以形成,在這種語言的擴張和輻射過程中得以確證和實現(xiàn)。在馬橋,作為最高執(zhí)政者的黨支書本義擁有最大的“話份”,也就是擁有了最高的權(quán)威。本義也會用語錯誤,比如有次從公社干部那里,把毛主席語錄“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聽成了“路線是個樁,樁上釘樁”,但因為“樁”字出于他的口,馬橋人后來一直深信不疑,反而嘲笑我們知青把路線說成是“綱”。這實際上造成了對官方話語的顛覆。
第三,曲解詞意。按照??碌睦斫?,當人們“把合適的名詞賦予給每個表象的物,并在整個表象領(lǐng)域上布置精心制作的語言網(wǎng)絡(luò)時,它就是科學(xué)——命名法和分類學(xué)?!盵15]164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科學(xué)就是一種維護等級秩序的工具,它本身就有意識形態(tài)的內(nèi)涵。可是讓我們來看看馬橋人對科學(xué)的理解:“什么科學(xué)?還不就是學(xué)懶?你看你們城里的汽車、火車、飛機,哪一樣不是懶人想出來的?不是圖懶,如何會想出那樣鬼名堂?”這可以說是馬橋人敵視理性秩序、顛覆官方話語的一種表現(xiàn)。
第四,反訓(xùn)。馬橋人在打獵的時候,將指示方向的詞作了重新的約定;“北”實際指南,“東”實際指西,反之亦然。這讓剛來馬橋不久的知青在問路時遇到了麻煩,往往走反了方向。這種反訓(xùn)看上去給話語的理解增添了麻煩,可對于馬橋來說,這種反訓(xùn)恰恰增添了話語的私密性,起著暗語的作用。這也是民間語言對于官方語言的一種顛覆。
在《馬橋詞典》里,雖然韓少功仍然是在用一種官方語言解釋民間話語,但我們?nèi)匀豢吹搅嗣耖g話語背后所傳達的民間特有的生存方式,看到了民間語言的生機和活力。韓少功在《馬橋詞典》的后記里表示了他對于共同語言的警覺:“如果我們不希望交流成為一種互相抵消和互相磨滅,我們就必須對交流保持警覺和抗拒,在妥協(xié)中守護自己某種頑強的表達—這正是一種良性交流的前提?!盵13]358這正是一種對個體性,民族性的捍衛(wèi),民間語言對于官方話語的顛覆,是有其合理的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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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Folk Language’s Overturning of Official Language—— A Case of Maqiao Dictionary
SONG Wen
(School of Humanities,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China 430070)
In Maqiao Dictionary, Han shaogong not only discusses the language’s limiting property on the existence of human being, but also rethinks the official language reflecting official ideology profoundly. In his eyes,our era is a mandarinized era hiding the origin of being. As a comparatively peripheral language, Maqiao dialect limits the being too, but because of its alienation, it is capable of overturning official language.
Maqiao Dictionary; Han Shaogong; Official Language; Maqiao Dialect; Overturn
I206.7
A
1674-3555(2014)03-0080-06
10.3875/j.issn.1674-3555.2014.03.012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從xuebao.wzu.edu.cn獲得
(編輯:劉慧青)
2013-04-23
宋雯(1985- ),女,湖北利川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