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波
(渭南師范學院人文與社會發(fā)展學院,陜西渭南714099)
司馬遷的古今觀
李 波
(渭南師范學院人文與社會發(fā)展學院,陜西渭南714099)
與其“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著史目的保持一致,盡管在具體事功上對古今似有偏重,但司馬遷基本上還是堅持了等視古今的理性態(tài)度。因古今在揭示天人關系上的同等地位,司馬遷既反對崇古也反對厚今。因而在處理古今關系上他強調“古今一體”而要求通曉古今之變。司馬遷對古今的態(tài)度及其對古今關系的認識與其歷史觀密切相關。因古今時長的可調性,從宏觀上看,司馬遷在審視古今歷史發(fā)展的總體歷程時采取了循環(huán)論模式;但是從微觀上來看,司馬遷在審視具體的古今變化時又秉持明顯的進化史觀。
司馬遷;《史記》;古今觀
司馬遷“通古今之變”的著史目的廣為人知,但這句話也往往遮蔽了人們對其古今觀念的正確認識。認為其“厚今薄古”者有之,持相反意見者亦有之,視其歷史觀為“進化論”者有之,為“循環(huán)論”者亦有之??偟恼f來,人們對司馬遷古今觀念的認識分歧較多,甚至水火不容、相互矛盾。從學術爭鳴的角度來看這一情況倒是無可厚非,但是從觀念的整體性與網絡性特征來看,這其中的某些認識就必然有違于司馬遷古今觀念的本來面目。這樣造成的直接后果是,人們對司馬遷古今觀的誤解必然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他們對司馬氏其他思想觀念的正確認識和評價。有鑒于此,筆者認為有必要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在古今觀念層面對司馬遷的思想觀念進行一個較為系統的闡釋與梳理,以期揭示司馬遷古今觀的真實面貌。
在闡釋司馬遷的古今觀念之前,我們有必要先對司馬氏之前及其同時代的古今觀作一個簡單的梳理。
從《尚書·盤庚》等篇目可以看出,其實早在殷商時期,中國古人已經有著明顯的崇古觀念。盤庚遷都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紹復先王之大業(yè)”[1]338,可見,因繼統傳代之故,商人也往往推崇古代。但是和商人相比,在血緣關系基礎上建立起宗法制度的周人,顯然更看重對祖先的繼承,因而他們的崇古意識要更強烈一些。嗣后在推崇周禮的孔子那里也具有明顯的崇古傾向。他發(fā)表了不少好古的言論:“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2]134“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2]146不難看出,孔子“好古”當還有另外一層目的,即好古是因古代對后人而言有著重要的認識意義。這便不再僅僅是一個歷史觀念問題,而是一個關涉文化繼承和發(fā)展的重大命題。實際上,在先秦諸子的思想爭鳴之中,時代思想路徑的選擇就集中體現在對古今問題的討論之上。如何選擇當前的治國路徑,是向前看還是向后看,諸子各家在此問題上產生了激烈的爭論。盡管他們都著眼于現實,但得出的結論卻大相徑庭。儒家試圖恢復周禮而推崇圣王時代;道家尊崇自然而主張返歸淳樸的遠古社會;法家則堅持不法古而“因時變法”;墨家往往也稱頌先王圣賢而表達對后世的不滿;雜家則對儒道墨法各有所取??傊?先秦諸子在古今問題上各持己見,根據其思想主張的不同而體現出不同的古今觀念。
秦國政治上的統一也最終結束了諸子思想上的分裂,法家思想最終取得了統治地位。相應的,在思想觀念領域,法家所推崇的古今觀也得到了國家政治的強力支持。秦國統治者在李斯等法家實踐者的建議下,不惜以殘酷的刑法打壓崇古的思想傾向。李斯在《議燒〈詩〉〈書〉百家語》一文中說:“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懈遗颊Z《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盵3]234這種可謂極端的黜古師今恐怕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了。而在這種古今觀念的影響下,焚書坑儒這樣極端的行為也就難以避免,這是古今觀念偏頗帶來的現實災難。因此,隨著秦朝的迅速滅亡,這種思想觀念也在漢初受到了普遍的批判。漢初思想家陸賈、賈誼等人在繼承先秦儒家思想的同時,對其古今觀也有所繼承。他們堅持了先秦儒家對歷史經驗的倚重,并試圖從秦國興亡的過程總結出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其古為今用的意識非常明顯。稍后,由淮南王劉安主持編撰的《淮南子》一書也明確提出了“通古今之事”[4]711的撰述目的,但因其以道家思想為主而雜糅諸家的緣故,書中所反映出來的古今觀念也并不一致。但這至少說明當時社會上“通古今”而求常理的思路的確是存在的。然而因該書在當時流傳的有限性,其影響力顯然無法與董仲舒的思想學說相提并論。董氏把孔子“參之于古,考之于今”[5]2520思路下撰寫的儒家著作《春秋》視為最高典范,以其為“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5]2521。董氏雖有總齊思想的恢弘氣度與超凡膽識,但是他把認識古今之道的目標定位在古代的經書之上,其最終的崇古導向已是難以避免。當然這種觀念直到儒家思想在漢代取得真正的統治地位才成為社會的主導觀念。而司馬遷創(chuàng)作《史記》之時,社會古今觀念還并未被漢代經學思想的崇古氣息所籠罩。這也為司馬遷古今觀的獨立性提供了一個相對寬松的時代文化環(huán)境。
根據古今觀念的具體內容,我們分別從司馬遷對待古今的態(tài)度、對古今關系的理解以及司馬遷對古今歷史歷程的認識等三個方面對司馬遷的古今觀念進行闡述。
(一)司馬遷對待古今的基本態(tài)度
一般來講史家對古今歷史事實更為稔熟,在豐富的史實認知基礎上,他們更能以一種理性的態(tài)度來認識古今時代的不同,從而堅持以歷史理性的態(tài)度來審視古今社會的變化與變遷。然而事實并非如此。老子作為周朝的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5]334。然而他基于對現實社會亂象的強烈不滿和對古今時代的深刻洞察與比較分析,提出了崇古的道論思想主張;陸賈等人注意吸取前朝的歷史經驗教訓,主張以古為鑒而對秦朝厚今薄古思想觀念有所修正;東漢史家班固則受到經學思想影響,基本接受了經學時代宗經崇古的社會觀念。由此可見,史家對古今的態(tài)度并不都是完全客觀公正的,諳熟史實的史家也往往受限于時代思想文化的影響而在古今問題上難以做到真正的客觀理性。但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為著史目的的司馬遷,在主觀上則必然堅持史家的理性立場。故而在對待古今的問題上司馬遷也能始終堅持理性客觀的態(tài)度。即司馬遷秉持一種等視古今的思想觀念,這可以體現在其反對崇古和反對厚今兩個不同的方面。
1.反對崇古
漢初思想界特別注重對歷史經驗的總結,陸賈、賈誼等人都注意到古代歷史的借鑒作用。認為不師古乃是秦朝短祚的重要原因,這也基本成為社會的普遍共識,因此人們更習慣于參照古代來談論世事。再加之黃老思想本身也以古樸為尊,故此漢初社會崇古意識較為盛行。漢武帝封禪儀式,結果“議者咸稱太古”,就是一個很好的佐證。司馬遷生活在這樣的時代,并且他本人也曾師事尊奉《春秋》的董仲舒。董仲舒標舉《春秋》大義而高舉其“奉天法古”的思想主張。司馬遷則不然,他雖受公羊家學派的影響,“但他以批判的精神作了改造”[6]74,這一點在古今觀念方面亦是如此。司馬遷并未跟從社會潮流,也沒有迷信董氏學說,他以客觀的態(tài)度堅持了自己反對崇古的思想立場。比如談到社會戰(zhàn)亂紛爭的戰(zhàn)國時期與素被時人詬病的秦王朝,司馬遷認為:“戰(zhàn)國之權變亦有可頗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盵7]686從參考歷史事實以資借鑒的角度來說,再不濟的時代也是可以為后人借鑒的,因此也就沒有必要唯古是從了。而且近世與當前時代有更多類似,對后人而言當具有更大的借鑒意義,故此秦朝雖然殘暴短祚但仍然具有其為人借鑒的價值所在。這充分說明司馬遷是以史家理性的、發(fā)展的眼光來審視每一個時代,而不盲目信從古代。與古代社會相比,即使是后世有所不濟,司馬遷也能對其進行公證的評價而肯定其積極的一面,這一見識恰是崇古者所不能為。在《六國年表》中司馬遷也秉持了這樣的觀念主張,其文曰:“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盵7]878古人處世的道理是可以學習的,但是古今的道理卻是相通的,古代僅僅是今天的借鑒而已,故此沒有必要什么都與古代相同。問題的關鍵在于懂得時代的變易而掌握古今的變化。由此,我們也完全可以把司馬遷“通古今之變”的著史目的視為一種真理追求,這也正是司馬遷以歷史理性態(tài)度看待古今問題的具體體現。
當然,司馬遷有時也發(fā)表一些似有崇古傾向的言論。在闡述禮義與刑罰的關系時,太史公總以古代為例,似有不滿后世之意。其文有曰:“古者帝堯之治天下也,蓋殺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盵7]1167司馬遷深受刑罰的荼毒,故而他反對刑法的立場是相當鮮明的。但是在皇權的威嚴下,他也只能以古代為標榜,故而此處似是崇古,實則是論述道理的需要?!妒酚洝分蓄愃七@樣的表述還有不少,然而和古代其他撰文者一樣,這只是皇權統治下人們不滿當時社會而采取的一種論述策略而已,以古代為標榜倒并不是他們崇古之觀念使然。
2.反對厚今
司馬遷反對崇古,出于“通古今之變”的理性追求,另一方面他也反對厚今。對于厚今薄古的行為他表現出明確的批判態(tài)度。秦帝國統治者奉行法家學說,以為“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道古害今”[8]233,是典型的厚今薄古者。司馬遷在《秦始皇本紀》中對這種觀念進行了批評,他贊同賈誼《過秦論》對秦朝短祚原因的分析:
是以君子為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有時,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7]278
在司馬遷看來,治理國家不能不對古代的歷史進行仔細的考察,其目的是從古代尋找一種治理當今社會的借鑒,以便根據當今的時代變化采取適宜的治國策略。雖然要以當前的變化為主,但是對古代的參照是必不可少的一個重要方面,因為“古今一體”,道理是相同的??疾旃沤裾恰安焓⑺ブ?審權勢之宜”的必要前提,唯有如此才能克服古今時代的變化而保持社稷的長治久安。而秦國統治者能夠以剛猛得天下卻不能以苛法守天下正是因為時勢變化之故。故此司馬遷對秦王朝“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的行為也是相當不滿的。在他看來薄棄古代的觀念顯然閉塞了秦帝國統治者對古代治國經驗的學習和借鑒,迅速覆亡也是一種必然??梢哉f司馬遷對秦王朝古今觀念的批判也是他本人古今觀念的體現。
項羽作為一位失敗英雄,也是司馬遷較為同情的人物,但對其古今觀念的偏頗,司馬遷也有明確的批評。其文曰:“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盵7]339這也說明像項羽一樣只看到眼前的功績而不考察、借鑒古代歷史是萬萬不可的,是一種缺乏理智的莽夫行為。
在反對厚今薄古的同時,司馬遷作為史家更能清醒地意識到古代于后人在文化層面的重大意義?!抖Y書》中司馬遷引用《荀子·禮論》中“禮有三本”的言論,就是充分考慮到后世尊古的必要性。天地、先祖、君師,一則是生命的根本、后人依存的空間;一則是種族的由來、后人的同類與根源;一則是治理國家的先例與典范。荀子較為全面地闡釋了學習古人的原因所在,司馬遷采摭入文顯然也是認同的,故此他也極力推崇禮治社會。儒家的禮儀思想本身和尊古的觀念有著密切的關聯,尊禮恰恰就是尊重古代先賢流傳下來的禮儀規(guī)范,這一點司馬遷也是認可的。故而有時司馬遷也似有崇古之意,比如他評價晁錯:“語曰:‘變古亂常,不死則亡'豈錯等謂邪!”[7]2748這個評價顯然有失公允,但是也能說明司馬遷對薄棄古常者的極度反感。古代常法自有其存在的必要性,改變不是擅自隨性的,而是有所依憑的調整。在司馬遷看來,晁錯就是一個“多所變更”而招致失敗的典型例子。
其實司馬遷也有一些看起來似乎“厚今薄古”的主張。如上文所述司馬遷說過“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的話,但那是他針對崇古行為所發(fā),不能片面地將其視為司馬遷厚今薄古的證據。另則司馬遷撰寫《史記》,從內容上來看也采取了詳近略遠的方式,于是有人就認為這顯示了司馬遷“厚今薄古的思想”。詳近略遠的確是司馬遷撰寫古今歷史時采取的策略,但是這一處理方式不足以顯示其厚今薄古的觀念。因為這不是同一個范疇的問題,兩者也并沒有必然的聯系。
3.等視古今
既然司馬遷反對崇古,也反對厚今,那么他對待古今的態(tài)度也就由此可知了,在司馬遷看來古今并無軒輊。他在《報任少卿書》一文中列舉了古人的榮辱際遇,然后得出結論:“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3]502這句話顯然帶有司馬遷自己的切身體會,他慘遭腐刑,身心受到沉重打擊,慘痛之余,難免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司馬遷有這樣的感嘆關鍵在于他以史家的眼光穿透紛繁的歷史看到了古今世事的聯系性,看到了歷史的必然,看到了歷史的相似。司馬遷了解到古人的遭遇也就明了了自己當前的遭際。這也是所謂的“考之上古,驗之當世”而得出的結論。“安在其不辱也”,面對慘痛的現實司馬遷只能在久遠的歷史中尋找些許的寬慰,因為歷史中像他這樣不幸的大有人在。“古今一體”,意味著司馬遷和古代不幸者沒有多大的區(qū)別。然而這一情感式的表達卻恰好真實地現露了司馬遷的古今觀念。盡管其中帶有歷史循環(huán)論的意味,司馬遷那種難以逃脫歷史宿命的感慨是真誠而感人的。這就是他透過古今現象的差別與時間的界域而洞察到的關于個人命運的根本性規(guī)律。雖然這個觀念的前提是以歷史循環(huán)論為基礎的,但不能不說“古今一體”也多少顯示出司馬遷作為偉大史家的歷史智慧,他看到了歷史的普遍聯系,他看到了古今人物共有的命運。古今不僅是在時間上的一體相連,也是在規(guī)律上的一體相通。故此,古今之間便沒有高低優(yōu)劣的不同,只是它們應天道時運的改變,各有所變化而已。
司馬遷提出“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說天人是共時而立體關照,說古今是歷時而縱向考察,天人不可拆分,同理古今不可截斷?!袄怼本褪且?guī)律,這個盛衰之理是從對古今的通觀中得到的,所謂“古今一體”也有這層涵義。因此從認識論的角度來看古今之間對于認識者而言是不分軒輊的。故此,通古今之變的思想認知當中自然包含著一種等視古今的態(tài)度。當然這實際上也是一種認知理性上的理論狀態(tài)。落實到具體的事功上面,古今之意或許有所不同。這一點即使是在主張“通古今之變”的司馬遷那里也并不例外。司馬遷有時就事論事,會對古今社會有所揄揚,但是這恰恰說明他不論古今,等視古今,堅持客觀原則的理性精神。因此,也可以說,古今觀在司馬遷這里更像一種純粹的認知性觀念。①“認知觀念是指人們利用理性、經驗(知識、體驗)、技術等手段,在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下,對一般事物形成的一種主觀認知并將之意志化,且沒有內化于心理情感架構之中。”張連海:《觀念論》,吉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5頁。
再則司馬遷著史的目的中本身就蘊含著等視古今的觀念前提。因為要考察“天人之際”就必須通曉古今的歷史及其變化,唯有如此,通古今之變而掌握規(guī)律的目的才能最終實現。既然只有考察古今之變才能明了盛衰之理,那么古今豈可偏廢。實際上,在《史記》中司馬遷往往也古今并提,“終始古今,深觀時變”(《天官書》)、“略協古今之變”(《太史公自序》)。《史記》八書也是從古今層面進行的梳理和考察;《老子韓非子列傳》《屈原賈生列傳》等屬于古今人物合傳;這些都顯示了司馬遷等視古今的觀念主張。
作為諳熟史實的史家,司馬遷本著通古今之變的目的,更傾向于突破時間的局限,將古往今來的世事置諸同一層面來關照、來審視,這是司馬遷睿智所在,也是其超越一般史家的所在。等視古今的目的在于考察古今之變而探尋“盛衰之理”,而尋“理”的根本目的則在人。司馬遷往往不拘泥于古今,而堅持從人的角度來評騭古今,這就是抓住了古今問題的根本實質。因為離開人而談古今就喪失了探尋古今問題的根本意義。其《禮書》有曰:“余至大行禮官,觀三代損益,乃知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其所由來尚矣?!盵7]1157這是司馬遷考察古代得出的結論,而他的落腳點卻在人,且最終落腳點在當時的人。因為人成為衡量、取舍古今的終極因素,所以評騭古今的高低也是為人當前的選擇服務的,這也是司馬遷古今觀最值得稱道的地方。我們不能因為司馬遷古今觀的落腳點在時人而認為他就是厚今薄古的。事實是,本著為人的根本目的,就必須通古今之變,等視古今。
當然,司馬遷能秉持等視古今的觀念除了其堅持理性認知的態(tài)度之外也和他的生活經歷有一定的關系。司馬遷《太史公自序》稱“年十歲則誦古文”,顯然他對古代文章有過潛心的學習,而“二十而南游”則說明他又有著對古書所載之事進行實地考察的豐富經歷。司馬遷的學習方法就是古今兼顧的,這也是他具備通古今之變的能力和氣魄的重要原因。
(二)司馬遷對古今關系的認識
因為“從人們對待古今的態(tài)度中也可以反映出他們所認知的古今關系”[8]33,所以我們在考察司馬遷對待古今態(tài)度的同時也對其處理古今關系的觀點頗有論及。“通古今之變”,這是司馬遷古今觀念中最為人知的觀點,也是他處理古今關系的根本原則。實際上“通古今之變”本身與司馬遷對待古今時世的態(tài)度也是根本一致的?!巴ü沤裰儭钡那疤峋褪浅姓J古今變化的事實,古代和后世是有所不同的,故而司馬遷《史記》總是詳述古今歷史的變化。然而從體現天人關系、展現治國之術的角度來講古今又是相通的。因此雖然司馬遷始終用變易的眼光來看待歷史事件,但是他依然保留著“古今一體”的觀念認識。古今一體不僅僅是因為古今在時間上的前后相連,最重要的是在反映人類社會“盛衰之理”上的根本相通。從古今變化的歷史事實中探尋真理,這也是司馬遷在處理古今關系時抱定的潛在目標。司馬遷通過其煌煌巨著切實地踐行了這一觀念,《史記》就是一部“通古今之變”的史學著作。這一點是非常難得的,也是《史記》價值意義的重要方面。
主張“通古今之變”的司馬遷,其最終的目標恰恰在于超越古今社會的時間性差異,揭示反映“天人之際”的盛衰之理,這樣才能達到“成一家之言”的高度。如上文所述,古今不僅僅是時間概念更是一種文化選擇。生活在漢代大一統思想影響下的司馬遷,當然也受其影響,其等視古今而通古今之變的認識,本身有著在文化層面追求“大一統”的思想力度和氣魄,這也是一種文化自信的體現。它體現了司馬遷“整齊百家”建構文化高度的雄心,這就是司馬遷作為文化巨人的理性追求與歷史智慧。而在具體的事功上面,司馬遷似乎對古今也有偏重,但這并不是因為他的古今偏好之故,而是經過歷史縱向比較之后的理性選擇,這恰恰是反對古今偏向的一種古今觀念,是司馬遷處理古今關系的一貫原則。我們不能因為看到在一個問題上認識主體對古代的推崇就下結論說他是崇古的。同樣,我們也不能因為他偶爾在一個問題上說了肯定眼前的話而認為他就是貴今主義者??创沤駟栴}時,始終以尋求歷史理性為旨歸,則古今取向的根本依據恰恰是破除古今的偏頗,探尋古今歷史的真理,尋得一種超越古今的歷史規(guī)律。司馬遷就是這樣一位歷史理性的探尋者。因此在認識到“古今一體”的基礎上,司馬遷關注古今之間的變化,但他又始終堅持“通古今之變”的思想主張。
(三)司馬遷對古今歷史發(fā)展的認識
司馬遷究竟如何看待古今歷史的發(fā)展問題,這是司馬遷古今觀的重要部分,同時也是其歷史觀的核心內容。如上所述,司馬遷對待古今的態(tài)度是沒有偏廢的,即使他有反對崇古的言論,但同時也有反對厚今的主張;從他對古今關系的認識來看,他主張“通古今之變”,又提出“古今一體”。綜而論之,他是等視古今的。因此,在這樣的認識之下,司馬遷并沒有今勝于古的觀念,當然更沒有古勝于今的想法。對于古今歷史的發(fā)展趨勢他有明確闡釋,即《天官書》所云:
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載大變;三大變一紀,三紀而大備:此其大數也。為國者必貴三五。上下各千歲,然后天人之際續(xù)備。[7]1344
司馬遷在這里的表述是非常清楚的。他肯定了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的變化,在具體的歷史傳記中的確也對社會的變化之處進行了詳細的記載。但是他對這種變化的時間范圍卻有著明確的規(guī)定。根據司馬遷“三紀而大備”的說法,歷史變化的周期被限定在了4500年。深諳天文的司馬遷隨后寫道:“太史公推古天變,未有可考于今者?!闭f明他自己的確也是以這個周期來看待天道變化的,從黃帝到太初不到3000年時間,故而天道的變化就不會有類同的情況。似乎我們就此可以毫不費力地得出這樣的結論:司馬遷認為古今歷史是存在循環(huán)的。但是這個結論是不準確的,需要必要的補充說明。
一方面,我們必須承認司馬遷在這里說的僅僅是天道的循環(huán),盡管天道決定著人道,但是在司馬遷那里人具有一定的反動作用。這一主張其實在持“三統循環(huán)論”的董仲舒那里就已經存在。誠如張維華先生所論,司馬遷的這些觀點“大體是與董仲舒接近的”[9]37,但是有時司馬遷本人也對天道有所質疑①例如司馬遷《項羽本紀》對項羽“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的批評。,而且顯然司馬遷更關注人道的變化,一部《史記》就是一部古今人物的傳記,這又是他和董仲舒的區(qū)別。而我們評價司馬遷對古今歷史發(fā)展的基本看法時,其重心顯然應該在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方面而不應在天道變化上?!稘h高祖本紀》在列舉了朝代的革新更迭之后,認為:“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7]394“承弊易變”是人事方面的主動改變,體現出人在天人關系中的主動性。既然后來者革除了前代的弊病,當然也可以視為一種進步。這段話“盡管用語像是循環(huán)論,但其基本精神是很好的”[10]916,韓兆琦先生的解說是非常精準的,也就是說“承弊易變”的思想更能體現司馬遷的進化史觀,但是從語境上來看又在其循環(huán)論的理論構架之下。故此我們在評騭司馬遷的歷史觀時重心還是側重于他對人道歷史變化的評價,但是又不能忘記其人道發(fā)展變化又在其天道循環(huán)的決定之下。
另一方面,在天道循環(huán)的周期內,司馬遷又從變易的觀點出發(fā),肯定后世的變易與變革。甚至對某一時期的歷史發(fā)展持明確的肯定態(tài)度。張大可先生就認為《五帝本紀》“具體生動地描繪了五帝相承的發(fā)展變化,鮮明地表達了司馬遷進化論的歷史觀”。他又說:“歷史經歷了從黃帝到虞舜的不斷發(fā)展,國家建制才初具規(guī)模?!盵6]317也就是說他認為司馬遷意識到了社會的先前發(fā)展,這也許是有道理的。但是根據《夏本紀》中的記載,從大禹開始到夏桀的歷史發(fā)展并沒有顯示出上升的趨向,相反司馬遷對這段歷史的記述倒給人一種由盛到衰的印象。顯然我們不能根據司馬遷對這段歷史的評價來界定他持倒退的歷史觀,正如我們不能以司馬遷對五帝時期變化發(fā)展的認可來斷定他持歷史進化論。所以如果我們從司馬遷的古今觀念來看,他所認識的古今既是循環(huán)的也是線性發(fā)展的。宏觀來看是有循環(huán)的,微觀來看又是有進化發(fā)展的,審視古今的時長有所不同,結論則各異。故此,陳桐生先生認為:“從微觀上(列如前后兩個朝代)看司馬遷似乎在講通變發(fā)展,在講歷史在否定中前進,但是他那點發(fā)展因素最終窒息在宏觀的歷史循環(huán)圓圈之中。”[11]86說司馬遷對社會發(fā)展的認識被窒息在其歷史循環(huán)論之中筆者不敢茍同,但是司馬遷對社會發(fā)展進步的認識始終被籠罩在循環(huán)論的影響之下倒是不爭的事實。
另外,司馬遷所講的循環(huán)其實是有具體所指的,他在《天官書》中對漢興以來的星象變化進行一番記述之后,指出:“此其犖犖大者。若至委曲小變,不可勝道。由是觀之,未有不先形見而應隨之者也?!盵7]1349由此說明人間一切變化并不一定都能在天上有所反映,有些需要通過中間環(huán)節(jié)才能得以顯現。而從天人關系來看,天道反映人道的關鍵在于人事。所謂人事就是以政治為中心的人的社會活動,故此并不是社會的一切方面都可以在天道運行之中反映出來。因為天象的變化主要與人間重要的人事對應,譬如國家興亡、君臣關系、軍事戰(zhàn)爭、自然災害等等。這就意味著,司馬遷的循環(huán)論并不是絕對的循環(huán)。他講的循環(huán)主要是人事方面的循環(huán),或者說是天人關系的循環(huán)。歷史有其相似的地方,這個觀點即使放在今天來講也有其真理性的一面。故而對于社會物質生產的變化,尤其是它的進步與提高,在司馬遷的天道循環(huán)論當中則沒有對應顯現。雖然《天官書》中涉及到了莊稼豐歉,《平準書》中提到了社會經濟發(fā)展的狀況,但是也沒有對社會生產進步的直接記載。換而言之,司馬遷關注的是“人事”,社會物質的生產是附屬于“人事”的。但是司馬遷在《貨殖列傳》又稱:“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盵7]3256又說:“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盵7]3271司馬遷肯定了人們的物質追求,他的記述說明人們對物質利益與財富的追求是在不斷增強的,故而也間接反映了物質社會先前發(fā)展的事實,這都是司馬遷循環(huán)論當中可以容納的內容。施丁先生撰文說:“所謂歷史循環(huán)論,是一種鼓吹人類要回到最初階段去的歷史觀念,是主張歷史車輪倒轉的反動觀點?!盵12]141-142試圖以此來說明司馬遷的歷史觀不是循環(huán)論。如上所述,實際上司馬遷所講的循環(huán)論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循環(huán)論,他的循環(huán)論也不可能要求社會完全回到最初的樣子,這是我們需要注意的。
通過以上幾點說明,我們可以給司馬遷的歷史觀作一個大致的界定:在宏觀上他持歷史循環(huán)論的觀點,但是在古今歷史具體的發(fā)展變化中他又肯定了歷史發(fā)展的進步性。他的循環(huán)論中包含有進化的因素,他的進化發(fā)展歷史觀又有著循環(huán)論的限制??傊?因對古今時長的選擇不同,得出的結論就不同,但是兩者又是相互關聯的。而這也可以看作是司馬遷對古今歷史歷程的基本看法。
總之,司馬遷雖然在不同事例上對古今的評價有所不同,但那也僅僅是他在具體事功上給予的客觀評價,是基于史家“通古今之變”的根本目的,其旨歸在于對根本規(guī)律的把握和探索。從他對崇古者的否定和對拋棄古代歷史借鑒者的批判中可以明確其等視古今的基本態(tài)度。而這一態(tài)度與其對古今關系的認識也是完全一致的,通古今之變的終極旨歸在于抉發(fā)古今事件對于人的價值意義。這也顯示了司馬遷在古今歷史的探尋中所體現出來的強烈的人文情懷,這正是作為史家司馬遷的偉大之處。而在對古今歷史發(fā)展的認識上,有時限于時代的局限和自身的學識、經歷,司馬遷并沒有完全拋開歷史循環(huán)論的影響。但在具體關照古今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中,司馬遷又能對后世的進步發(fā)展予以一定程度的揭示并給予熱情的肯定,從而顯示其所持歷史觀的進步性特征。
司馬遷的古今觀念具有認知性觀念的基本特點,具有較強的理性思辨色彩。它有別于漢初黃老思想的古今觀念,也不同于董仲舒“奉天法古”的思想主張;它以理性認知為原則,以適人為終極目的;與時代觀念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顯示了個體觀念的獨立性。但是隨著經學時代的到來,再加之《史記》在當時流傳的有限,司馬遷對古今問題的深刻認識也被淹沒在經學崇古思潮的大流之中。直到經學開始衰微的東漢中期,王充才繼續(xù)扛起司馬遷“通古今之變”的大旗,在通變觀的基礎上明確提出了今勝于古的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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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陳桐生.重評司馬遷的“通古今之變”[J].人文雜志, 1994,(4):8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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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炳社】
Research on the Concepts of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of Sima Qian
LI Bo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development,Weinan Teachers University,Weinan 714099,China)
Despite Sima Qian's concepts of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differ in the evaluation of specific things,he basically takes the rational attitude towards treating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in order to be consistent with the purpose of recording history which is to“explor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God and man,be familiar with ancient and modern changes,to become their own original remarks.”Because the ancient and modern pay the same attention to reveal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god and man,Sima Qian was against worshiping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Thus when dealing with the past and the modern relationship,he stressed“combining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as a whole”and knowing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very well.Sima Qian's attitude towards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is closely related to his reorganiz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From a macro point of view,when examining the whole history of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historical development,Sima Qian took the recycle theory model;but from the microscopic point of view,when examining specific changes in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he obviously has history progressive ideas.
Sima Qian;Historical Records;the concepts of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K207
A
1009-5128(2014)06-0024-07
2014-03-05
陜西省教育廳專項科研計劃項目:司馬遷的古今觀念與其文藝思想研究(13JK0255)
李波(1980—),男,重慶永川人,渭南師范學院人文與社會發(fā)展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化與文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