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石山

小女子的本事（外一章）

●文/韓石山

舒晉瑜小姐出了本書，承蒙不棄，送我一冊。相隔幾百公里，胳臂輕輕一揚，落在了我斑駁的書桌上。拜快遞之賜也。

書名極具氣勢，《說吧，從頭說起——舒晉瑜文學(xué)訪談錄》。素凈的封面，淡雅的點綴，很自然地，讓人想到作者那白凈而略帶羞怯的容顏。

人的職業(yè)與性情，很少有完全契合的。工地上搬磚的，一看就是個農(nóng)民工，逮住的竊賊，越看越像個敗類。如此契合者，少之又少，不是這頭高了，就是那頭低了。我辦過幾年刊物，下臺后有人說這說那，其不相稱，就像一個種山藥蛋的老農(nóng)民，忽地成了盜御馬的竇爾敦。晉瑜是《中華讀書報》的編輯，堪稱身居要津，手執(zhí)文衡，可我什么時候見了，都覺得像個父兄進城打工，獨自留守家園的小妹。

看過全書才知道，昏花了的不是雙眼，而是心眼。晉瑜，這楚楚的弱女子，絕不像我想的那么簡單，乃是個有大本事的人。

什么本事，又有多大，借用差不多五十年前那個特殊時期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將真面目隱藏起來而示人以假象”。先舉個不相干的例子。多年前在北京，我，謝泳，還有晉瑜，在三聯(lián)韜奮中心會齊后，去參加一個宴會，那是我第一次識荊?？此菃伪〉纳聿模南攵喟胧菙D地鐵來的，便盡量裝作隨意地說，這回我們打車吧不坐地鐵了。晉瑜友善地一笑，指著旁邊一輛白色小車，說上車吧咱們一起走。那一刻我恨死了我自己，北京的水有多深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見了個小姑娘就全忘了。

既是訪談錄，看看采訪對象是何等角色，就知道本事的大小了。不用翻書，腰封上有現(xiàn)成的話：“歷時十五年綿密追問，采訪十六位頂級作家?！卑“。敿壡沂恢?。

扳著指頭數(shù)吧：中國作協(xié)的領(lǐng)班，諾貝爾獎的得主，為王的阿蒙，不老的蘇童，遲家的子建，賈府的平凹，堪稱元勛的少功，寫過最長的長篇的張煒，等等等等，不多不少，正是一十六位。據(jù)我這文壇老戍卒的判斷，這十六位里，很有幾位，我敢開玩笑的，絕不是什么善茬子，你夸他和藹可親他也認，只是他真的和藹可親了仍是好怕怕。小報小刊，別說一睹尊容了，連項背怕都要踮起腳尖去看——還不一定能看到。

“說吧?！笔媛暵Z。

“從頭說起?！备娓囊粋€提示。

奇跡發(fā)生了。

上面說過的這些文壇大腕們，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不管是真的面對晉瑜的容顏，還是面對著多少千米之外，手提電腦翻起的蓋子，男士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對面的這個女孩子，此時此刻，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一吐積愫的佳人（最佳人選之縮略），女士們恍惚間以為，對面的這個女孩子，就是年輕時的自己，還有什么比自己跟自己說話，更能敞開心扉，喋喋個不休呢？

于是，有的說了自己初入文壇的青澀。

莫言的處女作，是在一個叫《蓮池》的刊物上發(fā)表的。蘇童上大學(xué)時，意識到自己的寫作能力，苦惱的是沒有一個刊物發(fā)表作品給予佐證。三十幾年前，王安憶在北京參加了文學(xué)講習(xí)所（后來改名為魯迅文學(xué)院）的學(xué)習(xí)，一天在教室里寫東西，遇到一個字不會寫，轉(zhuǎn)身問陳世旭：“兔崽子的崽字怎么寫？”越過幾排桌椅，遠處的莫伸插嘴說：“安憶也要用這樣粗魯?shù)淖謫?？?/p>

有的說了心頭的糾結(jié)。

限于篇幅，僅舉一例。為了不走樣，照錄原文。韓少功說：“我不贊成王蒙先生的有些看法，但一直尊敬他，甚至崇拜他。他在回憶錄中說我否定王朔，那是他記錯了。我主持《天涯》雜志，還以頭條位置發(fā)表過王朔的文章，一直欣賞他的才華，只是說他殺傷力很強，但建設(shè)性不夠。九十年代那一段，我明確反對過拜金主義，反對過市場崇拜和資本崇拜，包括醫(yī)療、教育的市場化和土地的私有化，至今也不覺得有改變觀點的必要。有人說我是‘新左’，我不在乎。但一直慶幸有多種聲音，而且希望有更高質(zhì)量的反對者，這是避免自己封閉和僵化的必要條件。”

更多的，還是說了自己寫作的秘笈。

蘇童的寫作，一直有種神秘性。他認為，題材并不重要。普通人只有兩只手，一個有野心的作家要盡量長出第三只手——利用你擁有的生活信息創(chuàng)造第三只手。如果有能力寫自己不擅長的，才是好作家。王安憶這些年，聲望越來越高，你以為她是信筆成文嗎？錯，她最深的體驗是：“我落筆很慎重，盡量不讓自己受挫，受挫就等于白費，自信心會下降。長時間寫作特別需要自信，所以我非常謹慎?！边@或許是她獲得一連串成功的不二法門。然而，幾乎所有的寫作者，最該警惕的，還應(yīng)當(dāng)是韓少功這樣的告誡：“中國作家千萬不能吹牛，即便你打過仗、住過牢、下過鄉(xiāng)、失過戀，也不一定是經(jīng)驗資源的富翁。倒是應(yīng)該經(jīng)常警惕一下：自己的經(jīng)驗記憶是怎么形成的？是不是被流行偏見悄悄篡改了？是不是自欺欺人的假貨？”

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若遇上個會看的，這本書倒真是個寫作經(jīng)驗的萬寶全呢。

我說的大本事，不是這個。這個，對彼此來說，不過像時下最火的相聲《滿腹經(jīng)綸》里，苗阜先生對著王聲先生，叫了聲“御弟哥哥”那樣的輕松。

晉瑜的大本事，在她整合文字的功夫。不管是面對面的采訪，還是列了提綱，作家一一回答，最終成為文章，均出自晉瑜的手筆。有人會說，訪談文章，太容易了。不，應(yīng)當(dāng)是太不容易了。不說寫了，光說說吧，這些作家里，有幾位我是打過交道的，其口才實在不敢恭維，有的囁囁諾諾，半天說不成一個順暢的句子，有的倒是能說，枝枝蔓蔓不知會跑到哪兒去。若不加整合而各行其是，整本書必然成了個大雜燴?？吹倪^程中，我就留意到這個問題，在某頁的空白處寫了這樣一句話：“我相信，這些訪談，都是晉瑜寫的。作者再會說，也說不成文章，文章肯定是寫文章的人寫出來的。”

整合，一靠掌控，二靠文字，說到底，是全靠文字。

晉瑜的文字，一如她的模樣，也一如她的為人。嫻靜，誠樸，清爽自然。這樣的文字，最宜于敘說。如此一來，全書不再是作家們的“說吧，從頭說起”，而是晉瑜自己的“聽吧，我給你說”。

2014年4月4日于潺湲室

艾蕪小說里的壞人形象

有天分，有經(jīng)歷，四川的艾蕪先生（1904—1992），一步入文壇就是個風(fēng)格獨具的作家。曾去滇南、緬甸流浪謀生，熟悉這一帶的山川風(fēng)貌，各色人等，他的《南行記》甫一問世，便獲得讀者的喜愛，同行的好評。如果就這樣寫下去，多年之后，難保不會成為沈從文第二。

幸，還是不幸，從緬甸歸國，一到上海，即與他的同學(xué)沙汀先生聯(lián)名與魯迅通信，并加入剛成立不久的左翼作家聯(lián)盟，成為那個時代的一名進步作家。隨著國內(nèi)形勢的嬗變，又一步步地成為一個革命作家，距一生執(zhí)著于藝術(shù)的沈從文，就越來越遠了。

探索一下艾蕪小說里的壞人形象，或許會讓我們更為清晰地看到艾蕪先生的創(chuàng)作軌跡，心路歷程。

早期的小說里，壞人的壞，總有各種各樣的人性上的原因。且舉后來收入新版《南行記》里的《瞎子客店》為例。文末署“1935年，上?！?，可知是他較早的一篇小說。小說寫的是，在中緬交界處中國一側(cè)開客店的一個店主，是個瞎子，他的兒子也是個瞎子。作者投宿此店，夜里店主給他講自己流落到此的經(jīng)歷。原先在內(nèi)地（極有可能是四川）一大戶人家當(dāng)差，因演戲與一丫環(huán)相戀，惹起主家羅二爺?shù)囊杉桑l(fā)落到花房做工。與他相戀的丫環(huán)又遭二爺娘子的迫害，有性命之虞，遂相偕逃離羅家。夫妻二人在邊地演戲謀生，又遇一大軍官，奪走了他的妻子，將他與兒子趕走，最終落腳在這邊地的大山里。不必過細的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羅家的羅二爺夫婦，還是那個大軍官，都可說是壞人，他們的壞，都有人性上的原因。比如羅二爺?shù)哪镒樱瑢⒄煞蛳矏鄣囊粋€丫環(huán)毒死，夠壞的了，是出于女人忌妒的天性，也就有了可信的成分。如果說成是地主婆，對勞動婦女的仇恨，怕就難以服人了。

寫于一九三九年的《芭蕉谷》，是個中篇小說，也是一部難得的杰作。女主人公，一個山野小店的老板娘，作者最擅長描寫的時乖運蹇的底層勞動婦女。丈夫是她在前夫亡故后，從來往的客商中留用的一個無賴漢，這一人物，在《南行記》里的《山官》一篇中曾出現(xiàn)過。在這里，不是懶，而是惡，竟奸污妻子與前夫生的女兒。被妻子發(fā)覺，憤怒中失手打死，趁風(fēng)雨之夜，將尸體仍到山崖之下。過后被人發(fā)現(xiàn)，報告英人官府，帶人前來察勘。緬甸人的保安人員，先英官來到店里，借機訛詐女店主，在講好價錢而錢未交付時，英官已到。眼見事情將要敗露，緬甸保安人員當(dāng)即翻臉，指認女店主是殺夫兇手。在這里，兩個壞人，一個是女店主的丈夫，一個是訛錢的保安人員，都惟妙惟肖，又實實在在，沒有階級的差異，只有善惡的不同。

寫于一九四六年十一月，第二年一月又作了修訂的《鄉(xiāng)愁》，是個平和的過渡。仍是作者常寫的鄉(xiāng)村底層婦女，仍是那樣的命途多舛，只是作品中的壞人，已有了較為明確的階級的印記。只是不那么生硬，背運的事情，多數(shù)還在情理之中。尤其是小說的結(jié)尾，在女主人公幫助下，丈夫陳酉生連夜逃走，后面的事情雖未寫出，我們可以想象，是怎樣一個剛強而又無奈的場景。就這樣寫下去，一面應(yīng)和著時勢的需求，一面秉持著多年心志，也未始不是一種機智的選擇。

然而，或許是時勢的逼迫，或許是自家的甘愿，我們的作家又向前大大地跨了一步。

且來看看《一個女人的悲劇》中，作家是怎樣設(shè)置人物，鋪排故事的。

先得說這個中篇是什么時候?qū)懙摹Ｎ铱吹氖侨嗣裎膶W(xué)出版社收在“中國現(xiàn)代中篇小說藏本”叢書里的本子，二〇〇九年一月出版。內(nèi)收三個中篇，前兩篇是前面提到的《芭蕉谷》和《鄉(xiāng)愁》。書中也是這樣的順序。前兩篇分別寫于一九三九年夏和一九四六年十一月，第三篇即《一個女人的悲劇》未署時間，只能在一九四六年之后。該書封底，印有《一個女人的悲劇》初版時的封面，能看見出版社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這家書店是一九四八年在香港合并而成的，解放后遷到北京，一九五一年又合并到人民出版社里頭。從書名的美術(shù)字看，正是解放初期的風(fēng)格。據(jù)此可以推斷，此篇寫于一九四九年前后，當(dāng)無大錯。

主要人物是農(nóng)村底層婦女周四嫂，她的丈夫周青云俗稱周老四的，趕場時被抓了壯丁，且很快就要押赴前線打仗。她家租種的包谷，再有幾天就要成熟了，為了籌錢救出丈夫，必須盡快賣掉。去找做燒酒的魏福林，魏借機壓低價格，她不情愿，又去集市上找收購糧食的商販，也得不到公平的對待，急得她都想到將二女兒賣掉。后來還是地主陳家駝背子指點，將希望托付在丈夫會半路逃回來上。后來果然聽說有人逃回來了。焦急中，經(jīng)人捎話，說他丈夫在縣城關(guān)著，要她去看望。她抱著病重的兒子趕到縣城，正遇上丈夫被當(dāng)作逃兵槍斃。丈夫被公家派人埋葬，她抱著兒子連夜往家里趕，第二天晚上才到家。房子被大風(fēng)吹散了頂，漏雨不止，兩個女兒躲在柴草叢中嚶嚶哭泣。女兒告訴她，地里的包谷，全叫陳家駝背子帶人搶收了，一株也不剩。兒子經(jīng)連日的日曬雨淋，早就斷了氣。絕望之下，她狠了狠心，一手牽著一個女兒，跳下高高的山崖。且看跳崖前母女的對話——

周四嫂：“跟他一道去算了！這個鬼世道！”

女兒金花：“媽媽等天亮出去嘛?！?/p>

周四嫂：“孩子，我們等不到天亮了！”

整個故事的設(shè)置是，善良的農(nóng)婦周四嫂，攤上了丈夫被抓壯丁這檔子事，除了一個老中醫(yī)少收了她的診費外，富人中沒有一個同情她的，幫助她的，都是趁機打她的主意。鄉(xiāng)政府的鄉(xiāng)丁，說是出錢能放人，實為訛錢；做燒酒的陳福林，還有集市上的糧商，借機壓低收購價；地主陳家駝背子，表面看是擔(dān)心她一家往后的生活，實則是怕她將未成熟的包谷賣了，他的租子落子空，終于等到包谷成熟，趁她去縣城的機會，將地里的包谷全部搶收走了，終于逼她走上了絕路。

我不能說生活中沒有這樣的事。敢說的是，作者所以這樣設(shè)置人物，鋪排故事，無非是要告訴讀者，萬惡的舊社會，萬惡的地主階級，將一個善良的農(nóng)婦，活活地逼死了。這樣的社會，我們一定要將它徹底埋葬。

在這部小說里，作者的階級壓迫的意識，得到了盡情的表現(xiàn)。不是傾注在人物身上，故事的情節(jié)里，而是有明確的字句的表述。比如第十節(jié)的末尾：“周四嫂知道哀求也沒辦法，就只好到張大興茶鋪，去接受魏福林那一份可怕的剝削了。她含著眼淚，走出糧食鋪?！痹俦热绲谑还?jié)開頭：“四鄉(xiāng)來的地主，都喜歡進來喝一碗。同時大點的生意，也就在茶碗邊上講成功。”

剝削、地主這類詞，在作者過去的小說里，是難得見到的。

在一個劇烈變革的歷史時期，看一個作家對壞人的處理，最能見出一個作家對藝術(shù)的態(tài)度。一般而論，凡按照時政情勢設(shè)置作品中的壞人形象的，對藝術(shù)的態(tài)度會弱一些。道理在于，好人都差不了多少，而壞人卻可以千差萬別。再就是，壞人身上，最容易注入政治的觀念，也最容易作漫畫式的處理。

這不是作品中女人的悲劇，而是一個作家的悲劇。

一個有絕大才華，也極為勤奮的作家，終于沒有達到他原本可以達到的高度。

二○一三年十二月十九日于潺湲室

《此岸彼岸》

洛城心如著 線裝書局出版

本書系作者的散文新著。她在扉頁上的獻辭是：“用熾熱的心看世界、愛世界。從東方走向西方，又從西方返歸東方。用文字記錄曾經(jīng)的旅程、失敗、收獲、欣喜和感動……我將心中的文字獻給親人、朋友，以及所有與我生命結(jié)緣的人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