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娟

逆境中涅槃的巨人
——倫勃朗藝術研究

楊秀娟

（南京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南京大學 藝術研究院，江蘇 南京 210008）

倫勃朗是17世紀荷蘭畫派最有成就的畫家之一，少年成名，半生潦倒。30年代的作品《丹娜伊》歷盡十年修改從細節(jié)到色調(diào)體現(xiàn)了他在藝術上的日益精進；40年代創(chuàng)作《夜巡》時，為了創(chuàng)作自由和藝術家的尊嚴，與定件人產(chǎn)生訴訟糾紛，最終導致畫家的破產(chǎn)；在藝術市場消失，生活日益窘迫的時候，倫勃朗從未放棄藝術上的探索。去世前所完成的《浪子回頭》，用有限的幾種顏色、簡潔的人物形象塑造充滿情緒張力的情感空間，使他的藝術成就達到巔峰。

倫勃朗 《丹娜伊》 《夜巡》 《浪子回頭》 透明畫法

17世紀的荷蘭畫派在歐洲藝術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既有文藝復興以來在技法上的優(yōu)勢，又有十分可貴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相繼出現(xiàn)許多一流大師，倫勃朗是其中最重要的畫家之一。倫勃朗的畫風與注重細節(jié)、追求市井情調(diào)的荷蘭傳統(tǒng)不同，明暗對比強烈、氣勢磅礴，技法上以多層次罩染和厚重肌理尋求微妙含蓄、富于質(zhì)感的視覺效果，在十七世紀的荷蘭畫壇獨樹一幟，曾引起許多追隨者效仿，一度形成“倫勃朗學派”。

一、阿姆斯特丹的年輕畫家

倫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年出生于荷蘭萊頓一個磨坊主家庭，是他父母眾多孩子中的一個，年輕的時候在阿姆斯特丹向歷史畫家彼得·拉斯特曼學畫，30歲左右已經(jīng)成為阿姆斯特丹有名的肖像畫家。倫勃朗的家庭生活對他的藝術事業(yè)影響很大，與富家女莎士基亞的十余年婚姻中，倫勃朗生意興隆，學生眾多，熱愛收集古代藝術品及資助年輕畫家。從倫勃朗這個時期的自畫像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朝氣、體面，對人生有十足把握的年輕人。17世紀30年代開始，倫勃朗出于商業(yè)原因開始畫肖像，其中第一幅是《學者》。除了運用常見的荷蘭肖像的模式，他還創(chuàng)造了很多新的樣式，并憑此躋身上流社會，成為熱門肖像畫大師。為了研究人的面部表情，畫家畫了很多自畫像和親友的畫像，表現(xiàn)在一些夸張狀態(tài)下的表情，如驚恐、大笑、好奇等。此外，倫勃朗也創(chuàng)作歷史畫和宗教畫，他的早期作品與后來的創(chuàng)作存在驚人的不同，因此在他去世后很長一段時間都遭受湮沒的命運，其中著名的有《基督神殿逐商》。在這幅早期作品中，人體的結構顯然不對，透視也令人懷疑，畫面的和諧與對比方面差強人意，唯一引人矚目的是畫面中內(nèi)含的強烈情感，甚至比其后來的作品還要充分。

倫勃朗的技法經(jīng)常被形容為“做加法”。正如我們所知，第一層，他只用白、赭石和煤黑，而且在白色底子上覆蓋透明的棕色，然后才開始一層層塑造。作品中一些寬大的線條圍繞著黑的白的金色的光點，運筆奔放有力。近代的X射線研究顯示倫勃朗有時候并不能一次解決問題達到滿意效果，很多作品有修改的痕跡，最著名的是畫于17世紀30年代的《丹娜伊》。

丹娜伊1636—1646，1647年

丹娜伊 手部透視

《丹娜伊》表現(xiàn)的是希臘神話中一個被父親囚禁的阿爾戈斯公主丹娜伊，與化成黃金雨的宙斯相愛的故事，是西方藝術史上藝術家最熱衷表現(xiàn)的題材之一。倫勃朗的這幅《丹娜伊》的創(chuàng)作日期一直是人們爭論不休的話題，最近的研究認為此畫畫于1636年，在十年后也就是1646年，畫家重新修改了一次。在這段時間，畫家的藝術經(jīng)歷重大改變，從這期間所畫的《圣家庭》可以看出畫家比三十年代在技法上更成熟，畫面更傾向簡潔統(tǒng)一。十年后大幅度修改一幅舊畫需要很大的勇氣，很難將兩個色層不著痕跡的聯(lián)結，而倫勃朗卻做到了，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明顯的兩個邊緣。透過X射線可以看到畫面的中心右臂的位置有改動的痕跡——原畫的手臂要比現(xiàn)在看到的低得多。這樣做除了使畫面更具活力，女主角對于突然降臨的愛情顯示了更強的主動性外，還改善了整幅畫的構圖。

《丹娜伊》使用了表現(xiàn)躺姿的女人體經(jīng)典的對角線構圖，光線的布局也依人體的線條明暗分界。在原來的處理中，封閉的線條顯得有些缺少變化，改動后抬起的手臂很好地使畫面中間的亮光區(qū)向背景過渡，兩個區(qū)域產(chǎn)生微妙的聯(lián)系。此外，“十年后的這次改動還去掉了一些不必要的細節(jié)，保留了一些華美的部分，而且使色調(diào)變得金黃，中心部位的刻畫更加自由流暢”①。倫勃朗的《丹娜伊》歷經(jīng)十年的改動，成為藝術史上與提香的同名作品齊名的表現(xiàn)這一主題最出色的兩幅力作。

二、《夜巡》之禍

17世紀40年代是倫勃朗風格轉變的重要時期，也是他命運的轉折期，《夜巡》的創(chuàng)作則成為這個時期的一個轉折點。當時流行一種帶風俗畫性質(zhì)的集體肖像畫，有些類似于今天的集體照，資產(chǎn)階級同業(yè)公會喜歡懸掛這類肖像畫展現(xiàn)自己的職業(yè)榮譽感，炫耀權利。鼎盛時期的倫勃朗在堅持自己的藝術理想和兼顧顧客的趣味方面找到平衡，曾經(jīng)成功地畫出像《杜普教授的解剖學課》這樣飽受贊譽的作品。直到有關《夜巡》的訴訟出來以前，他都是一個聲譽良好、形象高尚的知名畫家。在處理《夜巡》的訴訟的艱難過程中，倫勃朗又遭遇妻子莎士基亞去世，加上和女仆跨越宗教和地位的關系不為世人接受，這一切都使倫勃朗失去聲譽，繪畫生意漸衰以至最終破產(chǎn)。

夜巡1642年

與藝術史上的很多杰作一樣，《夜巡》這個名稱也是以訛傳訛，最早使用于19世紀早期。由于畫面罩染的光油變色及日積月累的積塵使此畫色彩變得暗淡，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被認為是描繪了一隊正在夜間巡邏的衛(wèi)隊，所以有了“夜巡”的名字，后來人們在處理光油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描繪的是白天的光線。這幅畫的背景處是一個大拱門，拱門的頂部右側安放了一塊華麗的橢圓裝飾板，寫的是一段銘文:“The young seigneur of Purmerland as Captain gives orders to the Lieutenant，the seigneur of Vlaerdingen，to have his company marchout.（年輕的隊長Purmerland上尉命令他的副官Vlaardingen中尉帶領市民警衛(wèi)隊出發(fā)。）”②這種在畫面的某處巧妙地傳達信息的做法也是倫勃朗所慣用的，比如在《杜普教授的解剖學課》中，后排的男子手持一張寫滿畫面上所有人名字的名單。

在荷蘭歷史上，市民警衛(wèi)隊大部分是武裝的平民，在反抗西班牙人統(tǒng)治的時代曾經(jīng)為保衛(wèi)城市立下汗馬功勞，倫勃朗使用豐富的光影層次、錯落有致填充畫面的武器和生動的人物形象烘托畫面的氣氛，企圖在這幅畫中再現(xiàn)這個英雄團體昔日的輝煌?！兑寡病分腥宋飻?shù)量眾多，并且人與人之間的位置也看似隨意，可是整個畫面卻并不顯凌亂——畫家用畫中的旗桿和斜亙畫面的標槍的長線條將畫中人物自然分組，同時亮光區(qū)設置在兩根引導性線條的交叉處，加強畫面的區(qū)域劃分。畫面中間的著黑衣的上尉正在慷慨激昂地交代副官，而衣著華貴的副官則駐足凝聽，神情專注。這兩個人物是全畫刻畫的焦點也是畫面中光線最明亮的部分，其他人物則分三組環(huán)繞在他們周圍。畫面的第二個中心位于上文的長矛和旗桿的線條交叉的部分，也就是小女孩的位置。這個小女孩，和其他的一些附加的人物一起，給畫面增添了神秘性與戲劇性，同時是倫勃朗被定件人控訴的理由之一。加入小女孩這個細節(jié)雖然突兀，但也有現(xiàn)實、合理的成分——我們經(jīng)常會在一些街頭發(fā)生的事件中看到湊熱鬧的兒童穿梭其間，同時代表了這支警衛(wèi)隊來自民眾、服務民眾的性質(zhì)。

光線是倫勃朗作品的最大特色，這幅畫尤其如此。盡管由于年代久遠和缺乏妥善保管，畫面變得黯淡，鮮明的光線層次和華麗的色調(diào)卻讓《夜巡》有種歷經(jīng)歲月沉淀的壯美。畫家?guī)缀跏窃诋嬅嫔现苯悠鸶?，黑色、褐色、赭色占?jù)大部分畫幅，我們可以看到在薄而透明的罩染下顯露出來的粗糙、厚重的筆觸和很多畫家修改最初意圖的痕跡。倫勃朗很早就顯示出對卡拉瓦喬“聚光畫法”的興趣，他是從一個朋友那里間接了解到這種光線處理方法的，這個時候的倫勃朗已經(jīng)將“聚光畫法”運用得十分嫻熟，耀眼的金色在畫面中流溢，上尉和副官占據(jù)畫面的主要亮光區(qū)，小女孩的位置則作為一個輔助光源，使后排的暗區(qū)更活躍。倫勃朗曾經(jīng)希望通過《夜巡》的創(chuàng)作將自己的繪畫事業(yè)提升一個層次，畢竟和當時大部分其他畫家平庸的群像作品相比，《夜巡》的創(chuàng)造力和感染力是顯而易見的，但沒想到這幅畫成為他坎坷人生的開始，在之后的幾十年中，倫勃朗再沒贏回客戶的信任，直至離世。

三、晚期作品：情感空間的追求和技藝的日臻完美

倫勃朗的晚期作品中，有他朋友的肖像畫 《詩人詹姆士·德·代克》。這幅畫，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的是一個不帶明顯情緒、心不在焉和沉醉于自我世界的形象。技巧方面看似淳樸，卻包含最復雜的薄色、半透明色和透明色的混合。這種無法模仿的錯綜復雜的繪畫技巧只有在大量實踐的基礎上才可能實現(xiàn)。與倫勃朗同時代的前輩大師哈爾斯在這方面也有一些探索，如倫勃朗的家庭醫(yī)生約安尼斯的日記所載：“……他想來看倫勃朗，因為他有一個奇異的發(fā)現(xiàn)，但他年已80，自己不能夠利用這種發(fā)現(xiàn)了?！薄暗埜嬖V倫勃朗”，他說：“貧窮是任何一個畫家都可能遭遇的最好的事情。因為你窮了，你就買不起年輕時你父親買給你用的那些貴重顏料，你就得僅僅用兩缸或三缸顏料。在這時，你才不得不用紅、黃、藍、綠來繪畫，學會暗示各種顏色——僅僅暗示、暗喻事物，一旦你能這樣做，并且做得確實很好，那么人們就會像從前一樣，像你還能用虹的各種顏色繪制一樣，明白你的意思?！雹蹅惒试?0年代和60年代經(jīng)歷了相似的轉變，他最后的創(chuàng)作《浪子回頭》統(tǒng)一于暖紅帶金的色調(diào)，層次豐富，處處充滿“暗示”和“暗喻”的色彩。此時的倫勃朗無論在技巧的精湛還是對人性的探索方面都達到一生的巔峰，甚至光耀后人。

浪子回頭 1669年

《浪子回頭》詮釋的是圣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一段文字，描述小兒子分得家產(chǎn)后，錢財揮霍一空、歷經(jīng)人世艱辛，最后決定回家請求父親的原諒，而父親面對失而復得的兒子，不計前嫌，寬容以待。耶穌在講述這段文字之前有言在先，上帝的使者為之驚喜的是一個罪人的懺悔。倫勃朗的這幅《浪子回頭》與他表現(xiàn)圣經(jīng)文本的系列作品一樣，以世俗化的場景表現(xiàn)圣事化的隱秘事件。畫面表現(xiàn)的是大戶人家的門廳，視力衰弱的老父佝僂著身體，顫巍巍的手指撫摸著跪在面前衣衫襤褸的浪子，巨大的情感張力充盈畫面，時間仿佛隨之凝固。整幅畫籠罩在暖紅色調(diào)的光線下，像一塊渾然天成的紅色寶石鏡面熠熠生輝，畫家像圣人那樣，透過鏡面將場景展示世人。畫面的背景被簡化成模糊的深色陰影，人物就在這團棕紅色的空間中顯示出輪廓。光線集中照射在父親的臉和手的部分，身體的線條簡潔、有力，因為底層的厚重肌理，呈現(xiàn)雕塑般堅實的質(zhì)感。與情緒化的光照中心形成對比的是畫面右后方的三個人物，他們是老人的長子和仆人，表情冷漠、無動于衷，就像畫家后半生無數(shù)次遭遇的那些人一樣。此時的倫勃朗接連經(jīng)歷喪妻、喪子之痛，自己也將不久于人世，在這幅最后的作品中，有對圣經(jīng)文本的解讀，也有自己的人生領悟和對人世的洞察，游走的艱辛、冷漠的世事，而那束照射在父親手上、游子肩頭的暖光，則是回“家”的安慰及寬容的對待。

倫勃朗沒有給后人留下多少文字自述，卻留下了100多幅自畫像，這些自畫像向觀者娓娓講述他從年少氣盛、志得意滿到憔悴落魄、蒼老臃腫的一生。在他最后幾年的自畫像中，與潦倒、窘迫的形象不相稱的是他堅定的神情，呈現(xiàn)出一個將藝術視作終身信仰、飽經(jīng)磨難的靈魂擁有的強大內(nèi)心世界，支撐他在一貧如洗、受盡屈辱的后半生創(chuàng)作出17世紀荷蘭乃至整個人類藝術史的不朽杰作。

注釋：

①V.loewinson lessing，Rembrant Harmensz Van Rijn paintings from soviet museums，［M］Leningrad，Aurora art Publishers，1975，P.17.（譯句）

②Michael Bockemuhl，Rembrant：1606-1669 The Mystery of the Revealed Form，［M］Germerny：Taschen 2000，P.49.

③［荷］約翰尼斯·凡·隆恩.周國珍譯.暗夜之光——倫勃朗傳［M］.金城出版社，2012：349.

［1］亨德里克威廉·房龍（Van Loon H.W）.王逸梅譯.《倫勃朗傳》［M］.海峽出版發(fā)行集團，鷺江出版社，2011.

［2］馬克斯·多奈爾.楊紅太，楊鴻晏譯.歐洲繪畫大師技法和材料（插圖修訂版）［M］.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

［3］［荷］約翰尼斯·凡·隆恩.周國珍譯.《暗夜之光——倫勃朗傳》［M］.金城出版社，2012.

［4］V.loewinson lessing，Rembrant Harmensz Van Rijn paintings from soviet museums［M］.Leningrad，Aurora art Publishers，1975.

［5］Michael Bockemuhl，Rembrant：1606-1669 The Mystery of the Revealed Form［M］.Germerny：Taschen，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