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寧
我、我媽、我姥姥——便是我們家的全部人員。清一色的女性,年齡分別相差24歲,可以根據(jù)年齡,分別稱為小女人、大女人和老女人。
在我出生前,外公已經(jīng)去世,我3歲時,父母離異,于是便造成了這樣的家庭結構。
我媽沒有再嫁,用我姥姥每天掛在嘴上的話就是“全都為了我”。而我媽的說辭是“對婚姻喪失信心”。
不知道她們誰的說法更正確,不過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我們家的戲卻向來不只一臺。我媽和我姥姥是一臺,我和我媽是另一臺,而我和我姥姥,又是第三臺戲了——劇目真是太多、太復雜,好似無間道。
老女人和大女人的“情深義重”
先說我媽和我姥姥那出,戲名可以叫做“情深義重”。
這對母女是很相愛的,姥姥很疼我媽,從來都是叫她的乳名,聲音膩膩的;好吃的好用的,都先想著我媽;不舍得我媽干活,寧肯自己動手……我從小就熟悉姥姥看我媽的眼神,無限疼愛、無限寵溺。甚至,姥姥吃飯的時候還給我媽夾菜,每次我媽下班如果回來稍遲,姥姥就會站在陽臺上一動不動,直到看到我媽的身影在小區(qū)門口出現(xiàn),才趕緊跑回廚房做飯。如果我媽偶爾有什么聚會的活動,那么我和姥姥兩個人的晚飯,絕對簡單潦草。對于飲食,我從來沒得挑剔,我媽的口味,就是全家人的口味。而每天我媽出門前,姥姥的千叮嚀萬囑咐,啰唆復雜,好像我媽是個凡事不明的小孩子。
所以,我們家的老女人對大女人的感情,可以用兩個概括:溺愛。非常之溺愛。
而我媽對我姥姥,自然是順從、孝敬,永遠不反駁、不悖逆、不抗議。姥姥說什么她都聽、都接受,一點脾氣也沒有。兩個人說笑的時候,我媽脆生生地叫姥姥“娘”,姥姥答應得更脆生,胖胖的臉上就會笑出花。
這樣的劇情落在我眼中,深情是深情,但也不無矯情,畢竟我媽不是小孩子了,而我姥姥,也不再是適合表演這種感情戲碼的年紀。但我也就是私下里小小不屑一番,當面是不敢有異議的,因為,我怕姥姥,她畢竟是我媽的媽,我們家的“太上皇”。
老女人和小女人的“冤家路窄”
所以接下來,我和我姥姥那出戲,就有點“冤家路窄”的套路了,是最不好演的一出,并且,說來話長。
記憶中,很小的時候姥姥就不喜歡我。當然,她不會虐待我,可是她對我嚴格、苛刻,挑剔,永遠沒有對我媽那么溫柔。比如吃飯的時候,如果碰巧她做了合我口味的菜,我若多貪幾口,姥姥看到,立刻表示不滿,提醒我,給你媽留點兒,這菜,你媽也愛吃。結果我怯怯地不敢再多動筷子,倒是我媽,會趁姥姥不注意給我夾過來。
吃飯的事兒是小事兒,其他事情上,姥姥對我的態(tài)度更是如此,“都10歲了還不會洗襪子;別看動畫片了,一會你媽要看韓??;又要零花錢,你媽賺錢多不容易……”如此種種的訓責,從小到大,我聽得耳朵出繭子。又不敢公然反抗,一是敬畏“太上皇”的身份,另外,我知道如果我真和姥姥發(fā)生爭端,我媽絕對不會站在我這邊。并且最可氣的,就是姥姥“欺負”我,大多是趁我媽不在的時候,如果我媽在,姥姥對我再不滿,頂多會偷偷瞪我?guī)籽?,總是給了我媽面子,有所收斂。
可是若家里只有我和姥姥,情況就完全不同,客廳立刻成為課堂,姥姥是唯一的主講,主題也永遠不變,就是我媽如何辛苦,我要知恩圖報,恨不能我早早就可以成為家中頂梁柱,養(yǎng)活和照顧我媽,讓她從此豐衣足食、安居樂業(yè)。
后來,我摸準規(guī)律,盡量躲避和姥姥單獨在家的機會,如果知道我媽可能加班,我寧愿在街中晃蕩到天黑……
當然,我不恨我姥姥,一家人之間不可能會上升到恨的高度,其實也不是真的多么怕,只是覺得姥姥比較麻煩,對我不算友愛,常常有“冤家路窄”的感覺。
大女人和小女人的“平安喜樂”
好在,我和我媽那出戲是我喜歡的,完全可以用“平安喜樂”來形容。
我媽對我,并不像我姥姥對她,沒有那么溺愛、矯情,我媽到底是新女性,又受過高等教育,所以,會把握愛的尺度,既不太緊也不太松,讓我感覺很舒適。當然,矯情偶爾也是有的,比如我考了高分、得了獎項,我媽也會忽然夸張地喊我“寶貝兒”。而我媽也常常給我驚喜,一聲不吭買下我想要的裙子,或者很大度地允許我假期去看望爸爸或者和同學去K歌……那樣的時候,我也會擁抱她并大聲贊美。
但大多時候,我和我媽之間都很平靜、自然,她雖是母親,和我卻沒有代溝,因為她進步,學習年輕人喜歡的東西,她發(fā)微博、網(wǎng)購,還會打各種熱門游戲。
在姥姥看來,我媽這是童心未泯,但我知道,其實,她是為了我。在我長大以后,我媽說,單親家庭的孩子原本就是缺少一份愛,她希望,可以以親人和密友的身份陪伴我成長。
所以我和我媽之間,簡約而默契,一個眼神就可以交流,從來不用過多贅述。她亦從不批評和教育我,頂多是溫和地引導。
我并未辜負她,始終循著正途成長,努力上進,不叛逆、不早戀、不小家子氣。我媽對我如同我對她,彼此極其滿意,所以多年以來上演著“平安喜樂”的戲碼。
當然,這“平安喜樂”中,偶爾也會有小插曲,因為姥姥。這么多年,同一屋檐下,我媽當然知道姥姥和我的真實情況,但我媽的態(tài)度永遠是不發(fā)表任何見解。很小的時候,我頻繁跟我媽告我姥姥的狀,頻繁發(fā)出抗議。我媽總是用一句話回我:“那怎么辦?她是我媽?!?/p>
后來,我終于知道了,我告姥姥的狀是做一件無用功。姥姥是我媽的媽,她不可能給出立場。
知道以后,我便就此事保持沉默,并覺得,我們家這種人際關系,真是奧妙無窮,永遠沒有任何道理可講。
大女人的生日晚宴
姥姥突然發(fā)病的那天晚上,我是跟我媽一床睡的。
10歲之前,我一直跟我媽一床睡。10歲之后,我媽在她的臥室加了張小床。幾年前,我們家換了大房子,有3個小臥室,3個女人終于都有了自己的小天地。endprint
那天,是我媽生日,姥姥做了一大桌子我媽愛吃的菜,我剛好下午沒課,也早早趕回家,順路,給我媽買了一大束鮮花,于是破例遭到姥姥的表揚,說:“算你有良心,知道對你媽好?!?/p>
不過還沒等我得意,姥姥隨之又補充一句,“不過花的也不是你自己的錢,等你以后賺錢了對你媽好,那才是真好?!?/p>
“是是是?!蔽疫B聲地答應著,有生的21年,我早習慣了這樣的訓誡,一字不駁。
我媽戴著壽星的皇冠,樂呵呵端坐著,好像很享受看我和姥姥的這出戲。
吃了蛋糕喝了紅酒,皆大歡喜地度過我媽45歲的生日,只是吹蠟燭的時候,我姥姥忽然看著我媽傷感起來,說:“閨女,你都有白頭發(fā)了?!?/p>
我趕緊說:“都是因為養(yǎng)我太辛苦,我媽才有了白頭發(fā)?!?/p>
這樣主動擔當,不過是替姥姥說了她的話。姥姥也不笨,偷偷瞪了我一眼。
但就是那天晚上,半夜的時候,我媽睡得好好的卻忽然醒了,并把我也推醒了,說:“你聽,你姥姥喊我。”
我聽了聽,什么都沒有聽到,四下很安靜。
但我媽還是迅速爬了起來,沖進了姥姥的房間,然后,我就聽到她聲嘶力竭地喊:“快,打120?!?/p>
小女人發(fā)誓永遠愛大女人
姥姥是突發(fā)心肌梗死,醫(yī)生說,好在送得及時,還有搶救價值,如果再晚那么幾分鐘就難說了。
我愕然,之前竟然沒有看出姥姥發(fā)病的任何跡象,而我媽更是萬分自責,覺得是過生日姥姥太操勞,累壞了,畢竟是69歲的老人了。
69歲,這個數(shù)字,讓我的心第一次為我叫了21年姥姥的女人微微一疼。
此刻,這個69歲的老人就躺在我面前,看上去真的很老了,滿頭白發(fā),微胖的面容松弛而滄桑,手背上,布滿老年斑。姥姥的身上插滿管子,冰冷儀器上變換的數(shù)字,顯示著她并不穩(wěn)定的生命體征,醫(yī)生說,情況不樂觀,能否醒來,要看奇跡。
我媽握著姥姥的手,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
站在我媽旁邊,我握著她的肩安慰她:“姥姥會醒,一定會?!?/p>
我媽就那樣定定地看著姥姥,看了好久后,回過頭來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我說:“如果,你姥姥醒不過來,你永遠都不許怨她這些年對你不好?!?/p>
我飛快點頭,“媽,我不怨,我沒怨過。”
我媽說:“其實我知道,這些年,你心里一定有委屈。但是你姥姥,她真的不是不愛你,她只是太愛我。”
我忽然哽咽了,無端地想起讀高中的時候,有天下午逃課看演唱會,第一次被我媽嚴厲批評,我覺得委屈,一直不肯吃飯,我媽也倔強地不哄我。最后,竟然是姥姥去對我說好話,央求我吃飯。
那是姥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我說軟話,卻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我媽。所以,我知道,姥姥對我媽的那種愛。所以,“媽,我知道的?!?/p>
“不,你不知道?!蔽覌寘s搖頭,“你不知道她到底為什么怨懟你?她怨因為你的出生,我受盡難產(chǎn)的痛楚;她怨你是你爸的女兒,因為你爸傷害了我,而你又長得和你爸那么像;她還怨因為你的存在,我沒有再結婚,并且要努力賺錢讓你生活得好,為照顧你、撫養(yǎng)你付出時間和精力……她甚至忽視了你是我的女兒,我愛你正如她愛我。我卻從來都不想提醒她,因為她對我太好,好到,我不忍心提醒,只能讓你受委屈……”
我媽終于哭了,嚶嚶地哭出了聲。我站在那里,心一陣陣地疼痛,卻不是為了我媽,而是為這個多年來無端給我太多委屈的,我的姥姥。她對我媽的愛,讓我心疼。
俯下身,我緊緊握住姥姥的另一只手,貼在她耳邊小聲地卻堅定地說:“姥姥,你放心,這一輩子,我都會對你的女兒好,永遠照顧她陪伴她,我發(fā)誓?!?/p>
猛然覺得掌心里,姥姥的手指微微蠕動了一下,淚眼蒙目龍地抬起頭,看到奇跡竟然出現(xiàn)——姥姥,她醒了。
編輯/倪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