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海,張利軍
伯唐父鼎出土于陜西長安縣張家坡M183墓葬中,鼎內(nèi)鑄有銘文66字,對于研究周代禮制有著重要的史料價值。發(fā)掘報告根據(jù)M183所出陶器、青銅禮器、兵器的形制分析,墓葬的年代可能在西周穆王前期[1]。那么伯唐父鼎的時代當(dāng)在周穆王初年。自鼎銘公布以來備受學(xué)界關(guān)注,主要針對伯唐父鼎的時代與銘文內(nèi)容,特別是銘文反映的祭祀禮儀展開研究,取得了不少成果。近研讀伯唐父鼎銘文,覺其為探討周穆王征伐犬戎以及對荒服的治理方法提供了新材料。試述如下,不足之處,望專家批評指正。
周穆王時期發(fā)生了征伐犬戎的大事,《國語·周語上》記載祭公勸諫周穆王不要征伐犬戎時談到了周代的服制:
夫先王之制:邦內(nèi)甸服,邦外侯服,侯、衛(wèi)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先王之訓(xùn)也[2]4。
這則材料中“服”為“事”義,包含職事和貢賦兩層含義?!暗榉薄ⅰ昂罘?、“賓服”、“要服”、“荒服”是周成王時期確定的朝貢服制的服名,與商代和周初“侯、甸、男、衛(wèi)、邦伯”為外服諸侯名號是不同的。要之,五種服表明西周王朝對地方諸侯、方國的治理方法,即將不同地域、不同層次的諸侯、方國納入到周王朝的朝貢體系之中,使其更好地為周王朝服務(wù)。
周成王時確定的服制規(guī)定,邦內(nèi)的諸侯國屬于甸服,向周王朝履行每日助祭祀的義務(wù)。邦外且距離邦畿較近的諸侯屬于侯服,向周王朝履行每月助祭祀的義務(wù)。侯、衛(wèi)等諸侯屬于賓服,向周王朝履行四時來享祭的義務(wù)。東部、南部的蠻夷屬于要服,向周王朝履行每年來朝貢的義務(wù)。西部、西北部的戎狄屬于荒服,向周王朝履行朝見嗣王及己即位來朝貢的義務(wù)。依韋昭注犬戎為西戎別名,“西戎者,西方之戎也,上古中國西部地區(qū)非一種少數(shù)部族,故‘西戎’應(yīng)是對中國西部所有少數(shù)部族的泛指,并非一種少數(shù)民族的專稱?!保?]79按照周初所確定的朝貢服制,犬戎屬于荒服,執(zhí)行朝王的職責(zé),以其特產(chǎn)朝覲周王朝新嗣王或犬戎新即位者以其特產(chǎn)朝覲周王的職責(zé)?!秶Z·周語上》載“今自大畢、伯士之終也,犬戎氏以其職來王”[2]7,犬戎的二君大畢、伯士死后,犬戎氏嗣位之君以其職貢白鹿、白狼來朝覲周穆王,遵循了周初制定的朝貢服制。但周穆王以犬戎不以“賓服之禮”即四時獻祭的義務(wù)來朝覲為借口,征討犬戎。盡管祭公謀父以先王之服制不可改易來勸諫周穆王,但周穆王沒有聽從勸諫,決然征討犬戎,結(jié)果擒獲犬戎五王、四白鹿、四白狼而歸。導(dǎo)致從此荒服方國不來朝覲周王。據(jù)《史記·周本紀》載,周穆王繼位時年事已高,王道衰微,諸侯不睦。周穆王任命甫侯為相,重整社會秩序,制定刑罰并頒布于四方諸侯,使四方諸侯謹而行之。周穆王因犬戎不以賓服之禮朝王,而大舉討伐之,反映了周穆王欲對周初確定的朝貢服制進行改革,加強對荒服進行管理,達到恢復(fù)王道、重整社會秩序的目的。據(jù)賈逵、韋昭注《國語》,白鹿、白狼為犬戎向周王朝貢獻之物,白鹿、白狼當(dāng)屬稀少品種,特別地珍貴,為犬戎特產(chǎn)。那么,周穆王所擒獲四白鹿、四白狼而歸,象征著征服了犬戎。但事實上犬戎并沒有屈從,而是從此脫離了周王朝的管轄,并且導(dǎo)致西部和西北部的諸戎狄部族、方國皆不再朝覲周王,盡荒服職貢的方國擺脫了周王朝的管轄。這表明周穆王改革服制,加強對西部和西北部方國進行管理的嘗試遭到了失敗。但是周穆王不甘心失敗,還試圖通過宗教活動來挽救失敗的局面,伯唐父鼎銘文在這方面提供了新的信息。
伯唐父鼎銘文反映周穆王獲得四白鹿、四白狼之后又采取了一系列的宗教祭祀活動,通過宗教方式尋求對犬戎的治理。伯唐父鼎銘文有云:
由字形觀之,釋為居及館的古字都與字形、文意不合。應(yīng)隸定作,讀如本字,表示祭祀之義。如在呂方鼎(《殷周金文集成》①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文中簡稱《集成》者,俱出自此書。2754)中,“王于大室”,名呂者“延于大室”,即呂“侑近”助祭周王于大室。《儀禮·特牲饋食禮》“祝 延 尸”,鄭 玄《注》:“延,進 也。在 后 詔 侑 曰延?!保?]1184《說文》:“詔,告也?!眲t詔侑為祭祀時告而侑助即延之義也?!秲x禮·特牲饋食禮》所記為諸侯公臣祝助士喪禮,告而侑助尸。呂告而侑助周王行祭禮于大室,則表明“王于大室”是王行祭禮于大室。祭于商代已有之,于省吾認為商代眢祭即是周代祭,晚商銅器戍嗣子鼎銘載戍嗣子因為侑助商王行祭之禮而受到賞賜,表明晚商時期已經(jīng)有祭。
周穆王舉行此次射禮意義重大,故特地準備專用舟船,并對即將乘的舟和使用的白旗舉行祓除不祥的祭祀。射的對象與以往金文所見不同,都是大的動物,如白鹿、白狼為犬戎所貢,把作為犬戎象征的白鹿、白狼當(dāng)作射禮的射侯,反映了殷周時期的宗教觀念?!墩f文》在訓(xùn)解“侯”字時說道“春享所射侯也。從人,從廠,象張布,矢在其下。天子射熊、虎、豹,服猛也。諸侯射熊、虎,大夫射麋,麋,惑也。士射鹿、豕,為田除害也。其祝曰:‘毋若不寧侯,不朝于王所,故伉而射汝也?!币詣游餅樯浜钤谥袊瞎艜r代有重大的政治意義,《說文》謂天子射熊、虎、豹,就是以熊、虎、豹為射“侯”,其寓意是制服猛獸。諸侯射熊、虎,是以熊、虎為射“侯”,大夫射麋,以麋為射“侯”,“糜惑也”即驅(qū)除迷惑是大夫射“侯”的寓意所在。士射鹿、豕,以鹿豕為“侯”,其寓意是“為田除害也”,可能是因為鹿、豕為田害也。與《說文》“其祝曰‘毋若不寧侯,不朝于王所,故伉而射汝也?!毕嘟挠涊d還見于《周禮·考工記·梓人》、《大戴禮記·投壺》,其義是那些不安順的諸侯,不朝見于王,因此張舉射侯而射他們。這里的祝辭含有詛咒的色彩,要旨表現(xiàn)出射禮有對朝王諸侯的拉攏、團結(jié),以及對不朝王諸侯施以懲罰的功用。
這種詛咒實為中國古代的“厭勝”巫術(shù)的反映。《說文》:“厭,笮也。”段玉裁注:“《竹部》曰‘笮者,迫也?!肆x今人字作壓,乃古今字之殊?!保?0]448厭勝即以巫術(shù)方式給人、物以壓迫,從而達到獲勝目的。“厭勝”的提法晚至漢代才出現(xiàn),但在先秦時期厭勝之術(shù)的使用延綿不絕。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十大經(jīng)·正亂》載黃帝戰(zhàn)勝蚩尤事,“黃帝身遇蚩尤,因而擒之。剝其□革以為干侯,使人射之,多中者賞?!保?6]61黃帝既已戰(zhàn)勝并擒獲蚩尤,仍以蚩尤之皮做成射侯,命人射之,蓋以此厭勝之術(shù)從精神上徹底打敗蚩尤部族。商代晚期銅器作冊般黿銘文載,商王武丁曾弋射于洹水,商王射一箭,臣子作冊般射三箭,皆中黿身。商王命令寢職名馗者將射獲的黿賞賜給作冊般。并說以黿血釁鐘,不要以之為寶。晁福林斷定此黿為商王的厭勝之物,指出“商人射龜黿所表示的蓋為對于南方及東南方敵人的敵愾……射龜可能表示著對于南方的鎮(zhèn)服?!雹訇烁A帧蹲鲀园泓x與商代厭勝》,《中國歷史文物》2007年第6期,第53頁。本文對作冊般黿銘文的解釋也取自該文?!妒酚洝ひ蟊炯o》載商王武乙與象征天神的人偶搏斗并獲勝,以革囊盛血射之,視為射天神而出血的事件,亦是厭勝之術(shù)的表現(xiàn)。武乙對周人所崇拜的天的侮辱,所表現(xiàn)的是對周族的敵愾[17]。周武王克商后,“丁侯不朝,太公乃畫丁侯于策,三箭射之,丁侯病困。卜者占云‘祟在周’??謶?,乃請舉國為臣。太公使人甲乙日拔丁侯著頭箭,丙丁日拔著口箭,戊己日拔著腹箭,丁侯病稍愈。四夷聞之,各以[其職]來貢?!保?8]卷737引《六韜》佚文,3267-3268東周靈王時,周的勢力衰微,諸侯皆不朝見周王,臣子“萇弘乃明鬼神事,設(shè)射《貍首》?!敦偸住氛?,諸侯之不來者。 依物怪欲以致諸侯?!保?9]卷二十八《封禪書》,1364設(shè)射《貍首》為古 禮,見于《儀禮·大射》、《禮記·射義》、《周禮·春官·樂師》?!敦偸住窞橐菰?,乃舉行射禮時所奏樂歌,司馬遷以“不來”釋“貍”,漢人遂認為“貍”為“不來”之諧音,貍首即不來朝見之諸侯的頭,萇弘當(dāng)是以物品做成射侯,用以象征不來朝見周王的那些諸侯的頭。射象征諸侯頭的射侯,示意懲罰不來朝見的諸侯。這與周穆王射白鹿、白狼具有相同的政治意義,周穆王以犬戎不以賓服來朝見而征伐之,獲得四白鹿、四白狼。將白鹿、白狼置于辟雍,用作射禮之侯,其乘舟為射禮,射獲白鹿、白狼,以示對犬戎的懲罰,亦如《說文》所云射侯之義,因為犬戎不安順,不朝見于周王,于是周穆王射之。伯唐父鼎銘文所載此次射禮的政治意義就是詛射犬戎,反映了中國上古時代“厭勝”的觀念。
綜上,周穆王時期王道衰微,欲通過征伐犬戎,改革周初確定的朝貢服制,強化對西部西北部方國的管理,來重整王朝秩序,加強周王朝對西部的影響力,但最終以失敗告終。周穆王不甘心失敗,以征伐犬戎所獲貢物白鹿、白狼為射禮之侯,以厭勝巫術(shù)方式以示對犬戎的懲罰。將射獲的白鹿、白狼作為犧牲祭祀祖先,于辟雍大室向祖先告知征服了犬戎,實以宗教方式宣示對荒服犬戎的治理。
[1]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灃西發(fā)掘隊.長安張家坡M183西周洞室墓發(fā)掘簡報[J].考古,1989(6).
[2]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組校點.國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沈長云.獫狁、鬼方、姜氏之戎不同族別考[J].人文雜志,1983(3).
[4]宋人著錄金文叢刊:初編[M].北京:中華書局,2005.
[5]強運開.說文古籀三補[M].北京:中華書局,1986.
[6]唐蘭.論周昭王時代的銅器銘刻[A].古文字研究:第二輯[C].北京:中華書局,1981.
[7]郭沫若.金文叢考[M].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02.
[8]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M].北京:中華書局,2004.
[9]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0.
[10]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1]于省吾.商周金文錄遺[M].北京:中華書局,2009.
[12]顧野王編撰.原本玉篇殘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3]劉雨.伯唐父鼎的銘文與時代[J].考古,1990(8).
[14]袁俊杰.伯唐父鼎銘通釋補證[J].文物,2011(6).
[15]劉桓.甲骨集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8.
[16]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編.經(jīng)法[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
[17]晁福林.作冊般黿與商代厭勝[J].中國歷史文物,2007(6).
[18]李昉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0.
[19]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