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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俗人物

2014-03-24 01:33劉仁前
雨花 2014年8期
關鍵詞:香河梨膏麻子

◎ 劉仁前

“香河”,一個被作家潛心打造的地方,靜靜流淌的一段舊時光,走來了換糖的吳麻子、扎匠“細辮子”、挑水的水生,做著不同營生的他們,肩頭都有著一副擔子,擔著自己的日子,擔著自己的喜怒哀樂,演繹出一段又一段的酸甜苦辣。

“香河”,一個被作家潛心打造的地方,靜靜流淌的一段舊時光,走來了換糖的吳麻子、扎匠“細辮子”、挑水的水生,做著不同營生的他們,肩頭都有著一副擔子,擔著自己的日子,擔著自己的喜怒哀樂,演繹出一段又一段的酸甜苦辣。

吳麻子

初春,中午的陽光,親切地照在吳麻子坑凹不平的麻臉上,暖暖的。吳麻子蜷在屋前土坯墻根下,瞇著眼,似睡非睡。細看,方發(fā)覺,吳麻子正盯著墻旯旮里,那副舊糖擔子出神。糖擔子空著,僅剩兩只空籮筐,一根木扁擔??繅Ω?,一只裝糖塊用的敞口木盒,折成兩半了。吳麻子給摔的。殘了。木盒板上,尚未褪盡的白色,亦在佐證著籮筐先前的用場。明眼人一望便知,木盒上的白色,是主人裝糖時,怕沾板,撒的爽手粉。吳麻子眼中的糖擔子,在初春中午陽光的照射下,特親切。歪斜著的籮筐,折射著陽光,篾色金黃,燦燦爛爛的樣子,叫吳麻子心頭暖意頓生。吳麻子依舊蜷在墻根下,一動不動,瞇著眼,盯著那副糖擔子。眼角竟?jié)駶櫫恕?/p>

吳麻子肩頭離了那副糖擔子,有好幾年了。一離了糖擔子,渾身的精氣神亦不知跑哪兒去了,整日不言不語,沒精打采。鄉(xiāng)民們見了,像是換了個人,便嘆惜道:“吳麻子,這個人,唉!”鄉(xiāng)民們這“唉”意何在,說不清。

吳麻子原先是個換糖的。說是換糖,而不叫賣糖,雖為鄉(xiāng)里人習慣叫法,然一字之差,意味相距甚遠?!皳Q”,固然潛含“賣”之意,但不等同于“賣”。其時,鄉(xiāng)里人,不論老幼,到糖擔子上,拿得出錢來買糖的,極少。多半是用家中廢棄的物件,去換糖,或是芝麻糖,或是薄荷糖,抑或是梨膏糖。用以換糖的物件,多半是女人每日梳頭所梳下的頭發(fā),牙膏殼子,鵝毛鴨毛之類。由此可見,吳麻子這一行,被鄉(xiāng)里人稱之為換糖的,極為貼切。

吳麻子挑了副糖擔子,敲著小銅鑼,走村串舍,做自己的營生。其家當頗簡,前一只籮筐上,放有一塊木板,長方形,四周有矮邊,兩個籮筐口那般大小,專放梨膏糖用的。木板上除去梨膏糖,還有一副敲切梨膏糖用的刀、錘。換糖的,憑著收取物件的價值,在又大又圓的糖邊子上下刀,用小錘子在刀背上一敲,便敲出一小塊梨膏糖來。這當中,人家拿來的物件價值如何,全憑換糖的估算,可換得多大的梨膏糖,亦全憑換糖的下刀用錘?;蚨嗷蛏?。憑換糖的良心。自然,也有換糖的不公道,低估人家所送物件的價值,少給糖,以致前來換糖者與之吵鬧起來,小孩拽了糖擔子不讓走的。這當兒,村民們便會站出來,說句公道話,指責那換糖的,不講良心。糖擔子的后一只籮筐上亦有木板。不過,不是放梨膏糖用的。而是,放滿了一只一只糖盒子。一只盒子里一個品種,有薄荷糖,圓圓的,渾身沾滿了亮晶晶的白糖粒兒;有芝麻糖,外表沾一層芝麻,做時有切成菱形,有做成小棍棒一般的;也有包了一層裝飾紙的硬糖塊。這種糖多半不是換糖的做的,是進的城里商店,或糖煙酒公司的,顯示自身檔次的。此糖用東西換是不行的,得拿錢來買才行。不用說,一副糖擔子,就數(shù)這一頭東西金貴了。怎么倒擱在身后了呢?你沒見,那一只只糖盒子上,均有玻璃抽蓋,盒子是上了鎖的。打換糖的歪主意,難呢。說了半天,兩只籮筐難不成僅當架子之用么?那也不是??饍?nèi),便是存放換糖時所換得的各式各樣物件。一個換糖的,走村串舍,一天下來,兩只籮筐能滿筐而歸,那就開心煞了。

“鵝毛鴨毛換糖啊——”

“牙膏殼甲魚殼換糖啊——”

吳麻子的吆喝聲在村巷上響起,小孩子們嘴里的小饞蟲便在動了。不一會兒,簇得吳麻子的糖擔子,走不開身了。吳麻子索性擱下?lián)樱弥°~鑼,“別急,別擠,一個個來?!?/p>

“兩只鵝毛,換薄荷糖!”

“嗯,兩只鵝毛分量不少,多給你幾個薄荷糖丸?!眳锹樽拥嗔恐Z毛,往籮筐里放。

“一只甲魚殼,換芝麻棍子!”

“哎呀,小兄弟,這甲魚殼,踩碎了,不值錢了呢。換芝麻棍子不行,給切點梨膏糖,可好?”吳麻子捧著破碎的甲魚殼替小兄弟可惜。

“小老弟,你想換什哩?”吳麻子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一個小光頭在糖擔子跟前轉來轉去,便主動詢問。

“想吃糖!”小家伙大概五、六歲,一只手扒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說。

“去,家去到鍋灶旯旮里找找看,媽媽梳頭的頭發(fā),有沒有塞在灶殼里。拿了來,有糖吃!”吳麻子一邊照應其他人,一邊幫小饞貓出主意。

“不能走??!”小光頭抬腿往家溜。還生怕吳麻子哄他走。

“小鬼精,麻爺爺什呢時候哄過你?快去找!麻爺爺?shù)饶??!眳锹樽右槐菊?jīng)對小家伙承諾。

一根紙煙的工夫,吳麻子糖擔子跟前,松散了許多。

“來了,來了。麻爺爺!”小光頭沒能從灶殼里找到媽媽梳頭的頭發(fā),倒將媽媽給拽了來了,老遠就喊起來。

“你看這饞小伙,家里東西都被他找光了。便拽我來?!蹦贻p的媽媽站在吳麻子糖擔子跟前,很為自己拿不出東西來換取兒子的“想頭”而難為情。

“咳,沒關系,沒關系。來,麻爺爺幫小饞貓解解饞?!眳锹樽有︵类赖兀闷鹎美娓嗵堑牡跺N。

“這怎么好意思,這怎么好意思呢。你這小饞貓!”年輕的媽媽從吳麻子手上接過梨膏糖,往兒子嘴里送時,用手輕點了一下自己的寶貝。

望著母子倆挺感激的樣子,吳麻子挑起擔子,丟下句“回見”,開心地走了。

吳麻子給村民們帶來的是甜蜜,也從村民們善意的笑臉上獲得一種滿足和快樂。吳麻子的糖擔子,一直在肩頭這么挑著。吳麻子的日子,一直就這么有滋有味地過著。

不知什么時候,村巷上來了個打洋鼓的。打洋鼓的跟吳麻子換糖有什么妨礙沙?你聽,打洋鼓的在村巷上洋鼓打得震天響,邊打鼓邊唱呢——

“小朋友吃了我的梨膏糖啊,好好學習(那個),天天向上?!?/p>

“老年人吃了我的梨膏糖啊,長命百歲(那個),身體健康!”

……

“咚咚咚,咚咚咚……”年輕小伙子的洋鼓敲得香河村大人小孩心頭癢癢的,還有那現(xiàn)編現(xiàn)唱的詞兒,更是讓鄉(xiāng)里人新鮮,好奇。小伙子的糖擔子四周簇滿了人,有換糖的,有聽說唱的,有看西洋景兒的。村上的那幫細猴子,更是歡。這洋鼓“咚咚咚”地打到哪兒,細猴子們便跟到哪兒。

“鵝毛鴨毛換糖啊——”

“牙膏殼甲魚殼換糖啊——”

吳麻子的吆喝聲再在村巷上響起時,竟沒人去注意,去理會了。香河村人似乎在一夜之間,把吳麻子這位多年的老朋友給遺忘了。沒人聽吳麻子的吆喝了,亦沒人簇著吳麻子的糖擔子了。人們被打洋鼓的小伙子吸引去了。打洋鼓的小伙子,不僅洋鼓打得好,說唱好,糖擔子上花花綠綠的紙?zhí)且埠谩?/p>

“該死的打洋鼓的?!眳锹樽油卦诖蜓蠊闹車拇笕诵『ⅲ念^頓生恨意。這可是在吳麻子溫溫和和大半輩子生涯中極少有的。在吳麻子的記憶中,好像從未真正恨過誰。此時此刻,那個打洋鼓的小伙子,讓吳麻子如此難堪。如此冷落。如此難受??珊?。望著搶了自個兒飯碗的人,吳麻子只得沒聲沒響地,挑了糖擔子離開。這當兒,村巷上,洋鼓敲得正鬧——

“咚咚咚,咚咚咚……”

不見挑了副糖擔子的吳麻子,有些時日了。香河村的人們,偶或提及,“吳麻子,好人啦,唉!”

一副跟了吳麻子有了年頭的糖擔子,吳麻子咬咬牙,硬是丟掉了。那一晚,平時滴酒不沾的他,桌上那盤花生米兒,一粒未動,一口氣干掉了“二兩五”(早先時一種小瓶裝酒),叫家中兩個大姑娘瞪大了眼,直愣神。吳麻子如此英雄氣概,在女兒們看來,真有點兒不可思議。

一離了那副糖擔子,吳麻子似霜打了一般,蔫蔫的,沒了原先的鮮活勁兒。整日里什么也不想干,悶在屋內(nèi),出門極少。偶或,天氣好,便是蹲在屋前墻根下,曬太陽。

一晃好幾年過去。香河村巷上再響起吳麻子的吆喝聲時,是近幾年的事了。見過吳麻子的都說,吳麻子人雖老了,挺精神。聽說吳麻子改行了。吳麻子兩個姑娘在城郊開了個雙妹饅頭店,吳麻子給女兒打工,叫賣饅頭了。你聽——

“饅頭,賣饅頭啦——”

“細辮子”

“細辮子”本名叫什么,村子上大小人等,能說得上來的,不多。

“細辮子”四、五十歲了,生就一副長茄子臉,鼻大,眼細,嘴尖。茄瓜頭上梳了個辮子,不長,細細的。平日里多半盤在頂上。一個大男人,竟有此等玩意,在全村找不出第二個來。一村人以為奇。于是乎,有人便喊他“細辮子”,給起了個綽號。當?shù)卮迕?,不論男女老幼,有綽號者十有八九。只要稍微沾上點兒邊,這綽號便上了身,怎么辯解均沒用。有了綽號,一經(jīng)叫起,一村人立馬全知,傳播極快。不是說,“碗口大的莊子,筷子長的巷子”么,一村二、三十戶人家,百十來號人,有什么事,一陣風似的,還不容易?!凹氜p子”便成了完完全全的“細辮子”了。村上沒人追究其本名了。“細辮子”整日掛在村民們嘴上,“細辮子”本人亦不在意。符號罷了,叫啥都一樣。“細辮子”的話沒說出嘴。

“細辮子”是個扎匠?!霸场笔青l(xiāng)里人叫法。其實,就“細辮子”從事的營生而言,稱之為“篾匠”方為準確。因為,“細辮子”手中盤來弄去的,均是些篾器物件。為什么叫“扎匠”,而不叫“篾匠”呢?根子通在手藝人自己身上,怪不得村民。在香河村,根子自然便是通在“細辮子”身上。全村就他這么個“扎匠”。你聽,“細辮子”來了——

“……箬子、淘籮子扎啦——笆斗、籮筐扎啦——”

在鄉(xiāng)里,明明干是篾匠活計,一開口,便是“××、××扎啦——”天長日久,村民們頭腦中的“篾匠”,便喊成了“扎匠”。其實,鄉(xiāng)里的扎匠,真正給人家扎東西的極少。

吆喝聲漸近,“細辮子”便見著影子,出現(xiàn)在跟前了。但見他,頭盤小辮子,肩挑扎匠擔子。這擔子,一頭是工具箱,另一頭是材料架。掛工具箱的一頭頗簡潔,四根算不得粗的麻繩,拴在一只工具箱上。那工具箱,木質結構,橢圓形狀,小臉盆一般大小,尺把高,有底有幫,上口用木板封了一半,留有半圓形的敞口。里面是裝劈竹子用的劈刀,刮篾條子用的刮刀,撬環(huán)扣的撬刀,以及扎眼用的錐子之類。不僅如此,工具箱還是主人做工時的蹲身之處。作用似一張小“爬爬凳”。擔子材料架的一頭,望上去要繁亂一些。敞著,僅底是實的,不至掉東西,四周有篾環(huán),材料可依可靠,且取時方便。主人一伸手,抽而取之,不費難。

“細辮子”靠這副扎匠擔子糊口。別看“細辮子”鼻大,眼細,嘴尖,可“細辮子”一雙手,特巧。誰家淘米籮壞了,篾扁子被老鼠咬破了,笆斗丟在墻角里被潮濕氣爛了幾根筋,扛稻扛麥用不上了?!凹氜p子”沒二話,全管。那副寶貝擔子往巷頭上一擱。家中壞的、損的、爛的物件,一樣樣,全拿了來,“細辮子”會一樣樣給收拾的包你滿意。給“細辮子”收拾過東西的,都說“細辮子”手藝真好,會收拾。

若是碰上僅需篾條插補的器具,但見那篾條在他手指間,纏來繞去,在器具上或插入,或拽出,亦是出入自如,頗似女兒家做女紅一般,輕快,嫻熟。如此一來,他修補過的東西,不僅比先前好用,且結實、耐用了許多。但凡村民們夸他手藝比外村過來的扎匠精時,“細辮子”則搖搖頭,“錯矣。錯矣?!崩^而細細道出個中原委:這小修小補之類,之于一個長時以此為生的手藝人,算不得什么。關鍵看他是否肯給你用工夫,肯給你用好料子??嫌霉し?,手上必然細致些,周密些,活計出手就中看;肯用好料,自然結實、耐用。尤其是篾制物件,或插或補,用篾青與用篾黃,則大不一樣。篾青為竹子取篾藤時的第一道,屬表皮,柔性,韌性,均好。篾黃則是取了篾青之后的第二道,屬內(nèi)層,柔性,韌性,與第一道篾青相比,差了很多。“細辮子”尖嘴角邊,說得生起白沫了。圍了擔子聽他講經(jīng)的,一個勁兒“嘖嘖嘖”地直夸,“細辮子”肚子里名堂大呢!

“細辮子”呢,說歸說,有一樣是忘不了的:取東西,收錢。其實,那時真正給錢的極少,多半是兩只雞蛋,或是半碗米之類。“細辮子”,靠這活呢。

“細辮子”純純粹粹一個手藝人,是個扎匠。村子上,整日都會飄蕩著“細辮子”的叫喊聲——

“……箬子、淘籮子扎啦——笆斗、籮筐扎啦——”

“‘細辮子’,跟我把淘米籮子扎下子?!?/p>

“祥二嫂子,淘籮子放下來,手上篾扁子插好,就跟你扎。放心,快得很?!?/p>

“‘細辮子’,才扎了頭二十天的竹箬子,把子又斷了。想不到你‘細辮子’做一世的老娘(此為接生婆之意,與字面之意相距甚遠),倒把臍帶掐斷了,也有失手的時候?!?/p>

“李老大,莫火莫火,前些天篾青用完了,跟你家婆娘說,等下子,她說不扎沒得用,還說篾黃就篾黃。這刻兒,給你換篾青,不收工錢,行不?”

“細辮子”一副扎匠擔子,整日在肩上挑著?!凹氜p子”的名字,整日在村民嘴上喊著?!凹氜p子”的日子似村莊后邊那條香河水,緩緩地,平平靜靜地,流著,淌著,……一切似乎都這么淡淡的,用不著再多費筆墨。用不著多說什么了???,就在這當口,“細辮子”竟出事了。

“細辮子”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

那日,“細辮子”照例挑了扎匠擔子,在巷子吆喝——

“……箬子、淘籮子扎啦——笆斗、籮筐扎啦——”

“‘細辮子’,跟我把篾扁子望下子!”喊“細辮子”望篾扁子的是老五奶奶。老五奶奶是村子上的五保戶,住在村西頭的一處矮草屋里?!凹氜p子”見是老五奶奶喊,便將扎匠擔子停在老五奶奶家矮屋門口?!拔迥棠獭斌庾幽??”“細辮子”立著身子問。“在里頭呢,‘細辮子’你幫個忙?!崩衔迥棠躺碜宇濐澋?,手指著小屋?!安毁M事?!薄凹氜p子”躬身進得小屋。未及“細辮子”出門,只聽得“咣當”一聲。“‘細辮子’,當心。扁大,地小,當心?!崩衔迥棠淘陂T外關照道。屋內(nèi),“細辮子”沒有回應。老五奶奶顫微微進得小屋。只見家神柜上的毛主席石膏像跌在地上,身首異處,碎了。再看“細辮子”直立著,一動不動,傻了?!斑@可咋辦,這可咋辦呢?”老五奶奶急得直跺那三寸金蓮腳。就在“細辮子”和老五奶奶都不曉得如何是好的當兒,村上民兵營長從門前路過,聽見老五奶奶的嘆息聲,便躬身進了小屋。

其后的事情,無須一一細說了?!凹氜p子”如此對待我們的偉大領袖,香河村人自然是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的。給“細辮子”一頂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再恰當不過。于是乎,上頭重視起香河村階段斗爭的新動向了。來了一幫人,深入調查,深刻分析,終于發(fā)現(xiàn),“細辮子”夢想復古之心,一直不死。這從他一直留著那條細辮子,便能得到佐證。辮子是什么,是封建迷信,是封建遺老遺少所欣賞的!上頭下來的,畢竟是上頭下來的,看問題就是深刻。香河村的干部們在自嘆弗如之后,還得作次深刻的檢討:階級斗爭的弦繃得不夠緊,竟讓“細辮子”這樣的封建遺老遺少,這樣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在村上自由自在地做扎匠。一定吸取教訓,深入揭批!

“細辮子”那又短又細的辮子,既沒剃掉,也沒像從前那樣盤曲著,而是被梳得直直的。糊上了高帽子,上書“打倒封建遺老遺少”的標語。“細辮子”肩上的扎匠擔子不見了,脖子上有了一塊大黑板,上書“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七個粉筆字,大,醒目?!凹氜p子”身后簇擁著一群紅衛(wèi)兵,手持紅纓槍,高呼著口號:“打倒封建遺老遺少!”“打倒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

揭批封建遺老遺少、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細辮子”的斗爭在進行著??蓻]有多少時日,正當香河村的階級斗爭高潮越發(fā)高漲的時候,“細辮子”趁紅衛(wèi)兵小將不注意,在某個夜晚,將自己懸在了大隊部的橫梁上。

“……箬子、淘籮子扎啦——笆斗、籮筐扎啦——”

村巷上,又響起扎匠叫喊聲的時候,“細辮子”的吆喝永遠地消失了。

水生

水生離開香河有年頭了。用現(xiàn)時頗時興的說法,水生是個“打工仔”。水生的老板是個開茶水鋪子的。水生在鋪子里當伙計,干些雜活自不必說,為主的就一樣:挑水。

“叫啥名子?”

“水生?!?/p>

“多大了?”

“二十三?!?/p>

“去。到河口挑擔水來!”

“嗯?!?/p>

茶水鋪子缺人手時,水生托一遠房親戚的關系,找到了鋪子上。開茶水鋪子的黃老板很直爽,見著身高個大,滿是疙瘩肉的壯小伙,便覺著能用。一聽叫水生,心底便笑了。鋪子上正缺個挑水的呢,水生水生,挑水正適宜。望著碧清的一擔水擱在鋪子的天井里,黃老板用手拍了拍水生結實的肩膀,說了句,“留下吧?!?/p>

水生就這樣來到離香河三、四十里的竹泓鎮(zhèn),在黃老板的茶水鋪子上當伙計,挑水。

水生來茶水鋪子上挑水沒幾日,便向黃老板提議,花幾個錢,修個好碼頭。茶水鋪子生意好不好,跟燒出的水關系極大。然,要想燒出好水,必定要挑進鋪子的生水好才行。如此,取水用的碼頭變得關鍵了。碼頭靠岸近,自然不會有太清的水,水面上有一些生活雜物在所難免;碼頭距岸遠,近河心,其水多半清純,少污染,少雜物。這些道理,不言自明。不過,黃老板的茶水鋪開了幾十年了,沒哪個伙計向老板提過。水生這小子,還真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味道。沒干上幾天活,便跟老板提要求。

黃老板竟然應允了水生的要求,丟下幾個錢,讓水生自個兒做主,修碼頭。這可叫水生犯難了。自個兒一個伙計,咋替老板做得了主呢。見水生左右為難的樣子,黃老板口氣重重地說了句,“讓你做主,你就別客氣。這是做事,不是請客?!?/p>

老板總歸是老板,誰讓到人家屋檐下當伙計的哩。水生心里對自己說。接過老板布袋子里的銅錢,水生腦瓜子便盤算起修碼頭的事來。最好能省則省,工期要短,茶水鋪等好水呢。畢竟是年輕人,頭腦子活。沒見水生找多少雜工,沒見水生找多少工匠,亦沒見水生備多少材料。兩、三天工夫,一個嶄新的碼頭出現(xiàn)在黃老板跟前。但見,一個用樹棒拼鋪而成的水樁碼頭,頂頭、中間均下有水樁,為的是讓碼頭盡可能遠地伸向河心。常見的水樁碼頭拼鋪的樹棒多半是原狀,圓滑得很,上碼頭稍不留意便摔跟頭。水生修的碼頭,拼鋪的樹棒均加工成四四方方,拼鋪起來間隙小,面上頗平整。

“不錯!著實不錯!”黃老板從水生手中再次接回那布袋子時,很是為水生既省又快又好地辦成碼頭一事高興。

有了好的水樁碼頭,水生自然也高興。不單為能挑上碧清的河水,且為自己不必每次挑水都脫鞋卷褲子下水而高興。你還別說,夏天倒還無所謂,一到冬天,光著腳往冰水里站,那滋味可不好受呢。

水生挑水多半是清早。清早河水清,少雜物。水生天麻花亮起來,稍稍漿洗之后,便擔著空水量子,出門。水生一出門,明眼人一望便知是個挑水的。先是看他的穿著。單純看衣衫與常人并無太大不同。細一看,便發(fā)現(xiàn),水生褲腿子上是打了綁帶子的。深藍布條子,寬寬的,一道一道。從腿脖子打起,一直到小腿肚子了。鎮(zhèn)上,大凡挑水的均打綁腿的。否則,挑水時,兩條褲腳子在腿步移動時,相互糾纏,稍不小心,便會絆自個兒的腳跟。你想,肩上可是擔了分量的,這一絆,摔下來輕得了?摔得鼻青臉腫的,固不好受,可摔壞了肩上的家伙,事更大。給人家當伙計的,哪賠得起呢。一打上綁腿,絕對不會被絆了。挑水走路,利索了許多。再看水生手腕上,總少不了繞著條藍條子的毛巾。顯而易見,擦汗撣灰用的。一般挑水的,毛巾多半搭在肩上。發(fā)汗了,取下,擦一把?;罡赏炅耍∠?lián)蹞凵砩系幕覊m。水生的藍條子毛巾不搭在肩上,總是拆疊得齊整整,繞在手腕上。如此,擦汗頗方便,手腕一抬即可。再者,不致腳下邁步,身體移動,而讓毛巾從肩頭掉下來。省得撿來撿去麻煩,費時。至于撣灰,水生另有干布,從不舍得用毛巾撣灰的。看了穿著,自然還得看在水生手上用的家伙:一根扁擔、兩只大量子。扁擔是檀木的,磨得光滑而泛黯紅色,有年頭了。擱在肩上,彈性好,養(yǎng)肩。兩只水量子,比通常人家用的高出許多,量身為腰鼓形,容量頗大,挨近量口均有一道篾圈子,防水外濺的。量把子為弧形,向內(nèi)彎,頗好看。整個量子亦呈黯紅色。多年上桐油的緣故。這些,可算得上是水生吃飯的家伙了。在茶水鋪子里,水生靠它糊口呢。你沒見,水生對這副家伙,有多寶貝了。只要擔了水,不再派用場了,便用干布,擦試干凈。放在太陽底下,照一照,之后,收放起來,哪個也別想碰。有一回,鎮(zhèn)上另一家茶水鋪子上的挑水伙計,不吱聲,用了水生水量子,水生跟那伙計大吵了一番,叫人家下不了臺。鋪子上下,燒火的,沖水的,都說,水生這小伙,別看平時客客氣氣,碰了他的寶貝量子,說翻臉就翻臉,不能惹。

竹泓鎮(zhèn)算不得大,沒有像模像樣的馬路,亦沒有像模像樣的樓房。鎮(zhèn)上住著百十戶人家,依著三、四條磚街而居,多半為低矮平房。黃老板的茶水鋪子在鎮(zhèn)東頭竹三街上。茶水鋪子前后兩進,一天井,四合院。臨街一進是茶水爐子,砌有兩間灶膛,兩只大江鍋,鍋口加上木質的高邊,增加容量用的。有專人燒火,有專人沖水。鎮(zhèn)上居民都有到茶水鋪上沖茶水的習慣。自家不燒熱水的。沖茶水有給銅板的,但多半是給茶水籌子。這是每月里先買好了的,來沖水時,一暖瓶水給一根籌子,竹制的,烙有黃氏印記。別人家鋪子上的籌子拿來是沖不到熱水的。一般而言,在一個茶水鋪子沖茶水的,都是老客戶。偶或不給錢,不給籌子,沖瓶水,也可以。熟人熟事,低頭不見,抬頭見。茶水鋪后頭一進,住家用的。正廳正廂房是黃老板和家人住的,兩側的小廂房是鋪子上伙計們住,兩人一間,屬寬敞的。水生和燒水的住一起,兩人均須早起,相互有個照應。

水生每天清早都得走過長長的竹三街,往鎮(zhèn)西那水樁碼頭取水。要想把茶水鋪子上兩只大鍋注滿水,夠水生挑四、五趟呢。水生倒覺得渾身有用不完的力氣,不是說,力氣是個財,日里去了,夜里來么。干一天活,累是累點兒,可一覺睡過,渾身又是勁抖抖的了。

炎暑寒冬,春去秋來。一年四季,水生挑水頂舒服的是春秋兩季,一來氣候好,不冷不熱,二來身上衣服不多,爽身,不累贅。那根檀木扁擔往肩頭一擱,百十斤重的水量子壓在肩上,腳下步子依舊勻稱,輕快。樣子頗歡快,好看!畢竟是棒小伙子。到了夏季,就不怎么舒服了。氣溫高,干燥,渾身汗,肩上多了上百斤的水量子,汗流浹背,常有的事。這時消耗人的體力頗厲害。鎮(zhèn)上大媽大嬸、姑娘媳婦們便能看到水生上身僅剩下汗衫兒,滿身勁鼓鼓的,大步走在竹三街上。

“嘖嘖,水生那膀子,多粗壯!”

“瞎。那胸脯,鐵板似的!”

“瞧你們夸的,招個上門女婿算了!”

“嫁了水生不更好?!”

真是三個女人一臺戲呢!笑鬧起來,頗兇。

水生日子難過的是冬季。西北風呼啦啦刮個不斷,雪花漫天飛舞。別人鉆進熱被窩里都嫌冷,水生照例一清早就起身,走在竹三街雪地上,“咯吱,咯吱”作響,留一行深深的腳印。之后,到水樁碼頭上,破冰。取水。再“咯吱,咯吱”地往回走。幾趟下來,成了雪人。居民在睡夢中醒來,聽見那熟悉的腳步聲,都說,水生,不易呢!

水生在竹泓鎮(zhèn)上挑水有年頭了。鎮(zhèn)上居民一來二去,便都成了熟人。于是乎,水生做起好事來了。竹三街上的居民,沾上水生的光了。

“水生,給帶量子水!”

“好來?!?/p>

“給我家來一趟,煩水生了呢!”

“哪里話。”

“水生,明早再說呢,今兒不煩你了。”

“行?!?/p>

竹三街上的張大媽、李大嫂們,聽見水生走過來的腳步聲,便紛紛從門縫里探出頭,一邊與之打招呼,一邊讓為各自家挑水。聽說水生給不少人家挑水,且不是一天兩天了,黃老板心中頗為不快,找水生問了一回,“你可是我花錢雇來的,再怎么說也應為鋪子里做事?!彼侠蠈崒嵉攸c點頭。老板總歸是老板,誰讓到人家屋檐下當伙計的哩!水生心里這般對自己說。

有了黃老板的禁約,水生不敢再給張大媽、李大嫂們挑水了。依舊清早起來,挑了寶貝家伙,走在竹三街上。

“水生,……”

“對不住了。”

“黃老板不讓,真對不住了?!?/p>

鎮(zhèn)上居民頗通情理的,原本讓水生幫挑水,就是麻煩人家小伙的事,既是老板有話,也就不再為難他了。如此一來,反而讓水生覺得不好意思了。在他來說,挑擔把水,不是難事,費些力氣而已,但老板話不好不聽,飯碗在老板手上呢。俗話說,捧人家碗受人家管。水生不再為居民挑水的事,自然很快就傳到黃老板耳頭里了。一回,黃老板對水生說,“聽話就好,聽話就好?!笨跉忸H客氣。

其實,黃老板不曉得,竹三街上,賣針頭線腦的蘭姑家,吃用之水,一直都是水生挑的。即便是黃老板找水生談話,也未間斷。一個女人,拉扯著孩子過日子,更不易呢。水生心里話,從未對蘭姑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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