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瑄璞
陜西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人丁》《夏日殘夢》《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愛情》,在《天津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中國作家》《十月》《作家》《芳草》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被轉(zhuǎn)載和收入年選、進入年度小說排行榜。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xué)獎”。
一
七萬塊錢,進了姜小紅的眼里就拔不出來了,像個倒鉤刺往心里鉆,越來越深,穩(wěn)穩(wěn)駐扎那里。吃飯,睡覺,眼里心里都是那七萬塊錢,夢里它們無限放大,紛紛飄落,天女散花般,每一張都緋紅著臉兒,扭著腰身,向她招手,一忽兒把她掩埋。
她本是去床頭柜找兒子的鞋子。不是放在床邊擱臺燈的那種小柜子,而是老式床頭架床板的部位,不靠墻的那一頭。掀起床單,打開小柜門,無底洞般深入進去,放一些用不上又舍不得扔的東西。她曾經(jīng)見到婆婆把兒子的鞋往里塞過。現(xiàn)在婆婆不在家,她要帶兒子去上公園,找不到兒子那雙沙灘鞋,她就直接進公婆的房間,往這個小柜子里來了。拉出一雙,正是婆婆去年塞進去那個。小了,穿不成。再掏出一雙,兒子的棉鞋,再扯出一個,報紙包著,用毛筆寫著“雷的單皮鞋,棕?!逼牌啪褪沁@樣一個細心的人,凡是包上的東西,都要給外面寫上包的什么,省得下回找的時候,再一個個打開來看。她還把孫子們穿小了的鞋洗凈,一雙一雙擠在大人的鞋盒子里,有時一雙大鞋盒子,能擠三雙小孩鞋。再伸手往里摸,一個鞋盒子,拉出來,打開看:上面只放一雙女式繡花鞋,穿得底子都已經(jīng)好薄好薄,像一張薄紙板,洗得很干凈,本來藏藍色布面,潲色成灰,那些繡花都被磨蝕得失了魂魄,走失了原來的神態(tài),現(xiàn)在它們內(nèi)斂清潔地前心貼后心,謙恭地把自己縮成兩張細長條,好像完全忘記了當(dāng)初它們作為一雙繡花鞋時楞楞整整的好模樣,占據(jù)整個大鞋盒的四分之一或者更少,下面用已經(jīng)發(fā)黃的新聞紙隔著。咦,一雙破布鞋,至于這樣供到盒子里嗎?底下還墊著這么厚的東西。扒開新聞紙,下面又是紙包,就著鞋盒子躺在底部,好像是繡花鞋的席夢思床墊,剝開紙包,看到四捆百元鈔票。她把盒子放一邊,再向著那無底洞般窄小的柜子里伸出胳膊,用指甲掛住盒蓋,吃力地夠出一個鞋盒。打開來看,是兒子更小時候的一雙鞋,這會兒連半個腳都進不去了。下面還是墊著一層新聞紙,塑料袋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著,扒開來看,又是三捆錢。
兒子從客廳進來,叫著,媽媽快走快走。她趕忙用身子護住現(xiàn)場,飛快蓋好鞋盒?!昂玫暮玫模瑡寢屨夷隳请p沙灘鞋,也不知奶奶給你放哪了。唉,你先去把電視關(guān)了,遙控器放好,咱就走,就穿拖鞋吧?!背脙鹤愚D(zhuǎn)身出門,她恢復(fù)好小柜子里的狀態(tài)。
姜小紅領(lǐng)著兒子逛公園都沒心思。那七萬元誰藏的?是公公?還是婆婆?還是倆人一起?會不會不止這七萬?錢為什么不存銀行,要藏到家里?放到不該放錢的地方,這種最古老的存錢方式,不像他們的行為啊。為什么不給鞋盒子上寫上,人民幣四萬元。
最后姜小紅得出個結(jié)論,這錢一定是兩個老家伙一起藏的,老頭子貪得太多,錢不敢往銀行存。那么,這七萬或許是冰山一角?家里其他出其不意的地方,是不是也放著錢?姜小紅對家里角角落落都有了興趣,連衛(wèi)生間門上方那個當(dāng)初因裝修留下的一個小柜門都被她踩著小凳子搜查了兩回。
七萬塊錢簡直成了姜小紅的心病,折磨得她白天吃不香晚上睡不好,又不便給丈夫說。要是說了,方強一準(zhǔn)會說,你操那么多心干嗎?
姜小紅想把這錢變成自己的。嫁給方強十年來,她一直孜孜不倦地把方強的東西,把公公婆婆的東西,想著法變成自己的,變成娘家的。姜小紅認(rèn)為人活一世,最重要的事情,也就是把別人的錢物,通過一種說得通的理由,轉(zhuǎn)移到自己名下。幾年前她就已經(jīng)把公公的兩套房弄到自己手里。雖然那房本上還是寫著公公的名字,可是房產(chǎn)證在她手里,房也經(jīng)她手租出去了,每月收取租金兩千塊。那個三室一廳,她給公公的解釋是:“我姑姑家房子拆遷,這兩年沒地方住,借那房子住一下,反正空著也是空著。”那個一室一廳,她的說法是:“爸,我表弟結(jié)婚,買的新房還沒蓋好,先讓他們住兩年吧,那房老不住人也不好,再讓房地局知道,收回去就麻煩了。”她給租她房的小夫妻說:“記住,不管誰問,就說你是我表弟,要不,你們就住不成了,房地局的房子明文規(guī)定不能轉(zhuǎn)租的。你想想,我這房這么好的位置,出門就是環(huán)城公園,一個月才收你五百塊,你找遍西安市也沒這好事。”小夫妻倆知道這優(yōu)惠價里有保密費的意思,也就樂得當(dāng)姜小紅的表弟。
其實姜小紅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房地局早些年就把這些房象征性地“借”給了姜小紅公公的單位,又經(jīng)過幾任領(lǐng)導(dǎo)變換,成為萬能的上帝也理不清的歷史遺留問題,每人只象征性地交了一點點錢,辦的什么長期租住證明,相當(dāng)于小產(chǎn)權(quán),這房子只要你不出售,任你怎么使喚都行。她公公也不可能去調(diào)查這個事。老人家在職時是個處長,退休后利用從前的人脈被一個公司請去做事,也就是在公司與政府部門之間架起一個溝通的橋梁,打通一些人際關(guān)系,把難辦的事變得好辦起來,每天夾著包包早出晚歸跑項目,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發(fā)揮余熱,比當(dāng)公務(wù)員時還要忙,也有常常不回家的時候,哪有工夫管那兩套破房子呢。姜小紅給老人那樣敷衍只是為了面子上過得去。哼,他們不知還有多少房子多少錢呢,要不房產(chǎn)證和鑰匙就隨便往桌上一放,多少天也不收起來,也好,讓我有了可乘之機。姜小紅想起公公的財產(chǎn),總有點憤憤不平。
方強單位也是有房子的,可他們沒有正式去住,裝修好后全新家具家電擺得停停當(dāng)當(dāng)就那么放著,他們大部分時間在公婆家住著,周末節(jié)假日回自己的家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平常以孩子上學(xué)近為由,吃住公婆家里。這樣其實多有不便,因為方強哥哥的孩子也在公婆家住著,也是為上學(xué)方便,方強哥嫂有時回來吃頓飯做短暫停留。姜小紅認(rèn)為,為了省錢就得忍受些不方便,再說,大孫子能住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不住白不住。在公婆這里吃住,一分錢不掏,柴米油鹽,水暖電氣,啥心也不操,多劃算呀。當(dāng)然,不知道私底下方強給他媽錢不,唉,不知道心不煩,他要是偷偷給老太太錢,咱也沒辦法,只能也用給自己父母錢找回心理平衡??傊~算來算去,我不吃虧就行。
要說算賬,沒有人能算得過姜小紅,她心里時時揣個小算盤,習(xí)慣性地噼里啪啦一陣響,每當(dāng)她眼珠子轉(zhuǎn)的時候,算盤就在心里緊鑼密鼓地響開了。她從小就跟爺爺學(xué)會了算賬。當(dāng)年爺爺在城墻內(nèi)的馬廠子開了個小門面,精打細算地買進賣出,供應(yīng)一家人的吃喝花銷。姜小紅十歲就幫爺爺看攤、賣貨。十五六歲時,姜小紅出脫得高挑順溜,引來男同學(xué)跟在身后獻殷勤。姜小紅就把他們帶到馬廠子,讓他們幫爺爺進貨,推車,搬東西,然后讓累得滿頭大汗的男生拉拉她的手,表現(xiàn)最好的,還能親下她臉蛋。她由此悟出女人的身體是一個可供無窮開發(fā)的資源。
我們得承認(rèn),這世上確實有不相信愛情的人,姜小紅就是其中一個,愛情算個什么東西呢,看不見摸不著,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花,只有男方能給她帶來利益時,她才相信愛情。想必當(dāng)初上帝造人時,是送往不同陣營分為不同種類的,有的人進入感情專區(qū),成為感情動物,活一生愛一生,沒有感情他們活不下去,沒有一個人叫自己愛著想著癡狂著燃燒著就認(rèn)為活著沒意義。而上帝他老人家用仁慈之手把姜小紅送往經(jīng)濟特區(qū),天生對錢敏感,心里是錢眼里是錢夢里都是錢,錢是他們衡量事物和判斷人際交往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也或者說是唯一標(biāo)準(zhǔn)。她從小看到的是用錢買來東西,再賣出去,這一進一出之間,是要獲利的,由此形成她的人生觀:人生是個獲利的過程,想這世上人,無利不起早,太陽每天升起,時光老人揮動長鞭,人們被利益催促著召喚著,熙來攘往,忙碌奔波,沒利的事情,傻瓜才去干。就連她的工作,也是爸爸花了錢,托人找關(guān)系,讓她進了一個大企業(yè),并且不用在基層吃苦,直接就進機關(guān),當(dāng)時辦事的人說好了,進機關(guān)還是下基層,價碼不一樣的。她爸為了寶貝女兒的安逸輕松,咬咬牙又去銀行取了一回錢,直接送她進機關(guān),這在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對一個高中畢業(yè)的女孩子來說,也算是一步到位。先當(dāng)打字員,再當(dāng)辦事員。為領(lǐng)導(dǎo)辦各種公事私事雜事的過程,更讓她明白,人生就是交易,并且常常這交易是不必穿衣裳不必繞彎子不需要過多語言的。
剛參加工作時,她覺得新華書店那個男營業(yè)員對她有點意思,她便每天中午去看書,看當(dāng)時最流行的小說。順便說一句,姜小紅愛學(xué)習(xí)愛讀書,她知道知識使人進步,她明白讀書使人聰明,她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總之,多讀書沒壞處。她用最亭亭的姿勢,靠在柱子上,每天看幾十頁,記住頁碼(當(dāng)然不能折頁,這點覺悟她是有的),明天中午來,從書架上找到那本書,打開來繼續(xù)看。由于是看公家的,她倍加珍惜,倍加投入,有時候午飯都不吃,只享受精神食糧,在知識的海洋里飽餐一頓,也就不知道餓了,似乎吃不吃都行,路上買碗涼皮,帶回辦公室吃。那個男營業(yè)員不但沒有驅(qū)逐她,并且在一邊用閃閃爍爍的目光看她。這樣她大約一個禮拜看一本小說。那個夏天她收獲頗大,不用花一分錢卻看了那么多書。她才不像小蘇那么傻,把那些書都要掏錢買回家,她不相信,那書變成了自己的,還能那么爭分奪秒如饑似渴地看嗎?她看《歐也妮·葛朗臺》是想看看到底葛朗臺老頭有多吝嗇,有什么斂財?shù)姆欠材芰酮毺馗[門,看看與自己爺爺相比誰更厲害,自己又能從中學(xué)到什么。看完才知,書中更多的是寫歐也妮。唉,不看不知道,從前所有的導(dǎo)讀和介紹性文章都說是小說重點揭露了資產(chǎn)的無情,描寫了老葛朗臺的吝嗇冷酷。怎么從沒人提歐也妮的癡情和慷慨呢?唉,叫我說這娃也太傻了吧,把爸爸給自己的金幣全都給了不爭氣的堂弟,還等著人家回來娶她。最想不通的是癡等幾年知道堂弟變心后還替他還債,還給他寫信,祝他幸福。那,自己這么多年就白等了?自己那些金幣就白扔了?自己的青春就讓這小子耽擱了自己的一生就讓這小子給毀了?看完小說好多天,姜小紅都生歐也妮的氣,唉唉怪不得你爸罵你,要是我這樣,我爺爺不得打死我。都說資本主義的人多冷酷多無情,只認(rèn)錢不認(rèn)人,歐也妮怎么就好成這樣?自己在失戀的悲痛中,還主動提出給老傭人長年金,把那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下變成傭人中的富婆,勝利出嫁。那以后多少年,姜小紅都想不通,面對無恥的背叛和無情的現(xiàn)實,歐也妮怎么連一句怨言都沒有呢?
夏天過后,那位男營業(yè)員不見了,換了個中年女人,她再想試探著那樣看書時,那女人拿眼睛瞪她,走過來問她,哎,這本書你買不買?不買不要再看了。她放下書走了。她對那位男營業(yè)員沒什么留戀,甚至有點怨恨,怪他從不主動跟她搭話,怪他只是在一邊癡癡地看她。她很快就忘了那個男營業(yè)員,因為她剛好進入到一場戀愛中,幾個月下來,談的結(jié)果是一場戀愛演變?yōu)榻?jīng)濟糾紛,她提出分手,可男方說她騙了他六千元的錢物,如果不談了就索賠。在二十世紀(jì)末,六千元不是小數(shù)目。在過去的幾個月里,姜小紅用聰明才智使錦囊妙計讓男方給她家搬來一個彩色電視機,給她弟弟找了工作,給她買了衣服,還“借”給了她錢。姜小紅關(guān)于將別人的財物變成自己的這一方面,有著與生俱來的天賦和無師自通的能力,并且她做得并不下作并不生硬,還顯示出一位在大企業(yè)機關(guān)工作的女青年應(yīng)有的體面和從容。那位情場失敗者又來糾纏兩回,由她弟弟出面給他進行了一場較為嚴(yán)肅的談話,大致意思是,你哪點配得上我姐姐,卻和我姐姐談了幾個月戀愛,我姐姐陪你看電影陪你軋馬路,這都是有成本的,你還不想出點血,太不識相了,如果你堅持要回六千元錢,你就是沒事找事,吃飽了撐的,敗壞我姐姐名聲,我將堅決捍衛(wèi)我姐姐的尊嚴(yán)。最后結(jié)局是,那男青年自認(rèn)倒霉羞愧離去。
多年來她和弟弟姜小魚結(jié)成同盟,姜小紅的每一個看似風(fēng)流事件實則經(jīng)濟行為,是由姐弟倆一起出面與男方完成收尾工作的,或者她弟弟在幕后策劃,因為姜小魚說,他更了解男人。
姜小紅從來相信,這世上,只有生你的人,你生的人,只有親親的兄弟姐妹,才會有真情,除了錢是真的,其他啥都是假的。
如果不能從別人那里弄來錢,就從自己身上省錢,省的就是掙的。為了省錢她們一家人不怕麻煩不怕受累。姜小紅的媽媽在東郊紡織廠上班,廠里職工和家屬洗澡不要錢,姜小紅從小就每周跟著爸爸弟弟乘坐105路電車跑十幾站路從城里到大東郊去洗澡,來回車費算下來,也比在家門口浴池省多了。后來媽媽因病提前退休了,一般居民家里也都安裝了熱水器,他們家的只是擺設(shè),不到萬不得已是不用的,姜小紅還是陪著父母掂著東西去遙遠的東郊洗澡,直到紡織廠倒閉,洗澡堂也開不下去。幸運的是,姜小紅結(jié)婚了,可在婆婆家洗澡。
二
方強和前面女朋友談了幾年女方突然變心,正在人生的低谷,有人將姜小紅介紹給他。唉,馬馬虎虎吧,方強給介紹人說。方強的口頭禪就是“馬馬虎虎吧”,這正好詮釋了姜小紅對他的印象,方強沒什么出色的,特別的,個頭只比姜小紅高不了幾厘米,馬馬虎虎大大咧咧一個三十歲男人而已,政府公務(wù)員,從背影看還有點像個干粗活說粗話的,正面接觸嘛,還是能看出此人憨厚有涵養(yǎng),還有著優(yōu)越家庭環(huán)境養(yǎng)育出來的一種淡然和大度。按照姜小紅心目中的期待,方強雖然有點略輸文采,稍遜風(fēng)騷,可姜小紅也還是滿意,他父親公務(wù)員,母親中學(xué)教師,哥哥已結(jié)婚走人。再想想自己高不成低不就,幾年來已經(jīng)和好幾個男青年鬧了幾場經(jīng)濟糾紛。幸虧是在大城市啊,都市的洪流和漩渦足以沖刷一切,淹沒一切,一旦結(jié)局呈現(xiàn),男女雙方各自走人,轉(zhuǎn)身即天涯,此生難得再相見。要是在一個小城,她這些事就叫滿城風(fēng)雨,就有壞了名聲的危險,現(xiàn)在眼看二十八歲,遇到方強這樣的男人已經(jīng)是難得,不趕快抓住還等什么。
沒出三個月,姜小紅懷孕了。她的身體是完全不藏事的那種,夸張點說,上個星期懷上,這個星期整個人就大變樣,就像是把一疙瘩面放進烤箱,烘烤成了面包,孕激素在她體內(nèi)轟轟烈烈大張旗鼓,任誰看她一眼,心里都一驚,哎喲!只因她還是個姑娘家,人家不好脫口說出,你懷孕了吧。姜小紅攬鏡自照,絕望至極,幾天前那個小臉緊繃繃,身條細溜溜,馬尾巴輕快地跳來跳去的姜小紅哪去了,怎么給變出來這樣一個臉色蠟黃、皮膚松弛、身軀沉重的婦人呢?
她要求趕快結(jié)婚,方強說,結(jié)就結(jié)唄。倉促而行,一個月內(nèi)辦完全部事宜,他們就住到了方強家里。事后想想這事,還是有點吃虧,就這么匆忙嫁掉了自己,也沒有給方家提什么要求,要什么彩禮。哼太便宜他們了!婚后她常常說,方強我告訴你,我把整個青春都給了你。方強邊看電視邊慢聲說,你弄清楚,咱倆結(jié)婚時你二十八了,我連你的青春是啥樣子都沒見過。
跟公婆一起生活,分歧不是沒有的,不方便也不是沒有的,朝夕相處,大量的細節(jié)會堆積起對一個人的共識和定位。首先,他們家好多小東西、日用品,放不住了,那些沒開啟的香皂牙膏啊,新掛歷啊,桌上放著的瓶裝營養(yǎng)品保健品啊,從前在家里隨便放著順手撂下,一扔多少天,現(xiàn)在常常就少了。有時候姜小紅說,媽,這魚肝油我看放了好久你也不吃,快要到期了,我拿回去給我媽吃吧;爸,這個飛利浦剃須刀擱桌上快一年都沒拆封,你是不是用不上,叫我拿去給我弟吧,他下周過生日呢。姜小紅在這方面的一貫表現(xiàn)是心直口快,把公婆不當(dāng)外人,叫起爸媽來親親熱熱的,叫你認(rèn)為她是個沒心眼的傻大個兒,不拘小節(jié)的實誠人。輪到干活時候,她卻搖身一變成了嬌小姐,這也干不了那也不會弄,好容易進次廚房,切蔥流眼淚水,剝蒜指甲蓋疼,切了回蘿卜,還剩下雞蛋大的頭兒,她嬌聲嬌氣說,不能切了不能再切了要是把手切了就劃不來,扔下那個蘿卜頭不管了。要是在自己娘家,她恨不得把蘿卜尾巴都利用起來,這都是掏錢買的,她常常教導(dǎo)姜小魚的口頭禪是,省的就是掙的。她承認(rèn)人是有多面性的,在婆婆家里,不由得慷慨豪邁,是吃公家用公家的風(fēng)范,一點不心疼,可著勁鋪排,反正婆婆家有錢,物質(zhì)極大地豐富,許多她認(rèn)為的好東西稀罕東西人家擱那里常年不動,都落了土。單位一發(fā)東西,她通知來拿的,準(zhǔn)是娘家人。單位人都認(rèn)識她爸,高高大大的個子,腫著眼泡騎著自行車,后座上夾條繩子來帶走她的勞保用品、春節(jié)的米面油、夏季的降溫品、端午節(jié)的粽子、中秋節(jié)的月餅。要是哪天她提著大包小包從單位離開,不用問她一準(zhǔn)是回娘家,而她要是上班來,手里提著東西,那就是從婆婆家來。她致力于給公公婆婆造成的印象是:俺那破單位,一窮二白的,一年到頭連個紙片片都不發(fā)一張。
“人家有錢,家里要啥有啥,不稀罕我拿回去啥東西?!苯〖t對小蘇說。小蘇那娃真傻,單位發(fā)東西,一回叫公公來領(lǐng),下一回叫自己娘家哥來帶,還批評姜小紅這樣總把東西拿回娘家可不好。姜小紅教育小蘇,“誰生的你?誰養(yǎng)的你?你公公婆婆跟你有啥關(guān)系,他們愛的,是他們兒子、孫子,你只是個給人家傳宗接代的工具,表面上過得去,就行了?!?/p>
方強父母看來也都有涵養(yǎng),并不與她計較。婆婆最多在背后無奈地搖搖頭,苦笑而已。只一次飯后的閑聊,昔日的方處長今日某公司副總漫不經(jīng)心地問,“小姜啊,你看上方強什么了?”聽聽,他們總叫她小姜而不是叫小紅,這明著就是隔閡與排斥,哪有一家人不叫名字而叫小王小張的,我叫你老方你愿意嗎?她知道方強爸媽一開始就對她沒有多滿意。哼你們滿不滿意白搭,我又不跟你們過。你不就想套我話嗎出我丑嗎想說我小市民嗎?我一貫態(tài)度很明確,我乃小市民本色,貪圖便宜,見利忘義,直來直去,不用遮遮掩掩,也不需假裝清高。她回復(fù)得也相當(dāng)迅捷:“我呀,就看上他工作好一年發(fā)十五個月工資,看上你家有錢了,別的我還能看上他啥呀?!苯〖t說得理直氣壯,兒子在地板上坐著靠著她腿玩變形金剛,她那架勢就是一尊母因子貴的雕像,是她姜小紅此刻的宣言:你鬧清楚,我給你方家生了兒子?!班蓿俊惫D(zhuǎn)過一張大圓臉審視她,她好像看到三十年后的方強。“那現(xiàn)在要是再有個比他有錢的人出現(xiàn)呢?”“那我直接奔那人而去呀,這還有啥說的?!痹捳f出口,她臉上就有點掛不住,語氣有點惡狠狠,好像是別人逼她這么說的,好像她一氣之下就要展翅而去,另棲高枝,心想,還想諷刺我,我就小市民,比不上你們國家干部覺悟高,是你兒子看上我的,關(guān)你啥事。婆婆在一邊嗔公公,“你看你,說這些沒用的干嗎?孩子都兩三歲了,小姜也不是那種朝三暮四的人啊。小姜你別在意,你爸這人就是說話不注意方式,當(dāng)時在單位也一直這樣,怪不得不招領(lǐng)導(dǎo)喜歡?!苯〖t放開聲咯咯一笑,說,“沒事,媽,我也是跟爸說著玩呢,我就是想那樣,找誰去呀,如今娃都這么大了,我成了黃臉婆一個,放心吧除了方強沒人再要我了?!毙睦锖咭宦暎銈兎置鬟@是合計好了擠兌我。
按說方強和兒子,是她與公婆之間的紐帶,可大小兩條紐帶卻把他們連不到一處,有時還相互成為敵人,在紐帶兩頭像拔河一樣拉著。
姜小紅給自己定了原則,在公婆這里,以不發(fā)生沖突為底線,高興了給他們說幾句好聽的,做做樣子虎頭蛇尾幫婆婆干點家務(wù),哄他們給孫子花錢,不高興了不吭聲,盡快吃完飯把自己碗一洗轉(zhuǎn)身走人,鉆自己房子門一關(guān),外面客廳里啥事都與我無關(guān)。
洗澡、洗頭、洗衣服,給傳呼機、小靈通充電這些事,都在婆婆家完成,這樣可把自己家水呀電呀洗發(fā)精洗衣粉電器這些都省了。這使得他們的新家,只是個旅館似的,好多東西都沒用過,上萬塊錢的音響,用枕巾蓋著,幾年了一直新嶄嶄的。方強買了些音樂碟片,也沒好好聽過,連包裝都沒拆開。只那個八千塊的名牌沙發(fā),叫父子倆折磨得令人心疼,兩人坐上去,不是安安生生乖乖地坐好不動,而是跐呀擰呀,尤其是小紐帶,有時穿著鞋就上去了,靠著站在上面,站一會兒腳底下踩實了往下蹭,眼看套得好好的罩子就快拖地上了。姜小紅心疼死了,她坐在小凳子上,睜大眼瞅著父子倆的這種粗野行為——每當(dāng)此時她就不坐沙發(fā)了,坐在小凳子上她心理才平衡,彌補父子倆對沙發(fā)的糟?!炖锊粫r提醒,叫喊。無奈那二人對她這種監(jiān)督行為不理不睬,依然在沙發(fā)上臥著躺著身子擰著滾著。大紐帶方強,對她這種細致入微的對待沙發(fā)的方式嗤之以鼻,依然故我。他認(rèn)為東西是為人服務(wù)的,錢是為人服務(wù)的,人為了省錢而受罪,得不償失。
哼,好吧,你不是有錢嗎?你不是不在乎錢嗎?你不是只買貴的不買對的嗎?我有辦法對付你。
有到單位推銷襪子的,最低價女式的十元四雙,男式的十元三雙,姜小紅給人家死活搞價,搞到十塊錢兩男兩女,買回去告訴方強,看我給咱買的襪子,你的十二元一雙,我的八元一雙,你看這質(zhì)量挺好的,全棉的,一樣穿,聽我的,今后不要再去買那三十八元一雙的了,啊。她從方強錢包里拿了四十塊錢。第二天得意地給小蘇描述。小蘇淡然看了她一眼,說,“你這樣不好吧,他就那么好騙。”
“不是我要騙他,便宜的他不穿,就得這樣。小蘇我給你說,對男人不能太實在,得哄著來。”
小蘇比姜小紅小兩歲,兩人因為差不多同時懷孕,按照單位的要求一起去街道辦參加孕期知識學(xué)習(xí),一起去醫(yī)院定期體檢,一起辦準(zhǔn)生證、出生證,一起上環(huán),還常常一起交流懷孕感受,育兒知識??雌饋砟且粌赡昀?,兩人形影不離,貌似結(jié)下了友誼。小蘇心里對姜小紅怎么看,姜小紅不清楚,可姜小紅卻喜歡小蘇,常常外出辦事,上街購物,希望有小蘇相陪。小蘇經(jīng)過懷孕、生產(chǎn)、哺乳,整個人沒什么變化,臉呀,身材呀,沒受影響,再加上個子矮小,看上去還像個小姑娘,跟姜小紅站一起,好像小她很多。兩人一同逛街,吃個涼皮喝個飲料什么的,都是小蘇踴躍掏錢。小蘇好像對錢沒什么概念,很少為節(jié)約三五塊錢而動下腦筋,她掏錢時總是身手敏捷,根本不像姜小紅需要有什么躊躇猶豫思量再三,好像她的錢也裝得很淺,總是在最便于拿到的地方,如果姜小紅做樣子爭著掏錢,常被小蘇搶先一步。姜小紅真是欣賞她這一點。總之經(jīng)過分析權(quán)衡,除過姜小紅內(nèi)心火苗般偶爾閃過的不太嚴(yán)重的對小蘇形象的嫉妒外,跟這樣美好的人做個朋友,還是件挺劃算的事。
當(dāng)然,她也能感覺到,小蘇對她不太感興趣,不像她對小蘇那樣熱切而主動。在她得意洋洋傳授她對付方強和婆婆那一套理論時,小蘇偶爾會用譴責(zé)而冷峻的目光看她一眼,或者一段時期內(nèi)拒絕跟她一起行動,她主動到小蘇辦公室閑聊兩三回,小蘇也不來找她聊天,因工作到她這里,說完事情轉(zhuǎn)身就走,好像不愿意跟她再有瓜葛。這個時候她會給小蘇送個小禮物什么的。當(dāng)然她不會自己掏錢去買,她不到萬不得已是從不花錢的,她的小禮物都是從婆婆家拿的,婆婆家常常會有洗發(fā)精呀、護手霜呀、超市的購物返券什么的,她找一個自己無論如何不需要或者跟自己有重復(fù)的東西,狠狠心決定送給小蘇。她雙手疼愛地摸摸這個拿拿那個,覺得真該從天上另外掉下來一個多余的叫她拿去送人。可她不想失去小蘇這個朋友。小蘇接過那一串連在一起的6小袋試用裝海飛絲洗發(fā)精(這是姜小紅婆婆在超市一次性購物超過多少元后超市給贈送的10小包,姜小紅先在家里自己撕下來兩包留用,在辦公室臨給小蘇打電話前又撕下兩包),再怎么說也體諒到她的一片苦心,小蘇知道,能讓姜小紅破費太不易了,這充分證明,姜小紅實在是不想失去她,現(xiàn)在忍痛用這6小袋洗發(fā)精來挽留她。小蘇還是被感動了,下次姜小紅再叫她一起逛街,她又屈從了。
走在街上小蘇說:“哪天我們有空一起去東郊花卉市場買個花盆吧,我想要一個青花瓷的花盆,里面種上茉莉花。”
“花那錢干啥?兩塊錢的紅瓦盆不行嗎?把錢省下多好。”姜小紅果斷說,在有些時候,她是把小蘇當(dāng)妹妹看呢,真心為她好,不想叫她花冤枉錢。
“小紅我不愛聽你說這些話?!毙√K嚴(yán)肅地說。
“咦,你咋跟方強一樣?方強也這樣說我?!?/p>
“這你就要警惕了,不能讓男人這樣看你?!?/p>
“我隨便你們咋看我,我是為你好,你種花呢還是看花盆呢?”
小蘇把臉轉(zhuǎn)一邊,不再理她。
“咋,我好心落個驢肝肺?好好好你有錢你買啥花盆我都不管,陪你去就是了?!苯〖t也明白,適當(dāng)?shù)淖尣侥鼙W∮颜x,對待方強和小蘇這一類人,得有點策略才行。
姜小紅平常買衣服,愛去專賣店,看來看去,遲遲不買,總是要等到打折時候,也就是說,非打折她不買。她最愛那些過季或斷碼服裝,標(biāo)簽上定價380,580,其實一二百就能買到,或者再有點小瑕疵的,五十塊錢買個品牌服裝,拿回家給方強報賬。這樣好平常給娘家錢,給弟弟錢,神不知鬼不覺的。方強從小花錢豪放慣了,又是個粗枝大葉的人,生活瑣事進不到他的眼里,女人的精打細算基本上看不見聽不著也不想管,每月該給姜小紅交多少如數(shù)上交,剩下的自己吃吃喝喝,樂得自在。買來便宜服裝的姜小紅,就得接受便宜帶來的麻煩。那些衣服其實很可恨,像淺薄的女子,時有狀況出現(xiàn),首先洗一水后(或者人家那布料不能水洗的,標(biāo)明得干洗,可是姜小紅買衣服才花五十元,怎么可能花十來塊干洗一回呢),外面布料縮了,里襯就露了出來,需要她拿起針來仔細在下擺那里巧妙地逢一圈,把那可惡的里襯固定住,不要再探頭探腦地露怯。她原本不會做針線活的,這些年來干這種事愣是讓她女紅手藝有所長進。按說她媽做這些比她細心,又有時間,完全可以給她在那里慈母手中線,可她心疼自己媽,媽身體不好,心臟病高血壓,做頓飯都會冒虛汗,再不能讓媽多受一點累,只好趁方強不在家雙手哆里哆嗦對付那丟人現(xiàn)眼的里襯。要是讓方強看到,會毫不猶豫地把這件衣服拎著捐給單位工會,讓人家拿去送山區(qū)扶貧,自己跑到商店,十分鐘出來花六百塊給她買個新衣服,那會把她心疼死。
三
聽說單位要蓋房了。他們年輕職工當(dāng)然分不上新的,但有可能分到領(lǐng)導(dǎo)和老職工騰出來的舊房,這正是姜小紅想要的,舊房便宜,在市中心黃金地段,五六十平方米的老式單元房,萬元左右可以買到一套。這不跟白得來的一樣嗎?虧得她聰明,這些年來除了小蘇,她沒給任何人說過方強單位有房?,F(xiàn)在一聽說分房的消息,她飛奔到小蘇辦公室,把她叫到走廊上,要她指天發(fā)誓,決不透露方強單位有房的消息。小蘇平淡地說,放心吧我不會說的,而且你也放心吧,咱們分不到的,怎么排都輪不到,機關(guān)里那么多沒房的呢。小蘇說完轉(zhuǎn)身回辦公室了??礃幼铀€真的認(rèn)為此次分房跟自己無關(guān)嘍。不一定呢,但凡有一點機會,我絕不放過。為了讓小蘇說到做到,不出賣她,她狠狠心又把方強單位六一節(jié)發(fā)的一個兒童水壺送給小蘇的孩子。
姜小紅回到家,又揪著方強,要他去賄賂辦公室人員,叫她單位去調(diào)查時,給出個他沒房的證明。
方強不勝其煩,“哎呀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這有什么好活動的,你把你單位人都當(dāng)成傻子了,人家要是不打招呼去調(diào)查,或者早就調(diào)查過了呢?就你單位那破房子,白給我我都不要,值得費那么大事嗎?”
“你不要我要,我這次想盡辦法也得要到,我弟弟還沒房呢,或者我租出去,好壞一個月幾百塊錢?!?/p>
“姜小紅,你鉆錢眼里去吧?!狈綇姴荒蜔┑卣f?!澳惝?dāng)房東還上癮了,我爸那兩套,可都在你手里呢,一個月兩千,還不夠你花呀?”
“人心沒底,我就是這樣的,方強你知道不?手里有錢,心里不慌,我辛辛苦苦攢錢,為了啥,還不是為咱兒子……”她每當(dāng)說起這套,就像打開了水龍頭,嘩嘩嘩流個沒完,方強一幅求饒的表情,拿她也沒辦法。唉,由她去吧。
她正瞌睡,有人給送枕頭來。李險峰打電話,讓去他辦公室一趟。她快步前去,李叫她把門鎖好,開門見山問她:“這次分房,你想要不?”
“當(dāng)然想要,你有辦法沒?”
李得意地抽出一支煙,叼到嘴上,撅著嘴唇把煙轉(zhuǎn)了個圈。姜小紅立即撲到他辦公桌上,手在桌面一攤報紙上啪啪啪地拍,把報紙拍得嘩啦啦地抖,找到打火機,替他點著。李咧嘴一笑,“還是姜妹妹識時務(wù),告訴你,老哥這次是分房小組組長?!?/p>
“那還有啥說的?給妹子弄套房?!?/p>
李險峰像是生誰的氣般地說,“哼,給誰不給誰我說了算,現(xiàn)在分房條件由我來起草,給咱妹子分套房,簡單得跟一一樣,我就看你人痛快,是個明白人,那些假正經(jīng)的靠邊站著去,沒房住活該?!?/p>
昨天的同一時間,李險峰把小蘇叫到他辦公室,同樣開門見山問,“這次分房,你想要不?”
小蘇說,“當(dāng)然想要,可我恐怕條件不夠,工齡、職稱、職務(wù),都不占優(yōu)勢?!?/p>
“條件都是人定的,我現(xiàn)在只問你一句話,要,還是不要,別的事不是你考慮的?!?/p>
“能不考慮嗎?分房又不是分錢,我自己裝口袋別人不知道,現(xiàn)在機關(guān)里人盯人,一個看一個,我分明不夠條件的人,卻分上了房,別人怎么看我?”
“別人怎么看你重要,還是房子重要?”
“都重要。我更在乎別人的看法。”
“好,你走吧。”李險峰臉扭到窗外,像是分手時戀人發(fā)狠說話。
“謝謝你的好意?!毙√K站著沒動。
李險峰不再理她,臉仍對著窗外,吐出一口煙。小蘇呆愣愣站了幾秒鐘,轉(zhuǎn)回身自己拉開門走了。小蘇的不卑不亢讓他很受傷很生氣。他從部隊上剛來這單位一年半,一直想拉幾個關(guān)系,找一個相好什么的,機關(guān)里女人一掃而過,小蘇比較合乎他審美標(biāo)準(zhǔn),可比較一下雙方條件,自己一個農(nóng)村娃剛從部隊回來,無權(quán)無錢,怕小蘇看不上,一直苦于沒有進攻的資本,現(xiàn)在他好容易手里有了小權(quán)力,想用來給小蘇妹妹辦個實事,沒想到小蘇不領(lǐng)情,這讓他自尊心大為受挫。哼,自有領(lǐng)情的人,小蘇你就繼續(xù)跟公婆擠在一起苦惱吧。
去年春節(jié)前,機關(guān)辦公室組織幾個人給領(lǐng)導(dǎo)打掃衛(wèi)生。姜小紅在副總辦公桌旁一堆廢報紙里,翻到一個信封,打開來看,里面裝著五千塊錢和一張李險峰的表格。分明是他轉(zhuǎn)業(yè)來到這單位時給領(lǐng)導(dǎo)的行賄??梢婎I(lǐng)導(dǎo)的錢多成什么了,把這個五千隨手放在廢報紙里,都忘記了。敢不敢揣我口袋呢?姜小紅在那里呆呆站著,思想斗爭了一小會兒,斗爭的結(jié)果是,又把那個信封戀戀不舍按原樣放好。她不確定副總是真忘了還是專門藏在那的。因為辦公室主任說,趁副總過年前出差,咱給他把辦公室打掃干凈。
事后她又后悔,真應(yīng)該把錢拿走。第一領(lǐng)導(dǎo)錢多,根本不會在乎這五千塊錢,第二就算領(lǐng)導(dǎo)知道錢丟了,可當(dāng)時有三四個人在打掃,套間里外,幾個人忙忙活活的,他又不能調(diào)查,到底是誰負責(zé)他辦公桌這里,他只能挨個肚子疼,反正我又不想升官發(fā)財,得罪他也無妨。多少天里,她都心疼那五千塊錢,好像是自己的錢失了一樣,心里實在難受,給小蘇說了這事:“這下你明白了吧小蘇,今年過年,李險峰把女兒帶到單位來玩,就叫了聲爺爺新年好,副總蹭地從口袋掏出一百塊錢給娃,說是壓歲錢。那錢都不是隨便給的,不信小蘇明年把你娃帶來試試,叫聲爺爺新年好,看給你們一分錢不?”
李險峰作為新來的人,請大家吃過兩回飯,有回喝多了,給幾個女人炫耀他在部隊上的風(fēng)光。他作為連隊指導(dǎo)員,掌管著每天九百元的伙食費,他說今天一天大家喝稀湯,一個連一百多號人就只能喝稀湯,他高興了說今天能吃肉,大家就能開心吃上肉。他想要誰上進誰就上進了,他想叫一個人落后那人就得一直落后著在這里永無出頭之日,除非給他送禮送錢給他打飯打洗臉?biāo)瓜茨_水用實際行動打動他。他緋紅著臉陶醉地說,我就是個喝兵血的人,怎么了世道就這樣,我當(dāng)年也是這樣讓別人喝夠了血上來的,你們知道不,2000年我過一個年花八千塊……這種炫耀讓小蘇對他敬而遠之,卻讓姜小紅對他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他現(xiàn)在顯然是想把部隊上那套作風(fēng)帶到新單位來,姜小紅有踴躍響應(yīng)的愿望。
接下來,分房小組長李險峰領(lǐng)著幾個人,到姜小紅的婆家量住房面積,到小蘇的婆家量面積,到與父母、公婆同住的男女青年職工家量了面積。小蘇抱著孩子在擁擠的婆婆家客廳里接待了他們。幾個人忙忙亂亂,煞有介事地量了各個房間,數(shù)據(jù)記到本子上,小小客廳里幾乎坐不下幾個男同志,大家也沒吃小蘇切的西瓜,告辭走了。
“讓她在那里繼續(xù)擠下去吧?!崩铍U峰給姜小紅說。兩人關(guān)起辦公室門一起把小蘇嘲笑了一番,送小蘇一個昵稱:傻子。此時已經(jīng)有人見過李險峰和姜小紅在公交車上親親熱熱地拉著手,像戀人一般。不用說分房小組從姜小紅丈夫方強的單位開來了對方無房的證明,圓圓大紅章蓋著,真實性不容置疑。
很快分房小組把職工綜合排名張貼出來,機關(guān)八十多名職工取前五十名,因為新房舊房加起來共五十套。姜小紅排四十五位,在一個比較保險的位置,傻子小蘇不用說榜上無名,可她并不為這事操心,也從不參與大家關(guān)于分房的話題,也沒有因此疏遠姜小紅。
姜小紅分到一套別人將要在一年后騰出來的63平方米的房子,歡歡喜喜給單位交了一萬二,心里盤算,她手上已經(jīng)有四套房了,只遺憾公公那兩套不是全產(chǎn)權(quán),不能出售。她還想在公公那里探點消息,看看他所接觸的單位還有沒有福利分房指標(biāo),哪個單位的什么內(nèi)部優(yōu)惠信息啊,誰買不起房卻有指標(biāo)要轉(zhuǎn)讓啊,她會果斷出手,即使在娘家東拼西湊,也要多置些房產(chǎn)。她想讓她的財產(chǎn)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茁壯成長。要是爺爺活著多好啊,他會給自己做個參謀,他會夸獎她聰明能干,不愧是他的好孫女。單位新成立圖書室,征求大家意見,都買什么書,姜小紅首選《歐也妮·葛朗臺》,她要好好研究下葛朗臺老頭的斂財之道,學(xué)習(xí)他對金錢和財富靈敏的嗅覺,學(xué)習(xí)他的無情和冷酷,主要是通過榜樣的力量不斷樹立對財富的熱愛和永不停歇的欲望。
小蘇天天看報紙上的房地產(chǎn)廣告,四處瞅著準(zhǔn)備買房,最終在城南看上一套期房,現(xiàn)在還是個大坑,只是在售樓中心看到未來房子的美好藍圖。小蘇急于想從婆婆那里搬出來,過自己的日子,說住在一起不方便。姜小紅勸她不要出來,就住在那里,直等到單位分房,“你還要怎么方便?關(guān)起房間門就是你自己的世界,每個月交幾百塊錢完事,娃有人給你帶著,回到家吃現(xiàn)成飯,早上出門上班走人,啥心不操。出來住很多事情要自己做,很多錢得自己出。毛主席說得多好,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
小蘇不聽她的,夫妻倆商量了幾天,交了第一筆首付款六萬八,以后每月付銀行按揭一千五,一付就是二十年啊。辦按揭手續(xù)時,小蘇到單位蓋章開證明。這下,傻子小蘇的名字更坐實了,她是想告訴單位所有人,她有房了。下次單位分房,就沒她的份了。放著一兩萬的房子不要,卻非要去當(dāng)房奴,這不是傻是什么。
四
床頭柜里藏的七萬塊錢,成了姜小紅的心病,她路過婆婆的房間門口,都要往那里看一眼,操心它們還在不在。那天,她確信婆婆跟同院的阿姨到西郊去看一位老同事,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她反鎖了大門,又打開床頭那個小門,拿出鞋盒子,鞋子擺放的樣子跟上次好像不同,扒開新聞紙,下面那四萬塊錢還在。再看另一個盒子,錢也原樣放著。她斷定,有可能這錢是婆婆放的,公公一天到晚忙來忙去,電話里說的也都是大買賣大事情,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根據(jù)那錢放得那么細致嚴(yán)謹(jǐn)?shù)娘L(fēng)格,定是婆婆所為。
可她為什么把錢放這里?不存銀行?兩人都有不低的退休金,現(xiàn)在公公又跑來跑去掙一份錢,家里常年好東西不斷,可以說物質(zhì)極大地豐富,而婆婆為什么像個農(nóng)村婦女一樣把七萬塊錢這樣藏著呢?從此這個老式的床頭柜,這個隱在床單下的小柜門,成了姜小紅的重要牽掛,她的最愛,有時候她渴慕那些錢心切,趁婆婆出門買菜都要掀開床單,瞅瞅摸摸那個小柜門?,F(xiàn)在大多數(shù)人家都不用這樣的床頭柜了,像公婆這樣生活條件好的老人,都換席夢思了,可他們?yōu)槭裁窗堰@幾十年的老古董還一直用著?她有一回裝作不在意說,媽,你們這床也該換換了吧?現(xiàn)在誰還用這種老床頭柜,我給你買個新床吧,把這個破爛處理給我農(nóng)村表舅得了。婆婆驚異地看了她一眼,她從那一眼里看出像火星樣突然一閃的驚慌。
“噢,這床是我跟你爸結(jié)婚時候做的,你別看它樣式老,用的都是好木料,現(xiàn)在還難找這么質(zhì)量好的床呢。”
下次婆婆跟單位組織的夕陽紅旅行團出去旅游,姜小紅又去探視那七萬塊錢,找不到了。她到床頭柜的另一側(cè),向著陽臺方向的那個小門,看到那門上掛了個小小的鎖子。之前這個小柜門是不安鎖的,誰見過給這里安鎖呢?這里都是放鞋子、破爛什么的。
家里有上鎖的柜子、抽屜,她不用,偏偏給這小柜門安上鎖,分明是不想叫公公知道她藏在這里的七萬塊錢。這個地方,是一個家庭里男主人從不光顧之處,又用床單垂下來蓋著,誰也不會注意的。
因為公婆的房間是家里唯一帶陽臺的,姜小紅洗了衣服要去陽臺上搭,天好的時候還要曬被褥什么的,時不時到陽臺上觀賞婆婆種的花花草草,所以婆婆這間大房子對全家人開放,從來不上鎖,只是掛個門簾了事。那現(xiàn)在婆婆是否也想干脆給房間上鎖呢?姜小紅撫摸著小柜門上的小鎖子,新新的,小小的,黃銅鎖,看來是新買的。嗯,這個小柜門里的秘密,只屬于婆婆一個人。
一個退了休的老太太,她有什么秘密呢?
姜小紅實在好奇這件事,其實她是受不了那七萬塊錢的煎熬,她想怎樣能體面安全地把它們變成自己的,最最下策,直接拿走行不行?忍不住給小蘇說了,讓小蘇給她出個主意,這七萬塊錢,拿得拿不得。她想,如果是婆婆偷偷存放的,那么,就是丟了,她也是牙齒打掉肚里咽,也許不會問,就是問了,自己一口咬定沒有見,也或者,把帶兒子鞋子那個鞋盒一起拿走,最終的解釋是,她把兒子那雙鞋連盒子一起給了收破爛的,誰能想到那里會有錢呢。她后悔應(yīng)該在小柜門安鎖子前動手了,那樣順理成章些,現(xiàn)在人家安了鎖子,她再要行動,那就叫偷。
小蘇還是那樣淡然地看看她。好一會兒說,“人家的錢,與你無關(guān),就是放壞到那里,你也不該有什么念頭吧?”
“哎喲,那我不是想要嘛,錢呀,擺你眼前,你能不動心?我就不信?!?/p>
“不是我的東西,我看都不會多看一眼?!?/p>
姜小紅心說,當(dāng)然,你是傻子嘛,唉,我也真是,給個不愛錢的傻子說這有啥用,怪事了,世上還真有不愛錢的人。
又給李險峰說了,也給姜小魚說了。兩人都告訴她,只可智取,不能強拿,別把老人惹生氣了,將來財產(chǎn)遺產(chǎn)什么的,你吃大虧,他們不是還有個大兒子呢嘛,別因小失大。
看來,還是男人高瞻遠矚,姜小紅覺著二人說得有理,自己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暫且按捺對那些錢的欲望??梢驳孟朕k法從他們那里要點什么吧,讓我心理平衡平衡吧,老頭子一天忙忙叨叨掙那么些錢,將來又帶不走,干嗎不花在孫子身上呢?姜小紅開始在飯桌上念叨兒子的奧數(shù)班,罵那萬惡的補習(xí)班,今天要錢明天要錢,水平稍微高些的老師,按小時收錢,一個鐘頭敢要你五六十,這不是吃人嗎?要想上好的班,保證將來考上本市六大名校的中學(xué),就得掏高價錢。這孩子的求學(xué)之路,敢情是拿錢鋪出來的呀,人家常說的受良好教育,那是說得有良好的經(jīng)濟條件。我就那點工資,還不夠給他交奧數(shù)班的錢呢……
任她說呀說,公公婆婆不太接茬,或者只是跟著嘆一口氣,冷笑兩聲,再無下文,姜小紅都有點生氣了,想他們的冷笑是對誰呢,對我?還是對奧數(shù)班?真想咚地放下飯碗說,哎喲我說半天你們不明白意思嗎?你們到底拿不拿錢啊管不管你孫子啊?
一天婆婆嘆氣之后說:“你們也真是,非得逼著孩子學(xué)那么多干啥,十歲的孩子,正是玩的時候,吃好睡好身體好最重要。一個班五六十個孩子,前幾名也就那幾個,大部分都是一般水平嘛,不要逼著孩子當(dāng)尖子生,對孩子身心健康都不利。”
“媽,你這道理聽著都好著呢,你當(dāng)一輩子老師,最有發(fā)言權(quán),可你想想,為啥人都瘋了樣讓孩子學(xué)習(xí),你看看現(xiàn)在這社會吧,要想混得好,要想不被人欺負,不在社會底層苦苦掙扎,要么當(dāng)官要么有名有錢,否則,誰都能欺負你,活得沒有一點尊嚴(yán)。而要想得到這些,就得好好學(xué)習(xí)才行啊,現(xiàn)在是分?jǐn)?shù)決定一切,別的說啥沒用。”
公公說:“嘿,也沒那么嚴(yán)重,當(dāng)個普通人,活得平平淡淡,倒也安生自在?!?/p>
“沒錢沒地位,怎能安生自在?”姜小紅說。說得倒真是好聽,講起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你要是現(xiàn)在有句明白話,說給你孫子存著多少多少錢呢,叫我聽聽,或者先預(yù)支給我們一點,我也就放心了,也不至于這樣跟你們玩心眼吧。
姜小紅認(rèn)為老人對她的心思是故意裝聾作啞,對公婆不由得心生怨恨,常常路過婆婆房間去陽臺,恨不得把那小鎖子撬了去。有時她見嫂子回來,跟婆婆和和氣氣一起做飯,說話。有那么幾天,婆婆腰上一片皮膚過敏,她親眼見嫂子蹲地上給婆婆腰上抹藥,婆婆自己掀著衣服,嫂子親手把藥膏在她腰上抹均勻了,仔細揉啊揉,邊揉還邊說說笑笑的。又不是自己親媽,那樣子也有點太矯情,我姜小紅可做不來這么肉麻的事。唉,這戴眼鏡女人就是心眼多,嘴也甜,不像自己直來直去,口無遮攔,所以不得公婆待見。也許,公婆會私下里給她貼錢呢。這樣一分析,嫂子也變成了她的敵人,她一進門姜小紅就來氣,好像嫂子是來這里分得她姜小紅一杯羹。
如何能阻止公婆給嫂子錢?或者要給都給,最好給自己的多些,我們一天到晚守著呢,怎能叫那遠道來的得了便宜。看來還得改變策略,不要由自己的直脾氣在他們面前發(fā)展,婆婆也算是知識分子,可能一直看不上自己身上的市民習(xí)氣。也怪自己,嫁到她家十年來,從來也沒重視過這個問題,一直想著,我是跟方強過日子,又不是跟你們過,別看我在這里吃你們喝你們,你們那是為了兒子和孫子。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就這樣。姜小紅開始檢視和調(diào)整自己的行為。
從此后,姜小紅不在公婆面前訓(xùn)斥方強,也不再直抒胸臆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啥都是假的錢是真的那一套理論,她說話小聲了,力求文雅,也注意多看看婆婆的臉色,還狠狠心在專賣店給婆婆買了條真絲連衣裙,當(dāng)然還是她自己的購衣作風(fēng),只買打折的,標(biāo)牌上標(biāo)的398元,她260元買下的,帶著標(biāo)牌回去送給婆婆。婆婆當(dāng)即給了她400塊錢,她推讓兩下,收下了。咦,這個辦法好啊,怪不得嫂子常給婆婆買東西,原來有利可圖。
婆婆看樣子挺喜歡那裙子,晚飯后穿上出門到院子里展示去了,那藏藍色裙子上還帶著微微褶子,被她穿在身上,顯得人還有點婀娜,一下子年輕了幾歲。
姜小紅帶兒子出門散步,離老遠看到婆婆在馬路對面邊走邊打電話,微微低著頭,從面部表情看,她聲音是輕柔的,舒緩的,投入的,甚至,還是甜蜜的。真的,退休的雷老師臉上表情異樣,再不是平常在家里那種平靜和鎮(zhèn)定。天哪,她竟然在婆婆臉上看出女人的另一面,凡是女人,都知道那是什么表情,都能猜到電話那端是她什么人。平常婆婆出門散步、買菜,從不帶手機。她退休幾年,交往的也就是有限的那幾個人,玲玲阿姨張家大嬸周伯伯趙叔叔什么的,婆婆跟他們通話也都是公開的,高聲亮嗓的,電話內(nèi)容無非是誰的兒子升職了,誰的女兒要出嫁,誰的孫子拉肚子了發(fā)燒了睡顛倒了,同學(xué)聚會見面時間是幾點,老張他媽死了咱們湊份子掏多少錢合適,常常婆婆回到家后得知有電話,邊在屋里走動換衣服就打回去,“唉喲,剛出去散步去了?!苯裉焖齾s穿著新裙子,專意拿著手機出門,在路邊深情地說話。
婆婆一定有問題,姜小紅腦子里電路迅速搭線串聯(lián),一聲雷鳴,電石火花忽閃,展開豐富聯(lián)想。這問題或許跟那七萬塊錢有關(guān)。
她這才想到,婆婆平時很注重保養(yǎng),用好的化妝品,穿衣也講究,退休后還看書學(xué)習(xí),老年大學(xué)里寫寫畫畫,可以說比姜小紅還追求上進,還更像女人。從前只認(rèn)為是人家老公有錢,家里條件好,燒包唄。現(xiàn)在看來,沒那么簡單,如果一個女人,除了家庭孩子內(nèi)心再沒別的牽掛,沒有額外的人額外的感情,怎么會把自己形象定到一個高度就放不下來,女人如果一直講究形象,一定是她嘗到好處,有市場有需求有回報才會有一種強大力量讓她們幾十年如一日愛護羽毛般維護自己形象。
看院子里那些退休老太太,哪個不是粗喉嚨大嗓子,夏天隨便綿綢衣褲就打發(fā)了,任胸前像倒空了糧食的布袋樣松弛下墜并且理直氣壯,任誰也不敢對她們形象有所批評,因為她們辛苦一生勞苦功高啊。唉,那樣的人,你真懷疑她們年輕過沒有,愛過沒有,而婆婆大熱天出門也得打扮一番,穿上白色坡跟皮鞋,跟人說個話總是勻著一股氣,常愛跟人說的是“這個事你們好好談一談,多交流多溝通?!焙孟裾勔徽勈撬罾硐氲慕涣鞣绞?。而姜小紅覺得,有什么好談的,沒錢談啥呢。
她想找出婆婆的破綻。可是,找出能怎么呢?其實也不怎么,好奇而已,反正她又不會把那七萬塊錢送給我,我也不敢拿她的破綻去要挾她,畢竟人家是老人是長輩。
她一個人在家時,就到婆婆房子里查看,翻看外面的,能動的東西,門背后,床底下,一些不被人注意的死角。人藏東西,總愛藏在容易被忽略的地方。觀察的結(jié)果,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那個床頭小柜門仍然鎖著,小鎖頭忠心耿耿地掛在那里。
大夏天,正在外面跑項目的公公突然心臟病發(fā)作,送醫(yī)院搶救無效,當(dāng)天晚上去世。
在家辦喪事幾天,姜小紅強裝悲痛,當(dāng)著人面,還擠出了幾滴眼淚,可把她難受壞了,今天一到單位,好好放松放松。她知道有好戲看了,也或者說,她的好事來了。老頭子走得急,家里的事都還沒來得及交代,那些鎖著的柜子里,一定有不少錢、存折、財寶。噢,還不能高興得太早。方強哥嫂會不會趁我不在家,回去給婆婆實施懷柔政策,騙取老頭子留下來的東西。這樣一想,姜小紅再也坐不住了,她回自己的新房中,先把公公那兩套房的房產(chǎn)證送回娘家,叫她媽好生看管。害怕哥嫂追究起來,方強這傻子再拿出一個本本給哥哥那就麻煩了。除此外,還得想辦法理清方強他哥那里有沒有得到老頭子的大宗東西,比如房子比如存折股票啥的,也許人家比我多呢,要是多,那可不干,必得拿出來平分。她一門心思所想,就是如何讓局面對自己有利。
姜小紅班也不好好上,每天到單位打個到露個面,就跑回婆婆家里,說是公公剛?cè)ナ?,怕婆婆一個人孤單,要多陪陪她老人家,她甚至說,媽,要不晚上我陪你睡,你心臟也不太好呢。婆婆說,不用不用,我有復(fù)方丹參滴丸,再說你們就在家里,我不舒服的時候,就叫你們。姜小紅寸步不想離開婆婆身邊,她覺得婆婆成了最可愛的人,值得日夜守候。隨著老伴去世,老太太變成了一個富礦,她悄無聲息,隨時準(zhǔn)備開采,婆婆出門買菜她也陪著,也不嫌肉麻了,攙住她胳膊。倒是婆婆有點不自在,認(rèn)為自己還不到被人攙的年紀(jì),走了兩步后,掙脫開來。碰上哥哥方剛也回來看望媽,在房子里跟媽說話,姜小紅就停留在客廳,電視聲音開得很小,耳朵恨不得摘下來掛到婆婆房間門口,捕捉他們在說什么。
姜小紅讓方強去問問他媽,爸留下來的東西清點沒有?是否應(yīng)該給大家一個交代。方強說,你操心太多了,爸留下來啥東西,也首先是我媽的,她想給咱說了說,她不想說,也就不說了。
“話不能這樣講,遺產(chǎn)繼承人兒子也有份,你媽年齡大了,心臟也有問題,萬一悲痛過度,出點意外怎么辦,她要是真對你們好,對你們和你爸負責(zé)任,就應(yīng)該拿出來,一分三份,這樣多清爽,藏著掖著,是啥意思?”
“誰藏著掖著了?我爸走還不到百天,我媽還在悲痛中,這會兒還不到說那事的時候呢?!?/p>
姜小紅真想脫口說出,怎么沒藏著掖著,床頭柜里那七萬塊,怎么解釋?話到嘴邊忍下了,不能讓方強知道她翻看老人東西。
下次婆婆出門散步,她又去探視那床頭柜,小鎖子下馬,里面那個繡花鞋盒子不見了,放兒子鞋的那盒子里錢也沒了。也就是說,公公不在后,婆婆不需要把七萬塊錢委屈地放到這里,它們登堂入室,升格進到柜子里了,有光明正大的鎖子為它們把守。
姜小紅對婆婆假惺惺好了這么多時日,沒有得到什么,心里不快,也不再甜言蜜語,她斷定婆婆跟她差不多,是個守財奴。好吧,守著你的財產(chǎn)自己過去吧,失去老漢,心里難過你自己受著,我就不信你一直身體好模好樣不鬧點毛病,到時你老人家躺到床上動不了,咱再說吧。
公公百天忌日后,婆婆突然宣布,她要外出散心幾天,已經(jīng)買好了飛往東北某地的機票,讓方強把她送到機場。
五
小蘇找到了更好單位,來辦調(diào)離手續(xù)。嘴真夠嚴(yán)的,之前沒有給任何人一點風(fēng)聲,這讓姜小紅心里失落,她對小蘇的離去有點幽怨。失去的才知道寶貴,打電話要來小蘇新單位辦公室號碼,常常用自己辦公室電話打過去,抒發(fā)下思念之情。小蘇好像也被感動了,在電話里跟她一聊就是十來分鐘。
這天她外出辦事,剛下樓,小蘇來電,她掛掉手機,轉(zhuǎn)身跑上五樓,準(zhǔn)備用辦公室電話給她回過去。她聽說有人能辦來接聽不收費的手機號碼,她正在四處打聽,也給自己辦一個,那樣就可隨時隨地接電話,不像現(xiàn)在這樣折磨人。一離開辦公室,她最怕手機響。上到三樓,遇到領(lǐng)導(dǎo),問她件事,她站下回答時,小蘇電話又來,她再掛斷,回答完領(lǐng)導(dǎo)的話,跑回辦公室,撲到桌上給小蘇回電。小蘇似乎已經(jīng)明白原因,在電話里沒好氣,“哎呀,我就是問下人事部陳娟娟的手機號,我的養(yǎng)老保險轉(zhuǎn)賬出了點問題。”“我給你查給你查,剛才在領(lǐng)導(dǎo)那,見你來電,趕快給領(lǐng)導(dǎo)匯報完事就來給你回了。”
周六午后方強開車送兒子去補習(xí)班,之后他到單位加班,趕天黑把兒子接回來。
現(xiàn)在,家里只有姜小紅一個人。她像個偵探在婆婆房間這里摸摸,那里翻翻。公公那么多錢,都藏在哪呢?像我們單位的副總樣,他會不會也曾隨手往哪一放,忘到那里了,或者在人都想不到的地方,藏有金條股票什么的。只那個上了鎖的柜子,她無可奈何,其余一切,都在她細致入微的檢閱之中。她借助小凳子,借助棍子,在床底下,在柜子頂,在門背后,在書柜的每本書與每本書之間,在床與柜子的夾縫里,仔細搜查,懷著幸福與好奇的心情,她就不信老家伙沒有任何破綻,不信自己會一無所獲?,F(xiàn)在這個三室一廳的家是她的領(lǐng)地,所有門開著,所有東西對她敞開懷抱。前兩天,她把侄子住的那個小房間細細過了一遍,床鋪都揭開瞅了,摸了。
家里好安靜,似乎掉根頭發(fā)絲都能聽見,婆婆房間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婆婆平常愛把香皂、牙膏這些東西放在柜子里跟衣服在一起。她還愛存放陳年老東西,好多年前的一個搪瓷杯子,上面印的“為人民服務(wù)”,邊沿磕掉了一點瓷,她放在大抽屜里,里面放著針頭線腦,幾個扣子,幾條纏著的松緊帶,大概放年數(shù)太久了,松緊帶早已失去彈性,一拉里面都斷了,長度再也收不回去,她還當(dāng)成一個東西放在那里。姜小紅給兒子縫扣子時,會打開這個大抽屜,從這個搪瓷杯子里拿針線,用完再拉開抽屜,放回原處。
她再次打開那個向著陽臺的床頭小柜門,鎖子不知去向,只是小門鼻在上面扣著,里面是公公、婆婆一雙雙擦干凈的皮鞋,洗干凈的布鞋、球鞋,凡用報紙包的,上面都寫上,“雷的皮鞋,黑”,“方的棉皮鞋,棕”……她那雙繡花鞋怎么不見了?它掩護了婆婆那些錢,有了功勞?跟著那些錢一起升格到柜子里去了?
她滿懷熱望地盯著那個帶鎖的半截柜門,用手拉一下,果真拉不開,像多年來一樣,它們拒不對公婆之外其他人開放,現(xiàn)在是獨有婆婆能開啟它。如果念一聲芝麻開門,是否能打開它,里面成堆的財物呈現(xiàn)眼前。會不會婆婆把鑰匙藏在哪里?一般出遠門的人,是不帶家里那一串鑰匙的,嫌麻煩。她幻想能在這個房間找到婆婆的鑰匙,打開來起碼看看里面的寶貝,只是看看,只是做到心中有數(shù),她又不能擅自拿走那里面的錢,她姜小紅還不至于當(dāng)小偷,她只是好奇,她只是想打開來看看,對公公的遺產(chǎn)心里有數(shù),也就是對自己將要到手的財富做個評估,不被婆婆和哥嫂欺瞞。
她也并不是肆無忌憚、放心大膽地在這里亂翻,她是有考慮的,方強的哥嫂也有家里鑰匙,萬一,只是萬一,這種可能性很小,他們住在城南,沒事一般是不會回來的,現(xiàn)在知道他們的媽出遠門去了,想必不會回來。萬一的萬一,他們像自己一樣,對老頭子的遺產(chǎn)有啥想法,突然回來了……姜小紅事先把婆婆床頭柜——也就是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七萬塊錢之處——的小門打開來,把兒子的兩雙鞋放在地上,她就說她在找兒子鞋子。再說,外面防盜門打開,是有聲音的,來人要先開防盜門,再開里面木門,她來得及做應(yīng)急措施。
她在大立柜頂端最靠墻的一角,借助棍子拿下來一個紙包,舊報紙包了好多層??雌饋磉@個紙包的任務(wù),是為了壓住柜子上鋪的報紙。婆婆就是這樣細心的人,所有柜頂上面,都鋪層報紙,用來防灰塵,又怕起風(fēng)時報紙刮跑,邊角又壓的有小東西。
那個紙包,一層又一層,裹著。里面是一包信,她數(shù)了,有三十多封,按時間順序排列,信封上字體不一樣,收信人全是婆婆。
姜小紅用一個下午按順序讀了那些信,得出一個重大結(jié)論:婆婆的生命中,還有一個男人,這男人在遙遠的東北,他給婆婆寫來的信,沒有開頭的稱呼,也沒有后面的署名,所以不知他姓甚名誰,信封有時候是他親自寫,有時候是請別人寫,在外地出差時,他必寫信給他親愛的雷旎云,信封也多是請人代寫。第一封來信始于1967年,最后一封是世紀(jì)末。那一年,婆婆用上了手機,還學(xué)會了電腦上網(wǎng)。姜小紅記得很清楚,那時她剛結(jié)婚,挺著個大肚子。公公說單位發(fā)了獎金,給婆婆買了個手機,還很認(rèn)真地對姜小紅說,你現(xiàn)在使用手機對身體不好,等明年也給你買一個。那時手機還不是那么普遍,像現(xiàn)在這樣任誰都有,姜小紅自己也不舍得買,她用著49元包月的小靈通。兒子一歲時,公公給她三千塊錢,叫她去買手機,她買了個一千二的,將一千八存了起來。她覺得手機能通話就行,要那么高級的干啥。
第一封信:
我專門去林場買來最好的木料,請最好的木工,做了個雙人床,朱紅色漆,是我親手刷的,連床頭帶床板,前天郵寄出了,作為對你的新婚祝福。愿你幸福、美滿 。我們各自珍重,好好生活。
兩情若長久,若真心,不在朝朝暮暮。
1972年的一封信:
去陜出差,8月19日到達渭水縣,住東風(fēng)旅社。我在地圖上查了,渭水離西安200多里,除火車外還應(yīng)該有班車可達。
我出發(fā)前你的回信應(yīng)該能到。盼!
這次他在渭水縣沒有寄信,應(yīng)該是兩人在那里見面了。
聽我的,這一封看完銷毀!
昨晚夢到你,好像是我們一起進修的時候,我在長椅上睡覺,你走過來,躺在我身邊,我們緊緊抱在一起,蓋著一個被子。我們說話,不停地說話啊,舍不得睡覺,要把一輩子的話說完,說我們永遠愛,永遠愛,將來老了,孩子大了,我們就離開他們,離開各自的家,只我們兩個,相伴余生……我們說啊說啊,說不完的愛你愛你永遠愛你。突然,有人來查房,你像條魚一樣滑下長椅去了,被子掉下去一半,遮住了你。查房的人為我拉了拉被子走了,我低頭向長椅下找你,再也不見。好惆悵,你去哪里了???我靜靜躺著,等你回來。你說過,不管多艱難,你都會想辦法來到我身邊。我相信你,我等待。一會兒,一個女人來到身邊,一下脫光了衣服。啊,那不是你,除了你我誰都不要,我讓她走開,她不走開,仍站在那里。我大喊,走開啊走開,我只要我的旎云,旎云,你在哪?我喊醒了,她也醒了,怪我做夢亂喊,也許她沒有聽清你名字,也許她聽見了不想說破。
一別又是一年,親愛的人,好旎云,我只想告訴你,我愛你,永遠愛。鴻雁傳書,也需謹(jǐn)慎,聽我的,信看后銷毀。每天的每天,我們活著,就是愛的證據(jù)。不要冒險,不要給你帶來麻煩。
切記?。?!保重!??!
1988年11月1日
最后一封信,寫于1999年7月10日:
她的病,看樣子是沒有好的希望。今后靠長期服藥。醫(yī)保不能全報,自己要出一部分錢。你來看她,我倆心里很感激,只是錢不能要,請你理解。兩個孩子都挺懂事,給一些錢,可他們也有自己的生活,兒子要找對象,我們拖累了他,心里很不忍。已經(jīng)開始借債,我外出代課,給出版社編教輔,還要照顧她,很累。我能挺過去,只要她能病情穩(wěn)定,我們都有工資,孩子也都獨立,不怕的,不用為我擔(dān)心,你也多保重。
時光真快啊,我們已經(jīng)面臨退休,走向老年,想想這一生遇到你,多好啊,雖沒有朝夕相伴,心卻一直在一起,每一天,每一天,想起你的笑臉,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想起你說愛我,等我,想起分別的淚水,就能坦然面對一切困難和挫折。走在街上,滿眼都是你,全世界都是你,行人是你,大樹是你,汽車是你,街頭小攤點是你,年輕女子是你,白發(fā)婦人是你,遠遠近近的高樓大廈也是你;春天是你,夏天是你,大雨是你,微風(fēng)是你,朝陽是你,彩云是你,黑夜也是你;醫(yī)院是你,病房是你,醫(yī)生是你,她也是你。你說得對,愛她就是愛你,照顧好她就是愛你的最好方式。我們心里有愛,我們是最富有的人,度過了富足的一生。我們會一直愛下去,直到生命盡頭?;蛟S來世,我們會相守。這樣的愛,這樣的守,這世上也只有你我能做到,不是嗎?能愛二十年,也就能愛五十年,能愛到此生最后一天,能愛到來世,相濡以沫,愛著對方,愛這世上所有人,愛這世上一切。心里有愛,能寬恕所有的人,諒解所有的人,理解和接受命運的安排。
昨天走在街上,看到有賣繡花布鞋的,這雙藏藍的,很適合你,我想象著,你穿上一定很好看。很便宜啊,九塊錢的地攤貨。好旎云,哪怕我手里有一塊錢,都想買個東西送給你。
六
一周后,婆婆回來了?;貋淼钠牌棚@得很年輕,皺紋都排列得那么順溜,一張臉平展,光潔,眼睛像一池安靜而深邃的湖水。
當(dāng)晚婆婆給方強的哥嫂打電話,叫他們第二天回來下,她有事給大家說。
晚飯后,大家聚在客廳。茶幾上放著幾個存折、存單,一些票證,幾塊方的、圓的金幣,原封未動地裝在它們該在的盒子里、袋子里,一個富足家庭里所應(yīng)該有的最核心東西,像沉重的谷穗般穩(wěn)妥地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了。
姜小紅盼望的時刻終于來了。
“我就要離開你們了,今天叫你們來,是把你爸爸留下的東西給你們交代一下。他走得急,突然昏迷……”
“等等,媽,你說要離開我們,你要到哪兒去?”方強打斷媽的話,問她。
雷老師看了看兩個兒子,又看看兩個孫子,低下了眼睛,“我要到東北去,開始自己的生活。我六十六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要按自己的意愿,跟我愛的人生活在一起,這一天,我等待了四十多年?!?/p>
反應(yīng)最激烈是兩個兒子,好像突然要彈跳起來,全身的架勢分明就是形成一個大大的問號,怎么?你最愛的人不是我爸,還有別人嗎?只姜小紅穩(wěn)坐在那,偷眼看下嫂子,想看她的反應(yīng)。戴眼鏡的嫂子雖也吃驚,但畢竟不像兩個兒子那么急切。其實婆婆剛說出第一句話,姜小紅就知道怎么回事。她一周以來,已經(jīng)把婆婆那些信基本理清了思路,有幾封重點的,看了好幾遍,把它們原樣包好,放回原處。她想,婆婆可能就是上帝發(fā)配到感情陣營里的那一批人,一輩子為感情活著,為愛活著,好吧,你去信奉你的愛,咱們井水不犯河水?,F(xiàn)在你把家庭財產(chǎn)公開,愿意給大家清清白白分了,也好,大家圖個清靜,從此不再牽掛。
“我當(dāng)年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在一個中學(xué)任教,教學(xué)成績比較好,兩年后派到北京進修,和東北一個來進修的姓林的老師一見鐘情。人們都說一見鐘情不可靠,可我認(rèn)為一見鐘情是最可信的戀愛方式,因為一個人,他的內(nèi)心,他的歷史,他的一切都寫在臉上,外貌對人絕不可欺。我們都覺得自己遇到了此生最合適最般配的人。幾個月后他才告訴我家里給他定好親事了,之前他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可我們倆的相愛使他下決心退婚,他回去后要說服父母。半年后我們進修結(jié)束,各回各地,走之前我們訂好誓言,此生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匚靼埠笪揖偷戎南?,等了兩個月,沒有音訊,寫信也不回。我很傷心,以為他變心了,這件事也就是一個小插曲,你們外公外婆催著給我找對象,那時候女孩子過了二十二三家里人就著急了。我也就接受別人給介紹對象,剛認(rèn)識你爸爸沒幾天,林突然從東北到西安來。說寫信無法說清他的處境,他必須來跟我當(dāng)面說他跟家里的斗爭經(jīng)過。他父親堅決不同意退親,因為女方爸爸是父親生死至交的戰(zhàn)友,一起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的,女方爸爸救過他父親的命,尤其那姑娘前年生了一場病,另找對象無論如何找不到像他這么好的,如果退親就背負失信于人的名聲。父親以死相逼,母親苦苦哀求,他只好答應(yīng)結(jié)婚。我還能說什么呢?哭了,鬧了,也不頂用,他其實比我還痛苦。在西安住了三天,我們更相愛了,覺得無論如何此生不能沒有對方,可事實如此還能怎樣呢?兩個人又發(fā)誓,結(jié)婚為迫不得已,而我倆要此生相愛……唉,詳情不細說了,自此分別,各自回家準(zhǔn)備結(jié)婚?!?/p>
“媽,你不會說,我不是我爸的兒子吧?”方剛問。
“是你爸兒子,這沒問題的?!崩嘴辉菩πφf,“你爸也是個好人,我不會那樣對他的,當(dāng)初我和林說了好多好多啊,我們說好,人活世上不能只為自己考慮,有爹娘,有家人,將來還會有孩子,要盡到家庭的責(zé)任,愛自己的家人,不傷害他們。而我們兩個,既是真心相愛,就不應(yīng)該受婚姻的限制,能穿越時空,相互思念,永遠守望……從那后四十多年里,我們尋找一切機會見面,每一次分別后,盼著下次相見,下一次總是在一年后,兩年后,最長的一次,我們分別五年。見不到的時候,就寫信,四十多年里,我們寫了二百多封信。”雷旎云用餐巾紙擦擦潮濕的眼睛,長長舒一口氣,掃視了大家一眼,目光似有若無地停在姜小紅臉上。姜小紅把視線移開,不與婆婆對視。
婆婆講得很平靜,很克制,像講別人的故事,顯然,她不愿意在晚輩面前曬自己火熱的愛情,她或許用另外的形式向他們展露了。
“說起來這件事有點不可思議,可我們真的堅持下來了。當(dāng)然,中途也有過想放棄,一個東北,一個西北,太遙遠了,以前交通不像現(xiàn)在這么方便,坐上飛機半天就到了,為了見一面費那個周折,唉,不細說了。又各有自己的家庭、生活,圖什么?可真奇怪,每當(dāng)有放棄懈怠的想法,馬上就又有一個敦促、提醒的念頭,覺得此生為他而來,就得為他而守,我根本無法想象,沒有他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我認(rèn)準(zhǔn)他是個好人,一般男人,得不到的女人,也就各走各的,從此不再牽掛,尤其這女人已經(jīng)屬于別人,他就更有理由不盡任何責(zé)任??伤灰粯?,他結(jié)婚后,下來就是湊錢去林場買木料,打了這個雙人床,從東北托運來,為此他借了錢,每個月從工資里還一點。他妻子一直身體不好,生過兩個孩子后,就再沒有上班,常年吃勞保,后來又病情加重,他一直悉心照顧,這也是他在事業(yè)上沒有走向更高的原因。我們一起進修的那批人,后來都是當(dāng)?shù)氐慕逃珠L了,校長了,他到退休只是個高級教師,可他在我心中就是最好的男人。我們之間說的更多的,倒是他妻子的病,我常常感到,此生是我們?nèi)齻€在一起生活,我也時時牽掛那女人,想讓她身體好起來。四年前,我去看過她,帶去七萬塊錢,臨走的時候,林趁我不注意,又放到我的包里。這錢我一直放著。小紅,這,你是知道的?!逼牌诺乜戳私〖t一眼。
姜小紅突然紅了臉:“那是那天你不在家,我去找娃的鞋,他那雙沙灘鞋咋都找不到,急得我在家里亂翻。”
婆婆笑笑,“沒關(guān)系,事情都過去了?,F(xiàn)在也不想瞞你們了,也一直想著怎么給你們說這件事,跟你猜想的一樣,放在那里,是不想叫你爸知道。為什么不存銀行而把錢一直放著呢?因為這是我們倆相互體貼相互信任的見證,這錢我從西安帶到東北去,交給他,在他手里放了幾天,他又還給我,我就不想把它們存銀行,存到銀行,再取出來,就不是從前那七萬了。這七萬塊錢,是我自己攢的,剛退休那兩年,出去給人帶課。有什么辦法,你愛上一個人,認(rèn)為他不可替代,可命運不讓他屬于你,你只能用一種無奈的方式擁有他。我們兩個,其實四十多年來在并肩戰(zhàn)斗,一起和命運討價還價?!?
婆婆沉醉在自己的故事里,慢聲細語。姜小紅操心的是茶幾上那些存折,她想知道到底有多少錢。她的眼光已經(jīng)一次又一次急切地像火焰一樣掠向那里。婆婆看到了,把話題終于轉(zhuǎn)到錢上來。
“這是你爸爸辛勞一生留下來的錢,他的錢,我一分不要,我自己這幾年又?jǐn)€了一些,托你爸的福,家里這幾年開銷,都是他在外面另掙的,我倆退休金,沒怎么花過。我的退休金,加起那七萬,一共十來萬不到二十萬吧,我?guī)ё??!?/p>
“媽,難道你真去東北嗎?你丟下我們不管嗎?人家那里有家,你去了怎么辦?算什么?”方強問。
“他妻子三年前死了。這幾年他一直在還賬,我?guī)线@十幾萬去,給他還了債,我們一起開始生活。我們都有退休金,今后的生活,還是能過得去的。我們老了,要那么多錢有什么意思,我只想得到我最想要的那個人,只想過上我盼了幾十年的生活。”
“媽,我不同意你去,”方剛說,“你在這里多好,我們對你不好嗎?爸留下的錢,我們都不要都給你,你安度晚年不行嗎?或者,讓林伯伯來這里,我們替他把后面的賬還了?!?/p>
“根據(jù)我對他的了解,只有我去,跟他結(jié)婚,變成一家人,他才會收下我的錢。他剛強自愛一輩子,不會來這里的。再說他兒子去年剛結(jié)婚,上個月才有了小孩,我去還能幫他們照看一下?!?/p>
姜小紅想,真是瘋了,自己帶著錢去,給人家照看孫子。
“媽你也年紀(jì)大了,在家享福多好,干嗎要去給人家?guī)?,背井離鄉(xiāng)那么遠,我們想你了咋辦?再說你就不想我們嗎?”姜小紅嘴上這樣說,卻不是真心著急,婆婆走與不走,其實都與她無關(guān),自己兒子也大了。婆婆說她不要公公的錢,那太好了,現(xiàn)在她要遠走高飛,對她姜小紅來說,未必不是好事,她一走,這房子嘛……
“現(xiàn)在交通這么方便,我隨時都會回來的?!逼牌耪f,“我去只是了結(jié)一個心愿,跟他結(jié)婚,幫他還債。我們先在那里生活一段時間,也許過幾年,會一起回來的。孩子們,請你們理解媽媽,四十多年來,我覺得此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我倆在一起生活。剛剛、強強你們好好想想,從小想起,媽媽哪天沒有盡到責(zé)任?我要上班,有自己的事業(yè)和追求,回到家盡一個妻子、母親的職責(zé),你們哪天不是進門就吃上可口飯菜,春夏秋冬的衣服,各種學(xué)習(xí)用品,哪一個不是手到擒來,我從來沒有讓你們在生活上受過委屈吧?你們要知道,心里有愛的人,就愛這世上的一切,把愛變成一種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是無敵的,有這種力量的人,就會苦自己忍耐別人,哪怕再苦再累,都會盡自己的職責(zé)?!?/p>
“媽,我們真不知道,這些年來你受了那么多苦?!狈絼傉f。
“不苦,一點都不苦,嫁給你爸也沒啥委屈的,他除了長得不帥之外,也都挺好的。兒子又這么懂事,兩個兒媳也挺好,像我自己的女兒一樣,我挺知足的。好了,錢在這里,一分為二給你們。房子嘛,你爸除這個外,還有三套房,也都不太好。剛剛那有一套,強強那里有兩套,其中一個太小,就不算數(shù)了,剛剛當(dāng)哥的,謙讓一下。我這套房子嘛,你們都不要在此住了,爸媽都不在了,這里也就不成其為家,就這樣先放著吧,你們誰想回來看看就回來看看。將來我老了,或者過幾年他孫子長大,不需我?guī)兔α?,我們也許會一起回來。”
姜小紅突然心里一動,難道就這樣相信婆婆了嗎?她說她不要老頭的錢就真的不要了嗎?她前些天出門,就不是出去轉(zhuǎn)移資金嗎?姜小紅張張嘴,想說話,一時竟然不知如何開口,畢竟夫妻之間是重要繼承人,人家就是拿了錢,你也沒辦法??墒?,婆婆為什么要表白呢?是不是此地?zé)o銀?姜小紅仰著頭,幾欲張嘴,那表情也就有點引人注目了。
“小紅,你想說什么?”婆婆今天突然叫她小紅了。
“沒啥沒啥,媽,我只是想說呀,也許我說得不合適啊全當(dāng)瞎說,只是有個想法,爸的所有財產(chǎn),就全在這里嗎?會不會其他地方還有呢?比如辦公室哪兒的,咱不知道的呢?或許有沒有別人欠他的錢,這會兒想渾水摸魚干脆不吭聲了?!?/p>
“咱不知道的,怎么查???現(xiàn)在叫死無對證,我們不能讓所有事都清清楚楚,這世上原本沒有完全清清楚楚的事,很多事只是憑心在做,憑心在想。再說了,有些事有些人,是不容懷疑的?!逼牌牌届o的眼里突然有了點冷峻與傲慢,那目光似乎一面鏡子,逼迫你立時照出自己的小來。那是自尊者突然顯現(xiàn)的清高和嚴(yán)酷,不怒自威的凜然,綿里藏針的尖利,像一只精巧美麗的鞭子,輕輕抽在你身上。方強狠狠瞪了她一眼,姜小紅低下頭去,內(nèi)心里突然有個聲音驚叫,呀,婆婆那些信,按說公公死后,她應(yīng)該放回到柜子里鎖起來的,為什么還那樣放在柜子頂?為了讓她看到?她不是說有二百多封信嗎?為什么只挑其中一部分放在柜頂?她是怎么知道我見過那七萬塊錢的?“唉,錢是很重要,可它遠沒有重要到讓一個人失去尊嚴(yán),讓人與人之間傷了感情傷了和氣的地步。”婆婆的話在她頭頂縈繞。姜小紅再不敢抬頭看婆婆,不敢對視那平靜而意蘊深遠的目光。
羞愧之下,她還是在心里驚訝,想世上還真有這么傻的人,花四十多年的時間愛一個那么遠的人,圖的什么?現(xiàn)在自己拿錢去給人家,還要替人家?guī)O子。
中國版的歐也妮?
一個月后,老歐也妮走了,帶著她的財產(chǎn),帶著她跑了幾趟開來的結(jié)婚證明,懷著少婦般的幸福去投奔那個遙遠的男人。姜小紅認(rèn)為婆婆應(yīng)該把房子租出去。以現(xiàn)在行情,這種三室一廳可每月租1800元,一年就是兩萬多啊,可她就這樣讓它空著。
姜小紅得到了一筆不小的財產(chǎn)??蓭滋熘螅瑒偱療岷?,心里就有一個想法,要是它們再加個零,多好啊,這輩子就知足了。奇怪,怎么不像之前覬覦它們時那么滿足,那么甜蜜,那么熱烈向往歡天喜地呢。財富給人帶來的到底是什么?只能讓人更貪婪更急切更自我折磨嗎?明明是得到了,怎么會有失去的感覺?
姜小紅打開婆婆的家門,悵然若失,好像因婆婆的離去,這里變得陌生。她走進婆婆房間,床,柜子,桌子,原樣放著,氣息也是從前的氣息,只是因主人的離去將要漸漸稀薄,不像從前那樣密密如織,綿綿不絕,濃烈動人,而是稀薄寡淡,絲絲縷縷,正在一點點消退。假如一陣微風(fēng)從窗外吹過,這氣息隨時會挾風(fēng)而去。加倍的安靜,細密的嶄新的灰塵虛弱地覆蓋,仿佛它們屏住呼吸等待堆積,直到形成氣候,把這屋子變成一個溫暖的廢墟,一個美麗的傳說。也或者這些灰塵想打破寂靜,伺機來一段憂傷的舞蹈,可是沒有風(fēng),它們耐心地等待,等待。除了等待,還能怎樣呢?或許下次起風(fēng)了,門窗又關(guān)著,只好再等來有風(fēng)又恰巧有人回來打開門窗的時候,它們有幸隨風(fēng)而舞。這要看它們的命運。是的,連灰塵都是有命運的。世間萬物,從顯赫的大人物,一條大河,一座山,到一棵小草,一粒塵埃,都歸屬于命運,都得聽從命運的安排與擺弄。這屋子的女主人,被命運錯判了四十多年,現(xiàn)在,終于迎來為她的愛情平反昭雪。姜小紅習(xí)慣性地摸摸這,看看那,看有沒有什么小東西可順手拿走。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像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驅(qū)使,她搬個凳子,站上去,看到大立柜頂上那一包信也沒有了,柜子上面躺著一個新信封,她拿過來,見上面寫著自己的名字。姜小紅并沒有多吃驚,好像她今天來,就是為了取這封靜靜等待多日的信,為了接受婆婆對她的小小嘲諷與調(diào)侃。
姜小紅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她有點想念婆婆,想念婆婆看她時那平靜而深刻的目光,想著婆婆信里對她的祝福。沒有譴責(zé),沒有敵意,好像她們之間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不快,好像真的如婆婆所說,她就像她的親女兒一樣,滿滿一頁紙只有細致入微的關(guān)照、叮嚀,關(guān)于兒子、孫子和家庭生活瑣事的交代。
姜小紅覺得她受到了某種拋棄,某種看似溫情實則冰冷的拒絕與疏遠,好像婆婆的遠走是為了離開她。你一直費盡心機對付別人,對付一個局面,可對方竟無設(shè)防,你布局周密身穿鎧甲手拿武器隆重上陣,卻見對方輕紗妙曼,飲茶賞樂,甚至從沒有在意過你。高傲的慢待與寬容,彬彬有禮的輕視與忽略。
有些想法要表白,堵在心里,不舒服,想找個人說說話,她想起婆婆常常說的,“好好談一談”。是的,她現(xiàn)在就想跟一個人,沒有功利,不計效益的,靜靜坐下來,喝杯茶,說說話,也或者,嘆一聲氣,落幾滴淚,感慨幾下,只是……好好談一談。跟誰呢?在想起李險峰和姜小魚的同時又立即否定了他們。她想到小蘇,也許,只有小蘇能理解婆婆,八成,小蘇跟婆婆是一路人,是上帝為人間特意派遣來的同一批人,那一小撮。
上次跟小蘇通電話,她正在裝修新房,匆匆說了兩句掛掉了。
她撥向小蘇,得到的答復(fù)是:對不起,你所撥打的號碼已停機。又撥了幾次,結(jié)果相同。
換了新單位的小蘇,也換了號碼。有些人常常利用這個時機淘汰一批朋友。顯然,小蘇從自己的生活中,忽略了姜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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