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憲昭
(中國社會科學院 民族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人類起源問題,是人類有史以來眾多學科廣泛關注的難解之謎。神話作為人類早期的百科全書,自然不能回避關于人類起源的解釋。其中,“生人”母題在人類起源神話中最為常見。本文的“生人”母題有些涉及感生,但一般不涉及“婚配生人”的因素。從“生”的主體上看,主要指特定的主體在沒有婚配的狀態(tài)下生出人或人類。這類母題類型繁多,且具有復雜的文化內涵。
從筆者目前搜集到的我國各民族756篇包含“生人”母題的人類起源神話看,“生人”母題分布廣泛,尤其以我國西南地區(qū)和中東南地區(qū)較多。依據(jù)生人主體的差異,大致可以劃分為以下幾種類型。
1.神或神性人物生人,包括神或神性人物直接從體內生育出人類和感生兩種情況。其中,“神生人”母題中的“神”范圍廣泛,可以是天神、地神,也可以是人神、動植物神、自然神、宗教神等。如滿族《天神創(chuàng)世》中說,水神從出水的毛孔中生出人類;哈尼族《奧色密色》中說,天神塔婆生出百人,天神模米生出千人;漢族《玉人和玉姐》中說,地上的人都是樹神的子孫。這類神話涉及的生人主體,具有明確的“神”的身份。所謂神性人物,主要包括文化始祖、文化英雄、半神半人、天女仙女、巨人怪人以及精靈妖魔等。如侗族《古老和盤古》中說,古老和盤古生人王9兄弟;漢族《北斗七星》中說,天地剛分開時,女媧生了一男一女;滿族《天鵝仙女》中說,仙女生愛新覺羅·布庫里雍順;仡佬族《兄弟趕山》中說,仙體凡人生人,等等。這些“神性人物生人”與“神生人”創(chuàng)作目的相同,手法相似,可謂同工異曲。
2.人生人。該類型較為常見的是人類的第一個母親或處女型生人。如壯族《姆洛甲》中說,世上出現(xiàn)的第一個女人姆洛甲繁衍了壯族;漢族《伏羲降生》中說,一個沒有名字的女子踩了大腳印孕生伏羲。有時,生人者還可以具有特殊的體征,如漢族《雙性人》中說,男女同體的雙性人,自己繁衍了許多孩子;佤族《司崗里》中說,男人在膝蓋上懷孕生娃娃;漢族《山海經(jīng)》中說“鯀復(腹)生禹”。這類母題中生人的“人”雖然帶有一些神性或人的特殊性,但本質上強調的是“人”的身份。
3.動物生人。日常見到的動物在神話中都有可能作為生人的主體。與動物的分類相對應,我們可以看到名目繁多的動物生人。(1)哺乳動物生人。如白族神話說,白族的始祖是雄性白虎[1];珞巴族神話說,祖先達尼是老虎冬日的兒子[2];古突厥神話說,突厥先祖的一支,狼所生也;[3]藏族神話說,彌猴生的人成為藏族祖先;[4](P44)珞巴族神話說,剖開母豬肚子,豬肚子里面出來了好多人,后來成了珞巴人。[5](P160~161)(2)鳥類生人。如滿族神話說,天地初開時,水中小洲有鳥生蛋,蛋生六兄弟,為人類始祖;[6]哈尼族《三個神蛋》中說,先祖莫元時代,天神摩咪讓神鳥到人間生下三個蛋,蛋生不同的人;漢族《鳥族和虎族》中說,從前有兩個族,鳥族的祖先是鳥。(3)水中動物生人。赫哲族神話說,魚的嘴中跳出人類;[7](P45)侗族《龜婆孵蛋》中說,四個龜婆從蛋中孵出女始祖松桑和男始祖松恩。(4)爬行、兩棲或昆蟲生人。這類神話以蛇、蛙、蜥蜴、蜘蛛“生人”為母題。如鄂溫克族神話說,大湖中有長著兩只犄角的大蛇,因遇上留辮子的人而孕,生的兒女,繁衍了索倫人。[8](P68)(5)神話動物生人。如漢族《盤古》中說,昆侖山變成五條巨龍,龍吐鮮血,孕出盤古。
4.植物生人。植物“生人”母題以樹、葫蘆、瓜生人居多。(1)樹與喬木生人。如柯爾克孜族《神樹》中說,人類繁衍于一棵繁茂的白楊樹;苗族《古歌》中說,從楓樹心中孕育出人和雷公、龍和牛、象、虎、螟蚣等動物;德昂族《藤篾腰箍》中說,一陣狂風刮下102片茶樹葉變成人;彝族《勒俄特依》中說,一棵梧桐樹繁衍出人類和各種動植物。高山族《樹生泰雅人兄妹始祖》中說,大樹生出飛鳥走獸及人類兄妹始祖;拉祜族《人類起源》中說,一個女人把神樹燒光,樹根冒出一男一女;彝族神話說,洪水沖來幾筒竹子,剖開得竹中之子,即是白彝、紅彝、青彝等族群之始祖。[9](2)瓜果生人。瓜果生人以葫蘆生人最為典型,如德昂族《葫蘆與人》中說,海邊的葫蘆劈開后出現(xiàn)103人,這些人成為漢、傣、回、傈僳、景頗、阿昌等民族的祖先;基諾族《阿妣歐》中說,葫蘆中生出彝族、漢族、傣族、基諾族。此外,還有一些葫蘆生人的變體,如高山族排灣人神話說,葫蘆狀的植物生一個男人,壺狀的物體生一個女人。[10](P61)(3)花草生人。花草“生人”母題以花生人最為典型,如壯族《姆六甲》中說,花里長出人類始祖姆六甲;漢族《蓮生伏羲女媧》中說,盤古開天地后,湖生兩朵蓮花,蓮花中生出始人類祖伏羲、女媧。
5.自然物或無生命物生人。(1)天降地生。如朝鮮族《赫居世》中說,古時朝鮮遺民的六部之祖是從天而降的神人。布朗族《人是從天上漏下來的》中說,一場狂風暴雨使天上漏下四胎五人。“地生人”母題,如拉祜族《扎努扎別》中說,從地下鉆出來一個人;苗族《八寨黑苗的傳說》中說,大地上生出龍身人首的鳥基(始祖名)和人首龍身的代基(始祖名)。(2)特定自然物生人。這類生人主體幾乎涉及風雨雷電、山川河流等人們見到的自然現(xiàn)象和無生命物。如苗族《制造天地萬物》中說,創(chuàng)世大神雄講公公是風生的;哈尼族《天、地、人和萬物的起源》中說,天上掉下三個大石頭中生出人;納西族《人類遷徙記》中說,人類祖先從大海中生;佤族《司崗里》中說,山洞中出來佤人、漢人和拉祜人。一些特殊的現(xiàn)象也可以作為生人的主體,如高山族泰雅人說,太古時世上無人,兩塊豬糞生了兩個女人;[11](P75)哈尼族《天與地》中說,古時候,白氣分成的12道白光中生出神、魂、水、樹、草和人。(3)人造物生人。人造物生人可以看作是無生命物生人的亞型,這類人造物一般與容器有關,如基諾族《阿嫫堯白造天地》中說,祖先是從大鼓里出來的;高山族魯凱人神話說,祖先從兩個陶壺中生出;[12]傈僳族《木筒里出來的人》中說,祖先從金沙江里撈出木筒,劈開后出現(xiàn)一個男孩。(4)其他特殊的物中生人。如漢族《五檔神、洪鈞老祖和托骨佛》中說,世界沒人時,骨棒子中出現(xiàn)能人托骨佛和洪鈞老祖;普米族《斯端若達祖》中說,妻子被丈夫打的頭上的血泡中生出一個男孩。
此外,卵生可以作為動物生人或無生命物(容器)生人的特殊情況。如土族《混沌周末歌》中說,混沌中孕育的石卵中生出盤古;傣族《變扎貢帕》中說,天神造的寶石蛋中孵出八個神人;黎族《黎母山》中說,蛇卵生出的女孩是黎人的始祖——黎母;藏族《朗氏家族》中說,金、木、水、土之精華聚成的卵,衍生出朗氏家族。
如果從不同類型人類起源神話的產(chǎn)生時間推測,“生人”母題產(chǎn)生的時間相對較早。這類神話應該是人類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生命是從某個特定的母體生出,并產(chǎn)生相應類比聯(lián)想的產(chǎn)物,諸如鳥生蛋、獸生仔之類。但這里有一個明顯的邏輯悖論,即當時人們既然能看到鳥生蛋、獸生仔等現(xiàn)象,卻為什么對人類自身的分娩卻視而不見,甚至對“人生人”母題避而不談?這與神話作為文化創(chuàng)造的特質有關。
首先,“生人”母題的產(chǎn)生,往往基于人類自識或族體認同的需要。人進行自我定位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途徑就是對“祖先”或“族源”的認知。在族體凝聚力的形成和民族關系的處理方面,“祖先”形象具有其他神靈或形象不可取代的地位。盡管“物生人”的“物”體現(xiàn)的是廣義或模糊的“祖先”或“族源”意識,并不影響人類自我定位的敘事主旨,特別是在科學尚不發(fā)達的階段,神話往往與宗教結合在一起,承擔著建構民眾信仰的重要作用,諸如族群從哪里來,如何繁衍,以及與周邊族體的關系等等,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人類對自身和族體的認知訴求。人類歷史上曾經(jīng)歷不知父母、模糊的母親、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模糊的父親、特定的父親以及明確的父母子女關系等不同階段,其中一些階段具有交叉關系。與這些史實相比,人類早期通過塑造沒有任何婚配關系的“生人”母題,同樣能實現(xiàn)族群祖先認同的目的。如包含“動物生人”母題的神話幾乎在世界大多數(shù)民族中都有流傳,這種敘事一般會把“生人”的動物塑造成某個族體始祖,像古代犬戎族神話中以犬為始祖,古代突厥以狼為始祖,哈薩克族以白天鵝為始祖等,都是典型的族源神話。值得注意的是,生人神話在結論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多個氏族或民族同源共祖的情況,如基諾族《瑪黑、瑪妞和葫蘆里的人》中說,一棵葫蘆秧生長出的不同葫蘆分別生出布朗族、基諾族、傣族等民族;傈僳族《天地開辟》中說,天神種的瓜里生出的兩兄妹繁衍出說22種語言的娃娃,后來成了22個民族。既然不同的民族從同一個母體中產(chǎn)生,那么在神話理念上,就暗示了這些民族名稱的識別與關系認同。在此我們可以體察到此類神話產(chǎn)生的真正原因。
其次,“生人”母題敘事中類比、想象等思維方式的應用。一般而言,生人神話是早期人類從自己的經(jīng)驗出發(fā)而產(chǎn)生的一種聯(lián)想的結果,他們看到地上會長出花草樹木,水中會生出魚鱉蝦蟹,卵可孵出小鳥,繭可鉆出飛蛾等大自然中生生不息的現(xiàn)象,自然會想到,最初的人類也是由這種最自然的方式生出來的。自然生人的觀念,是人類初期樸素唯物主義萌芽思想的一種表現(xiàn),不管是天地生人、霧露生人、動植物生人,還是巨石生人、水生人,都說明這些母題已經(jīng)聯(lián)想到人與這些物象外在的形似或某些內在的關聯(lián)性。以卵生人為例,該類母題源于原始初民們對鳥類和其他動物蛋(龜?shù)啊⑸叩暗?的一種類比。鳥蛋可以孵出小鳥,這在原始初民們看來是非常神秘的,因而由此也聯(lián)想到卵生人,甚至會想到卵生天地。像盤古神話所說的“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實際上把盤古看成了卵生的產(chǎn)物。南方民族廣泛流傳的葫蘆生人、竹生人神話母題亦然。這與人們以竹儲水、儲糧的生活生產(chǎn)經(jīng)驗有關,把它與容器或母腹通過聯(lián)想或類比聯(lián)系起來。
第三,與“生人”母題相關的母題鏈,在傳承中表現(xiàn)出向理性演變的趨勢。通過對“生人”母題類型體系的解構可以發(fā)現(xiàn),生人神話敘事會在漫長的流傳過程中不斷趨于理性化,一些明顯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母題會得到修改,“生人”母題的關聯(lián)敘事也會不斷豐富,特別是有些神話文本敘事主題會更加多元化,有時會由單一的“生人”母題演變?yōu)閹追N母題的組合。其比較典型的組合形態(tài)包括多種生人主體的組合,如“天降人”與“地生人”母題的組合,漢族《女媧和伏羲》中說,女媧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伏羲是從地下拱出來的,二人結合生出人類;納西族《東巴經(jīng)》也認為,人類是從自然的天地中孕育出來的。此外,還有動物生人與植物生人組合,動物生人與卵生組合,植物生人與無生命物生人組合,植物生人與植物生人組合,無生命物生人與植物生人組合,以及動物生人、植物生人與卵生組合,動物生人、植物生人與無生命物生人組合等許多更為復雜的內容。如高山族排灣人神話說,神在石頭上種的竹子被雷劈開后,生出一個女人;雷把石頭劈開又生出一條龍,龍把女人吞到肚里后,生出一男一女,這對男女成為排灣人的祖先。[13]諸如此類的情形,只是從母題分析的角度對生人神話的不同文本進行不完全歸納,從概率的角度推算實際存在的組合,會有一百余種。這種多母題組合現(xiàn)象,不僅是神話流傳中人為加工的結果,很大程度上,也反映出不同民族對人類起源問題的帶有個性化的理性探索。
此外,“生人”母題創(chuàng)作中還表現(xiàn)出明顯的區(qū)域文化特征。從不同民族生人神話母題的具體內容看,多數(shù)屬于就地取材,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說明,各地神話母題的產(chǎn)生,都可能具有原創(chuàng)性。同時也應看到,隨著人類的發(fā)展和文明程度的提高,“生人”的特定物或者被稱之為“祖先”的圖騰與人類自身的關系會被逐漸淡化,特別是隨著交媾婚配與懷胎生殖的關系漸漸被人們所認識,人、物(主要是動物)交合婚娶之說,便成為動物“生人”母題之后更容易被接受的形式,如畬族、瑤族等的神犬盤瓠娶帝女衍生后代的傳說,鄂倫春族、鄂溫克族、朝鮮族等的人熊結婚繁衍后代等等,都是動物“生人”母題弱化的典型表現(xiàn)。
神話在許多民族中具有神圣敘事的功能。之所以把神話作為神圣敘事,不僅僅因為神話在人類早期生活中是一種解釋世界萬物、生產(chǎn)生活的教科書,同時也與人類的宗教信仰、人生教化以及行為規(guī)范等生存理念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1.“生人”母題的圖騰標示功能。圖騰作為一個復雜的文化心理現(xiàn)象,不僅是一個族體的重要標志,有時還帶有祖先性質,認為族體與其具有血緣關系。特別是生產(chǎn)形態(tài)尚不發(fā)達的人類早期,這一心理表現(xiàn)為對周圍自然界和特定信仰物的高度依賴,一方面認為那些能給自己帶來慰藉的“物”具有大大超過自己的能力;另一方面,則會把自己的某些“希望”或“理想”寄托在圖騰物身上?!皥D騰崇拜物”的產(chǎn)生,在民族文化建構中有重要作用。神話中的原始時代氏族或部落認為自己的始祖不是人,而是某種動物、植物、無生物或自然現(xiàn)象,所有的成員都由它生育繁衍而來,并在生產(chǎn)生活習俗中以極為尊崇的態(tài)度,對待這些作為始祖的“物”。這些所選擇的“物”雖然源于自然界中的動物、植物和無生命物,但其本質并不是某一種具體的動物、植物和無生命物的個體,而是某種動物或植物的整體意象,或稱之為抽象的“物”,或者說只是借用了這個“物”的名稱。正如許慎《說文解字》中對處于我國四方的族體所做出的解釋:“羌,西戎,羊種也。從羊兒聲。”“蠻,南蠻,蛇種。從蟲,亦聲?!薄暗?,北狄也,本犬種?!瓘娜?,亦省聲。”“貉,北方貉,豸種。從豸,各聲。”無論是從漢語訓詁學的義訓還是聲訓簡單解釋,都會得出與神話本質敘事相左的結論,因為在實際的神話語境中,“羊種”、“蛇種”、“犬種”、“豸種”并不是說“羊生羌”、“蛇生蠻”、“犬生狄”、“豸生貉”,其本來的神話含義強調的是以“羊”為名稱(或圖騰物)族體繁衍或演變成叫做“羌”的族群。依此類推,我們只能把繁衍族體的“動物”看作歷史上族體的特定標記或抽象的“物”,而不能把它與具象的“物”混為一談。由于族群的劃分必須有相應的命名,在當時特定的文化語境中,用一種物(動物、植物或無生命物)作為本族的標志,是非常必要的,也是正常的。這種圖騰名稱會在族群的交往中成為一個族的標記,以及到后來強調同一圖騰的族體不能通婚,也是族體通過自我名稱識別而保證生殖健康的有力證明。
2.“生人”母題的信仰建構功能。與上面所談及的圖騰標示功能相一致,“生人”母題的塑造,又體現(xiàn)出一個族體的群體性信仰的確立與建構。如“生人”的主體會自然賦予“祖先”的身份?!皩餐甲娴男叛觯谷后w成員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基于共同血緣關系上的親和力,以及對所屬群體的自豪感、歸屬感和認同感,從而造成群體內部的凝聚力。這一信仰觀念及行為的周期性鞏固、強化,又使凝聚力不斷得以維系、加強,從而有利于群體的完整與和諧統(tǒng)一?!盵14](P178)之所以出現(xiàn)許多不同類型的“生人”母題,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這些關于“生人”的敘事與民族的信仰的構建密切相關。即使當人們發(fā)現(xiàn)神話中那些能生人的動植物或無生命物并不能真正生出人之后,也不會對這些神話母題簡單地否定,而是從理性的角度,將這些形象及情結抽象升華為一種帶有信仰性質的民族心理。如一些民族對葫蘆的處理,就是有意識強調“葫蘆生人”母題文化功能的例子。據(jù)彝族畢摩口傳歷史和一些民俗調查資料顯示,以前滇、川、黔絕大多數(shù)地區(qū)彝族都曾用葫蘆作為祖先靈位,保留了彝族原來奉葫蘆為祖靈的歷史傳統(tǒng),有的地區(qū)彝語中,把“葫蘆”與“祖先”這兩個詞語完全等同起來,都叫作“阿普”。云南瀾滄縣一帶的拉祜族不但認為人類源于葫蘆,現(xiàn)實生活中,還把葫蘆的形象融入到建筑、服飾之中,成為民族特定的印記。一些漢族地區(qū)結婚時也要賀以“合巹之禧”,指的是新婚夫婦用剖為兩半的葫蘆喝交歡酒,也是象征人類的生育繁衍與葫蘆有關。同樣,與人類起源有關的葫蘆,也可能成為一個民族的其他神圣信仰,如滿族五月初五有在門口掛葫蘆的風俗,傳說古代神諭說門口掛葫蘆可以免災,那些掛了葫蘆的人家安然無恙,未掛葫蘆的人家全被山洪卷走。這些敘事,也許能從某個側面反映出,一些與“生人”有關的特定的物在信仰建構方面的作用。
3.“生人”母題的文化符號功能。神話作為當今人類可以追溯的最早的語言藝術,在人類文化的演進中,發(fā)揮著重要的原型作用。從一定意義上講,“神話作為初民智慧的表述,代表著文化的基因。后世出現(xiàn)的文、史、哲等學科劃分,都不足以涵蓋整體性的神話。作為神圣敘事的神話與史前宗教信仰和儀式活動共生,是文史哲的共同源頭”[15]。針對當今文化傳統(tǒng)研究而言,神話承載著不可再生的史前文明信息。眾多無文字民族口傳的以及生存于民俗中的神話,成為人類文化的“大傳統(tǒng)”的主體部分,相對而言,長期以來占據(jù)絕對統(tǒng)治地位的漢字書寫傳統(tǒng),只能作為“小傳統(tǒng)”,而“大傳統(tǒng)”對“小傳統(tǒng)”的作用與影響,一般可以從“文化符號”的傳遞中得到驗證。神話中“生人”母題的文化符號功能,就是典型的實例。以“蛙”的符號特征為例,目前能見到的關于“蛙”直接生人的神話不是太多,但仍然可以找出不少旁證,如哈尼族神話《青蛙造天地》中說,青蛙生一雙巨人納得和阿依兄妹,后來青蛙的兒子納得懷孕,從肛門里掉下的一碗東西,轉眼變成了娃娃。若從音訓的角度觀察,作為生育人類的女始祖或稱大母神的“女媧”也與“蛙”關系密切。許慎《說文解字》中解釋:“媧,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也,從女媧聲,古蛙切?!蔽覀儚闹锌梢噪[約看出,生育萬物的“女媧”與“蛙”具有本義方面的關聯(lián)性。再如布朗族認為,他們的祖先是半人半蛙的形象;壯族神話傳說《青蛙仙子》中說,人類面臨著絕種時,黑青蛙變成人與人成婚,繁衍下了后代;傈僳族神話《戈葉纏的故事》中說,一個姑娘因為摸青蛙而懷孕,等等。上述神話敘事,都應用了“蛙”的符號功能。作為動物的“蛙”產(chǎn)卵量大,具有旺盛的繁殖能力,這自然與多子多孫多福文化寓意關聯(lián)起來,“蛙”在人們生活中也就積淀為與生育有關的特定文化符號,不僅出土的不同歷史時期彩陶或器皿上繪制有蛙的形象或蛙紋,民間有關蛙的繪畫或剪紙,許多地區(qū)的婦女往往把蛙作為生育之神祭拜,祈求蛙神降福賜子,即使作為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蛙”,也往往會與這個符號意義有所照應,如莫言《蛙》中的借“蛙”寫“娃”,凸顯出蛙的符號功能。
“生人”母題的文化符號功能,還表現(xiàn)在其象征符號的傳承中。在與植物生人相關的神話中,這種象征符號意義尤為明顯。以“樹生人”母題演化出的象征意義為例,許多民族根據(jù)樹木花草的強盛的繁殖力,也常常賦予其特定的象征意義。如維吾爾族神話說,在維吾爾人居住的土拉河與色楞格河交匯的地方,并排長著兩棵大樹,大樹長出的樹癭孕育出五個孩子,其中一個后來被擁立為汗王,成為維吾爾人的祖先。[16](P475~476)滿族神話說,女真天母阿布卡赫赫的女陰變成了柳葉,落到人間,生育了人類萬物。[17](P95)在神話資料中,不僅有很多神樹生子的記述,而且歷史上一些特定的人物的出生,也與樹發(fā)生聯(lián)系。諸如司馬貞的《史記正義》中說,孔子“生于空桑”,《呂氏春秋·本味》記載的“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嬰兒于空?!钡鹊?。1986年出土于四川廣漢三星堆遺址二號祭祀坑的青銅神樹,既反映出對樹的生命力的尊崇,也說明樹作為特定的象征符號,在商代晚期已廣泛應用于墓葬中。即使在當今,仍可以見到樹作為特定象征的影子,如山東泰安一帶,求子者要把石塊放在斗母宮及靈巖寺周圍的松柏樹叉上,祈樹神允生得孕。[18](P173)新疆墨玉烏爾奇鄉(xiāng),民間認為有兩棵胡柏樹管孕育,不育女子可以在夜晚向樹神祈訴賜子;貴州仁懷苗族群眾求生育,要向杉樹、柏樹刻成“花桿”做祈子祭儀等。上述現(xiàn)象足以說明,“樹”已經(jīng)成為與生育相關的象征符號。
參考文獻:
[1]張旭.白族的原始圖騰虎與雞[J].大理文化,1981(3).
[2]于乃昌.珞巴族三大史詩[J].民族文學研究,1998(4).
[3]令狐德棻.周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1.
[4]陶陽,牟鐘秀.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5]于乃昌.珞巴族文學史[M].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
[6]富育光.論薩滿教的天穹觀[J].世界宗教研究,1987(4).
[7]徐昌翰,黃任遠.赫哲族文學[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91.
[8]烏云達賚.鄂溫克族族源[M].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1998.
[9]芮逸夫.苗族的洪水故事與伏羲女媧的傳說[J].人類學集刊,1938(1).
[10]陳國鈞.臺灣土著社會始祖?zhèn)髡f[M].臺北:幼獅出版社,1964.
[11](俄)李福清.神話與鬼話——臺灣原住民神話故事比較研究(增訂本)[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12]任先民.臺灣排灣族的古陶壺[J].民族學研究所集刊,1960(9).
[13]龍寶麒.排灣族的創(chuàng)始神話[J].邊政學報,1964(3).
[14]楊利慧.女媧的神話與信仰[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
[15]葉舒憲.中國的神話歷史:從“中國神話”到“神話中國”[J].百色學院學報,2009(1).
[16]張碧波,董國堯.中國古代北方民族文化史(上)[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1.
[17]楊俊峰.圖騰崇拜文化[M].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0.
[18]葉濤.山東民俗[M].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88.